七一

妻子虽没有达事明理的头脑,但意外开明。她不是从被旧式的伦理观念束缚得那么厉害的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她父亲虽担任过政治家的工作,但对家庭教育并不死板;母亲的性格也不像一般妇女,对子女管教得不是那么严;她在家里呼吸着较为自由的空气,而且只念到小学毕业;她不善于思考,但对考虑过的事却能得出粗浅的体会。

“光是因为名义上是丈夫,就得强迫人家去尊敬,我可做不到。如果想受到尊敬,最好在我面前能表现出受人尊重的品格来,丈夫之类的头衔,即使没有也不要紧。”

说来奇怪,做学问的健三,在这一点上,思想反而显得陈腐。他很想实现为了自己而必须推行的主张,从开始起,就毫不顾忌地把妻子摆在为丈夫而存在的位子上,认为“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讲,妻子都应该从属于丈夫”。

两人闹矛盾的最大根源就在这里。

妻子主张与丈夫分开,独立存在。健三一见她那样就感到不痛快,真想说:“一个女人家,太不自量啦!”再激烈一点,还想立即改口说:“别那么神气!”妻子心里也经常想用“女人又怎么着”的话来回敬他。

“再怎么说,女人也不是任人随意践踏的呀!”

健三有时从妻子脸上露出的表情就能清楚地看出这一点。

“并非因为是女人,别人瞧不起,而是因为自己太笨,才被人瞧不起的。要想得到人家的尊敬,就得有受人尊敬的那种人品。”

健三的这一套理论,不知不觉与妻子用来对付他的那一套理论混在一起了。

他俩就这样在没完没了地兜圈子,而且再怎么累也在所不顾。

健三在圈子里猛地站住了,这不外是他那激昂的情绪安静下来的时候;妻子也会在圈子里突然停下来,这只限于她脑子里的障碍开始疏通的时候。这时,健三才收敛住怒嚎,妻子才又开了口。两人又携起手来,有说有笑了。可是,仍然没法跳出那个圈子。

妻子临产前约十天,她父亲突然来看望健三。正好他不在家,傍晚归来时,听妻子说起此事,他歪着头问:“有什么事呢?”

“哦,说是有点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

妻子没有回答。

“你不知道吗?”

“对啦,他走时说,在这两三天内还会再来,到时再跟你细说。等他来了,你直接问吧。”

健三不好再说什么。

岳父多时不来了。无论有事没事,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对方会特意前来。由于这种疑惑,他说的话比平时要多。与此相反,妻子说的话却比平时少。妻子常因不满和心烦而沉默寡言,但这次有所不同。

夜晚不知不觉变得十分寒冷了。妻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微弱的灯影,灯光纹丝不动,唯有风猛烈地吹打着挡雨套窗。就在这树木呼呼作响的夜里,房间里寂静无声,夫妻俩隔着灯默默地坐了一阵。

七二

“今天父亲来时,没有穿外套,显得冷,我把你的旧外套拿给了他。”

那件和服外套是在乡下的西服店做的,已经多年了,在健三的记忆里几乎没有印象了,妻子为什么给了自己的父亲,健三没法理解。

“那么脏的东西!”与其说他不可理解,不如说感到怪难为情。

“不,是高高兴兴穿着走的。”

“你父亲没有外套吗?”

“岂止没有外套,什么东西都没有啦!”

健三很吃惊。妻子的脸在微弱的灯光照射下,突然显得十分可怜。

“穷成这个样了么!”

“是啊,说是已经没法可想了。”

不爱说话的妻子,一直没有向丈夫谈起自己娘家的详细情况。健三对岳父离职以后过得很不称心的情况,虽略有所闻,但根本没想到竟落到了这般地步。他不由得随即回顾起岳父的往昔来。

他眼前清楚地浮现出岳父头戴礼帽,身着大礼服,神气十足地走出官邸的石门的那副派头。大门内铺的是硬木拼成的“久”字形地板,铮亮铮亮的,健三走不惯,有时会脚打滑。会客室前有一块宽阔的草地,往左一拐,紧连着一个长方形的餐厅。健三还记得结婚之前,在那里与妻子的家里人一起吃过晚饭。楼上也铺着地席。他没有忘记在正月里一个寒冷的晚上,他被邀去玩纸牌,就在楼上一间暖和的屋子里欢声笑语深夜不断。

这座宅子还有一栋日本式房子与洋楼相连,住在这里的,除了家里人外,还有五个女仆和两个书童。由于工作关系,这里进进出出的客人甚多,也许需要这么些用人来听候使唤。当然,如果经济上不允许的话,这种需要是不可能满足的。

就是健三刚从外国回来时,也不见岳父困难到这个程度。岳父到新安家落户的驹込的后街来看望时,就曾对他这么说:

“说起来,一个人怎么的也要有自己的房子,当然,这不是一下子就能办到的。即使往后推,心里也要想着积蓄点钱。如果手边没有两三千圆钱,一旦办事,那就麻烦了。哪怕有那么一千圆也好,如果把它存在我那里,过一年,马上就会增加一倍。”

健三不通理财之道,当时被弄得莫明其妙。

“一年里,一千圆怎么能变成两千圆呢?”

他脑子里根本找不到解决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不善图利,只能带着惊讶的神态,去琢磨这只有岳父才有、自己却完全缺乏的那种神奇的力量。可是,他并没有指望储存一千圆,也不想向岳父打听那种生财之道,就这样过到了今天。

“不管怎么说,按理不至于那么穷。”

“这有什么办法呢,命该如此嘛。”

妻子面临分娩,肉体上的痛苦,使她稍许费点劲都感到很吃力。健三默默地望着她那值得同情的肚子和气色不好的面容。

过去在乡下结婚时,岳父不知从哪里买来四五把下等团扇,上面画有类似浮世绘(1)的美人。健三拿过一把,一边摇动一边说太俗气。岳父当时回答说:“在这地方还是合适的。”如今健三把在那里做的外套给了岳父,却很难把“对老爷子还是合适的”之类的话说出口来。他认为再穷,穿那种东西,未免太难为情。

“没想到他还愿意穿。”

“尽管难看,总比挨冻强吧。”妻子惨然一笑。

* * *

(1) 日本的一种风俗画,以画人物为主。

七三

隔了一天,岳父来了。健三见着了好久不见的岳父。

无论从年龄,还是从阅历来说,岳父都要比健三更谙于世故。可是,他对自己的女婿总是那么客气,有时客气到极不自然的程度。这并不能说明他把一切全袒露出来了,而是暗地里还隐藏着许多别的打算。

在他那双出自官僚的眼睛里,从开始起就把健三的态度视为不恭,认为健三很不礼貌地超越了不应超越的界限;对健三那种只相信自己的傲慢表现,心里满不高兴;而且对健三那种毫不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粗鲁习气,也很不称心;健三除了胡来,别无可取的顽固思想,也正是他要指责的。

他瞧不起带有稚气的健三。他认为健三连形式上的经验都没有,却拼命想接近他,所以表面上采取这种客套态度来进行阻挡。这么一来,两人就地而止,不再前进一步,两人之间必须保留一定的距离,以便搜索彼此的短处,而对彼此的长处,就不想去弄个一清二楚了。这么一来,彼此对自己身上的大部分缺点也就根本不注意了。

诚然,在健三面前,眼下岳父无疑是属于暂时的弱者。不肯向他人低头的健三,看到岳父由于穷困,不得已来到了自己面前,马上联想到处于相同境遇中的自己。

“确实太苦啦!”健三的思想被这个念头束缚住了。他倾听了岳父前来谈起的筹款办法,脸上显得毫无悦色。他心里也抱怨自己不该这样。“我不是因为金钱的事,才面无悦色的,而是因为与金钱无关的另一件不愉快的事才这么不高兴,请不要误解。在这种情况下,我与那种伺机进行报复的卑劣的人有所不同。”健三很想在岳父面前作出这种解释,但还是不惜冒着被误解的危险,没有把话说出来。

与莽撞的健三相比,岳父却显得相当彬彬有礼,也很沉着。从旁看去,他比健三更具有绅士风度。

岳父提起了某人的名字,说:“那人说他认识你,你也该认识他吧。”

“认识。”

健三过去在校时,就认识那人,只是没有深交。听人说,他毕业后去了德国,回国后很快改换了职业,转到某家大银行去了。除此以外,健三没有听到有关他的消息。

“还在银行里吗?”

岳父点点头。可是,健三根本不知道他们是在哪里认识的,又没法详细打听,主要是谈那人愿不愿借钱的事。

“据他本人说,要借也行。行是行,但要有可靠的保人。”

“那是自然。”

“我问谁来作保才行呢?对方说,你来作保,就可以借。对方特意点了你的名。”

健三毫不犹豫地承认自己是可靠的人,可是他想到从职业的性质来说,自己是缺乏财力的,这一点应该让人家知道才行。况且岳父是交际极广的人,他平时提到的熟人当中,社会信用比健三高出多少倍的著名人物,要多少有多少。

“为什么要我来签字画押呢?”

“人家说,是你就可以借。”

健三陷入了沉思。

七四

他从未当过向别人借钱的保人。不管他怎么处事随便,这种事还是经常听说的:有人就因为出于情理,替人画押,到头来,虽有一身本事,却落得沉沦在现实社会的底层,挣扎了再挣扎。他想尽可能避开那种关系到自己前途的行径。他思想顽固,可又经常迟疑不定。在他看来,这种情况下,如果断然拒绝作保,那是多么无情、冷酷和于心不忍啊!

“非我不行吗?”

“说只有你才行。”

他同样问了两遍,得到了两遍同样的回答。

“真奇怪呀!”

他与世事疏远。岳父到处求情,就因没人作保,最后才不得已到他这里来的,连这种明摆着的事,他都察觉不出来。那位并无深交的银行家如此信任他,他反而提心吊胆。

“真不知会落个什么样的下场。”

他十分担心自己未来的安全。与此同时,他的性格也使他没法单凭这点利害关系就能把此事承担下来。在得到一个适当的解决办法之前,他不得不在头脑里反复思索。就算最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在拿到岳父面前去时,又得付出很大的努力。

“因为作保的事太危险,我不想那么做。至于您所需的钱,由我来尽力筹措。当然,我没有存款,要筹款就得向人借。只要可能,就不要去借那种在形式上需要履行立约画押之类手续的钱。尽管我的交际范围不广,但去张罗不冒风险的钱,我还是心甘情愿的。从这方面想想办法看。当然,要凑足所需的款项,那是不可能的。既然由我去筹措,必须要由我来归还,这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我不可能去借与自己身份不相称的钱。”

岳父处境困难,能借多少就算帮了多少忙。所以他没有更多强求健三。

“那么,就请你费心吧。”

他用健三那件旧外套紧裹着身子,走在寒冷的阳光下,回家去了。健三在书斋里与岳父说完了话,把他送出大门之后,又径直回了书斋,没有去观察妻子的表情。妻子在送父亲出大门时,只是和丈夫并肩站在脱鞋的地方,也没有再进书斋来。筹款的事,两人各自都心里有数,却没有提出来谈一谈。

可是,健三心里从此有了负担,他不得不为完成这一使命而奔波,再次来到了安家时为买火盆和烟具而一起奔跑过的那位朋友家里。

“能不能借点钱呢?”

他突然提出了这个问题。那位朋友没有钱,带着惊奇的神态望着他。他把手伸向火盆,向朋友逐一说明了情况。

“怎么样?”

这位朋友曾在中国大陆的一所学校里教过三年书,当时积蓄了一笔钱,但都买了电铁公司等的股票。

“那么,能不能去找一找清水呀?”

清水是那位朋友的妹夫,在下町繁华的地方开了一家医院。

“是啊,很难说。那家伙兴许有那么些钱,但不知肯不肯借。好吧,去问问看。”

朋友的一片好心终于没有白费。过了四五天,健三把借到的四百圆钱交到了岳父的手里。

七五

“我算是尽了最大的努力。”

健三聊以自慰,而对自己设法弄来的钱的价值,却没有更多的考虑。他既没有想岳父兴许会因此而感到高兴,也没有考虑这些钱到底能起多大补助作用。至于这笔钱将花在哪方面?又怎么花?他根本不懂。岳父来时也没有把内情向他说清楚。

想借此机会消除两人以往的隔阂,未免过于简单,何况两人的性格又过于固执。

岳父在待人处世上,虚荣心要比健三强,与其说他会尽力争取别人很好地了解自己,不如说他想力求把自己的价值摆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就是他的性格。因此他在周围的至亲面前,表露出的姿态,总是带着几分夸张。

他的处境一下子变得失意了,才不得不想到自己的平日。为了掩饰这一点,他在健三面前又竭力装出另一副姿态,直到实在装不下去了,才来求健三作保的。尽管如此,他欠了多少债?受了多少苦?这些详细情况,他始终没有告诉健三,健三也未过问。

两个人就那么保持着以往的距离,彼此伸出自己的手,一个人交出钱来,另一个人接了过去,然后,两人再把伸出的手缩回来。妻子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情景,一言不发。

健三刚从外国归来时,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没有这么大。他新安家不久,听说岳父要着手某一矿山事业,当时感到奇怪。

“就是说要挖山?”

“嗯,据说是兴办什么新公司。”

他皱起了眉头,但同时又对岳父那股神奇的力量抱有几分信心。

“能办得好吗?”

“你看呢?”

健三与妻子就这么简单地相互问了一句。随后,妻子告诉健三,父亲因事到北方某个城市去了。约莫过了一个星期,岳母突然来到健三家里,对他说:岳父在旅途中得了急病,她非去一趟不可,为此,能不能设法凑点旅费。

“好的,好的,旅费嘛,怎么的也得凑给您,您就立即动身吧!”

健三打心里同情那个坐火车挨冻、而今住在客店里经受着痛苦的老人。虽说自己不曾去过,但处身于遥远的天空下的孤单情景是可想而知的。

“只是来了个电报,详细情况根本不知道。”

“那就更不放心啦,还是尽早去一趟的好。”

幸好岳父的病不重。可是,他要着手的矿山事业,就那么烟消云散了。

“没有谈到有什么把握吗?”

“有是有,但又说意见不大一致。”

妻子把父亲竞选某大城市市长的事告诉了健三。这笔活动经费好像由他的一位有钱的老朋友来承担。可是,该市的几位有志之士一齐来到东京,拜会了一位有名的政治家伯爵,询问岳父是不是合适的人选?那位伯爵回答说:“不太合适吧!”据说就凭这么一句话,事情就被勾销了。

“真难办啊!”

“往后总会有办法的。”

妻子比健三更多地相信自己的父亲。健三当然知道岳父有一股神奇的力量。

“出于同情,我才那么说的。”他的话并非谎言。

七六

可是,岳父再次来探望健三的时候,两人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变化。曾主动为岳母提供旅费的女婿又得后退一步,只是站在相当远的距离上望着岳父。当然,他眼睛里呈现出的神态既非冷淡,也非漫不经心,而是要从乌黑的瞳孔里闪出带反感的电光来。他为了竭力掩盖这种电光,才不得已在这种锐利的光芒上覆盖着冷淡和漫不经心的伪装。

岳父处在悲惨的境况中,眼下又是那么殷勤。这两种情况当然会给健三带来压力。他既然不可能积极地顶撞,就只好控制自己。他必须忍耐,充其量只能表示不高兴。他被弄得无可奈何,认为对方困苦的现状和殷勤的态度反而妨碍他作出自然的表露。从他来说,岳父这样做等于是在折磨他。可从岳父来说,看到女婿对自己采取连普通人都不如的拙劣对策,等于是自己办了不堪忍受的糊涂事。当然,从不了解前后关系、光看到这种情景的旁观者来说,真正糊涂的还是健三。就是让知道情况的妻子来说,也绝不会认为丈夫是个聪明人。

“这回可真把我给难住了。”

岳父最初说这种话时,健三没有给他一个称心的答复。

不久,岳父提到了某知名财界人士的名字。这人既是银行家,也是实业家。

“是这样,最近由于某人的周旋,我会见了他,谈得十分投机。说起来,在日本,除了三井和三菱,就要数他了。所以不会因为当雇员而有伤我的体面,而且工作的区域又很宽,可能干得很愉快。”

这位有钱人许给岳父的职位,是关西某私营铁路公司的经理,这家公司的大部分股票被他一人把持,所以他有权根据自己的意志来选择公司经理。可是,岳父必须先拥有几十股或几百股股票的资格。如何筹措这笔钱呢?健三不通此道,无能为力。

“我求他把暂时需要的股票数转在我的名下。”

健三对岳父的话抱有怀疑,但并不因此而轻视他的才能。在促使他和他的家属摆脱目前的困境这一点上,健三无疑是希望他获得成功的,只是依然不能改变原来的立场。他的祝贺只是形式,而且他的软心肠又故意变得硬起来。看来,这方面完全没有引起老朽的岳父的注意。

“让人作难的是,不能走一步看一步,因为还有时机问题。”

他从怀里拿出一张聘书似的纸来给健三看,上面写着某保险公司聘请他当顾问的词句和每月支付一百圆报酬的条件。

“如果刚才跟你谈到的这门差事能成,是拒绝还是接受,我还没有拿定主意。不过,即使只有一百圆,也可以渡过当前难关。”

过去,在他辞去某一官职时,当局曾根据政府内定,附加了一个条件,如果他愿意到山阴道去担任知事,可以进行调动,可是他断然拒绝了。如今在这家不太兴隆的保险公司拿着一百圆月薪,却并不嫌弃,这只能说明境况的变化对他的性格产生了影响。

岳父这种与健三差别不大的态度,有时会把健三从原有的立场上往前推,可当他意识到有这种倾向时,又必须往后退。他这种自然的态度,从伦理上讲,也可以认为是不自然的。

七七

岳父是个事务工作者,他总是从工作的本身出发来评价一个人。乃木将军(1)出任台湾总督不久就辞了职,当时,他对健三说:

“作为个人的乃木将军,重义笃情,实在伟大;可作为总督的乃木将军,是否真正胜任,我认为这方面似乎还有许多问题需要探讨。也许个人的恩德会很好地传布给亲近自己的人,可是,给远离自己的黎民百姓的利益就不那么充分了。要做到这一点,还是离不开本事,没有本事,不管多么好的人也只能待在一旁,无计可施。”

在职期间,他曾主管过下属某会的一切事务。以某侯爵为会长的这个会,由于他的努力,使创立该会的意图在工作中得到了很好的贯彻,后来,约有两万圆的余款存在他那里。与仕途绝缘后,他接二连三地不走运,终于动用了这笔存款,而且不知不觉被耗费殆尽。为了维持自己的信用,他没有把此事告诉任何人,但又不得不每月设法筹款,以偿还这笔存款自然生出的近百圆的利息,来保住自己的体面。这事比维持家计还要使他作难。可这一百圆对维持他的官场生涯是绝对必要的,能每月从保险公司得到这笔钱,当时在他的心里无疑是越想越高兴的事。

很久以后,健三才听妻子说起此事,从而使他对岳父产生了新的同情,不再把岳父当作不道德的人来憎恨,更不把与这种人的女儿结为夫妻视为耻辱了。然而,健三在妻子面前几乎从不谈起这些事。妻子倒是常常跟他说说话——

“我呀,不管丈夫是什么人,只要对我好就行。”

“小偷也行吗?”

“对啦、对啦,小偷也罢,骗子也罢,什么都行。只要把老婆当人看待,这就够了。再怎么了不起的人,或是有卓识的人,在家里待人不亲切,对我是毫无好处的。”

的确,妻子就是她所说的这种女人。健三也同意她的说法。只是他的观察,像月晕一样渗出了妻子所说的意思之外,妻子在旁边用这种话指责自己一心扑在学问上,这种气味已从某些方面闻出来了。可是,还有一种感觉比这种气味更强烈地在冲击健三的心,那就是不了解丈夫心思的妻子,正在用这种态度在暗中维护着自己的父亲。

“我不是那种人,不会因为这些事而丢开别人不管。”他并不想在妻子面前开脱自己,只是暗自念念不忘以此来替自己辩解。

当然,他也认为:自己与岳父之间之所以自然产生出鸿沟来,主要还是由于岳父过于施展手腕所造成的。

健三正月里没有去岳父家拜年,只寄了一张恭贺新禧的明信片。岳父不能原谅,表面上没有责怪此事,而是让十二三岁的小儿子同样写了“恭贺新禧”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并用那个儿子的名义给健三回了一张贺年卡。健三很清楚,这是岳父运用他的手腕在进行报复,而对自己为什么没有亲自去给岳父拜年,却完全没有做出反省。

一事连万事,利息滚利息,儿子还会生儿子,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了。健三认为:不得已犯罪和本来无须犯罪、却明知故犯,两者之间是有很大区别的,所以对岳父那种性质恶劣的镇静态度,也就更加气愤了。

* * *

(1) 乃木希典(1849—1912),日本陆军大将,明治天皇驾崩时切腹殉死。

七八

“他好对付。”

健三尽管知道自己确实存在不少好对付的地方,可是,如果别人这么看,他就十分生气。

他的神经使他对那些不计较自己生气的人,会很快产生出一种亲切感。群众中若有这种人,他的眼力是可以很快分辨出来的。只是他自己无论如何没有这种胸怀。倘使这种人出现在眼前,他是会更加尊敬的。

与此同时,他痛骂自己。可是对方要是促使他咒骂自己,他就会更加激烈地咒骂对方。

就这样,他和岳父之间自然形成的鸿沟越来越深了。妻子对他的态度,无疑对造成这条鸿沟暗中起了作用。

两人的关系越来越紧张的时候,妻子的心渐渐地倾向娘家。娘家出于同情,必然反过来暗地里为妻子撑腰。显然,为妻子撑腰,在某种场合下,无疑是与健三为敌。这么一来,两人只能越来越疏远。

幸而老天把癔症作为缓冲剂赋与了妻子。两人的紧张关系到了顶点时,癔症正好又发作了。妻子经常倒在通向厕所的走廊里,健三把她抱起来直接放到床上。还有这种情况:深更半夜她一个人蹲在开着一扇挡雨窗的廊檐边上,这时,健三走过去从身后用两手把她架住,带回卧室里来。

这种时候,她的意识总是蒙蒙眬眬的,跟做梦没有区别,瞳孔放得很大,外界映在她的眼里,就像幻影一样。

健三坐在枕边直盯着她的脸,眼里总带着不安的神情,有时怜恤妻子的念头会战胜一切。他经常把可怜的妻子的乱发梳理好,用湿手巾给她擦去额上的汗珠。有时为了使她头脑清醒,还会朝她脸上吹气,或嘴对嘴给她灌水。

健三清楚地记得过去的情景:妻子癔症发作时,比现在还厉害。有时,他夜里睡觉,常用细绳子把自己的腰带和妻子的腰带连在一起。绳子长约四尺,这个长度是特意考虑好能充分翻身的。多少个夜晚都是如此,妻子并不反对,就那么睡了。有时,他用碗的底部压在妻子的心窝上使劲按,就靠这种办法来止住妻子身子朝后仰的怪劲,可是,他自己也弄得冷汗直流;有时,他还会听到妻子在胡言乱语。

“天老爷来了,驾着五彩祥云来了,不得了啦!他爹。”

“我的小宝宝死了,我死去的小宝宝来了,我不得不去呀,你瞧,不是在那儿吗?在水井里,我要去看看,放开我呀!”

流产后不久,她扒开紧抱着她不放的健三的手,一边这么胡说,一边要翻身起来……

妻子的发作给健三带来了极大的不安。在一般的情况下,紧接在不安之后,他脸上会现出更大一团慈爱的云彩来,与其说他担心,不如说他更加怜悯妻子。他在体弱可怜的妻子面前低下头来,尽可能讨得她的欢心。妻子也显得很开心。

因此,他既不怀疑妻子是故意发作,也不因过于生气而不去管她。而且妻子发作的次数,并不妨碍他自然的同情;妻子如此折磨自己,也没有增加不满。正因为如此,妻子的病作为缓和两人关系的措施,对健三来说,还是很有必要的。

遗憾的是,他和岳父之间却不具备这种缓冲剂。因此,妻子对他们两人本来存在的鸿沟,即使在夫妇关系恢复正常之后,也没法去稍作填补。这是一种怪现象,但的确又是事实。

七九

健三讨厌这种不合理的事,他为此而苦恼,可又没有别的办法。他的性格是既认真又专心,同时也带有相当消极的倾向。

“我没有那种义务。”

他自己问自己,自己得出答案,而且相信这个答案是根本性的。他决心永远在不愉快中生活,甚至对往后能否自然得到解决,都不作指望。

遗憾的是,妻子在这方面,也一直持消极态度。她是个一有什么事就愿意奔走的女人,有时别人托她干什么,她比男人还要肯干。可是,这只限于眼前手能摸得着的具体事,她认为在夫妻关系上根本不存在这种事,也不认为自己的父亲与健三之间存在那么大的裂痕。除非有具体的重大变化,否则,不会有什么事,对一切等闲视之。她认为自己、自己的父亲和丈夫三者之间所产生的精神状态的波动,是无从着手解决的。

“说起来,这没有什么嘛。”

她暗中也不断意识到这种波动,却硬要这么回答。她认为这样回答是最为正确的,即使有时健三听来有虚伪的感觉,她也绝不改变。到后来,她那股怎么着都不在乎的劲头,使她的消极态度锻炼得更加消极了。

夫妻的态度就这样在消极的方面取得了一致,即使别人认为这只能使相互间的不协调永远继续下去也在所不顾,这种一致性就是从他俩根深蒂固的性格里也能推断出来,与其说是偶然,不如说是必然的结果。他俩面对面,根据彼此的长相,就能断定各自的命运。

岳父接过健三筹集的钱走了之后,夫妻并没有把此事看得特别重要,反而谈起别的事来。

“接生婆说什么时候生呀?”

“没有明确地说什么时候,可是快了。”

“做好准备了吗?”

“嗯,全放在里面的柜子里。”

健三不知道放了些什么。妻子在艰难地大口喘气。

“不管怎么着,老这么受罪可是受不了,要是还不早点生的话。”

“你不是说过这回也许会死吗?”

“是啊,死也好,怎么着都行,只希望早点生。”

“真可怜!”

“行啦,死了也是你造成的。”

健三想起妻子在遥远的乡下生长女时的情景。他心神不安,脸上显得很窘,听到接生婆叫他去帮一下忙,他随即走进产房去。这时,妻子用一股透骨的狠劲,猛地咬住了他的手腕,接着像受刑的人一样呻吟起来。他精神上能感觉到自己妻子身体上经受的痛苦,甚至感到自己就是罪人。

“生孩子很痛苦,可看生孩子也够难受的!”

“那就找个地方玩玩去吧。”

“一个人能生吗?”

妻子什么都没有说,根本不提丈夫出国期间生第二个女儿时的事,健三也不想打听。但他又是天生的放不下心的性格,他不是那种放着妻子的痛苦不管、只顾自己外出冶游的人。

接生婆再来时,他叮问道:“是一周之内的事吗?”

“不,也许会再往后些。”

健三和妻子都这么准备着。

八〇

妻子的预产期不准,有提前的感觉。她痛苦的呻吟声,惊醒了躺在旁边的丈夫。

“刚才肚子一下子痛起来……”

“是不是要生啦?”健三不知妻子的肚子痛到什么程度,在寒夜里,他从被子里露出头来盯着妻子的神态。

“给你稍许揉揉吧?”他懒得起来,只是应付了一句。他对妻子生孩子只有一次经验,而那点经验也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妻子生长女的时候,这种痛感像潮水涨落一样,反复了好几次,“不会这么快吧,生孩子嘛,总会痛一阵好一阵的。”

“可不知为什么,痛得越来越厉害了呀!”

妻子的神态也明显地证明了她说的话,见她痛得在床上没法安静下来,而且脑袋离开了枕头,时而向右,时而向左。健三是个男子汉,对此毫无办法。

“去叫接生婆吧?”

“是,快去!”

给职业接生婆家打电话吧,但那里又不会有那么齐全的设备。在紧急的情况下,他总是往附近有关系的医生那里跑。

初冬的夜晚,外边黑漆漆的,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他也考虑到让女仆去敲人家的门会引起麻烦,可又不敢就这么等到天亮。他终于拉开卧室的隔扇,从旁边屋通过起居室,来到了女仆的房门口,立即把女仆叫起来,让她连夜去找人。

他回到妻子的枕边,妻子更加感到剧痛了。他的神经十分紧张,一分钟一分钟地在等待车子在门口停下来的声音。

接生婆就是等不来。妻子的呻吟声把夜深人静的房间搅得不得安宁。约莫过了五分钟,妻子向丈夫宣布:“这就要生了!”这时,听到妻子发出一声没法再忍的喊叫,胎儿降生了。

“坚强些!”

健三连忙站起来,转身到了床边,可他不知如何是好。那盏油灯在长灯罩里发出死寂的亮光,照着昏暗的室内。健三眼睛看到的周围,只是一片昏暗,模糊得连被子的条纹都看不清楚。

他狼狈不堪,要是移灯去照,强迫自己去看那男人不应看的地方,又感到羞怯,不得已只好在黑暗中摸索。他右手带着不同寻常的触觉,突然摸到了一种从未接触过的物体,像洋粉一样柔软。从轮廓来说,只不过是不成型的一团肉块。这肉块带来的恐怖感传遍了他的全身,他用手指轻轻地摸了摸,肉块既不动,也不哭,只是感到在触摸的时候,那块柔软的洋粉似的东西仿佛脱落下来。他想:如果硬是去压或是去抓的话,整个物体肯定就会崩裂。他心里害怕,连忙把手缩回来。

“可是,就这么放着的话,是要感冒的,也会冻坏的呀!”

是死了还是活着,他分辨不清,但这种担心却涌上了心头。他猛地想起妻子说过生产所需的东西放在柜子里,随即打开自己身后的柜门,从那里拽出来大量的棉花。他不知道那就是脱脂棉,只知道一个劲地扯碎了,盖在那柔软的肉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