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夫妻俩的心灵深处,却经常隐藏着对健三的不放心。

每当寒冷的夜晚,他们面对面坐在长火盆边时,夫妻俩会经常这么问健三:

“哪一个是你阿爸?”

健三就朝向岛田,指着他。

“那么,阿妈呢?”

健三又看着阿常的脸,指着她。他俩的要求得到初步满足之后,接着又会用另外的方式来问同样的问题。

“这么说,你真正的阿爸和阿妈呢?”

健三虽然厌烦,也只好反复作出同样的答复。不知为何,这答复居然使夫妻俩高兴起来,他俩会心地笑了。

有一段时期,三个人之间几乎每天都出现这种情景。有时光这样问答还不能算完,特别是阿常,总要刨根问底。

“你是在哪里生的?”

她这么一问,健三就说出他所记得的那个家,那里有一座红门——有竹丛蔽着的小红门。阿常总是这么训练他,让他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这么一问,他就能毫不犹豫地回答出来。他的回答无疑是机械的。可是,她对此毫不在意。

“健儿,你到底是谁的孩子呀?说出来,别瞒着。”

健三弄得十分尴尬。有时与其说是尴尬,不如说是生气。为了不给对方满意的回答,他故意默不作声。

“你最喜欢谁呀?是阿爸,还是阿妈?”

健三最讨厌为了得到她的欢心而按她想听的去回答。他一声不响,像木棍一样直立着。阿常把健三的这种表示,单纯看作年幼无知。她看得过于简单了,健三心里是很厌恶她这种态度的。

夫妻俩竭尽全力想把健三变成他们的专有物,实际上健三的确为他们所专有。此刻他们把健三当作宝贝,到头来,将使健三陷入困境,为他们而牺牲自己的自由。他的身体已经受到了束缚,然而比这更可怕的是心灵上的束缚。这种不以为足的做法,已经在他那不懂事的心里投下了阴影。

无论什么事,夫妻俩都想要健三意识到这是他们给予的恩惠。因此,有时会把“阿爸”两字说得很重,有时又会在“阿妈”两字上用力;不说阿爸和阿妈,白吃糖果,或白穿衣服,对健三来说,自然是得不到允许的。

他们想把自己的热情从外部使劲塞进孩子的心灵里去,可是,这种努力却在孩子身上产生了相反的结果。健三讨厌他们。

“为什么对我管得那么多呢!”

每当提到“阿爸”或是“阿妈”的时候,健三就想得到自己个人的自由。他会高兴地玩自己得来的玩具,或是没完没了地欣赏彩色画,可对给他买这些东西的人,显得并不喜爱。至少他想把这两件事截然分开,单独沉醉在纯粹的乐趣里。

夫妻俩疼爱健三,他们指望这种感情得到特殊的报答。可是这跟凭借金钱的力量偷娶美女、女人要什么就给买什么一样,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并不在于使人了解自己的感情,只是为了取得健三的欢心,才不得不显出热情来的。他们的不良用心会受到自然发展的惩罚,此时却还蒙在鼓里。

四二

与此同时,健三的性格也受到了损伤。他那温顺的天性渐渐地从外表上消失了。而弥补这一缺陷的,不外是“刚愎”二字。

他一天比一天任性,他要的东西如果弄不到手,不管在大街上,还是在马路边,当即一屁股坐下去,就是不起来。有时他会从小孩的背后扑去,使劲拔人家的头发;有时他蛮不讲理,硬要把神社里放养的鸽子拿回家去。他生活在把养父母的宠爱视为自己专有的狭小天地里,别的事,什么都不懂。在他看来,所有其他人都是为听从他的命令才活在这世界上的,他只需要考虑自己过得痛快就行了。

没过多久,他的蛮横又往前发展了一步。

一天早晨,他被家里人叫起来,一边揉着惺忪的眼睛,一边向檐廊走去。每天早晨起来在那里小便,这是他的老习惯。可是,这一天,他不如往日睡得那么足,所以小便没有完,就在半路上睡着了。后来怎么样?他可不知道。

睁开眼睛一看,他正好滚在小便上,不凑巧,他跌倒的地方,檐廊边沿太高,又正好处在从大街滑向河岸的半截腰上。距地面的高度是普通檐廊的好几倍,他终于在这次事故中摔伤了腰。

养父母慌了手脚,连忙把他带到千住的名仓骨科医院去,尽力进行治疗。可是,腰扭痛得厉害,轻易站不起来。每天在他扭伤的部位涂上带醋酸味的黄色糊状药物,就那么躺在客厅里。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

“还不能站吗?站起来试试。”

阿常几乎每天都这么催促他。可健三不能动,即使像是能动了,也故意不动。他躺在那里,看着阿常焦虑不安的表情,心中暗自好笑。

最后他还是站起来了,而且跟平时没有什么不同,在院子里到处转悠。这么一来,阿常又惊又喜,满脸一副作戏似的表情,反而希望他索性不要站起来,再多躺些日子更好。

他的缺点与阿常的缺点,在许多方面正好相反。

阿常是一个善于装模作样的宝贝女人,不管在什么场合,只要看到对自己有利,马上可以流下眼泪来。她把健三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认为可以放心了。可是,她并没有察觉到自己这种内心的打算,已经彻底暴露在健三面前了。

一天,阿常与一位客人相对而坐,席间,谈话涉及叫甲的女人,尽管甲在旁边听着,也还是挨了一顿不堪入耳的臭骂。可是,当客人走了之后,甲突然又来找阿常。阿常却假惺惺地对甲说起好话来了。末了,甚至不必要地撒谎说:“眼下某某先生很赞赏你哩!”

“有这么撒谎的吗?!”健三很生气。

他把小孩子那种天真无瑕的正直感在甲的面前和盘托出。等甲走了之后,阿常大发脾气。

“和你在一起,总是非惹我生气不可。”

健三觉得越早惹阿常生气越好。

他不知不觉对阿常产生了一种厌恶心理。无论阿常怎么疼爱他,他都没法拿出相应的情分来报答阿常。阿常心灵里隐藏着丑恶,而最了解这种丑恶心理的,除了这个在她的温暖怀抱里抚育长大的娇贵的孩子之外,别无他人了。

四三

这时,岛田与阿常之间出现了一种异常的现象。

一天夜晚,健三猛地睁开眼睛,看见夫妻俩在他旁边互相骂得很凶。这事使他感到很突然,就哭了起来。

第二天晚上,他再次被同样的争吵声从熟睡中惊醒过来。他又哭了。

像这种不得安宁的夜晚,持续了好几夜。而且两人的骂声越来越高,到后来,双方终于动起手来。扑打声、跺脚声、叫喊声,使他小小的心灵感到害怕。起初,他只要一哭,两人就会停止吵架;后来,不管你睡觉也好,醒着也好,都会毫不留情地继续吵下去。

“为什么每天深更半夜总要发生这种看不顺眼的现象呢?”在年幼的健三的头脑里,根本没法解释。他光知道讨厌这种现象。他不懂道理,也不明是非,是客观事实教育了他,使他讨厌这种现象的。

过后不久,阿常把情况告诉了健三。根据她的说法: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与此相反,岛田却是个大坏蛋,而最坏的要数阿藤。阿常在话里提到“那家伙”,或是“那女人”时,显得非常气愤,眼泪都要夺眶而出了。然而,这种激动的表情,除了使健三感到难受之外,不能产生别的效果。

“那家伙是仇人,是阿妈的仇人,也是你的仇人,即使粉身碎骨也要报仇!”

阿常老是待在健三身边,从早到晚都想陪着他。可是,与其说他喜欢阿常,不如说他喜欢岛田。岛田跟以往不同,不在家的时候居多,经常夜深了才回家。白天里又很少有机会见面。

可是,健三每晚总在昏暗的灯影下看到他,看到他凶狠的目光和气得发抖的嘴唇,听到他喉头里发出的愤怒的声音,像旋雾一样往外喷。

尽管如此,他仍然跟过去一样,常常带健三到外边去。他滴酒不进,特别喜欢甜食。一天夜里,他带着健三和阿藤的女儿阿缝,在热闹的大街上散步,回来时走进了一家年糕小豆汤铺子。这是健三第一次见到阿缝。他们从未轻易见过面,也根本没有说过话。

回到家里,阿常开口就问健三:“岛田带你到哪里去了?”而且反复问有没有到阿藤家里去?最后还追问和谁一起到年糕铺子去的?健三不顾岛田的提醒,把情况如实地说了出来。尽管如此,阿常的怀疑仍然很难消除。她想尽了办法,企图套出更多的情况来。

“那家伙也在一起吧,要说真话,说了真话,阿妈给你好东西。说吧,那女人也去了,是不是?”

她怎么的也想让健三说出那女人一起去了,可健三硬是不说。她怀疑健三,健三鄙视她。

“那么,阿爸对那孩子说什么来着?对那孩子说了些用不着的话吧?对你说了什么?”

健三什么也不回答。这些问话只能使他打心眼里不愉快。可是,阿常不是那种就此罢休的女人。

“在年糕铺子里,让你坐在哪一边?是右边还是左边?”

这种出自嫉妒之心的提问总是没完没了。可是,这些问话正好暴露了她的为人,她却在所不顾;不到十岁的养子讨厌她,她也毫不在乎。

四四

不久,岛田突然从健三的眼睛里消失了。过去住的那所房子,是夹在面临河岸的后街和热闹的前街之间的,也突然无影无踪了。健三光是和阿常两人在一起,置身在另一所不熟悉的怪房子里。

这所房子的外边,有米店和豆酱店,门口都吊着绳条门帘。在他的记忆里,总是把这些大店铺和煮好的大豆联系在一起。他至今没有忘记每天吃煮豆子的事,而对自己新搬的房子,却没有留下任何印象。“时光”替他把这段孤寂的往事清扫得干干净净了。

阿常逢人就说岛田的事,嘴里还嘟哝着“可气可恨”,眼睛里淌出泪水来。

“我死也饶不了他。”

她的那股厉害劲,只能使健三的心离她越来越远。

她与丈夫分开以后,一心想把健三当作独自的专有物,而且也深信已为她所专有。

“往后就靠你喽!行吗?可要好好干啊!”

每次她这么央求时,健三不知说什么好。他无论怎么也没法像诚实的孩子那样,给她一个满意的回答。

在想把健三当玩物的阿常的心里,与其说为爱所驱使而冲动,不如说贪心在推动着一种邪念经常起作用。在不懂世故的健三的心里,这无疑会投下不愉快的阴影。当然,对其他的事,他是幼稚无知的。

两个人的生活没有持续多久,不知是因为缺少衣食?还是因为阿常再嫁而不得不改变现状?年幼的健三根本弄不清楚。反正她也从健三的眼睛里消失了。不知什么时候,健三被领回自己家里来了。

“想起来,完全跟别人的事一样,一点不觉得是自己的事。”

浮现在健三记忆里的这些往事,离今天的他,的确太遥远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应该想一想这些好似别人的生活一般的往事,即使有某种不愉快的滋味,也应该想一想。

“那个叫阿常的,当时改嫁到波多野家里去了吧?”

几年前,阿常给丈夫写来了一封长信,信封上的字迹,妻子还记得很清楚。

“也许是吧,我弄不清楚。”

“那个叫波多野的人,兴许还活着呢!”

健三根本没有见过波多野,脑子里当然不会去考虑他的生死之类的事。

“还说是个警官呢。”

“我不知道。”

“对啦,你也这么说过,忘啦。”

“什么时候?”

“你把那封信交给我看的时候呀!”

“是吗?”

健三稍许想起一些那封长信的内容来。其中说的尽是她当时辛辛苦苦照顾年幼的健三的事。因为没有奶,打开始就喂菜粥啦;因为有个坏毛病,爱尿床,拾掇起来很麻烦啦。对这些事的前因后果说得详详细细,使你看了感到腻味。其中还写到因为在甲府的什么地方,有个当审判官的亲戚,每月给她寄钱,所以如今生活得十分幸福。至于她那位宝贝丈夫,是警官还是什么,健三全忘了。

“说不定已经死了。”

“兴许还活着呢!”

两人既没有指波多野,也没有指阿常,光是这么你说一句,我答一声。

“跟那人突然而来一样,那女人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也会突然而来哩!”

妻子望着健三的脸。健三只是交抱着双臂,没有吭声。

四五

健三和妻子都清楚地知道阿常写那封信的目的,因为字里行间都能看出这种意思:就是说,即便是与她没有太大关系的人,每月还热情地多少给点钱,而健三小时候她那么尽心照料,如今哪有不加理睬的道理呢。

当时,健三把这封信寄给在东京的哥哥,要哥哥提醒对方:不停地把这种信塞到工作单位来,太烦人了,要她稍加注意。哥哥很快回了信,信中写道:既然她已与养父脱离关系,另行改嫁,这就成了外人,而且健三也已经从养父家出来,如今还直接与本人通信,实在令人为难。现已将此意转告对方,放心好啦。从此以后,阿常不再来信了。健三放了心,但心里总觉得有点难受。他不能忘记过去受到阿常的照料,尽管厌恶她的念头也跟过去一样没有改变。总之,他对阿常的态度跟对岛田的态度差不多,也可以说他厌恶阿常甚于厌恶岛田。

“一个岛田已经够受的了。这种时候,如果那种女人再夹进来,就更难办啦!”健三心里在这么想。

妻子对丈夫的往昔不那么清楚,所以考虑得更多。不过,如今她的同情心全都倾注到娘家去了。她父亲本来是颇有地位的人,由于长期过浪人生活,结果在经济上越来越陷入了困境。

家里常有青年人来叙谈,健三与他们相对而坐,总是把对方那种开朗的性格和自己的内心境界进行比较。这一比就很清楚:映在他眼里的青年,全都注视着前方,轻松愉快地一步一步朝前走。

有一天,他对其中的一个青年说:“你们真幸福,一旦毕了业,就只需专心考虑要做什么样的人,要干什么样的事。”

青年苦笑着答道:“那是你们那个时代吧,如今的青年并不是那么悠闲,做什么人?干什么事?这自然会考虑,然而,我们更清楚地知道,在世界上还有不能如愿以偿的事。”

的确,与自己毕业的时代相比,世上的日子要难过十倍,可是,这都不过是有关衣食住的物质上的问题。因此,青年的回答与他的看法多少存在某些分歧。

“不,你们不像我这样为往事而烦恼,应该说是幸福的。”

青年的脸上露出了不理解话义的神色。

“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您为往事而烦恼的样子呀。说起来,还是我们的世界尚属前程难卜啊!”

这回该轮到健三作难了。他苦笑着向那青年讲述了法国一位学者倡导的有关记忆的新学说(1)。人在行将淹死或从悬崖上掉下去的时刻,总是会把自己过去的一切,作为一瞬间的回忆,在自己头脑里描绘出来。这一现象,这位学者是这么解释的:

“也就是说,人平素光为自己的前途而生存。可是,由于某一瞬间发生的危险,其前途突然被堵塞了,自己肯定就此休矣,这时,他就会立即转过来回顾自己的过去。这么一来,过去的一切经历都会一起恢复到自己的意识里来。”

青年人饶有兴趣地倾听着健三的介绍。他根本不了解情况,没法把这种论述应用到健三的身上来。健三也不愿把自己置身于刹那间回忆起所有的往事的危险境地,来考虑自己的今天。

* * *

(1) 指柏格森(1859—1941)在1896年所著的《物质和记忆》的论述。

四六

最先使健三的心卷进不愉快的往事的岛田,过了五六天之后,终于又出现在健三的客厅里。

当时,映入健三眼帘的这个老人,简直像过世的幽灵,又像现在的活人,但可以肯定他是自己暗淡的前程中的影子。

“这个影子附在我的身上转来转去,何时方休啊!?”

与其说健三受好奇心的驱使,不如说在他的心里荡起一层不安的微波。

“最近去拜访了比田。”

岛田仍和上次一样说话非常谨慎。可是,他为什么要把脚伸到比田家里去呢?谈到这一点,他又装作无所用心的样子,敷衍了事。听他的口气,完全像是因为好久不见,正好那边有事,才顺便前去问候的。

“那边不同过去,变化可大哩!”

健三怀疑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究竟有多少诚意?他是否真的拜托过比田前来劝自己别脱离父子关系?而比田是不是照他们商量的,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健三对这些明确的事,都不能不表示怀疑。

“跟你说,事情是这样,那边有个瀑布,一到夏天,大家就经常往那边去。”

岛田不管对方作何表示,只顾往下闲扯。健三当然认为没有必要主动去谈那种不称心的事,只是跟在老人后面,唯唯是听罢了。这么一来,岛田说话的口气不知不觉走了样,到后来,他居然不客气地直接叫起健三姐姐的名字来了。

“阿夏也上年纪喽。说起来,我们确实好久没有见面了。过去,她是个很倔强的女人,经常跟我吵吵闹闹的,何苦呢!反过来说,大家的关系原本跟兄弟姐妹一样嘛,不管怎么吵闹,关系还是恢复得很快呀!再说,一有困难,她总是哭哭啼啼来求我帮忙,我觉得怪可怜的,每次总是多少给她一点。”

岛田说话显得十分傲慢,姐姐如果在背后听到了,一定会生气的。而且他话里充满了恶意,总是从自己个人的立场出发,把事实歪曲之后再强加于人。

健三的话越来越少了,末了,他一言不发,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岛田的脸。

岛田特别喜爱女人。他在大街上看东西时,总是张着嘴,所以有点像傻子。可是,谁见了都绝不会认为他是个善良的傻子。他那双凹陷的眼睛深处,反映出的事物总是非同寻常;眉毛也显得很阴险;长在那狭窄而突出的前额上的头发,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没有向两边分开过,像法师似的总是朝后抹。

他无意中看到了健三的目光,随即猜度对方的心事。刚才说话还像往日那么傲慢,现在一下子变得谨慎了。他本打算要健三恢复过去的关系,终于死心不提了。

他用眼睛在屋子里来回搜索。可惜室内很煞风景,既无匾额,也无挂轴。

“你喜欢李鸿章的书法吗?”

他突然这么发问,健三既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

“如果喜欢就送给你。那种东西如果作价的话,如今可是相当值钱啦!”

过去,岛田把人家冒充藤田东湖(1)的笔迹,在半张宣纸上写的“白发苍颜万死余(2)”的诗,当作老古董挂在厨房的灶台上方。他说要把李鸿章的书法送给健三,不知又是在什么地方找谁写的?令人颇为怀疑。健三根本不想得到岛田的东西,所以未加理睬。岛田只好回家去了。

* * *

(1) 藤田东湖(1806—1855),日本江户幕府末期的学者、尊王攘夷论者。

(2) 为藤田东湖《述怀》诗的第一句。全诗为:“白发苍颜万死余,平生豪气未全除,宝刀难染洋夷血,却忆常阳旧草芦。”

四七

“那人究竟来干什么呢?”

妻子强烈地感到那人绝不会无目的地白跑一趟。正好健三也多少受到同一感觉的支配。

“实在弄不明白。鱼和兽到底不一样啊!”

“你说什么?”

“说那种人和我们之间不一样。”

妻子突然联想起自己娘家人和丈夫之间的关系。两者之间存在一道自然形成的鸿沟,把彼此隔离开来。固执己见的丈夫是绝不会越过这道鸿沟的。他心里始终带着这股情绪:认为制造鸿沟的一方,理应把它填平。可她娘家正好相反,认为是健三自己任性,才挖出这道鸿沟来的,所以要由他来填平,才是正理。妻子无疑是站在自己娘家一方。她认为自己的丈夫是一个与世事不调和的乖僻的学者,同时她也承认丈夫与娘家之所以弄得不调和,自己在其中负有主要责任。

妻子闭上嘴,不想再说了。健三全神贯注在岛田的事上,没有考虑妻子在想什么。

“你不那么认为吗?”健三问。

“如果说的是那人和你之间,那是有着鱼和兽一般的区别。”

“当然不是拿别的人来跟我相比。”

话题又回到了岛田身上。

“他是怎么谈起李鸿章的挂轴的?”妻子笑着问道。

“他问我要不要?”

“算了吧!要了,往后说不定他又会提出什么要求来呢。说是送给你,也许只是说说罢了。其实,他肯定是想要你买。”

对夫妻俩来说,比起李鸿章的挂轴来,还有许多别的东西更需要买。女孩子一天一天长大了,不给买件像样的衣服就没法出门,在妻子看来,这种事肯定没有引起丈夫的重视。最近向洋服店定做雨斗篷,每月要从工资中拿出二圆五角支付给店里,连这种事健三也不管。

“关于保持原有关系的事,好像根本没有提到嘛。”

“嗯,什么也没有说。简直像钻进了迷魂阵似的。”

是打开始就为了试探健三,才提出这个离奇的要求来的呢?还是真心实意地委托比田要求商谈之后,遭到比田断然拒绝,知道不行,才没有提出来的呢?健三根本摸不着头脑。

“是哪种打算呢?”

“那是没法弄清楚的。因为是那种人的想法。”

实际上,岛田是两方面都能干得出来的人。

过了三天,岛田又来叩健三的大门。当时,健三在书斋里点上灯,坐在桌前思考问题,刚刚有了一点头绪,正费尽心机顺着这个头绪把问题理出来,他的思路突然被打断了,脸上露出不高兴的神色。他回过头来,见女仆垂着双手,在房门口等着他回话。

“为什么老来打扰人家,别这样不好吗?”

他这么暗自叨咕,却没有勇气断然拒绝与那人见面。他直愣愣地望着女仆,一时没有说话。

“可以让他进来吗?”女仆问。

“嗯。”他不得已应了一声,接着问道,“夫人呢?”

“夫人说有点不舒服,从刚才起就躺下了。”

健三自然联想到妻子一躺下,癔症肯定就会发作。于是他站了起来。

四八

那时候,还不是每户人家都能点上电灯。客厅里还是点着老式的油灯。

那油灯是把油壶嵌在细长的竹台上做成的,像鼓膛一样的平底坐落在铺席上。

健三来到客厅,岛田正把灯拉到自己身边,把灯芯拧上来又拧下去,仔细打量着那盏灯。他没有特意向健三表示问候,而是说:“油烟积得太多了吧!”

的确,灯罩都被熏黑了。这盏油灯有个特点:如果圆灯芯剪得不齐,而使劲拧得过高,就会出现这种反常现象。

“换一下吧!”

同样的灯,家里有三盏。健三想叫女仆把起居室的灯拿来对换,可是,岛田不明确表态,眼睛老是盯着很快被油烟熏模糊了的灯罩。

“怎么个调法呢?”他自言自语地说。眼睛从圆灯盖的纹缝里往里瞧。灯盖上的花草花纹没有擦亮。

在健三的记忆里,岛田对这种事特别留神,在这方面的确显得颇为认真。因为他是个爱洁净的人。也许为了弥补伦理上和金钱上生成的不洁净吧,他对客厅里和房檐下的灰尘却很注意,经常撩起衣襟,又擦又扫,光着脚走到院子里去,连不必要的地方都要扫一扫,洒上水。

东西坏了,他一定自己动手修好,或是尝试修理。在这些事情上,不管花多少时间,需要付出多大劳力,他都在所不惜。这不仅是因为他性格如此,还因为他把攒在手里的一分钱硬币,看得比时间和劳力宝贵得多。

“这种事自己干得了,用不着花钱请人。那就吃亏啦!”

吃亏的事对他来说,真比什么都可怕。可是,眼睛看不见的亏,吃了多少,他却不知道。

“当家的为人过于老实。”

阿藤过去曾在健三面前这么评价过自己的丈夫。就连还不懂世事的健三,也清楚地知道这不是真话,只是因为当着她的面,尽管明知是说谎,也只好善意地解释为可能是替丈夫的品质打掩护。可在当时,他对阿藤什么也没有说。现在看来,在她的评价里似乎有些实在的依据。

“说起来,吃了大亏却不在意,这不就是太老实么。”

健三认为老人光考虑满足金钱上的欲望,尽管自己头脑简单,不能如愿以偿,却还在拼命地动脑筋,显得那么可怜。他用那双深陷的眼睛,靠近毛玻璃灯罩边,好像在仔细琢磨似的,使劲盯着那盏昏暗的灯,那样子使健三深表同情。

“他就这么老了!”

这时,健三在领会这句说明岛田一生受尽熬煎的话,联想到自己又将怎样衰老下去。他本不相信神,然而此刻他的心里确实出现了神,而且强烈地感到:如果这个神用神的眼睛来观察他的一生的话,说不定会认为自己与这位欲望很强的老人的一生没有什么不同。

当时,岛田也许把油灯的芯拧得太高了,细长的灯罩里,全是红色的亮光。他吃了一惊,赶紧把灯芯往回拧,可能又拧过头了,屋里本来只有一点灯光,这一来更加昏暗了。

“什么地方乱了套吧!”

健三拍着巴掌,让女仆拿另一盏油灯来。

四九

这天晚上,岛田的态度与上次来时没有任何不同。在谈话中,无论说到哪里,用的全是把健三当作独立的人的口气。

可是,上次所说的挂轴的事,看起来像是全忘了,连李鸿章的李字都未提及。至于恢复关系的事,就更不用说了,连吭一声的意思都不见露出来。

他尽可能说些一般的话。当然要从什么地方找到两人共同感兴趣的事,那是根本办不到的。他说的大部分事情,对健三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当然也并不是相隔太远。

健三怠倦了。然而在怠倦中,还贯注着一种警惕性,他预感到这位老人肯定会在某一天拿着某件东西,以比今天更明确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且还可以猜想到:那件东西肯定是自己不感兴趣或是没有什么好处的。

他在怠倦中感到担心,也十分紧张。也许因为这个缘故吧,他觉得岛田注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起了变化,跟刚才透过毛玻璃灯罩,凝视被油烟熏黑了的油灯里的亮光时根本不同。

“一有空子,他就会钻进来。”

他那双深陷的眼睛,虽说迟钝,但清楚地蕴含着这个意思。对此,健三显然要摆好进行抵抗的架势。但是有时也会出现这种情况:当需要明确地亮出这种架势时,他又想让对方那双带着渴望的眼睛看到自己镇静的姿态。

这时,突然从里间传出声音,像是妻子在呻吟,健三的神经对这种声音要比一般人更敏感。他立即竖起了耳朵。

“谁病了?”岛田问。

“嗯,家里人有些不舒服。”

“是吗,那可不行哟,什么地方不好?”

岛田还没有与妻子见过面,好像连她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嫁过来的,都不知道。因此,他的话只是一般的问候。健三并不想得到那人对妻子的同情。

“近来,气候不好,可得当心啊!”

这时,孩子们已经入睡了,后屋里显得很安静。女仆好像在远处厨房旁边的三铺席小屋里。这种时候,把妻子一个人撇在后屋里,健三心里感到很不放心,他击掌招呼女仆。

“你到后面去,在夫人身边侍候着吧。”

“是。”

女仆显得不知所以然似的,拉上了房间的隔扇门。健三又转过身子来,面对着岛田,不过,他的注意力显然已经离开了老人。他指望老人早点回去,这种愿望,在言谈和举止上都有所表露。

尽管如此,岛田仍不轻易起身。直等到话接不上茬,闲得实在无事可干了,他的屁股才从坐垫上滑下来。

“你们这么忙,实在打搅得太久了。下次再来。”

关于妻子的病,他什么也没有说,在门口换鞋时,他又回过头来对健三说:“晚上你一般都有空吗?”

健三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站着未动。

“是这样,我还有点事要跟你谈谈。”

健三也没有反问是什么事。他手里拿着灯,老人从昏暗的灯影下抬起头来,用迟钝的眼神望着健三。他那双眼睛发出了令人厌恶的光,说明只要一有空子,老人还要向自己怀里钻过来的。

“好,再见。”

岛田打开了格子门,最后说了这么一句,终于消失在夜霭里。健三的大门口没有点檐灯。

五〇

健三随即来到里间,站在妻子的枕边说:

“怎么啦?”

妻子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健三的目光从被子旁边扫过去,俯视着妻子的眼睛。

油灯放在隔扇的暗处,显得比客厅还要昏暗,几乎看不清妻子的眼睛在望哪里。

“怎么啦?”

健三不得不再问了一声,妻子还是没有答话。

自结婚以来,他已经多次碰到这种现象了。他的神经在适应这种现象的过程中,显得过于敏锐,一碰上这种情况,总是感到不安。他立即在枕边坐了下来。

“你出去也行,这里有我呢!”

闷声不响地坐在被子边的女仆,两眼惺忪地望着健三的表情,听他发了话,才默默地站起来,然后在门槛边双手着席向主人说了声:“晚安了!”便随手把隔扇门关上,留下一根穿着红线的针落在铺席上。他皱起眉毛把女仆抖落的针捡起来。若是平常,他会把女仆叫回来,批评几句,再把针还给她。可这时他却默默地拿在手里,想了一阵。最后,他把那根针扎在隔扇上,又转身望着妻子。

妻子的视线已经离开了天花板,但不能明确地分辨出她在看什么。她那乌黑的大眼睛里闪着光,却显得缺乏活力。她把眼睛睁得溜圆,无所用心地转动着。眼神好像不是表达她的思维。

“喂!”

健三摇了摇妻子的肩膀。妻子没有搭腔,只是把头慢慢地转过来,把脸稍微朝向健三,眼神却没有做出知道丈夫就在身边的表示。

“喂,是我,看不出来吗?”

这种时候,他平时惯用的陈旧、简单而又粗暴的语言,总是带有人所不知,只是自己明白的怜悯、痛苦和悲戚。接着他跪下去,显出一副虔诚的样子,好像在祈祷上苍似的。

“求你开开尊口,在下就是我,看看我的脸呀!”

他内心里这么央求妻子,但又不肯把这种请求痛快地说出来。他这个人易受伤感情绪的支配,但不溢于言表。

妻子的目光突然恢复了正常,她像从梦中醒过来的人似的,望着健三。

“是你?”

她的声音轻细而悠长。她面带微笑,当看到健三脸色还是那么紧张时,就不再笑了。

“那人走了吗?”

“嗯。”

两人沉默了片刻。妻子弯了弯脖子,看了看睡在身边的孩子。

“睡得真香啊!”

孩子睡的枕头就摆在妈妈的被子里,睡得很香甜。

健三把自己的右手放在妻子的额头上。

“要不要用冷水放在额头上凉一凉?”

“不用,已经好了。”

“不要紧吗?”

“嗯。”

“真的不要紧?”

“真的。你也该休息了。”

“我还不能睡啊!”

健三又钻进了书斋。在这寂静的夜晚,他不得不独自一人再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