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三曾离开过东京,几年后,又从遥远的地方(1)归来,在驹込后街(2)安了家。他踏上故土时,感到亲切中带有一种孤寂味。他刚离开那个国家,身上还沾有那里的习气。他讨厌那种习气,想尽早把它拂去,但对隐藏在其中的自豪感和满足感都没有加以注意。

沾有那种习气的人,总是神气活现的。他每天都是这副神态,按常规在千驮木(3)到追分的大街上往返两次。

一天,下着蒙蒙细雨。他既没有穿外套,又没有穿雨衣,只是撑着一把伞,沿着常走的街道,准时向本乡走去。正走着,在车店稍前一点的地方,迎面碰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人沿着根津寺后门外的坡道往上走,正好同他相向而行,朝北走来。健三无意中朝前望去,那人约在前面二十米的地方,进入他的眼帘。他不由得把自己的目光移开。

他想若无其事地从那人身边走过去。可又觉得有必要再确认一下那人的相貌。因此,当走近相隔约五米时,他再次把目光向那人投去。这时,对方早已死死地盯住他了。

街上寥无声息,两人之间只有细细的雨丝在不断地飘忽,彼此要认清对方的面貌,没有任何困难。健三只瞟了一眼,随即向前方走去。对方却伫立在路旁,压根儿就不想离去,目不转睛地盯着健三擦身而过。健三感到那人的脸像是随着自己的脚步在慢慢地转动。

他已经多年不见那人了。他不到二十岁就与那人断绝了来往,至今,十五六年的岁月过去了,在此期间,他们从未见过面。

健三现在的地位和境况,用过去的眼光来看,的确起了根本的变化。他已经长了黑胡子,戴上了小礼帽,与早先剃光头时的模样相比,连他自己也不禁有隔世之感。对方却有点反常。不管怎么说,那人也该有六十五六岁了,为什么头发至今仍是那么乌黑呢?他心里好生奇怪。不戴帽子外出,是那人老早就有的习惯,至今未改,这一特点也给他带来了奇异的感觉。

健三本不乐意碰见那人。他曾这么想:万一碰上了,如果对方比自己衣冠整洁,当然再好不过。可是,眼前所见的这个人,谁都不会认为他的生活是很富裕的。即使不戴帽子是本人的自由,单从外褂或内衣来看,充其量也只能使人认为是从事中流以下营生的商家老人。健三甚至连那人撑的是一把显得很沉的粗布雨伞,也注意到了。

当天,他回到家里,一直没法把在路上碰见那人的情景抹去。那人伫立在路旁,直勾勾地望着他擦身而过的那副神态,不时地侵扰着他,弄得他心烦意乱。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告诉妻子。他有这种脾气:心情不好的时候,即使有不少想说的话,也不愿向妻子述说。妻子呢,面对沉默不语的丈夫,除了有要事以外,也绝不轻易开口。

* * *

(1) 隐指夏目于1900年去英国留学,两年后又回到日本。

(2) 位于东京本乡,现属文京区。

(3) 即驹込后街,夏目的住址。

第二天,健三在同一时间,又经过同一地点。第三天也经过那里,却不见那个不戴帽子的人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他在那条常走的路上往返,显得那样机械而勉强。

一连五天都这样相安无事地过去了。第六天的早晨,那个不戴帽子的人突然从根津寺坡道的暗处钻出来,把健三吓了一跳。这次与上次的地点大致相同,时间也几乎一样。

当时,健三尽管意识到对方会慢慢接近自己,但他仍一如既往,机械而勉强地继续向前走。可是,对方的态度截然相反,眼睛里凝聚着足以使任何人望而生畏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健三。从那阴沉可怕的眼神里,可以清楚地看出那人在寻思,只要有空子,就要向他靠过来。健三毫不迟疑地从那人身旁冲了过去。

“老是这样下去终归是不行的。”健三心里有这种异常的预感。

当天回到家里,他仍然没有把不戴帽子的人的事告诉妻子。

他和妻子结婚已有七八年了。当时,他已跟那人断了关系,何况结婚的地点又不在故乡东京,妻子当然不会直接知道那人。如果有所传闻,那只能是出自健三本人的嘴,或是从他的亲戚那里听到,对健三来说,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结婚之后,有一件与此有关的事,至今还经常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五六年前,他还在外地的时候,有一天,在他工作单位的桌子上,意外地放着一封女人字体的厚信。他好奇地拆开了这封信,可是,费了很大的劲也没有把信看完,因为密密麻麻的小字,写了约有二十张。他只大致看了五分之一,就把信交给了妻子。

当时,他认为有必要向妻子说明写来长信的女人的情况,更有必要把与这女人有关的那个不戴帽子的人拉来作证。健三依然记得当时自己被迫这样做的情景。可是,健三喜怒无常,当时向妻子作的说明详尽到了什么程度,这一点已经没有印象了。因为这是有关女人的事,妻子也许还记得清清楚楚,可他却无心再去询问妻子。他不愿意把写长信的女人和不戴帽子的男人摆在一起,因为这样会勾起他去回忆自己不幸的往事。

好在他眼下的处境没有工夫去为那些事情操心。他回到家里,换好衣服,马上钻进自己的书斋。他待在这六帖(1)的小房间里,感到要做的工作堆积如山。而实际上,比起工作来,还有一种非承受不可的刺激更强烈地支配着他,这自然使他焦急不安。

在这六帖的房间里,他打开从遥远的地方带回来的书箱,取出外文书,盘腿坐在如山一般的书堆里,过上一个星期,甚至两个星期。他随手抓到哪一本,就拿过来看上两三页。正因为如此,这间至关紧要的书斋总是凌乱不堪,顾不上收拾。末了,来访的朋友实在看不顺眼,就不分前后顺序,也不管册数多少,把所有的书都归置在书架上。许多了解他的人,都说他是神经质,他却认为这是自己的习性。

* * *

(1) 一帖为一张榻榻米大小,约1.62平方米。

的确,工作一天天追逼着健三,即使回到家里,也不得片刻清闲。而且,他很想看看自己要看的书,写写要写的文章,考虑需要考虑的问题。因此,他几乎不知道世间有“清闲”二字,而始终被拴在桌子跟前。

他忙得很少到娱乐场所去,有时朋友劝他去学学谣曲,他也婉言谢绝。别人那么空闲,他感到奇怪,但自己对待时间的态度,简直跟守财奴对待钱财一样,他却根本没有觉察到。

客观的形势迫使他不得不避开社交,也不得不避开旁人。像他这种人,思想上与铅字的交道越复杂,就越会陷入个人的苦海。有时他也模糊地意识到生活的孤寂,却又坚信自己心灵的深处埋藏着一团异乎寻常的烈火。因此,尽管他朝着寂静的旷野,迈步在生活的道路上,却仍然认为自己天性如此而聊以自慰。他绝不认为热情的人的血会趋向枯竭。

亲友们都把他当作怪人。可是对他来说,这并不构成了不得的痛苦。

“受的教育不同,有什么办法呢!”他经常暗自替自己辩解。

“恐怕是自我欣赏吧!”妻子总是这么认为。

可怜健三竟无法摆脱妻子的批评。每逢妻子这么说的时候,他就显得不高兴,有时打心眼里埋怨妻子不理解自己,有时会骂上几句,有时还会强顶硬撞,跟虚张声势的人说话一样,把火发在妻子身上。到头来,妻子只是把“自我欣赏”四个字改成了“大吹大擂”四个字。

他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和一个哥哥。说到亲属,除了这两家别无他处。遗憾的是,他与这两家的来往也不怎么密切。与自己的姐姐和哥哥关系疏远,他也觉得这种现象不正常,心里不是滋味。可是,他把自己的工作看得比与亲属来往更为重要,何况回到东京之后,已经与姐姐和哥哥见过三四次面,这一事实也使他多少有理可说。如果不是那个不戴帽子的人突然挡住了他的去路,他还会跟往常一样,每天只需按常规在千驮木的街道上往返两次,暂时无须往别处去。在这期间,如果有个星期天可以舒坦一下,也不过是在铺席上伸展开疲劳的四肢,美滋滋地睡半天罢了。

可是,下一个星期天来到时,他突然想起在路上两次碰见那人的事,立即想去姐姐家。姐姐家在四谷津守坡旁边,要从大街上往胡同里走进去约莫一百米。姐夫要算是健三的表哥,当然也是姐姐的表哥,但不知他俩是同岁,还是相差一岁。在健三看来,他们两人都比自己大一轮。姐夫原来是在四谷区公所工作,现在既然辞了该职,再住在津守坡对现在的工作地点来说就不太方便了。可姐姐不愿离开这个熟人多的地方,还是住在原来的老房子里。

姐姐有气喘病,一年到头叫唤难过。尽管如此,由于她生来是个急性子,除非实在忍受不了,是绝不肯闲待着的;做点什么事,不在狭小的屋子里转个没完没了也是不肯罢休的。健三认为她那个沉不住气的庸俗样子,实在太可怜了!

姐姐还是个特别爱唠叨的人,而且唠叨起来毫不顾体面。健三与她相对而坐,只好沉默不语,显得有苦难言。

“就因为她是我的姐姐嘛!”与姐姐谈话之后,健三心里总是这么感慨无量。

这一天,健三看到姐姐跟往常一样,用袖带挽起袖子,在壁柜里翻来翻去。

“啊,好久不见,来得正好。来,用这个垫着坐吧!”

姐姐把坐垫拿给健三,自己到廊檐那边洗手去了。

健三趁姐姐不在,环视了客厅,横楣上还挂着他小时候见过的旧匾。他想起在十五六岁时,这家的主人曾告诉他:匾额落款筒井宪(1),确实是旗本(2)出身的书法家之类的人,他的字是出类拔萃的。健三当时管这家主人叫阿哥,经常到那里去玩。其实就年龄来说,有着叔侄般的差别。可是,两人总爱在客厅里摔跤,每次都要挨姐姐的骂。有时,两人爬到房顶上去摘无花果吃,把果皮扔向邻家的院子里,人家找上门来。有时主人骗他,说给他买个带盒子的罗盘,可是过了好久,仍不见兑现,使他特别怀恨在心。更可笑的是,与姐姐吵架之后,自己下了狠心:这回即使姐姐来道歉,也不宽容她。可是,等来等去,姐姐就是不来道歉。莫奈何,自己只好厚着脸皮找到姐姐家去,又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光是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口,直等到姐姐松了口,才进到屋里去……

健三望着那古老的匾额,就像面对着促使他回忆起儿时情景的明亮的探照灯。他感到姐姐和姐夫以往那样照顾自己,如今自己却不能加倍还报,心里十分内疚。

“近来身体怎么样?没有怎么大发作吧?”他望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姐姐的脸这么问。

“嗯,谢谢。托福,精神还算好。不管怎么着,家里这点事还能做得了……可是年龄不饶人,实在没法像过去那样拼命喽!早先,健弟来玩的时候,我会撩起衣襟,连你的小屁股都给洗干净了,可如今实在是没有那个精力了。好在托你的福,每天总算能喝上牛奶……”

虽说为数不多,健三总不忘每月给姐姐一些零用钱。

“好像瘦了一些呢!”

“哪里,我就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办法!我从来就没有胖过,也许是肝火太旺的缘故吧。一发火,就胖不起来喽!”

姐姐挽起袖子,把瘦骨嶙峋的胳膊伸到了健三面前。她眼睛深陷,眼圈稍黑,眼皮松弛,显得无精打采。健三默默地盯着姐姐那干瘪的手掌。

“说起来,健弟现在干得不错,真是再好不过。你出国的那个时候,我还心想自己怕是难以活着再见了。可是,你瞧,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如果阿爹和阿妈还健在,该有多高兴啊!”

不知什么时候,姐姐的眼眶噙满了泪水。健三小时候,姐姐总是像口头禅似的说:“等姐姐将来有了钱,健弟喜欢什么就给买什么。”当时还信以为真。可她又说:“性情这么古怪的话,这孩子终归是不成器的。”健三想起姐姐往日说过的话和那种语气,心里暗自苦笑。

* * *

(1) 德川幕府末期的官员,实为筒井政宪,落款时省去了“政”字。

(2) 旗本为德川幕府的官职,即将军的直属武士。

一追忆起这些往事,健三觉得好久不见的姐姐更加苍老了。

“说起来,姐姐今年多大啦?”

“老太婆喽!又过去一年了嘛,你说呢?”

姐姐笑着露出了稀疏的黄牙齿。的确,连健三也没有想到她已经五十一岁了。

“这么说,比我大一轮还多喽!我还以为顶多相差十岁、十一岁呢。”

“怎么大一轮呢?我与健弟相差十六岁。你姐夫属羊三碧(1),我属四绿(2),记得健弟你是属七赤(3)的。”

“属什么星我不懂,反正我三十六岁了。”

“你算算看,肯定是属七赤。”

健三根本不懂得怎么算自己的星属。关于年龄的事,就谈到这里为止了。

“今天,姐夫不在家?”健三问起了比田的事。

“昨晚又是他值班。说起来,如果光是值自己分内的班,一个月轮上三四次也就行了。可是,还有别人求他顶班。可不,只要顶上一个晚上,就没完没了,他甚至想把别人的班全包下来。这些日子,住在公司和回家里来,大致各占一半。说不定住在公司里的日子反而更多些呢!”

比田的桌子摆在拉门旁边,健三默默地望去,上面整整齐齐地放着砚台盒、信封、信纸。桌子的一端还立着两三本记事用的笔记本,红色的书脊正对着健三。还有一把光亮好看的小算盘摆在本子的下方。

据传,比田近来与一个奇怪的女人勾搭上了。还有人说,他把那女人安置在离自己工作单位很近的地方。健三想:说是值夜班,值夜班,不能回家来,也许原因就在这里吧。

“比田姐夫近来好吗?也许与过去不同,年纪大了,变得老成了吧?”

“什么呀,还是那个样子。他呀,是特意为个人享福才生到这个世上来的,有什么法子!不是去听说书,就是去看戏,再不就是看摔跤。只要有钱,一年到头到处闲逛。可也奇怪,也许跟上了年纪有关吧,与过去相比,像是和气些。正如健弟知道的,早先他性子可暴躁啦!不是踢,就是打,抓住我的头发,在客厅里打转……”

“姐姐也不示弱呀!”

“什么呀,我可是始终没有动过一次手。”

健三想起过去姐姐那股倔强劲,禁不住发笑。夫妻俩扭打起来,根本不像姐姐自我表白的那样,光是挨打。特别是那张嘴,姐姐要比比田厉害十倍。尽管如此,从不饶人的姐姐又是多么令人可怜啊!她受了丈夫的骗,居然深信丈夫既然没有回家,就准是在公司里过夜。

“好久不来,姐姐请吃什么好东西呢?”健三边望着姐姐的脸边说。

“感谢提醒,虽然如今生鱼片并不稀罕了,但还可以弄来吃吃吧!”

只要来了客人,不管人家有没有时间,姐姐总要让人家吃点东西,否则是不会放行的。健三只好稳稳当当坐下来,准备把装在肚子里的话,慢慢地说给姐姐听。

* * *

(1)(2)(3) 都属于九星,分别位于东、东南、西方。

健三最近也许用脑过度,胃总是不好,偶尔也想起要运动运动,可是,一运动反而更加感到胸部发闷,腹部发胀。他很注意,除了三顿正餐之外,尽可能不吃别的东西。尽管如此,还是挡不住姐姐把东西硬塞过来。

“紫菜饭团对身体没有什么害处,是姐姐特意为健弟弄来的,所以一定得尝尝。喜欢吗?”

健三无可奈何,只好把乏味的紫菜饭团,放进牙齿被香烟熏坏了的嘴里,勉强地咀嚼着。

姐姐唠唠叨叨,健三一直没能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尽管自己有事要问姐姐,但在谈话中尽是姐姐在问。他憋得难受,姐姐却毫无觉察。

姐姐喜欢请人吃东西,也喜欢送人东西。她说要把健三赞赏的达摩大师旧挂轴送给他。

“这种东西,挂在这里也没有用,你就拿去吧!这么脏的挂轴,连比田都不想要了。”

健三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只是苦笑。这时,姐姐像有什么悄悄话要说似的,突然放低了声音。

“是这样,健弟,你回来之后,我就想跟你说,可一直拖到今天还没有说出来。健弟刚回来,一定很忙。姐姐我要上你那里去吧,又有阿住在,有点不好开口。那就写信吧,可是,你知道,我不会写……”

姐姐的开场白既冗长又可笑。小时候,怎么让她学习,记忆力就是差,无论多么容易的字,总是装不进脑子里,就这样活到今天五十来岁。想到这点,健三认为她是自己的姐姐,应该同情,但也为她羞愧。

“那么,姐姐到底要说什么呢?说实在的,我今天来倒是有话要跟姐姐说啊。”

“是吗?那么,轮着来,你先说吧!为什么早不说呢?”

“可是,哪能插得上嘴呀!”

“就别那么客气啦,姐弟之间嘛,是不?”

姐姐自己不停地唠叨,堵住了别人的嘴。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姐姐却丝毫没有察觉到。

“这样吧,还是姐姐先说。姐姐要说什么呢?”

“的确,说起来很对不起健弟,不好开口啊!可是,我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差。再说,你姐夫又是那个样子,只顾自己过得好,老婆过得怎么样,他根本不管……每个月的收入本来就少,何况还要交际应酬。因此,要说没法子,也的确是这个样了……”

因为是妇道人家,姐姐说起话来,总爱绕弯子。很简单的事,总是不能直截了当地说清楚。当然,健三对中心意思是明了的,也就是说,她要健三每月再多少增加一点零用钱。可是,健三听说现有的那点钱,也常被姐夫骗去。姐姐提的这个要求,他觉得既可怜又可气。

“姐姐想求你帮一把。就姐姐来说,身体这样下去,恐怕也是不久人世了!”

这是从姐姐嘴里最后说出来的话。健三当然不能有半点厌烦。

健三还得赶紧回家去,晚上要安排好明天的工作。可是对面坐着的姐姐,一点不知道时间的宝贵,总是唠叨个没完没了。他像热锅上的蚂蚁,有苦难言,心想一走了之。就在刚站起身来的一刹那,他终于说出了不戴帽子的人的事。

“是这样,最近我碰上了岛田。”

“哦!在哪里?”姐姐好像感到吃惊。没有受过教育的东京妇女,总爱这样故作惊讶。

“在太田的空地(1)旁边。”

“那不是就在你家附近么?怎么样,跟他说什么来着?”

“说什么呀,没有什么好说的。”

“是啊。可是健弟不开口,对方是没有脸面开口的呀!”

姐姐说话,总是尽可能迎合着健三的心意。她问健三:“他是什么样的打扮呀?”又问:“还是不那么富裕吧?”听起来,多少带点同情的语气。可是,一谈起那人的过去,姐姐的怨恨情绪就越来越大了。

“再怎么不通情理,也没有像他那样的。说什么今天可是到期了,无论如何得拿走。任你怎么跟他解释,他就是死赖着不走。最后,我生气地说:‘对不起,要钱没有,如果能用东西顶,锅也好,炉灶也好,任你随便拿走吧!’他居然说:‘那好,把炉灶拿走。’太不像话啦!”

“什么把炉灶拿走,那么重,拿得了吗?”

“可是,他那么顽固不化,说不定真会干出什么事来。你瞧,他想让我当天做不成饭。他就是这么个用心不良的人。反正往后不会有好事。”

健三不单纯把这话当作一种笑语。在那人与姐姐之间的这段争执里,也涉及自己过去的形象。对他来说,与其说觉得可笑,不如说觉得可悲。

“我已经碰上岛田两回了。姐姐,往后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碰上的。”

“不要紧,佯装不知道好啦,碰上多少回都不用理他。”

“可是,他是特意打附近路过、在寻找我的住址呢?还是另外有事、路过时巧遇上的呢?我就弄不清楚了。”

姐姐无法解开这个疑团。她只能说些健三听了称心的话。健三感到这种奉承话显得很空洞。

“打那以后,他根本没有到这里来过吗?”

“可不,这两三年压根儿就没来过。”

“以前呢?”

“要说以前嘛,虽说不是常来,但也没有少来。更可笑的是:他每次来总是十一点钟左右,如果不让他吃点鳗鱼饭之类的东西,他是绝不会走的。一日三餐,哪怕在别人家里吃上一顿也好,这就是他的小算盘。至于衣着,反倒穿得相当讲究……”

姐姐说话常常容易离题。健三听了这话,只知道自己离开东京之后,姐姐和那人在经济上还有些来往,别的什么都不知道。至于岛田目前的情况,更是无从知晓。

* * *

(1) 指本乡区驹込千驮木街的空地。

“岛田现在还住在老地方吗?”

连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姐姐也无法明确回答。健三有些失望。好在他并不打算主动去查访岛田现在的住址。他认为目前没有必要为此费尽心机,因此也不算大失所望。他考虑过:即使费心去找,也只是为了满足某种好奇心,何况眼下必须抛弃那种好奇心。他若把时间花费在这件事上,其代价未免太大了。

他只需闭上眼睛,小时候见过的那人的家和其周围的情景就浮现在眼前。

那里,路边有条百来米长的大水沟。沟里死水混杂着烂泥,到处冒出苍黑色,甚至散发出一阵阵恶心呛鼻的臭气来。他记得这肮脏的地方过去是用某某先生的公馆来命名的。

水沟那边,并排盖着许多大杂院,每户开一个昏暗的四方窗。这些房子贴着石墙,彼此紧密相连,所以公馆里的样子是完全看不见的。

公馆的另一边,稀稀拉拉地盖着一些小平房,有旧房,也有新房,凌乱地混杂在一起;街道当然很不整齐,就像老人的牙齿,到处都是空缺。岛田就是买了一小块空缺地,修建了自己的住宅。

健三不知道那住宅是什么时候盖好的,第一次去那里时,新屋刚落成不久。房子不大,只有四间,但小孩都能看出,木料是经过细心挑选的,房间的布局也很讲究。六帖的客厅,朝向东方。在铺满了松树叶的小院子里,竖着花岗石灯柱,虽说大得过分,却很壮观。

岛田喜爱洁净,经常掖着衣服的下摆,自己动手用湿抹布揩擦廊檐和柱子。然后光着脚到朝南的起居室的前院去栽花种树,拔除杂草。有时还拿起锄头,去疏通门外的泥沟。泥沟上架有四尺来长的木桥。

除了这座住宅之外,岛田另外修建了一栋简陋的出租房。为了便于从两屋之间穿到房后去,还铺了一条三尺宽的路。房后的野地和田园,都是未经整修的湿地,脚踩在草地上,湿漉漉地渗出水来,洼陷最深的地方几乎成了浅池塘。岛田本想向那边发展,逐步盖些小的出租房,但一直未能如愿实现。他还说,到了冬天,野鸭子会飞落下来,这回要抓一只……

健三把这些往事反复回味了一番。他想如今若是再去看看,那里肯定发生了惊人的变化。这么一来,他更加觉得二十年前的情景犹如就在眼前。

“贺年卡嘛,你姐夫说不定还会寄的吧!”健三往回走时,姐姐说起了这件事,劝他留下来,等比田天黑回家来聊聊再走。可是,他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当天,健三本想再到市谷药王寺前去看望好久不见的哥哥,顺便问问岛田的情况。可是时间已经晚了,而且他越来越强烈地感到:反正打听到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因此直接回到了驹込。当晚,因忙于筹划第二天的工作,就把岛田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健三又跟平素一样,可以拿出大部分精力来用于自己的事业。他的时间在静静地流逝。在这寂静的气氛中,烦恼始终在纠缠着他。妻子只是在远处观望,无法介入,也就没去管他。健三认为妻子这种冷漠是不应有的。妻子内心里也把同样的责怪反加在丈夫的身上,因为她认为:既然丈夫要有更多的时间待在书斋里,那么,除了有要事以外,夫妻间的交流就理应减少。

她只好把健三一个人撇在书斋里,光是和孩子们在一起。孩子们也很少到书斋里去,偶尔进去淘气,肯定要挨骂。他总是骂孩子,可对孩子们不亲近自己又感到缺少点什么。

周末的星期天,他整天没有外出。为了换换空气,四点钟左右他就上了澡堂,回到家里,顿时觉得心旷神怡,于是他摊开手脚,在铺席上睡着了。直到晚饭时刻被妻子叫醒之前,他像丢了脑袋似的睡得不省人事。可是,一起来吃饭,就感到似乎有一股微微的寒气,沿着脊背往下窜,接连打了两个大喷嚏。妻子在旁边没有吭声。健三没有说什么,但心里厌恶妻子缺乏同情心,独自拿起了筷子。妻子也认为丈夫为什么有话不直截了当跟自己说,主动把她当妻子使唤?所以反而闷闷不乐。

当天晚上,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有些感冒,本想早点睡觉,但终于在已经着手的工作的逼迫下,一直坚持到十二点多钟,上床的时候,他很想喝杯热葛粉汤发发汗,但家里人都入睡了,不得已只好钻进冰凉的被子里。他感到异常寒冷,苦于难以成眠。可没过多久,终因头脑疲乏,使他进入了深沉的梦乡。

第二天醒来,周围特别宁静。他躺在床上,以为感冒已经好了。起来洗脸的时候,却感到身子瘫软无力,没法像平时那样用冷水擦洗。他鼓起勇气走到饭桌旁,但食欲不佳,平常早饭定量吃三碗,这天只吃了一碗,然后把梅干泡在热茶里,呼呼地吹着咽了下去,连他自己也不解其味。这时,妻子虽然在一旁伺候,却没有说什么。他认为妻子是故作冷漠,心里难免有些生气。他装作咳了两三声,妻子还是没有理睬。

健三匆匆地把白衬衫从头上套进去,换上西服,按往常的时间出了门。妻子照常拿着帽子,把丈夫送到大门口。可是,此时此刻,他认为妻子是个光讲形式的女人,也就更加厌恶她了。

出门之后,他仍然感到难受,舌头不灵,而且发干,全身怠倦得像发烧的人一样。他摸了摸自己的脉搏,跳动之快,使他大吃一惊。手指触及的脉搏跳动与耳朵听到的怀表秒针走动声相互交错,节奏完全不同。尽管如此,他还是咬着牙,在外边把要做的事全做完了。

一〇

他按往常的时间回到家里,在换下西服的时候,妻子照例拿着他的便服站在身旁。他却面无悦色,把脸朝向另一边。

“给铺床吧,我要休息。”

“嗯。”

妻子照他的吩咐铺好了被子,他随即钻进去睡了。他没有向妻子提起自己感冒的事,妻子也装着视而不见,可彼此心里都不平静。

健三闭上眼睛昏昏欲睡,妻子来到枕边叫唤他。

“你用饭不?”

“不想吃。”

妻子沉默了一会,但没有马上起身离去。

“你是怎么啦?”

健三没有搭腔,半个脸捂在被头里。妻子没有说什么,只是把手悄悄地放在他的额头上。

晚上,医生来了,说只是感冒,给了药水和分服的药剂。他从妻子手里接过药来喝了下去。

第二天他仍在发高烧。妻子根据医生的嘱咐,把胶皮冰囊放在他的额头上。本来应该用镍制控制器插在褥子底下把冰囊控制住,但在女仆未买回来之前,她一直用手按住,不让冰囊滑下来。

两三天来,周围的气氛一直像着了魔似的,可在健三的头脑里几乎对此没有留下任何印象。他恢复了元气,若无其事似的看了看天花板,又看了看坐在枕边的妻子,这才猛然想起自己得到了这位妻子的照料,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又把脸背了过去。丈夫的情意根本没有反映到妻子的心里去。

“你怎么啦?”

“医生不是说感冒了么!”

“这,我知道。”

对话就此中断了。妻子带着厌倦的神态走出了房间。健三拍着巴掌又把她叫回来。

“你是问我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你病了,我为你又换冰囊,又喂药,可你呢,不是说待到一边去,就是说别碍事,未免……”妻子话没说完就低下了头。

“不记得说过这种话呀!”

“那是发高烧时说的话,也许记不得了。可我认为:如果平时不是那么想,再怎么病,也不至于说那种话。”

妻子这话的真意究竟是什么?对此,健三往往不是扪心自问,而是总想发挥自己的才智立即把妻子驳倒。如果撇开事实只谈理论,即使在眼下,妻子也是说不过他的。发高烧、麻醉昏迷、做梦,在这种时候说的话,不一定就是心里想的事。当然,这种说法是很难使妻子信服的。

“行啦,反正你打算把我当女仆使唤,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健三望着起身离去的妻子的背影,心里有些生气,可自己以理论权威自居,却毫无察觉。依他那满是学问的头脑来看,妻子在明摆着的道理面前,不能心悦诚服,只能说明她是个不明事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