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皆有其历史。

纵然是短命如蜉蝣者,或沙滩上的一粒细沙,也应该有其作为蜉蝣、沙子应有的历史。因此,就人这种万物之灵长而言,无论有多么凡愚,抑或是怎样癫狂,也必定有其历史。但是,“人的历史”这种东西,虽说就作为人这点而言可谓四海皆同,但作为个体来说,拥有完全相同历史者,在当事者之外,并无可能。无论是号令天下的英雄豪杰的历史,还是连名号都没有的贫贱茅舍中孤独者的历史,在这个意义上,都是世界唯一的。

照中国人的习惯,年届六十之际,多会编纂年谱一类的东西,以书写自己的历史。我以六十有四之年,始解其意。对我自己来说,曾几何时,虽一再执笔,却未得竟书,此番终于三度动念走笔,志在写出个人史。纵使我自身的历史是如此贫弱,或所记之事多么于世无益,但哪怕仅出于我的历史,在我自己之外并无人能拥有这一件事,便使我获得了不能不写的勇气。

不过,唯其如此,我的历史,不是从他人那儿借来的衣服,不能写谎言,不能是骗人的东西,不能肆意夸张。归根结底,我的历史只能是我的历史。从这个意义上,哪怕一字一句的事由也断不可轻率为之——我的责任与义务正在于此。

如今,我背负着这样的义务和责任,虽然自忖恐怕连一介蜉蝣都不如,甚至不及沙砾之一分,但却欲罢不能——我要书写自己的历史,命其名为《花甲录》。

内山 完造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圣诞节早晨记于门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