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我闲着没事,坐在办公室里晃着两条腿。一阵温暖的轻风从窗外吹进来,裹挟着巷子对面梅森旅馆油炉的烟灰,这些烟灰在办公桌的玻璃面上打滚,一粒粒的,好像花粉撒落在一块空地上。

凯西·荷恩走进来时,我正想出去吃午饭。

她个子很高,一脸憔悴,眼神忧伤,满头金发。她从前是个警察,后来因为嫁给一个犯诈欺罪的无耻小混混强尼·荷恩,想要指引他改邪归正而丢了工作。他没有改邪归正,不过她在等他出狱,以便再试一次。同时她在梅森旅馆经营雪茄摊子,在廉价的雪茄烟雾中看着骗子瘪三来来去去,并偶尔借给其中一人十块钱好让他出城离开。她就是那么心软。她坐下来,打开闪亮的大提袋,拿出一包香烟,用我桌上的打火机点燃一根。她吐了一口烟雾,对着烟皱皱鼻子。

“你听说过林德珍珠吗?”她问,“哎,这一身蓝哔叽真光鲜。你银行账户里一定有钱,看你穿的衣服!”

“你的两个问题,答案都是否定的,”我说,“我从来没听说过林德珍珠,银行里也没有钱。”

“那么你大概会愿意从两万五中分一杯羹了。”

我帮她点燃一根香烟。她站起来,关上窗户说:“我上班时已经闻够那家旅馆的气味了。”

她又坐下,继续说:“这是十九年前的事。警方把那家伙关进莱文沃思十五年,放他出来也有四年光景了。一个北方来的大木材商叫苏尔·林德,给他老婆买了这东西——我是说珍珠——只有两颗,价值二十万。”

“那得牛车才拉得动。”我说。

“我看你是不懂珍珠,”凯西说,“不只看大小。反正现在价值更高,而且保险公司开出的两万五赏金仍然有效。”

“我懂了,”我说,“有人把东西藏起来了。”

“这会儿,你终于有点头绪了。”她把香烟丢到一个烟灰缸里,让其继续燃烧。和其他女士一样,我替她把烟捻熄。“那家伙就是因为这个进了莱文沃思,只是警方一直没办法证明他拿了珍珠。那是一桩抢劫邮车的案子。他设法躲在车上,在怀俄明州枪杀了邮递员,抢走挂号邮件,逃掉了。他逃到英属哥伦比亚才落网。但他们当时没能把东西拿回来,只是抓到了他,最后他被判无期徒刑。”

“如果这个故事很长,那么我们就喝一杯吧!”

“日落前我从来不喝醉,这样才不会变成瘪三。”

“这对因纽特人来说可不容易,尤其是夏天的时候。”

她看着我拿出小扁瓶,然后继续说下去。“他的名字叫赛普——华利·赛普。从头到尾全是他一个人单打独斗,他怎么也不肯吐露实情,门儿都没有。过了漫长的十五年,他们开释他,希望他会吐出赃物。除了珍珠,他什么都放弃了。”

“他把东西藏在哪里?帽子里吗?”

“听着,那可不是什么俏皮话,我有那些珍珠的线索。”

我用手捂住嘴,一脸严肃。

“他说他从来就没拿珍珠,他们大概有些相信了,所以放他走了。但这些珍珠确实在邮车上,挂了号,可是从此踪迹全无。”

我的喉咙开始觉得有些干燥,什么都没说。

凯西继续说下去:“有一次在莱文沃思——那么多年只有一次,赛普喝醉了,变得有些紧张兮兮。他的室友是个小个儿,叫‘剥皮’马度。他因为伪造二十元钞票服刑二十七个月。赛普告诉他,他把珍珠埋在了爱达荷州。”

我的身子往前倾了一些。

“开始觉得有趣了,嗯?好,听着。剥皮现住我家,他有可卡因瘾,睡觉时爱说话。”

我又往后靠去,“哎呀,天哪!简直就是眼睁睁放任赏金溜走了。”

她冷冷地看着我,然后脸色又柔和下来。“好,”她的声音有些绝望,“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这么多年过去了,所有的聪明人一定都经手过这个案子,邮局的人也好,私家侦探什么的也好。结果冒出一个嗑药的家伙。但他是个不坏的小瘪三,不知怎么我就是信了他。他知道赛普人在哪里。”

我说:“这全是他在梦里说的?”

“当然不是。不过你也知道我是一个长耳朵的老警察。也许我爱管闲事,不过我猜他有过前科,又担心他嗑药嗑得太凶。他是我现在唯一的房客,有时候我假装经过他门口,听他自言自语。这样我取得了他的信任,获知了所有的事。他想要这笔钱。”

我的身子又往前倾,“赛普人在哪里?”

凯西微笑着摇摇头,“这件事他就是不肯说,也不肯告诉我赛普现在用的名字,不过他人就在北方,不是在华盛顿州的奥林匹亚就是在那附近。剥皮说在那边见过他,打听过他的事情,不过赛普没见他。”

“那么剥皮在这里做什么?”

“他曾被关进过莱文沃思。你知道老骗子经常会回去看看他跌倒的地方,但他在这里没有朋友。”

我又点了一根香烟,喝了一口酒。

“你说赛普已经出来四年了。剥皮待了二十七个月。他这一向都在做什么?”

凯西同情地睁大深蓝的眼睛。“你大概以为他只有一家监狱可以进去。”

“好吧!他会对我说吗?我猜他要人帮忙对付保险公司的人,以防万一真有珍珠,而赛普又不愿意把东西交到剥皮手里。对不对?”

凯西叹了口气。“是的,他会跟你说的。他也头疼,不知道在害怕什么。你现在就去好吗?免得晚了他又开始嗑药昏了头。”

“好啊——如果你要我去的话。”

她从手提袋里掏出一把扁平钥匙,在我的本子上写了一个住址,然后缓缓站起来。

“是个双拼的房子,两边分开,中间有一扇门,钥匙在我这边。万一他没来开门,你就从那里进去。”

“好。”我对着天花板吐了一口烟,看着她。

她走向门口,停下脚步,又回来,低头看着地板。

“我不想多要,”她说,“也许一毛也得不到。但是如果我带着一千或两千的等强尼出来,也许——”

“也许可以叫他改邪归正?凯西,你在做梦,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如果不是梦,你就得个三分之一。”

她屏住呼吸,瞪大双眼以免哭出来。她走向门口,停住脚步,又折回来。

“不只如此,”她说,“还有这个老家伙——赛普。他坐了十五年牢,付出了代价,很大的代价。你不觉得那样有些狠吗?”

我摇摇头,“他偷了东西不是吗?还杀了一个人。他靠什么过日子?”

“他老婆有钱。他只管玩金鱼。”

“金鱼?去他的。”

她走了出去。

2

上次去灰湖区时,我帮检察官的调查组组长勃尼·欧斯开枪撂倒了一个叫波克·安德鲁的枪手。不过那是远在山顶,离湖更远的地方。这栋房子处在稍矮的地方,位于环绕山坡的街道上。它建在一个平台上,前面的墙壁有些裂痕,后面有些空地。

这原来是一栋双拼的房子,有两扇前门和两座台阶。一扇门的窥孔上面挂着门牌,写着:“请按一四三二”。

我停好车子,走上陡直的阶梯,经过两旁的石竹,来到有门牌的一边。那应该是房客的家。我按了门铃,没人应门。所以我走到另一扇门前,也没有人应门。

等候时,一辆灰色道奇两门车呼啸着绕过弯路。一个穿着整洁的蓝衣女孩抬头看了我一秒钟。我没看见车子内还有谁。我没怎么过多注意,我不知道这很重要。

我拿出凯西的钥匙,走进满是香柏油味的紧闭的客厅。里面的家具只够勉强应付日常需要,窗帘十分整洁,前面的布幔下躺着一道安静的阳光。一间小小的餐厅,一间厨房,后面的卧室显然是凯西的,带着一间浴室,前面还有一间卧室好像是用来做缝纫的。这个房间有扇门通往另一边的房子。

我打开门走进去,就像穿过了一面镜子。另一边的客厅里除了一些家具,其他的东西都很陈旧。里面摆着两张单人床,看上去没有人居住。

我走到后面,经过第二个浴室,敲敲和凯西卧室相通的门。

没人回答。我扭了一下门把,走进去。床上的小个儿可能就是剥皮。我先注意到他的脚,因为他虽然穿着裤子衬衫,脚丫子却光着悬在床边,脚踝被绳子绑着。

脚跟被人赤裸裸地炙烧过。尽管窗户开着,但还是有一股血肉烧焦的味道,以及木头燃烧后的气味。桌上一个电熨斗的电线还插着。我走过去,把熨斗关掉。

我走回凯西的厨房,在冷藏柜里找出一瓶威士忌。喝了几口,用力吸了几口气,看着外面的空地。房子后面有条狭窄的水泥路,尽头的绿色木梯通向街道。

我走回剥皮的房间。红色细纹的褐色西装挂在椅子上,口袋全翻出来,里面的东西都落在地上。

他穿着西装裤,口袋也被翻出来。身旁有些钥匙和零钱,还有一条手帕,一个看似女人的化妆盒的金属盒子,洒露出闪闪的白粉——可卡因。

他个头儿很小,不超过五英尺四英寸,褐色的头发稀稀落落,耳朵很大。眼睛没什么特殊的颜色,瞳孔大张,毫无生气。他的双臂展开,手腕被绳子绑在床下。

我检查了他全身,找寻枪伤或刀伤,但没找到。除了脚底没有其他伤痕。死于惊吓过度或心脏衰竭,或两者兼有。他体温尚存,嘴里塞的布也还温暖潮湿。

我擦净碰过的每样东西。离开屋子前,在凯西的窗前张望了一会儿。

走进梅森的大厅时已经三点三十分。我走到角落的雪茄摊,靠在玻璃柜上,买了一包骆驼牌香烟。

凯西掷了一包给我,把零钱丢进我胸前的口袋,给我一张顾客至上的笑脸。

“怎么样?没花你太多时间嘛!”她说着,斜眼盯着玻璃柜台一端的醉汉,那家伙正拿着老式的燧石铁打火机想点燃香烟。

“不太好,”我说,“做好心理准备!”

她很快转过去,丢一包火柴给醉汉。他想接住,却笨手笨脚同时掉了火柴和雪茄,他气冲冲地从地上抓起那两样东西,回头看看背后,好像怕有人会踢他一脚。

凯西的视线绕过我,望着后面,眼神冷静空洞。

“我准备好了。”她轻声说。

“你可以得整整一半了,”我说,“剥皮出局了。他被干掉了——就在他的床上。”

她的眼睛抽搐了一下。两根手指在我手肘旁的玻璃上纠缠着。嘴巴周围出现一道白线。

“听着,”我说,“什么也别说,等我办完事情。他是被吓死的。有人用廉价电熨斗烫他的脚掌。不是你的,我看过了。我敢说他死得很快,大概也说不了什么话,布条还塞在嘴里。坦白说,我出来时,还觉得一切都泡汤了,但现在我不确定。如果他说了,我们就完了,赛普也完了——除非我能先找到他。那些下手的家伙一点忌讳也没有。如果他什么都没说,那还有时间。”

她的头转过来,深凹的眼睛看着大厅入口的旋转门。面颊上的脂粉块非常刺眼。

“我该怎么办?”她喘息着说。

我戳开一盒包好的雪茄,把她的钥匙丢进盒里。她长长的手指轻巧地夹出它,收了起来。

“等你回家发现他,什么也别说。别提珍珠的事,别提我的事。等警方查验他的指纹,知道他有前科,会认为有人找他算旧账。”

我打开香烟盒,点了一根,看了她一会儿。她一动也没动。

“你能应付吗?”我问,“如果不能,现在就说清楚。”

“当然能。”她挑起眉毛,“我看起来像会乱说的人吗?”

“但你嫁给了一个坏蛋。”我冷酷地说。

她红了脸,这正是我要达到的目的。“他不是!他只是个该死的笨蛋!没有人认为我不好,连总局的警察也不会。”

“好,我就喜欢这样。怎么说都不是我们杀了他。如果我们现在说出来,你就可以对分享任何赏金说再见了——如果有人付钱的话。”

“说得一点没错,”凯西没来由地说,“噢,可怜的小瘪三。”她几乎有些哽咽。

我拍拍她的手臂,露出尽量诚恳的微笑,然后离开了梅森旅馆。

3

诚信保险理赔公司在葛拉斯大楼有办公室,三个小房间看起来一点儿都不起眼。但他们其实是一家很大的机构,所以办公室简陋些也没什么关系。

管事的经理名叫鲁汀,一个中年秃头男人,眼神安静,修长的手指抚弄着凹凸不平的雪茄。他坐在一尘不染的大桌子后面,温和地盯着我的下巴。

“马洛?我听说过你,”闪亮的小手指摸摸我的名片,“有什么事?”

我在手指间转着一支香烟,低声说:“记得林德珍珠吗?”

他慢慢堆起笑容,有些无奈。“不可能忘记,那些珍珠让这家公司付出了十五万美元的代价。那时候我还是个意气昂扬的理赔员。”

我说:“我有个主意,可能听起来很疯狂,可能确实疯狂,但我想试试看,你们两万五的赏金还有效吗?”

他咯咯笑了。“马洛,是两万。我们自己用掉了五千。你只是在浪费时间。”

“是浪费我的时间。两万就两万吧!我能得到多少协助?”

“什么样的协助?”

“我能够拿一封信向你们其他的分公司证明我的身份吗?万一我得到别的州去办事,万一我需要当地警察给我美言几句。”

“往哪个州去呢?”

我对他笑笑,他拿雪茄敲敲烟灰缸边缘,也对我报以微笑。我们两人的微笑都不是由衷的。

“没有信,”他说,“纽约这边的公司也不会为你担保。我们有自己的规定,但你可以私底下利用这些合作关系。如果办妥了,两万块钱就是你的,当然了,你不可能办成。”

我点燃香烟,往后靠在椅背上,对着天花板吞云吐雾。

“办不成?为什么?你们从来就没把那些珍珠找回来过。但它们确实存在,不是吗?”

“它们当然存在。如果还存在,就应该属于我们。但是二十万块钱不可能埋葬二十年——又被挖出来。”

“好吧,不过浪费的还是我自己的时间。”

他敲掉雪茄上的烟灰,垂下眼睛看着我。“虽然你疯了,但我还是喜欢你的坦白。我们是个大机构,如果从现在开始,我派人保护你,怎么样?”

“我会输,知道有人保护我的话。我在这场游戏里耗费了太长时间,我要退出,把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警方,然后回家。”

“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又往前倾向桌子。“因为,”我缓缓地说,“那个有线索的家伙今天被做掉了。”

“喔——喔。”鲁汀揉揉鼻子。

“不是我把他做掉的。”我补充道。

我们好一会儿没说话。随后鲁汀开口说:“你不需要任何介绍信,你甚至都不会带着。尤其让我知道你对这件事门儿清之后,我更不敢给你什么了。”

我站起来,咧嘴笑了下,向门口走去。他也迅速站起来,绕过桌子,把干净的小手放在我的手臂上。

“听着,我知道你疯了,但如果你真的找到什么,告诉我们的人。我们需要宣传。”

“你他妈的以为我靠什么过活?”我怒吼道。

“两万五。”

“我以为是两万。”

“两万五。不过你还是疯子。赛普从来就没拿到那些珍珠。如果他拿了,很多年前,他就会跟我们谈条件。”

“好吧。你们有的是时间决定。”

我们握握手,对彼此笑笑,好像两个聪明的家伙知道对方都不是在开玩笑,但也不想放弃尝试。

回到办公室时,已经四点四十五分。我随便喝了两杯,把烟斗塞进嘴里,坐下来开始思考。电话响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马洛?”声音尖细冷淡。我没听过这个声音。

“我是。”

“最好去见一见拉什·麦德。认识他吗?”

“不认识,”我撒了个谎,“我为什么要去见他?”

电话那头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冷冰冰的大笑。“为了一个脚被烧伤的家伙!”

电话断了。我把话筒放下,擦亮一根火柴,盯着墙壁,直到火焰烧到手指。

拉什·麦德是阔恩大楼里的讼棍,专门替人索赔交通事故损坏赔偿,摆平小案件,制造不在场证明。任何有些臭味,能够赚点小钱的事,他都沾手。我没听过他和任何大案子有干系,例如烧人的脚丫子这种事。

4

下曼哈顿春天街正值下班时间。出租车摇摇摆摆靠近街边。速记员趁早准备回家,有轨电车堵塞了街道,交通警察在努力阻止本该右转的人们。

阔恩大楼正面狭窄,整栋楼是干芥末色,入口有一大副假牙装饰。指引目录上面有无痛治牙,邮递员培训之类,有些只有名字,有些只有号码没有名字。律师拉什·麦德在六一九室。

我走出拉门式电梯,看见肮脏的橡皮垫上放着一个脏兮兮的痰盂。走过满是烟蒂臭味的走廊,我拧了一下六一九室毛玻璃下的门把。门锁着,我敲了敲。

一个阴影走来映在玻璃上,门吱呀一声拉开了。我看到一个矮胖的男人,下巴圆润,眉毛粗黑,油光满面,陈查理式的粗浓的八字胡把他的脸衬得更胖。

他伸出两根被尼古丁染黑的手指。“好,好,抓狗老手亲自出马了,让人过目难忘啊,我猜你就是马洛啦?”

我走进去,等着门再次吱的一声关上。房间地上铺着灰色油毡,没铺地毯,房间里放着一张桌子,右端有一块活动盖板;一个绿色的大保险箱,看起来就像熟食袋一样能防火;两个公文柜;三把椅子;一个内置式衣橱;门边角落有个洗脸盆。

“哎呀,请坐,”麦德说,“真高兴见到你。”他在桌子后面东摸摸西摸摸,整理好破了洞的椅垫,坐了上去,“真高兴你抽空来。谈生意?”

我坐下来,在牙缝里塞根香烟,看着他,一句话没说。我看见他开始冒汗,汗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流。然后他抓了一支铅笔在记事本上做标记。随后飞快地瞥我一眼,又低头看记事本。他开口了——对着记事本。

“有什么主意吗?”他轻轻地问。

“关于什么事?”

他没看我,“关于我们如何合作做点小生意,这么说吧,关于一些石头的事!”

“那只黄莺是谁?”

“呃?什么黄莺?”他还是没看着我。

“打电话给我的那一位。”

“有人打电话给你吗?”

我拿起他的电话,还是老式的头尾分开的那一种。我抓着话筒开始拨警察总局的号码,拨得很慢。我知道他对那个号码应该了若指掌。

他伸手按下话筒槽。“好,听着,”他抱怨着,“你手脚太快,打电话给警察做什么?

我缓缓地说:“他们要跟你聊聊。关于你认识的一个女人,她知道一个脚被烫伤的男人。”

“有必要那样做吗?”他猛扯了一下领结,好像领子太紧似的。

“我倒是不用。但如果你以为我会坐在这里,任你捉弄,就得那样玩。”

麦德打开一个扁平香烟盒,塞了一根进嘴里,那声音就像有人剖开鱼肚皮。他的手在发抖。

“好吧!”他声音低沉,“好,别发火嘛!”

“别再耍花样,”我咆哮着,“说点正经的。如果你找我有事,即便很龌龊,我不想沾边,但至少我会听听。”

他点点头。他现在放松了些,知道我在虚张声势。他吐了一口白色烟圈,看着烟雾缭绕上升。

“好吧,”他平静地说,“我偶尔也装疯卖傻,不过我们不笨。卡萝尔看见你走进房子,又离开,但警察没有来。”

“卡萝尔?”

“卡萝尔·多诺万,我的朋友,是她打电话给你的。”

我点点头。“说下去。”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坐在那里严肃地看着我。

我笑笑,往桌子前倾一倾身子,说:“这就是你担心的事。你不知道我为什么去了那栋屋子,又为什么没有报警。很简单,我想那是一个秘密。”

“我们这是在互相耍弄。”麦德愠怒地说。

“那好,我们就谈谈珍珠的事吧!这样是不是简单多了?”

他的眼睛发光,似乎很兴奋,可是没有表现出来。他努力压低声音,冷冷地说:“卡萝尔有一天晚上送他回家——那个小个儿。神经兮兮的家伙,嗑药嗑得头昏脑涨,可是念念不忘一件事。他说起珍珠的事,提到一个躲在西北或加拿大的老家伙很久以前偷了一些珍珠,到现在还留在手上。只是他不肯说这老家伙是谁,住在哪里,真是狡猾。一直不说,不知道为什么。”

“他想让脚烧伤呗。”

麦德的嘴唇颤抖,一股细汗又出现在他的头发根部。

“不是我干的。”他阴沉地说。

“你或卡萝尔,又有什么区别?小个儿死了。警察会知道这是谋杀。你们没问出答案,所以我才会在这里。你们以为我有你们没拿到的线索。省省吧!如果我知道得够多,就不会坐在这里了。如果你们知道得够多,也不会要我来这里。不是吗?”

他缓缓地堆起笑容,好像这番话伤了他的心。他挣扎着在椅子上坐直身子,打开桌子一边靠下的抽屉,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褐色瓶子和两只条纹玻璃杯。他喃喃说:“二一添作五。你和我分,我要把卡萝尔踢出去。她实在太他妈的心狠手辣,马洛。我见过狠心的女人,但她简直是登峰造极。你根本不会想见她,对吗?”

“我见过她吗?”

“见过吧!她说你见过她。”

“哦,道奇轿车里那个女的。”

他点点头,倒了两杯分量十足的酒,把酒瓶放下,站了起来。“加水?我喜欢加点水。”

“不用了。为什么要我加入?我知道的不比你多,或者说少得可怜。你绝对没必要为了那么一点儿信息如此大费周章。”

他隔着酒杯瞟了我一眼。“我知道如何从林德珍珠上弄到五万美金,那将是你所得的两倍价钱。我可以给你一份,同时得到我自己那份。你有个可以公开活动的身份。加点水怎么样?”

“不要水。”

他走到洗手的地方,开了水龙头,端了半杯水回来。他又坐下来,咧嘴笑笑,举起酒杯。

我们都一饮而尽。

5

到目前为止我犯了四个错误。第一个就是插手管这事,就算凯西的面子再大,也不该管。第二个就是发现剥皮死后,还继续插手管这事。第三就是让麦德知道我知道他在说些什么。第四,这杯威士忌真是烂透了。

喝下那杯酒的时候感觉味道有点奇怪,随后我恍然大悟,好像亲眼看到他到衣橱里换了事先藏好的没有下药的酒。

我静静坐了一会儿,手指尖夹着空空的杯子,力图打起精神。麦德的脸开始变大、变圆、变模糊。他看着我的时候,浓粗的八字胡下肥腻的笑脸剧烈抽搐着。

我把手伸进背后的口袋,掏出一条草草折叠的手帕,没有露出里面的短棍。这个动作只让麦德在抓了一下外套后,不再采取行动。

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他走去,挥拳打在他的额头上。

他哀叫了一声,想要站起来,我又朝他下巴打了一拳。他一下子瘫软了,手扫过外套,打翻了桌上的杯子。我把杯子扶正,静静地站着,听着,努力克制着一波翻涌而上的恶心感觉。

我走到一扇门前,扭动门把,门锁上了。这时候我已经头重脚轻,于是拉了一把椅子过来,把椅背抵在门把上,靠着门喘气,同时咬紧牙关,咒骂自己。我拿出手铐,往回走向麦德。

一个很漂亮的黑发灰眼睛女孩从衣橱里走出来,拿着一把点三二口径的枪对着我。

她穿着蓝色套装,上面有很多钉扣,一顶碟形帽生硬地横过她的额头,两侧露出黑亮的头发,眼睛是瓦灰色,冷酷而无所顾忌。脸庞很清新,年轻精致,好像雕刻出来的。

“好了,马洛。躺下来,好好睡一觉吧!你完了。”

我挥着短棍跌跌撞撞地走向她。她摇摇头。她的脸在我眼前晃动,越来越大,轮廓扭曲变形。她的枪口看起来由隧道变成了牙签。

“别犯傻了,马洛,”她说,“你得睡几个小时,让我们抢先行动。别逼我开枪,我会开枪的。”

“去你的,”我咕哝着,“我知道你会开枪。”

“一点儿没错!亲爱的。我就是个我行我素的女人。很好,坐下。”

地板似乎整个掀起,向我撞过来。我坐在那里好像苦海中的一叶扁筏,摊开手掌硬撑着身体,几乎感觉不到地板的存在,我的手麻木了,整个身体麻木了。

我试图用力瞪她。“哈——女——杀——手!”我干笑了一声。

她丢给我一声冷笑,但我几乎听不到。此刻大鼓在我的脑袋里敲打,就像是远处传来丛林的战鼓声。丛林上方一缕缕的光线飘移,黑影幢幢,呼啸声声,宛如树梢上风的呼呼声。我不想倒下,但还是倒下了。

女孩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女妖般的声音。

“二一添作五?哼!他不喜欢我的方法?哼!保佑他那颗菩萨心。我们看看他能怎么样?”

在恍恍惚惚中,我好像听到一声闷响。我希望她杀了麦德,可是她没有。她只是帮我快一些昏倒——用我的短棍帮我。

等我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头顶上方有什么东西发出了沉闷的响声。桌子后面敞开的窗户外面,黄色的光打在大楼的高墙上。那儿有东西噼啪作响,灯光熄灭了,原来是屋顶上的广告看板。

我从地板上站起来,好像从烂泥堆里挣脱出来。我踉跄地走到洗脸盆前,把水泼在脸上,清醒了一下,搓搓脸,慢慢走到门口,打开灯。

桌上文件丢得到处都是,还有折断的铅笔,信封,空的褐色威士忌酒瓶,烟蒂和烟灰。几个抽屉都已经被人翻遍。我懒得再检查一次,于是离开办公室,乘着颤抖的电梯回到马路上,逛进一家酒吧,喝了一杯白兰地,然后找到车,回家。

我换了衣服,整理好行李,喝了一些威士忌,随后接到一个电话。时间大概是九点半。

是凯西。“这么说你还没走喽。我正希望你还没走。”

“一个人?”我的声音还有点沙哑。

“是啊,刚刚才走人。一堆警察在屋子里待了好几个小时。他们很客气,相当客气,认为是寻仇之类的。”

“我看这会儿电话也被监听了,”我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要去哪里?”

“呃——你知道的啊!你女朋友告诉我了。”

“一个黑发女孩?很冷静?叫卡萝尔·多诺万的?”

“她拿了你的名片,怎么——难道不是——”

“我没有什么女朋友,”我冷冷地说,“另外我猜,你随随便便,想都没想就透露给她一个地名——一个北方城镇的名字,对吗?”

“是的——”凯西无力地承认了。

我搭了夜班飞机北上。

旅途很顺利,只是我脑袋很疼,口渴得一心只想喝冰水。

6

奥林匹亚的观美旅馆坐落在首都大道上,面对一个普通的城市街区公园。我离开咖啡店,走下山丘。普吉海湾的尽头,人迹稀少,一线排开几个废弃的码头。生火用的木柴被扎成一捆捆地摆满一地。老人们在成堆的柴山里闲荡,或叼着烟斗坐在木箱上。在他们头顶后方的招牌写着:“柴火,砍柴。免费运送。”

招牌后面一面矮崖耸立,北方辽阔的杉林隐约浮现,映衬着灰蓝的天空。

两个老人坐在木箱上,相隔大约二十英尺,互不搭理。我随意走近其中一人。他穿着灯芯绒裤和一件破旧的红黑格子呢的短大衣。呢帽上仿佛沾着二十年盛夏的汗水。他一只手紧抓着一支黑色短烟斗,另一只手沾满污垢,正慢慢地、小心地、入迷地把玩着鼻孔里伸出的一根黑色卷曲的长毛。

我拿了一个箱子放在另一端坐下,填满烟斗,点燃烟草,吐出一口烟雾。我挥着一只手指着水面说:“谁会想到,这片水域竟然连着太平洋。”

他看着我。

我说:“这里是尽头——安静,从容,好像你们的小镇,我喜欢这样的小镇。”他继续看着我。

“我打赌,”我说,“一个在这里住久了的人一定认识镇里,还有附近村落的每一个人。”

他说:“你赌多少?”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银币。口袋里不止一个。老人看了看,点点头,突然拔出鼻孔里的长毛,对着光看它。

“你肯定输。”他说。

我把银币放在膝盖上,问:“知道附近有个人养了很多金鱼吗?”

他盯着银币看。附近的另一个老人穿着一身罩衫,鞋子没有鞋带。他也瞪着银币。两人同时吐了一口痰。第一个老人说:“我耳背。”他缓缓地站起来,走向长短不一的木板搭成的棚屋。他走进去,砰的一声关上门。

第二个老人愤怒地把斧头摔在地上,对着关闭的门啐了一口,消失在柴火堆后面。

棚屋的门打开了,穿着短呢大衣的人探出头来。

“臭水沟的螃蟹。”他说,又把门砰地关上了。

我把银币放进口袋,又爬上山丘,要理解他们的语言得花费太多时间。

首都大道贯穿南北。暗绿色的有轨电车穿梭前往一个叫塔姆沃特的地方。远处可见政府的办公大楼。往北的街道经过两间旅馆和一些商店,向左右岔开。右边通往塔科马和西雅图,左边接着一座桥,通到奥林匹亚半岛。

经过左右岔路后,街道忽然变得老旧破败,柏油路面破烂不堪。路旁有一家华人餐馆,一家木板搭成的电影院,一家当铺。从肮脏的人行道上突出来的一块招牌上写着“烟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写着“台球”,字小得好像不希望被人看见。

我走进店里,经过一排俗艳的杂志和一个里面有苍蝇的雪茄展示柜。左边有一座长长的木制柜台,几台老虎机,一张台球桌。三个小孩在玩老虎机。一个瘦高长鼻、几乎没有下巴的男人自顾自地玩着台球,嘴上咬着一支熄了火的雪茄。

我坐在凳子上,柜台后面一个冷眼秃头的男子从椅子上站起来,用灰色的厚围裙擦着双手,对我露出一颗金牙。

“来点麦酒,”我说,“认识有谁养金鱼吗?”

“有,”他说,“不认识。”

他在柜台后面倒了些东西,推了一个厚玻璃杯过来。

“二十五美分。”

我闻了闻那玩意,皱起鼻子。“‘有’是在回答我要的麦酒吗?”

秃头男子举起一个大酒瓶,上面的标签写着:“狄西纯酿麦酒威士忌,保证陈酿四个月以上。”

“好吧!”我说,“我看到它是才搬进来的。”

我掺了些水,把酒喝了,这酒尝起来像霍乱培养液。我在柜台上放了一个二十五美分的硬币。酒保再次露出另一边的金牙,两只粗壮的手抓着柜台,下巴伸向我。

“你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几乎有些温柔。

“我才搬来,”我说,“想找些金鱼摆在窗户前面。我要金鱼。”

酒保非常缓慢地说:“我看起来像认识养金鱼的人吗?”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一直在玩台球的长鼻男子收起球竿,晃到柜台旁,挨着我,丢下五分钱。

“在你胡说八道前,给我来杯可乐。”他对酒保说。

酒保似乎费尽力气才把手从柜台上掰开。我低头看看他的手指有没有在木头上留下凹痕。他倒了一杯可乐,用玻璃棒搅了两下,丢在吧台上,深吸一口气,又从鼻子呼出来,咬一咬牙,走向写着“厕所”的门。

长鼻子的家伙举起可乐,看着吧台后面污渍斑斑的镜子。他左边嘴角稍稍抽搐了一下,吐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话:“剥皮怎么样了?”

我的拇指和食指放在鼻子前,用力擤了下鼻涕,感伤地摇摇头。

“很惨,呃?”

“很惨,”我说,“我没听说过你的名字。”

“叫我日落。我总是往西跑。他会守口如瓶吧?”

“他会。”

“你叫什么来着?”

“道奇·威利,埃尔帕索来的。”

“在哪里住啊?”

“旅馆。”

他放下空杯子,“走吧!”

7

我们走进我的房间,坐下来,看着两杯威士忌和冰水后面的彼此。日落紧蹙着眉头快速打量着我,从头到脚,仔仔细细。

我啜着酒,等着。终于,他几乎不动嘴唇地说:“剥皮为什么自己没来?”

“跟他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相同。”

“什么意思?”

“你自己揣摩吧!”

他点点头,好像我说了什么有深意的话,然后说:“现在最高价是多少?”

“两万五。”

“疯了!”日落加重语气说,甚至有些粗鲁。

我往后一靠,点燃一根香烟,对着敞开的窗户吐出一口烟。微风裹挟起烟雾,将其撕成了碎片。

“听着,”日落抱怨说,“我对你什么都不了解。你可能是个骗子。我只是不太确定。”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谈呢?”我问。

“你说了那个关键词,不是吗?”

我趁此出招,对着他微微一笑,“没错。金鱼是暗号,烟店就是碰头的地方。”

他面无表情,说明我蒙对了。这是一个梦寐以求、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嗯,下一步怎么走?”日落问道,吸出杯子里的一个冰块咬着。

我笑了。“好吧,日落。你这么谨慎,我很满意。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们可以耗上几个礼拜,现在就掀开底牌吧!那个老家伙在哪里?”

日落紧紧抿了一下嘴唇,舔了一舔,又抿紧。他慢慢把杯子放下,右手松垮地放在大腿上。我知道我又犯了一个错误,剥皮知道老家伙人在哪里,所以我也应该知道。

日落的口气表明他没意识到我的错误。他生气地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为什么不掀开底牌,好让你就坐在那边看个究竟。门儿都没有。”

“那你看看喜不喜欢这一套?”我龇牙咧嘴地说,“剥皮死了。”

他的一条眉毛和一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的眼神仿佛变得比先前更空洞了。他的声音有些刺耳,好像手指刮着干皮革发出的那样。

“怎么会这样?”

“有你们两人都不知道的竞争对手。”我往后靠在椅子上,微笑着。

枪在阳光下散发着柔和的金属的蓝色光晕。我根本没看清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枪口滚圆幽黑,空洞地注视着我。

“你找错人了,”日落面无表情地说,“我可不是什么软脚虾,轻易上骗子的当。”

我双臂交叉,小心地把右手朝外让他看见。

“要是我骗你的话,我就……可惜我没骗你。剥皮和一个女孩子玩上了,她套他的话——只套出一点。他没告诉她该去哪里找老家伙,她和她的同伙去剥皮住的地方逼问,用熨斗烫他的脚,他惊吓过度死了。”

日落看起来不为所动。“我的耳朵还有不少空档,可以多听点话。”

“我也是,”我没好气地叫起来,假装突然很恼火,“他妈的,你除了认识剥皮外,还说过什么有用的话?”

他的手指穿在扳机孔处,转动着枪柄,眼睛跟着打转。他毫不在意地说:“老家伙赛普人在西港。这算有用的话吗?”

“好极了。他手上有珍珠吗?”

“他妈的,我怎么会知道呢?”他又稳住枪,把枪垂放在腿上,这回没有对着我,“你刚提到的竞争对手在哪里?”

“我希望我甩掉了他们。可是不确定。我可以把手放下,喝一杯吗?”

“好啊,喝吧!你怎么搅和进来的?”

“剥皮租住在我朋友的老婆那里,我朋友在牢里。她是一个正派的女人,可以信任。剥皮告诉了她,她又拉我进来——这是后来的事了。”

“剥皮死后?你得几成?我可是说定要得一半的。”

我喝干了酒,把空杯推到一旁。“去你的说定吧!”

枪举起了一点,又放下,“总共几个人?”他喘着粗气说。

“现在剥皮出局了,剩三个——如果我们能挤走竞争的人。”

“烧脚的家伙?那没问题。他们长什么样?”

“男的叫拉什·麦德,南方的一个讼棍,五十岁,很肥,八字胡,深色头发,头顶快秃光了,五英尺九英寸,一百八十磅,没什么胆子。女的叫卡萝尔·多诺万,长长的黑头发,灰色眼睛,挺漂亮,五官小巧,二十五到二十八岁之间,五英尺两英寸,一百二十磅,上次看到她时,一身蓝色衣服,非常凶悍,不折不扣的铁石心肠。”

日落冷淡地点点头,把枪收起来。“如果她插手,我们就打趴她。我家里有辆破车,我们开着慢慢逛去西港看看,也许你可以拿金鱼当幌子。听说他是个金鱼狂。我会在暗中配合你。他太狡猾了,我直接去找他简直是自寻死路。”

“帅呆了,”我诚心地说,“我自己也爱金鱼。”

日落伸手拿起酒瓶,倒了两指深的威士忌,一饮而尽。他站起来,整理好衣领,尽可能地把他的下巴往上抬,尽管他几乎没有下巴。

“老兄,千万别犯错。这事压力可不小,大海捞针,软硬兼施,可能还得要顺手牵羊之类的。”

“那没关系,保险公司的人替我们作保。”

日落拉拉背心的衣角,搓着瘦削的后脑勺。我戴上帽子,把威士忌放进椅子旁边的袋子里,接着关上了窗户。

我们朝门走去。当我正要伸手去扭门把时,外面传来一阵指关节发出的响声。我示意日落后退紧贴墙壁,自己盯着门看了一会儿才打开。

两支枪几乎在同一高度戳进来,一支比较小——点三二口径,一支大的史密斯&威森。他们没法并排走进房间,所以女的先进来了。

“好了,大人物,”她冷冷地说,“钱多得是,就看你能不能拿到。”

8

我缓缓退回房间,两个客人跟进来,一边一个。我被袋子绊倒,往后跌去,撞到地板,滚了一下,侧身哀叫。

日落毫不在意地说:“就是这些人啊!好极了!”

两颗脑袋从我身上移开,我松开了枪,藏在腰旁,继续呻吟。

此时一片沉默。没听到枪声作响。房间的门依然大开,日落平贴在门后的墙上。

女孩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拉什,盯着大侦探——把门关上。这里不能开枪,谁都不能。”然后我听到她小声地加了一句:“用力关上门!”

拉什·麦德一步步往后退,大枪始终指着我。他背对着日落,这让他眼睛不禁骨碌打转。我原本可以轻易射中他,但戏码不能那样上演。日落双脚分开站着,吐着舌头,呆滞的眼睛里似乎流露出笑意。

他瞪着女孩,女孩瞪着他。他们的枪瞪着彼此。

麦德退到门前,抓着门边,用力一甩。我太清楚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了。门砰的一声关上时,点三二同时开火。没有人会听到枪声,因为它早已消失在重重的关门声里。

我伸出手,抓住多诺万的脚踝,使劲一拉。

门砰然关上。她的枪走火了,打中了天花板。

她转身踢腿,试图挣脱我的手。日落紧绷的声音颇有穿透力,“如果你们一定要这样,那就这样吧!我们奉陪到底。”他的柯尔特咔嚓一响。

他声音里的某种特质稳住了多诺万。她身体一软,听任自动手枪掉到身旁,脚甩开我的手,回头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麦德把门上的钥匙一转,靠在木门上,无声地喘息着。他的帽子斜在一边,露出帽檐下两道胶布带子。

我脑子转过这些想法的时候,没有人移动。外面走廊上没有脚步声,没有警笛声。我双膝撑地,把枪收好,然后站起来,走到窗户边。人行道上没有人抬头看观美旅馆的楼上房间。

我坐在老式的宽窗台上,感觉有些尴尬,好像牧师说了什么亵渎的话一样。

女孩咬着牙问我:“这鸟厮就是你的搭档?”

我没回答。她的脸渐渐涨红,眼睛开始燃烧。麦德伸出一只手,挥了一挥,“听着,卡萝尔,听着。这样不是办法——”

“闭嘴!”

“好,”麦德被呛了一下,“好吧!”

日落懒懒地看了女孩三四回,持枪的手轻松地憩在胯骨上,整个人完全松懈下来。我曾经看过他拔枪,希望女孩没上当。

他缓缓地说:“我们听说过两位。你们的条件是什么?其实我连听都不想听,只是受不了别人乱开枪。”

女孩说:“够我们四个人分的。”麦德起劲地点着硕大的脑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日落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那就四人等分吧!”他叹了口气。

“不过就到此为止。我们去我那里谈一谈,我不喜欢这里。”

“我们看起来一定很白痴。”女孩恶狠狠地说。

“杀人简单,”日落懒懒地说,“我见多了,所以我们才得谈谈,因为这不是玩开枪游戏。”

多诺万从左臂上滑下绒面皮手提袋,把点三二放进去,微微一笑。她笑起来很美。

“我下赌注,”她安静地说,“我加入。你住哪儿?”

“奥特沃特街,我们坐出租车去。”

“好小子,带路。”

我们都出了房间,搭电梯下楼,四个人像朋友一样走过摆满鹿角,填塞野鸟和压花玻璃框的大厅。出租车出了首都大道,经过广场,绕过一栋红色公寓。这栋建筑对这个城镇而言太大了,只有议会开会时才填得满。沿着电车道,还看到了不远处的州议会会场和那些大门紧闭的政府办公楼。

橡树镶缀着人行道。花园围墙后面露出几栋高宅广院。出租车急驶而过,转向一条通往海湾尽头的路。过了一会儿,高树之间一块狭窄的空地上露出一间房子。树干后海水在远方闪烁。房子有个带顶棚的门廊,小块草地上尽是腐朽的杂草和过度繁茂的矮丛。肮脏的车道尽头有个棚子,一辆古董旅行车蹲踞在棚子下。

我们下了车,我付了车费。四个人小心地四处观望。然后日落说:“我的房间在楼上。楼下住了一位学校老师,她不在家。我们上去聊吧。”

一行人穿过草地来到门廊,日落把门打开,指指狭长的楼梯。

“女士先请。美人,带路吧!这个镇上没有人锁门。”

女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径直从他身边踏上楼梯。我跟在后面,然后是麦德,最后是日落。

二楼只有一个房间,占了大部分空间,前面有树影遮挡,有些昏暗。房里有一扇老虎窗,宽敞的沙发床放在倾斜的屋顶下,一张桌子,一些藤椅,一个小收音机,地板中间摆着一具黑色小炉子。

日落踱进小厨房,拿着一个方瓶和几只玻璃杯回来。他给每个杯子倒上酒,举起其中一杯。

我们各自拿起酒杯坐下。

日落一口喝光他的酒,弯下腰把杯子放在地上,随手掏出他的柯尔特。

我听到麦德打嗝的声音突然陷入冰冷的沉默。女郎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仿佛要大笑出声。接着她身体前倾,左手抓着玻璃杯放在她的挎包上。

日落缓缓地把嘴唇拉成一条细直线。他慢慢地、谨慎地说:“烧脚家伙,嗯?”

麦德呛了一下,摊开他的胖手掌。柯尔特朝他咔嗒轻响了一下。他把手放在膝上,抓住了自己的膝盖骨。

“骗子,烧了人的脚,逼他说出秘密,然后大大方方走进他搭档的客厅。你们不是想在他脚上绑圣诞节彩带送来给我吧!”

麦德结结巴巴地说:“好……好吧!你……你要……什……什么……条件?”女郎轻轻地微笑,一言不发。

日落咧嘴笑笑,轻轻地说:“绳子,用很多泡了水的绳子绑着你们,打上死结。然后我和我的搭档要上路去抓萤火虫——就是你们说的珍珠——等我们回来——”他停下,举起左手横过喉咙,“喜欢这个主意吗?”他瞄了我一眼。

“好,但别这么大声嚷嚷,”我说,“绳子呢?”

“柜子里。”日落回答,用一只耳朵示意角落那里。

我顺着墙朝那个方向看去。麦德忽然发出一声细长的呜咽声,眼睛往上一翻,直接从椅子上摔倒在地,昏死过去。

这可吓坏了日落,他没预料到会有这么愚蠢的事发生。他的右手抖动着,最后把柯尔特对准了麦德的背。

女郎的手滑到包下,挎包向上抬高了一寸。紧握在包下的枪咔嚓一响——日落以为那把枪藏在包里——很快就开火了。

日落咳了一声,手里的柯尔特砰的一响,一块木头从麦德的椅背处飞弹开来。日落的柯尔特掉了,他的下巴抵在胸前,似乎要抬头看天花板。他的长腿向前摊开,脚跟在地板上摩擦出声。他瘫坐在那里,下巴贴胸,眼睛上翻,像腌核桃一样蔫了。

我把多诺万小姐身子下面的椅子踢开,她蜷成一团侧身跌倒,露出光滑的双腿。帽子歪到了一边,她尖叫一声。我踩在她的手上,脚猛地一转,把她的枪踢出阁楼。

“站起来!”

她缓缓地站起来,咬着下唇往后退,眼神狂怒,瞬间成了个气急败坏的捣蛋鬼。她一直往后退到墙边,鬼魅般的脸上两眼闪烁着光芒。

我低头看一眼麦德,走到一扇紧闭的门前——门后是浴室。我转了一下钥匙打开门,对女郎打了个手势。

“进去!”

她拖着僵硬的步子走过来,走到我面前,几乎快碰到我了。

“你听我说,大侦探——”

我把她推进门内,用力把门关上,扭上钥匙。对我来说,如果她要跳出窗子也不干我的事。我先前在楼下观察过那扇窗户。

我走到日落身边,摸摸他身上,触碰到他口袋里一团硬硬的钥匙圈。我小心翼翼地拿出钥匙,以免把他从椅子上弄倒。我没再找别的东西。

钥匙圈上有他的车钥匙。

我又看了看麦德,注意到他的手指和雪一样白。我走下狭窄黑暗的楼梯来到门廊,绕到屋子旁边,坐进棚子下的老旅行车,钥匙圈里有一把钥匙刚好能插进车锁。

车子经过一番折腾才启动,我开下肮脏的车道来到街边。我没听到或看到屋子里有什么动静。屋子后面和旁边的高大松树无精打采地晃动着树梢,冰冷无情的阳光悄悄穿过树梢,时断时续地照射进来。

我挣扎着以最快速度开回首都大道和市区,经过广场和观美旅馆,穿过桥梁,往太平洋和西港飞驰而去。

9

车子高速行驶了一个多小时,穿过一片稀疏的林地,途中我停下喝了三次水,还有一次停车是因为引擎盖松掉了,然后我被淹没在一片滚滚涛声中。宽阔的白色路面,中间画着黄线,缠绕着山腰,远方一群屋宇浮现在海洋的亮光中。接着路向两边岔开了。左边的标志写着:“西港,九英里”,这条岔路不是通往前方的屋宇,而是穿越一条铁锈斑斑的悬臂桥,进入一片饱受暴风灾害的苹果园。

又过了二十分钟,我终于嘎嚓嘎嚓一路响着驶进西港。这是一片沙质海岬,后面的高地上耸起几栋木屋。岬嘴尽头有一个狭长的码头,码头尽头有一群帆船,半收的风帆拍打着桅杆。船后是一排浮标和一条不规则的长线,海水带着泡沫漫过隐藏在水下的沙洲。

沙洲之后,太平洋滚滚流向日本。这是海岸最终端的眺望台,是人们在美利坚大陆上所能到达的最西边。这是一个藏匿偷来的两颗土豆般大小珍珠的老囚犯藏身的绝妙之地——如果他没有敌人的话。

我在一栋木屋前停下,屋前有个招牌,写着:“午餐、茶点、晚餐。”一个满是雀斑的兔脸男人对着两只黑鸡挥舞着耙子,但鸡似乎并不怕他。日落的车引擎还在喘息时,他转过身来。

我下了车,穿过小门,指指招牌。

“有午餐供应吗?”

他把钉耙扔向那些小鸡,手在裤子上擦抹一下,谄笑着说:“我老婆准备好了。”他又用一种近乎顽皮的语气小声对我说:“其实只有火腿和蛋。”

“那就行了。”

我们走进屋子。里面三张桌子铺着印花油布,墙上挂着几幅彩色石版画,壁炉架上有个玻璃瓶,里面装着一个大帆船模型。我坐下来,主人走进一扇弹簧门。有人对他嚷嚷了几句,厨房里传来烹饪的滋滋声。他走出来,从我肩膀后俯下身,在油布上放了一些餐具和一张餐巾纸。

“现在喝苹果白兰地太早了,对吗?”他低声说。

我回答这是大错特错。他又走开了,拿着玻璃杯和一瓶琥珀色的液体回来,坐在我旁边倒酒。厨房里一个男中音唱起歌曲《克洛伊》来,声音盖过了那些滋滋声。

我们碰了一下杯子,喝下一口,等着那股热辣劲蹿上脊梁。

“你是生客吧?”小个儿说。

我说是。

“大概是西雅图来的吧?你这件衣服真是不赖。”

“西雅图。”我同意。

“我们这里很少有陌生人来,”他说着,看着我的左耳,“大家也几乎不出门。在废除禁酒令之前——”他停住话头,啄木鸟般锐利的眼睛注视着我的另一只耳朵。

“啊!在废除禁酒令之前。”我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装作心照不宣地喝了一口酒。

他靠过来,气都快呼到我下巴上了,“妈的,你在码头上的任何一家鱼摊都能装满货。进货时那些玩意儿被藏在螃蟹牡蛎下面。妈的,西港到处都是这种东西,他们把一箱箱的威士忌给孩子玩。先生,这个镇里没有一辆车睡在车库里。车库里的加拿大酒都垒到屋顶上了。妈的,海防队的小汽艇专门在每周固定的时间,在码头上看着船只卸货。礼拜五,总是这一天。”他眨眨眼。

我吐了口烟,厨房里继续传出油炸声和男中音歌唱的声音。

“妈的,你不是卖酒的吧!”他说。

“妈的,不是。我是买金鱼的人。”

“好吧。”他闷闷不乐地说。

我又倒了一杯苹果白兰地。“这瓶我请,”我说,“我要多喝两杯。”

他来了精神,“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马洛。你以为我说金鱼是开玩笑,可我不是。”

“妈的,那些小东西怎么赚钱过活呢?”

我拉了拉袖子,“你刚说这是件好货色,有人当然就靠着这些花里胡哨的牌子过活,因为总有喜欢追求潮流的人。不过我听说这儿有一个老头收了真正的好货,也许他愿意卖那些他自己培育的东西。”

一个长胡子的大块头女人把厨房门踢开一英尺,大叫:“来拿火腿和蛋!”

店主碎步跑过去,把我的食物拿了回来。我吃的时候,他从头到尾把我打量了一遍。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拍了一下桌子下的那条瘦腿。

“老华莱士,”他吃吃笑着,“当然了,你是来找老华莱士的。妈的,我们不太认识他,他不跟邻居打交道。”

他在椅子上转过身,指着油腻的窗帘外的远丘。山丘顶上有一栋黄白屋子在太阳下闪耀。

“妈的,他就住在那里。他有一堆……金鱼。嗯?妈的,实在太离奇了。”

我已经对小个儿失去了兴趣。我狼吞虎咽吃完食物,付了钱,还买了三夸脱——一夸脱一块钱的苹果白兰地,摇摇手,回到外面的旅行车里。

好像没必要那么急。麦德会从昏迷中醒来,会解救那个女郎。但他们不知道西港的事情。日落在他们面前没有提到这个地名。他们到奥林匹亚时还不知道,否则会直接到那里去。如果他们在我旅馆房间门外偷听,就知道我不是一个人。但他们闯进来时,没有表现出知道这回事的样子。

还有很多时间。我开到码头四处看了看。桥看起来很坚固,那儿有鱼摊,酒摊,渔夫进出的低级酒馆,台球室,一排老虎机,脱衣秀拱廊。桥下的木桶里,饵鱼在水里跳来跳去。还有一群游手好闲的人,他们对任何想干预的人都是麻烦。我没看见什么维持法纪的人。

我开车往山丘那栋黄白屋子驶去。屋子颇为孤寂,离下一处住户有四条街远。前面种着花,绿草如茵,还有假山庭园。一个妇人一身褐色与白色印花的布衣,拿着喷枪驱杀蚜虫。

我让车子自己熄火,下了车,脱下帽子。

“华莱士先生住这里吗?”

她有张俊美的脸,安静,皮肤紧致。她点点头。

“你想见他吗?”声音安静坚定,口音很好听。

她听起来不像是训练有素的强盗之妻。

我告诉她我的名字,说我在城里听说他养了很多金鱼。而我对品种奇特的金鱼尤为感兴趣。

她放下喷枪,走进屋去。蜜蜂绕着我的头顶嗡嗡叫,这些毛茸茸的大蜂无惧于海面吹来的寒风。远处海涛拍打沙堤之声仿若背景音乐。我觉得北方的阳光有些阴冷,骨子里没有一丝暖意。

妇人从屋子出来,手扶着门。

“他在楼顶,”她说,“希望你不介意爬楼梯。”

我绕过两把朴素的摇椅,进入了偷林德珍珠的人的家。

10

大房间里到处是鱼缸,上下两排放在钉牢的架子上,大的椭圆形鱼缸装着金属架,有些上面装着灯,有些下面打着灯。长满藻类的玻璃后面,水草装点成自然的图案,水里反射着鬼魅般的绿光,七彩的鱼儿在绿光里穿梭游动。

鱼缸里有修长宛如金镖的鱼,还有长尾曼妙的日本纱尾,旗鱼像彩色玻璃一样透明,黑龙睛金鱼长着青蛙似的脸和多余无用的鳍,它们缓缓滑过绿水,好像觅食的大胖子。

房间里大部分的光线来自倾斜的大天窗,天窗下光溜的木桌旁,一个高瘦憔悴的人左手抓着一条扭动的红鱼站着,右手则拿着一边贴着胶布的安全刀片。

他灰色宽眉下的眼睛抬起来看我,他的眼睛深凹,几乎没有颜色,眼神令人捉摸不透。我走到他旁边,看着他抓着的鱼。

“霉菌?”我问。

他缓缓地点点头,“白霉菌。”他把鱼放在桌上,小心地摊开垂幔似的鳍。鱼鳍腐烂分裂,朽烂的边缘有一层白苔。

“白霉菌,还不算太糟糕。替这家伙修剪一下,很快就能恢复健康。先生,找我有事吗?”

我拿着一根香烟在手指间打转,对他微微一笑。

“跟人一样,”我说,“我指的是鱼。它们也会得不该得的东西。”

他把鱼按在木桌上,修掉鱼鳍朽烂的部分。然后摊开尾巴进行修剪,鱼儿很快就停止扭动了。

“有些可以治好,”他说,“有些治不好。例如你就没办法医治鱼鳔的疾病。”他抬头瞄我一眼,“也许你认为这会伤害它,其实不然。你可以摔死一条鱼,但无法像伤人心那样去伤鱼的心。”

他放下刀片,用棉花棒沾些紫药水,涂抹在割除的部位上。然后用手指沾些白色凡士林涂抹在上面。之后他把鱼丢进房间一旁的小鱼缸。鱼儿安详地游来游去,非常自在满意。

这个憔悴的人擦擦双手,坐在长椅的一端,无神的眼睛盯着我。他曾经英俊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对鱼有兴趣?”他问,声音是那种长时间待在牢房和放风院子里养成的喃喃低语。

我摇摇头,“不是特别有兴趣,那只是个借口。赛普先生,我大老远跑来这里找你。”

他舔舔嘴唇,继续盯着我。等他的声音再现时,感觉又疲倦又柔软。

“先生,请叫我华莱士。”

我吐了一口烟圈,手指戳进烟圈里。“为了我的工作,我必须叫你赛普。”

他身体前倾,双手落在分开的瘦膝上,又紧握在一起。骨节嶙峋的大手曾几何时也做过许多苦工。他的头稍稍抬起,杂乱的眉毛下死气沉沉的眼睛冷淡无情,但声音依旧温和。

“一年没见过条子了。哪派的?”

“你猜。”我说。

他的声音更温和了。“听着,条子。我在这里有个很好的家,生活很平静,没有人再来烦我,也没有人有权利烦我,我直接从白宫得到的赦免令。我没事养金鱼玩,一个人只要用心照顾什么就会喜欢什么的。我不欠世界半毛钱,我已经付出了代价。我老婆有钱足够我们过日子,我就是图个清静,条子。”他停了下来,再次摇摇头,“你们没办法整倒我的——再也做不到了。”

我没说话,微微一笑,看着他。

“没有人碰得了我。我直接从总统办公室拿到的赦免令,我只想清静度日。”

我摇摇头,继续对他微笑。“但是你就是得不到这样东西——除非你屈服。”

“听着,”他轻柔地说,“你可能刚接这件案子,还有些新鲜感,想捞点名气。但对我而言,这案子纠缠了我二十年,很多人也是,其中有些还很聪明。他们知道我没有拿珍珠,从来没有。是别人拿走了。”

“邮差,当然。”我说。

“听着,”他的声音依然轻柔,“我坐了牢,看遍所有的人情冷暖。我知道他们会不停地猜想——只要记得的人还活着。我知道他们不时会派个混混来搅和一下。不过那没关系,我不介意。现在我要怎样才能劝你打道回府呢?”

我摇摇头,盯着他背后安静的大鱼缸里漂游的鱼儿。我觉得很累。屋内的沉静在我脑海里制造着恐怖画面——一列火车穿过黑暗,一个强盗藏在邮车里,枪声迸鸣,邮差登时毙命——一滴掉落在水缸里的水,一个保守秘密十九年的人——几乎保住了秘密。

“你犯了一个错误,”我缓缓地说,“记得一个叫‘剥皮’马度的家伙吗?”

他抬起头。我看得出他在搜寻着记忆。但这名字好像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一个你在莱文沃思认识的家伙,因为伪造二十元钞票进监狱的小混混。”

“有了,我记得。”

“你告诉他你有那些珍珠。”

我看得出他不相信我。“我一定是在开他玩笑。”他缓缓地说,一脸茫然。

“也许吧,但重点是他不这么认为。他不久前和一位自称日落的伙伴来到这附近。他们在某个地方碰到你,剥皮认出了你,开始盘算如何发点横财。不过他是个毒罐子,睡觉时说梦话。一个女人得了消息,然后还有另一个女人和一个讼棍也揣测出来。剥皮的脚被烧焦,人也死了。”

赛普眼皮眨也不眨地盯着我。嘴角的皱纹加深了。

我挥挥香烟,继续说下去,“我们不知道他到底说了多少,不过这个讼棍和这个女的在奥林匹亚。日落也在奥林匹亚,只是他也死了。他们杀了他。我不确定他们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哪里,但迟早会知道,不然别人也会知道。如果警方找不到珍珠,你又没打算出售,那么就能耗掉他们的耐心。你也可以耗掉保险公司或者邮局的人的耐心。”

赛普纹丝不动。他关节嶙峋的大手夹在膝盖中间没有移动。死鱼眼只管瞪着我。

“但是你没办法摆脱江湖混混,他们从不罢休,总会有两三个心狠手辣的家伙时间多,闲钱也多,前来找你麻烦。他们总会有办法得到想要的,比如绑架你老婆,或把你抓进林子里,揍你一顿。这些你都得受着……现在我有一个不成熟的小建议。”

“你是哪一路的?”赛普忽然问,“我觉得你闻起来像条子,但不确定。”

“保险公司的,”我说,“条件是这样,总共两万五的赏金,五千块分给告诉我这件事的女人。她通过正当渠道获得的消息,应该分到一份。一万给我。我干了所有的活,承担所有的风险。一万给你——通过我。你直接要的话,一毛都拿不到。还有什么问题吗?”

“听起来不错,”他温和地说,“只是有一个问题,我没有珍珠,条子。”

我狠狠瞪他一眼,我该说的都说了,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直起身子离开墙边,把烟蒂丢在木地板上,用力踩灭,转身要走。

他站起来,伸出一只手。“等一下,”他严肃地说,“我证明给你看。”

他经过我面前出了房间。我盯着鱼,咬着嘴唇,听到抽屉打开关上的声音,显然是附近的房间传来的。

赛普回到养鱼室,枯瘦的手上握着一把闪亮的点四五口径哥尔特枪,枪管像一个人的手臂一样长。

他拿枪指着我,说:“我这里面有六颗珍珠,铅做的。六十码之内我可以射中苍蝇的胡须。你不是什么条子。赶紧滚——告诉你那些眼热的朋友我随时都准备好打烂他们的牙齿,星期天则多送一颗子弹。”

我一动没动。这人的死鱼眼里有股疯狂。我不敢动。

“那玩意可真够瞧的,”我缓缓地说,“我可以证明我是条子,你有前科,而且拿那把枪又是罪上加罪。把枪放下,我们好好谈谈。”

我听到好像有车子停在屋外的声音。煞车让轮胎嘎吱作响。脚步声经过走道,上了楼梯。忽然传来几声尖叫,这是一个人被抓住时发出的惊呼声。

赛普退到桌子和一个二三十加仑的水箱之间。他对我露出一个笑容,一个赛场上拳击手利落的笑容。

“看来你的朋友追上你了,”他慢吞吞地说,“趁你还有时间——还留着一口气,把枪拿出来丢在地上。”

我没有动。我看着他眼睛上杂乱的眉毛,又直视他的眼睛。我知道如果我动一下——即使照他说的话做——他也会开枪。

脚步声已经上了楼梯,听起来有些拖沓,似乎其中有人在挣扎。

三个人走进房间。

11

赛普太太首先进来,她步履僵硬,眼神呆滞,手臂僵硬地半举着,双手向前似乎想抓住什么。她的背后有把枪,卡萝尔·多诺万的小点三二被紧紧地握在她纤小残酷的手里。

麦德殿后,他醉醺醺的,喝得满脸通红,面目狰狞,估计是借酒壮胆。他对我挥着史密斯&威森,恶狠狠地盯着我。

多诺万把赛普太太推到一旁。这个老妇人跌坐到角落里,双膝跪地,眼神空洞。

赛普瞪着多诺万这女人。他显得有些惊讶,因为她是个女孩,而且年轻漂亮。他不习惯和这种类型的姑娘打交道,她似乎消除了他胸中的火气。如果换成是个男人的话,他一定早把他们打成碎片了。

这个身材娇小、脸庞白皙的女孩冷冷地对着他,声音冷酷,叫人心寒,“好了,老家伙,丢掉你的大枪,乖一点。”

赛普缓缓弯下腰,眼睛却没有离开过她,他把硕大的柯尔特放在地上。

“老家伙,把枪踢开。”

赛普把枪踢开。枪滑过光秃的木地板,往房间中心溜去。

“这才听话,老家伙。拉什,你看着他,我来替条子缴械。”

两把枪同时转向,现在那双灰色冷酷的眼睛看着我。麦德走到赛普跟前,用史密斯&威森顶着他的胸膛。

女孩不怀好意地微笑着,“柯聪明,嗯?你可真能冒险,不是吗?大侦探,这回失手了吧。你都不搜一搜你那瘦巴巴的同伙,他鞋子里有一张地图。”

“我不需要。”我很快回了一句,对她笑笑。

我尽量装出迷人的笑容,因为赛普太太正在地板上挪动膝盖,每挪动一次,就离赛普的柯尔特更近一点。

“可惜你现在彻底完了——你和你的大笑脸都见鬼去吧。举起你的鸟爪,让我搜你的铁枪。举起来,老兄!”

她还是个女孩,大约五英尺两英寸高,重量大约在一百二十磅左右。她只是个女孩。我六英尺一英寸半高,一百九十五磅重。我举起双手,击中她的下巴。

这可真疯狂,不过我实在受不了多诺万—麦德的行为,多诺万—麦德的枪,多诺万—麦德的狠话。我用力击中她的下巴。

她往后退了一码,小枪开火了。一颗子弹燃烧着我的肋骨,她开始倒下去,缓缓地,好像电影慢动作。这看起来有些傻。

赛普太太拿起柯尔特,对着她的背开了枪。

麦德转过身,就在这时,赛普冲向他。麦德往后一跳,大叫一声又把枪口对着赛普。赛普僵在那里,憔悴的脸庞上又露出狂野的笑容。

柯尔特射出的子弹把女孩击倒在地,她好像被狂风掀翻的一道门。蓝色衣裙晃动,有什么东西撞在我的胸膛上,是她的头。当她挣扎着站起来时,我看了下她的脸,那一刻她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来没见过的。

然后她缩成一团倒在我脚边的地板上,小小的,毫无生气,鲜红的血液从身下流出来。那位高大安静的妇人站在她身后,两手握着冒烟的柯尔特。

麦德朝赛普开了两枪,赛普向前一头栽倒,撞在桌子一角,脸上还挂着笑容。他用来治疗病鱼的紫药水洒得满身都是。他倒下时,麦德又朝他开了一枪。

我抽出鲁格,对着麦德身上我所能想出最痛又不致命的地方——膝盖后面——开了一枪。

他应声而倒,好像被一根隐藏的铁丝绊倒了。他还没开始哀叫前,我就给他戴上了手铐。

我把地上所有的枪都踢开,走到赛普太太面前,拿走了她手上的大柯尔特。

房间里沉静了一会儿。缕缕轻烟飘向天窗,在午后的阳光里呈现出朦胧的灰白色。我听到远处海涛咆哮的声音,接着又听到旁边一声微弱的口哨。

是赛普想说话。他老婆爬向他,依然膝盖跪地,弓着身子趴在他身旁。他的嘴唇上鲜血汨汨而流。他用力眨眼,想让头脑清醒。他撑起头对着她微笑,非常微弱地说:“龙睛金鱼,海蒂——龙睛金鱼。”

随后他的脖子一松,笑容消失,头歪向一侧,倒在木质地板上。

赛普太太摸摸他,然后非常缓慢地站起来,看着我,眼神平静,没有伤感。

她以低沉而清楚的声音说:“请你帮我把他抬到床上好吗?我不喜欢他和这些人在一起。”

我说:“没问题。他说的是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关于他的金鱼之类的废话。”

我抬起赛普的肩膀,她抓着他的脚,合力把他抬进卧室,放在床上。她把他的手合在胸前,帮他合上眼睛,走到窗边把窗帘拉下。 [1] “就这样,谢谢,”她没看我,“电话在楼下。”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把头埋在赛普手臂附近的被单里。我走出房间,关上门。

12

麦德的腿还在慢慢流血,但没有生命危险。我拿一条手帕绑紧他的膝盖时,他万分恐惧地看着我。我估计他是肌腱断裂或者膝盖骨破损。一会儿警察来抓他时,他走起来可能会有点儿一瘸一拐。

我走下楼,站在门廊上看着前面两辆车,然后下坡,往码头走去。除非有人碰巧经过,否则没有人知道枪声来自何处,甚至有可能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附近的树林里大概常常有人放枪。

我走回屋子,看着客厅墙上的电话,决定先不碰它。还有事困扰着我。我点燃一根香烟,盯着窗外,耳朵里响起鬼魅般的声音,“龙睛金鱼,海蒂,龙睛金鱼。”

我上楼回到养鱼室。麦德已经在呻吟了,显然,痛苦难当。我何必在意麦德这种狠毒的恶棍呢?

女孩已经断气。所有鱼缸都完好无损。鱼儿自由自在地在绿色水里游来游去,它们也不在乎麦德。

养着黑色龙睛金鱼的鱼缸在角落里,大约十加仑大小,里面只有四条,都长得很肥,鱼身大约四英寸长,全身漆黑。其中两条浮在水上吸气,两条在底下慢悠悠地游动。它们的身体粗大厚实,尾巴大大地舒展开来,凸出的大眼睛面对你时,看起来像青蛙。

我看着它们在鱼缸里的绿色水草间游动。两只红色的椎实螺贴在鱼缸内壁上,给玻璃做清洁。缸底的两条看起来更肥大迟缓。我在想为什么。

两个鱼缸之间有只长柄滤网。我拿起滤网往里捞,捞到其中一条大金鱼。我翻过网子,看着鱼儿微带银色的肚子,一个类似缝合过的疤痕赫然在目,我摸摸那个地方,发现里面有个硬块。

我把另一条也从水底捞出来,一样的疤痕,一样的圆硬块。我又抓起在上面吸气的其中一条,没有疤痕,没有圆硬块,而且比较难抓。

我把它放回鱼缸,我该料理的是其他两条。我和那个人一样喜欢金鱼,但正事终归是正事,犯罪怎么说都还是犯罪。我脱掉外套,卷起袖子,拿起桌上一边贴着胶布的刀片。

这真是个肮脏的活儿,花了我大概五分钟的时间。然后它们躺在我的掌心里——直径四分之三英寸,沉重饱满,色泽乳白,闪闪发亮,其他珠宝不可媲美。这正是林德珍珠。

我把它们洗干净,用手帕包起来,放下袖子,穿回外套。我看着麦德,看着他痛苦且惊恐的小眼,看着他脸上的汗水淌下来。我根本不在乎麦德,他是个杀手,是个心狠手辣的刽子手。

我走出养鱼室,卧房的门仍然关着。我走下楼,拿起墙上的电话。

“这是西港的华莱士家,”我说,“这里出了意外,需要医生和警察。你们能帮忙吗?”

一个女孩的声音说:“我会想办法找个医生,华莱士先生。可能要费一点时间。西港有个镇警长,他可以吗?”

“可以吧!”我谢谢她,挂上电话。在乡下地方安个电话还是有它的用处。

我点燃另一根香烟,坐在门廊简朴的摇椅上。过了一会儿,屋内传出脚步声,赛普太太走出屋子。她站了一会儿,眺望着山丘下方,然后坐在我旁边的另一张摇椅上,干涩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我猜你是个侦探。”她慢慢地说,有些迟疑。

“没错,我为林德珍珠的投保公司效劳。”

她别过头去,看着远方,说:“我以为他在这里可以得到平静,再也没有人会来骚扰他,我以为这个地方是个庇护所。”

“他不应该留下那些珍珠的。”

她转过头,这一次动作很快。她现在看起来有些错愕,然后现出一丝惊慌。

我把手伸进口袋,拿出叠着的手帕,打开放在手掌上。两个价值十万美元的“凶手”平躺在白麻布上。

“他原本可以得到安宁,”我说,“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但是他不甘心。”

她犹疑地看着珍珠,然后嘴角抽搐,声音沙哑地说:“可怜的华利,还是让你找着了。你很聪明,你知道吗?他杀了几打鱼才学会那个把戏。”她抬头看着我的脸,眼底露出一丝诧异。

她说:“我向来憎恶这个主意。你知道《圣经》故事里的代罪羔羊吗?”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人类把自己犯的罪加诸动物身上,然后把它们赶到荒野里去。那些鱼就是他的代罪羔羊。”

她对我微笑,我却没有报以微笑。

她仍然微微地笑着说:“你知道,他曾一度拥有那些珍珠,真的珍珠。经过那么多磨难,他觉得那些珍珠理应属于他。但即使他再次找到它们,他也不可能从中得到任何利益了。好像他在牢里的时候,可能是因为有些地标改了,反正他出狱后无法找到在爱达荷埋藏珍珠的地点。”

似乎有一根冰凉的手指顺着我的脊梁往上爬。我张开嘴,声音似乎不是我自己的:“啊?”

她伸出一根手指,摸着一颗珍珠。我的手还拿着它们,好像被钉在墙上的架子。

“所以他就买了这些,”她说,“在西雅图买的,是空心的,塞满白蜡。我忘了他们怎么称呼这道工序,不过看起来很不错。当然我从来没见过真正价值非凡的珍珠。”

“他买这些做什么?”我的声音有些嘶哑。

“你还不明白吗?这是他的罪孽,他必须得把它们藏在荒野之中,藏在这个荒野里。他把它们藏在鱼肚里。还有你知道——”她向我靠过来,眼睛发亮,非常诚恳地说,“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到了最后,就最近这几年,他好像真的相信他藏的是真正的珍珠。你听懂了吗?”

我低头看着我的珍珠,缓缓地合拢手掌。

我说:“赛普太太,我是个平凡人。我不懂什么代罪羔羊的想法。我敢说他就是在自欺欺人——跟任何正常的失败者一样。”

她再次微笑,她笑起来很漂亮。然后她轻轻地耸了耸肩。

“当然你会这么想,但是我——”她摊开手,“唉,现在都无所谓了。我可以把它们留作纪念吗?”

“它们?”

“嗯——那两颗假珍珠。你当然不会——”

我站起来。一辆无顶的福特跑车缓缓爬上山丘。车里的人背心上有颗大星星。引擎喘气的声音就像动物园秃头的老猩猩生气时发出的叫声。

赛普太太站在我身边,一只手半伸出来,带着一丝恳求的神色。

我突然愤怒地对她咧嘴一笑。

“好,你可真有一套,”我说,“我差点就上了当,要不是冷静下来想了想。不过你帮了大忙,女士!‘作假’正是你个性里的一面。而且你拿枪的动作又快又狠。赛普最后的遗言露了马脚。‘龙睛金鱼,海蒂——龙睛金鱼。’如果石头是假的,他不会费劲这么说。而且他也没那么傻,一路自欺欺人到这般田地。”

她脸上的表情好一会儿都没有变化,然后变了脸,眼睛突然露出可怕的神情。她嘟起嘴,对我啐了一口,然后进屋甩上了门。

我把两万五塞进背心口袋。一万两千五给我,一万两千五给凯西。我可以想象把支票给她时她的眼神。还能看到她把钱放在银行里,一心等待强尼从昆丁假释出狱。

福特停在其他车后面,开车的人对着旁边吐了一口痰,猛拉手刹,直接从车里跳了出来——是个穿着衬衫的大个子。

我走下阶梯去迎接他。

注释

[1] 在美国,如遇家中有人去世,就拉下窗帘告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