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点过后,我离开大陪审团,然后悄悄从后面的楼梯上到方威得的办公室。检察官方威得面容严肃,轮廓分明,留着女人深爱的银白鬓发。他把玩着桌上的笔说:“我想他们相信你了。下午他们可能以杀害沙隆的罪名起诉曼尼·廷南。如果这样,你最好小心些。”

我拿起一根香烟在手指间滚动,最后还是把它放进嘴里。“方威得先生,别派人跟踪我。这个城里的大街小巷,我都很熟,你的人靠得太近,对我没有好处。”

他看着一扇窗户,“你对法兰克·杜尔知道多少?”他问,眼睛却没看我。

“我知道他是个大政客,实权派,如果你要开赌场或妓院——或想要跟市政府做买卖,都得去见他。”

“没错,”方威得严厉地说,把头转向我,然后放低声音道,“抓到廷南的小辫子,会让很多人大吃一惊。如果除掉廷南,杜尔就有利可图——廷南是他想要拿到合约的那家公司的董事会头头——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冒险的。我听说他和廷南有交易。如果我是你,我会对他保持警惕。”

我笑笑。“我只有一个人。杜尔地盘很大,但我尽力而为!”

方威得站起来,隔着桌子伸过手来,说:“我要出城两天,如果起诉成功,今晚就走。小心点——如果有什么差池,找勃尼·欧斯,我的调查组组长。”

我说:“没问题。”

我们握了握手。出门时,经过一个一脸倦容的女孩,她给了我一个疲惫的笑容,看我时,手指卷着颈后的鬈发。回到办公室时,刚刚过四点半。我在小接待室门外停了一下,四处看看。然后打开门,走进去,当然里面没人。

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红色的老式沙发,两张不搭调的椅子,一小块地毯,一张阅读桌,上面摆着几本旧杂志。接待室的门一直开着,让客人能够进来,坐着等候——如果有客人,他们又想要等待的话。

我穿过去,打开我专用办公室的锁,门上写着“菲利普·马洛……专事调查。”

卢·哈格坐在办公桌一边的木椅上,远离窗户。戴明黄色手套的手抓着手杖的手柄,绿色的宽边帽推到了脑袋后半部。帽子下露出非常光滑的黑发,他的头发太长,快要盖住脖子后面了。

“嗨,我等了很久。”他懒懒地微笑着说。

“嗨,卢。你怎么进来的?”

“门一定没锁,或许我的钥匙刚好匹配。你介意吗?”

我绕到桌子后面,坐在转椅上,然后把帽子放在桌上,从烟灰缸上拿起大头烟斗,开始装烟草。

“只要是你就无所谓。我正想要换一个比较好的锁哩!”

他笑了,丰满的红嘴唇绽开。他是个长相非常英俊的小子。他说:“你还在做生意,还是准备下个月蹲在旅馆里和总局的人喝老酒?”

“我还在做生意——如果有人找我的话。”

我点燃烟斗,靠在椅背上,盯着他干净的橄榄色皮肤和笔直乌黑的眉毛。

他把手杖放在桌上,黄手套压在玻璃上,嘴唇蠕动了几下。

“我有个小生意要给你,赚头不大,挣个车费。”

我等着他说下去。

“今晚我在奥林达有个小把戏,就在卡纳利的地盘。”

“白烟的地方?”

“嗯。我想我要走运了——而且我希望有个带家伙的人在旁边。”

我从上层抽屉里拿出一包新的香烟,推过桌面。卢拿起来,打开烟盒。

我说:“什么样的把戏?”

他从烟盒中抽出一根烟的一半,低头盯着它。他的样子让我有点不喜欢。

“我已经休息了一个月,赚的钱不够在这种城市开销。总局那些家伙从禁令后就开始施压。他们一想到要靠薪水过日子,就开始做噩梦。”

“在这里运作的开销不会比其他地方大吧!所有的钱都交给一个组织,就够了。”

卢把香烟塞进嘴里。“没错——法兰克·杜尔,”他嘶吼起来,“那只肥猪!狗娘养的吸血虫!”

我没说话。我已经过了对那些自己拿他没办法的人只能骂骂为乐的年纪。我看着卢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点燃香烟。他喷出一口烟,继续说:“说来好笑,卡纳利买了一个新轮盘——从州长办公室某个吃钱鬼那里买来的,我认识卡纳利的头号庄家手皮纳,很熟。这个轮盘是他们从我这儿拿走的,里面有些猫腻——我知道猫腻在哪儿。”

“但卡纳利不知道……听起来真像卡纳利。”我说。

卢没看我。“他那边生意不错,有个小舞池,一个墨西哥五人乐队,可以帮助客人放松。他们可以先跳几支舞,再回去赌,即使输了,也不会太沮丧。”

我说:“你要干吗?”

“我想你可以把这叫作一套‘运作’。”他轻声说,透过长睫毛看着我。

我移开目光,环顾着房间。房间里铺着铁锈红色的地毯,广告月历下有五个绿色箱,排成一排。角落里有一座老式衣帽架,几张胡桃木椅,纱布窗帘挂在窗前。窗帘尾端因为被风吹来吹去弄脏了。一道黄昏的日光照在我的桌子上,照亮了空气中的灰尘。

“这么说吧!”我说,“你认为你操控了那个轮盘,可以赢很多钱,这会让卡纳利大为光火。你希望一路有人保护——那个人就是我。我觉得这主意烂透了。”

“一点儿都不烂,任何轮盘都有一定的节奏,如果你非常了解它……”

我笑着耸耸肩,“好吧,我不想搞懂这玩意,我对轮盘了解不多。听起来,你好像是想通过诈骗来装满自己的腰包,不过我也可能听错了。反正这也不是重点。”

“那什么才是重点呢?”卢淡淡地问。

“我不是什么好保镖——但这可能也不是重点。我想我应该认为这场赌局是公平的。如果我不这样认为,不肯接受你的工作,结果你进了棺材该怎么办呢?或者如果我认为每件事都在掌控之中,可是卡纳利不吃这一套,发起脾气来呢?”

“所以我才需要带枪的人啊!”卢除了说话,一块肌肉也没动。

我淡然地说:“如果我够凶悍,可以挑起这份差事——我倒是不知道自己很凶悍——那我担心的恐怕仍然不是这点。”

“算了。光是听你说担心,就够我泄气了。”

我又笑了笑,看着他的黄手套在桌面上猛烈地移来移去。我缓缓地说:“你是当今世界上最后一个可以用这个方式赚大钱的人了。当你这么干时,我是最后一个支持你的人。明白了吧!”

卢说:“好吧。”他把烟灰磕在玻璃面上,然后低头吹掉,继续开说,好像在谈论新的话题,“葛林小姐跟我一起去。她红头发,个子很高,迷人得很,以前是模特儿。在任何场合她都是个最佳人选,可以避免卡纳利盯我盯得太紧。所以我们要合伙,我想我应该先告诉你。”

我沉默了一分钟,然后说:“你很清楚我刚刚告诉大陪审团,我看见阿特·沙隆被推出车外,曼尼·廷南伸手出去割掉了他手上的绳子,最后乱枪打死了他。”

卢淡淡对我一笑。“这样一来,那些受贿的就更好过了。拿人钱财,却不消灾。他们说沙隆正派,不让董事会越界,所以被做掉了。”

我摇摇头,不想多谈。我说:“卡纳利很多时候品味奇怪,也许他不喜欢红头发呢!”

卢慢慢站起来,拿起桌上的手杖。他盯了会儿一根黄色手指指尖,显出一副困倦的样子。然后他晃着手杖走向门口。

“嗯,我们改天再见了。”他慢条斯理地说。

我等他把手放在门把上才说:“卢,别失望。如果你一定要我陪,我就去奥林达一趟。但我不要钱,还有,看在老彼得的份上,别再吃饱撑的,盯我的梢了。”

他轻轻地舔舔嘴唇,没有正眼看我。“谢了。我会小心为妙。”

他走出去,黄色手套消失在门边。

我静静地坐了五分钟,烟斗变得十分烫手。我把烟斗放下,看看手表,站起来打开桌尾角落里的小收音机。电流嗡嗡声停止后,喇叭传出一声钟响的余音,然后一个声音说:“KLI现在向你报告当地夜间新闻。今天下午稍晚的一则重要新闻是大陪审团终于决定起诉曼尼·廷南。廷南是著名的市政府游说人士,在本市势力庞大。这项起诉令他的许多友人惊讶,起诉依据的证词完全出自——”

电话铃这时尖锐地响起来,一个女孩冰冷的声音在我耳际说:“请等一下,方威得先生要和你说话。”

他立刻接上来。“起诉成立了,小心那家伙。”

我说我刚听到收音机播报。我们谈了一小会儿,他就挂断电话,说必须立刻去赶飞机。

我往后靠在椅子上,听着收音机,但不专心。我想卢真是笨蛋,但这是我没法改变的。

2

星期二有这么多人,生意真好,但没有人跳舞。大约到了十点,五人小乐队玩伦巴玩累了,没有人注意他们的音乐。木琴乐手把棒子丢下,手伸到椅子下拿杯子。其余的人点燃香烟,只管坐在那里,看起来很无聊。

我侧身靠在吧台上,吧台和乐队台都在同一边。我拿着一杯龙舌兰,让杯子在台面上打着转。所有的生意都集中在三座轮盘中间的一座。

酒保在吧台另一边,头凑到我旁边。

“那个火辣的女人一定让他们输得很惨。”他说。

我没看他,点点头。“她现在大把的玩,连算都不算了。”

红发女郎很高。我可以看见她闪着金属光泽的头发,在她背后的人头间异常显眼。我也看见站在旁边的卢油光锃亮的头。每个人好像都站着玩。

“你不玩?”酒保问。

“星期二不玩。我有一次星期二玩,惹了不少麻烦。”

“是吗?你喜欢那玩意不加水?我可以帮你弄得顺口些。”

“用什么顺呢?”我说,“你手边有木锉吗?”

他笑笑。我又喝了一些龙舌兰,然后摆出一脸苦相。

“有人故意发明这玩意的吗?”

“那我可不知道了,先生。”

“那边的最高限额是多少?”

“那我也不知道。我想得看老板的心情。”

轮盘桌排成一列,靠近远处的墙边。镀金的矮栏杆把它们围在里面,客人站在栏杆外。

中间的那桌突然发生了争吵,其他两桌的人纷纷抓起筹码移过来。

然后一个非常清晰、礼貌、带点外国口音的声音清楚而大声地说:“夫人,请您耐心点……卡纳利先生马上就来。”

我走过去,挤到栏杆边。两个靠近我的庄家手把头靠在一起,眼睛朝斜下里望着。其中一个缓缓地在静止的轮盘上来回移动一个耙子,他们都盯着红发女郎看。

她穿着一袭高领的黑色晚礼服,双肩线条优美,皮肤雪白,说不上十分美丽但也称得上漂亮。她靠在轮盘前的桌子边缘。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身前有一大堆钱和筹码。

她的声音单调,好像同样的事情已经说了很多遍。

“快点转这轮子!你们收钱收得很快,就是不喜欢掏出来。”

负责的荷官露出冷冷的木讷的笑容。他很高,黝黑,满脸不在乎的神气。“庄家不能收你的赌注,”他的口气冷静确定,“也许卡纳利先生……”他耸耸平滑的肩膀。

女郎说:“这是你们的钱,小气鬼。你不想要回去吗?”

卢·哈格在她身旁舔舔嘴,一只手放在她的手臂上,两眼热切地盯着那一堆钱。他轻声说:“等卡纳利来……”

“去他的卡纳利!我手气正旺——我要保持好手气。”

这排桌子尾端的门被打开了,走出一个瘦高苍白的男人,直直的黑发毫无光泽,高高的前额皮包骨,扁平的眼睛深不可测。细细的八字胡修成两条几乎成直角的线,撇到嘴角下方正好一英寸处,颇有东方气质。他皮肤很厚,苍白得发亮。

他走到荷官背后,停在中间桌子的一角旁,瞄着红发女郎,两根手指捻着八字胡的尾端。他的指甲带点紫晕。

他忽然微笑起来,又突然板起了脸,好像他这辈子从来没有笑过似的。他用一种沉闷挖苦的语调说:“晚安,葛林小姐。你一定得让我派人送你回家,我不希望看到钱落入坏人的荷包里。”

红发女郎不太友善地看着他。

“我还不想走——除非你赶我出去。”

“不走?那你想做什么呢?”

“赌这一沓——全部!”

众人的嘈杂声一下子跌入死寂,四下没有一点呢喃低语。卢的脸色慢慢变得死灰一般。

卡纳利面无表情,优雅严肃地举起一只手,从他的晚礼服里掏出一只大皮夹,丢到高个荷官面前。

“一万,”他的声音沉闷、沙哑,“那是我一贯的限度。”

荷官拿起皮夹打开,抽出两沓发声清脆的钞票,拨弄了一下,折起皮夹,沿着桌子边缘传给卡纳利。

卡纳利没有去拿,除了荷官,谁都没有动。

女郎说:“押红色。”

荷官俯身向前,非常谨慎地把她的钱和筹码叠起来,替她把赌注放在红方块上。

他把手放在轮盘的圆弧上。

“如果没有人反对,”卡纳利说,并没有看任何人,“这一局只有我们两个人玩。”

人头攒动,没有人说话。荷官转动轮盘,左手轻轻一抛,把球丢在辙槽上;然后缩回双手,放在大家都可以看见的桌子边缘——当然是放在桌面上。

红发女郎眼睛发亮,嘴巴微微张开。

球在辙槽上跳动,跃过一个明亮的金属方块,滑下轮侧,在号码旁边的叉道上颤动起来。球突然停止滚动,落在双零旁边的红27格里。轮盘停下了。

庄家手拿起耙子,缓缓地把两沓钞票推出去,推到女郎的赌注中,然后把所有东西都清出了赌台台面。

卡纳利把皮夹放回胸前的口袋,转身缓缓向门走去,消失在门后。

我松开抓着栏杆的发抖的手指,人们都散开,走向吧台。

3

卢过来时,我正坐在角落里一张小桌旁,吞咽着龙舌兰。小乐队演奏着单调清脆的探戈,一对男女难为情地在舞池上扭着。

卢已经穿上卡其色大衣,领子竖起,里边围着一条白丝巾,脸上带着微妙的熠熠的神情。这回他戴着白色猪皮手套,把一只手放在桌上靠近我。

“两万两千多,”他小声说,“哇,真过瘾!”

我说:“很多钱啊!卢。你开什么车?”

“看到什么不对劲的事了吗?”

“赌局?”我耸耸肩,玩着杯子,“我不擅长轮盘,卢……倒是你的女人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

“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卢说,声音有些焦虑。

“好吧!她让卡纳利看起来像个百万富翁。什么车?”

“别克四门轿车,尼罗绿,两盏探照灯,挡泥板有那种翼子板灯。”他的声音依然有些忧虑。

我说:“慢慢开进城,让我有机会跟上。”

他拿走手套,走开了。红发女郎早已不见人影。我看看腕上的手表。再抬起头时,卡纳利站在桌子对面。假八字胡上方的眼睛毫无生气地看着我。

“你不喜欢我这地方。”他说。

“恰好相反。”

“你不到这里来玩。”他是告诉我,不是问我。

“必须来吗?”我冷冷地问。

他的脸上飘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他微微弯下腰,说:“我想你是个条子,聪明的条子。”

“只是个私家侦探,”我说,“而且不够聪明。别让我的长上唇愚弄你,这是遗传。”

卡纳利的手指攥着椅背上方,用力地握紧。“不要再来这儿,不管是为什么,”他声音非常轻,好像在说梦话,“我不喜欢密探。”

我拿出嘴里的香烟,看了看,再看看他。“我听说刚才你被羞辱了,你倒是很有风度……所以这次我也不计较了。”

那一刻,他脸上呈现出古怪的表情。然后转过身,肩膀摇晃着离开了。为了让脚步放平,他走路时脚往外撇得很厉害。他的步履和他的脸一样,有些沉重。

我站起来,走出白色双层大门,进入阴暗的大厅,取出帽子和大衣穿戴上,接着,穿过另外两扇双层门到达宽阔的走廊,走廊顶部边缘装饰着涡形花纹。空气中飘荡着海雾,屋前风中摇曳的柏树滴着雾水。缓坡柔和地伸向远处的黑暗中,浓雾掩藏了海洋。

我的车停在外面的街上,就在俱乐部对面。我把帽子拉低,无声无息走在长满青苔的车道上,一拐过门廊,我一下僵住了。

一个人在我正前方,拿着一把枪——可是他没看见我。持枪的手耷在身体一侧,紧贴着大衣,手很大显得枪很小。枪管反射出微弱的光线,这光线隐隐约约,好像来自浓雾,又好像是浓雾的一部分。他块头很大,一动不动,身体牢牢地钉在脚跟上。

我轻轻地、慢慢地举起右手,解开大衣最上面的两颗扣子,伸进里面,掏出一把长管点三八,枪管六英寸长。我轻轻将它放进大衣口袋。

前面的家伙动了,他把左手举到脸前,手掌拱起,抽了一口香烟,瞬间的亮光照清了他厚重的下巴,宽大的黑黑的鼻孔,方正的凶狠的鼻子——打手的鼻子。

他丢掉香烟,踩了一脚。一个轻盈的脚步声在我背后微微响起,我转身时已经迟了。

一个重击,宛如电光一闪,我眼前随即一片黑暗。

4

我醒来时,又冷又湿,头痛欲裂。右耳后面有处瘀伤,没有流血。我被人击昏了。

我站起来,看清自己在两棵被雾打湿的树之间,离车道几码之遥,我的鞋跟上有些烂泥,看来是被人从小径上拖到这里的,但拖得不太远。

我低头摸摸口袋,自然,枪已经不见了,不过不见的不只这一样——随之消失的还有这次经历好玩的念头。

我在大雾里摸索,没找到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人,干脆放弃了。我沿着房子空旷的一边走向一排棕榈树,一盏拱形老式马灯忽明忽暗,嘶嘶作响,这盏灯挂在一个巷口,而我那辆一直用来代步的一九二五年马蒙旅行车停在那儿。我先用一条毛巾擦干座椅,接着启动引擎,吭哧吭哧开上空旷的大街,街道中间满眼是车轮碾过的痕迹。

我从那里开上德卡仁斯大道,这条街是奥林达的主干道,它的名字用以纪念很久以前卡纳斯居住地的建造者。没走多久,出现了城镇、高楼、死气沉沉的商店、安着夜用门铃服务的加油站……最后是一家还在营业的杂货店。

一辆精心装饰的轿车停在店前,我把车停在它后面。我下了车,看见一个没戴帽子的人坐在柜台边,和一个穿蓝罩衫的店员相谈甚欢。他们似乎沉浸在自己世界里。我正要走进去,又停住脚步,再看了一眼那辆打扮俏丽的轿车。

这是一辆别克,颜色在白天看应该是尼罗绿。有两盏探照灯,前面挡泥板黏着细镍棒,上面突出两盏小小的蛋形琥珀灯。司机座椅那边的窗户被摇下了。我回到马蒙那儿,拿出手电筒,头伸进别克,扭开驾照盒,把手电筒探进去照了一下,然后关掉。

车子登记的是卢·哈格的名字。

我收起手电筒,走进杂货店。店里一边摆着酒架。穿蓝罩衫的店员卖了我一品脱的加拿大黑麦酒。我拿到柜台打开。柜台前摆了十个位子,但我坐在了那位没戴帽子的人旁边。他开始在店面的镜子里非常仔细地打量我。

我叫了一杯七分满的纯咖啡,加上很多黑麦酒;一口喝下,等上一分钟,暖暖身子。然后我上下打量了这位不戴帽子的人一通。

他大概二十八岁,上身有些瘦削,一张健康的红脸,相当诚实的眼睛,双手很脏,看起来不像赚什么大钱的人。他穿着一件灰色绲边金属扣的外套,裤子很不搭。

我满不在乎地低声说:“外面是你的车?”

他非常安静地坐着,嘴唇抿紧,镜子里的眼睛一直盯在我身上。

“我兄弟的。”他过了一会儿说。

我说:“要喝一杯吗?……你兄弟是我的老朋友。”

他缓缓地点个头,打了一下嗝,慢慢地抬起手,终于抓起酒瓶,往凝固的咖啡里倒了些酒。他一口喝下。然后我看着他挖出一包揉皱的香烟,塞一根到嘴里,在柜台上擦亮一根火柴——用拇指指甲夹着点烟,点了两次都没点着——故作冷静地猛吸了一口。

我把头偏过去,平淡地说:“没必要自找麻烦。”

他说:“是吗……怎——怎么回事?”

店员朝我们走过来,我又要了些咖啡。咖啡送来后,我一直盯着店员,直到他离开,背对着我们,站到展示的橱窗前。我又往第二杯咖啡里掺了酒,喝了一些。我看着店员的后背,说:“那辆车子的主人没有兄弟。”

他强装镇定,但还是转过头来。“你认为那是赃车吗?”

“不是。”

“你不认为那是赃车?”

“是的。我只是想要知道故事。”

“你是警探?”

“嗯哼——不过不是敲竹杠,请你放心。”

他拼命抽着烟,在空杯里搅动汤匙。

“我不能为这件事丢饭碗,”他缓缓地说,“可是我需要挣这一百块钱。我是个出租车司机。”

“我猜到了。”

他一脸惊讶,转过头盯着我看。“再喝一杯,我们好好谈谈,”我说,“偷车贼不会把车停在大街上,然后坐在杂货店里。”

店员从窗边回来,在我们附近转悠,拿起抹布忙着擦咖啡壶。一阵铅似的沉默降临。店员放下抹布,走到店后面的隔间里,开始响亮地吹着口哨。

我旁边的人又倒了些威士忌,明智地对我点头,“听着——我载着一个客人出来,我一直等的就是他。这时,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开着别克过来,那男的给我一百块换我的帽子,要把我的车开进城,让我在这里混一个小时,然后开他的车到陶恩大道的卡利龙饭店,我的车子会在那边等我。他给了我一百块。”

“他怎么说的?”我问。

“他说他们去了一家赌场,运气很好。他们害怕进城时被抢,觉得赌场总是有人虎视眈眈,想分一杯羹。”

我拿了他一根烟,用手指捋直,“我相信你。能看看你的执照吗?”

他把执照递给我。他名叫汤姆·史耐德,是绿顶小客车公司的司机。我把酒瓶盖好,放进口袋,丢了半美元在柜台上。

店员走过来找零钱,他好奇得要命。

“走吧!汤姆,”我在他前面说,“去找你的出租车。我想你不应该再等下去了。”

我们走出去。我让别克带路,甩开奥林达零落的街灯,穿过一串海滨小镇。许多小屋建在靠海的沙土上,大点的屋子则建在后面的山坡上。灯火此起彼落。轮胎在湿润的混凝土上歌唱,别克的小琥珀灯在转弯处对我眨眼。

到了西锡马龙我们转向内陆,轧轧地穿过运河市,到了圣安吉罗运河。又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陶恩大道五六四〇号,那正是卡利龙饭店的地址。这是一栋很大,随意铺着板岩顶板的建筑,有地下车库,前院的喷泉在夜晚装点着淡绿色的灯。

绿顶出租车四六九号停在对街阴暗的地方。我看不出有人曾经在车里开过枪。史耐德在驾驶室里找到他的帽子,迫不及待地坐到方向盘后面。

“没我事了吧?可以走了吗?”他的声音如释重负。

我告诉他没什么事了,还给了他我的名片。他转离街角时是一点十二分。我爬进别克,开下车库的缓坡,交给一个正慢条斯理擦车的黑人,独自绕道走向大厅。

那儿的职员是一位苦行僧模样的年轻人,他正就着电话总台的灯光阅读《加州受理上诉决议》。他说卢不在,他十一点上班后就没见人影。经过一番短暂的争执,诸如时间太晚啦,我的探访太重要啊,他终于打电话到了卢的房间,可是没人接听。

我走出去,在我的马蒙里坐了几分钟,抽了一根烟,喝了几口酒。然后走回卡利龙,在电话亭里拨了电话给《电讯》,请他们接市政组找冯·白林。

当我报出姓名时,他大呼小叫起来,“你还到处游荡?简直是件奇闻。我以为廷南的朋友早就把你撂倒,丢到荒郊野外去了。”

我说:“省省吧,听我说,行吗?你听说过一个叫卢·哈格的人吗?是个赌徒。一个月前他的住处被突击,关门了。”

白林说他本人不认识卢,但知道他是什么来头。

“你们那里有谁知道他的底细?”

他想了一下,说:“这里有一个家伙叫杰瑞·克劳斯的,是个夜生活专家。你想打听什么?”

“他会去哪边庆祝?”然后我向他透露了部分故事,说的不多。我隐瞒了我被打昏和出租车的那些插曲,“他没回饭店,我一定要找到他才行。”

“嗯,如果你是他的朋友——”

“他的朋友——不是他的狐朋狗党。”我严肃地说。

白林大叫某人接电话,然后小声地,紧贴话筒对我说:“快说,小子,有话快说。”

“好吧!可是这些话是说给你听,不是给你的报纸听,知道了吗?我在卡纳利的场子外面被打昏,枪也丢了。卢和他的女人中途换了辆出租车,然后不见了。我不太喜欢这一套。卢的荷包里有那么多银子,我看他还没醉到满街乱跑的地步。即便他要胡闹,那女人也不会同意,她一脸现实相。”

“我来想想办法,”白林说,“不过听起来没多大指望。我再打电话给你。”

我告诉他我住在梅利特广场,以防他忘了;然后出门,又坐上马蒙,开车回家。到了家,我拿热毛巾敷在脑袋上十五分钟,然后换上睡衣休息,喝了热威士忌加柠檬,不时打电话到卡利龙询问情况。两点半时,白林打电话来说没找到人。卢没被逮捕,不在医院急诊室,也没出现在克劳斯能想到的俱乐部里。

三点钟时,我最后一次打电话到卡利龙。然后关灯睡觉。

早上还是一样。我想办法去找那个红发女郎。电话簿上有二十八个人名叫葛林,其中三个是女人。一个没人接,别外两个向我保证她们没有红头发,其中一个还想让我亲眼看看。

我刮完胡子,洗澡,吃早饭,下了山走三条街去康德大楼。

葛林小姐正坐在我小小的接待室里。

5

我打开另一扇门,她走进去,坐在前一天下午卢坐过的椅子上。我打开几扇窗户,锁上接待室外面的门,替她划了一根火柴,点燃她夹在左手上的香烟,那只手没戴手套和戒指。

她穿着格子衬衫和褶裙,外加一件宽松的大衣。戴着的那顶太紧的帽子已经跟不上潮流,说明她潦倒过一阵。这顶帽子完全遮盖了她的头发。她没有化妆,看起来大约三十岁,一脸倦容。

她抓着香烟的手稳稳当当,但另一只手仍提防着。我坐下来等她开口。

她盯着我身后的墙壁,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我把烟斗装好烟草,抽了一分钟。然后站起来,穿过房间走到通往走廊的门边,拿起从门缝塞进来的两封信。

我又坐回桌边,看看信,其中一封看了两遍,仿佛屋子中只有我一个人。我看信时,一直都没正眼看她或对她说话,不过我还是注意着她的。她看起来好像正为某事紧张。

后来她终于动了。她打开名牌黑色大皮包,拿出厚厚的马尼拉纸信封,拿掉橡皮筋;双手掌心捧着信封,头往后斜仰,嘴角冒出灰色的烟雾。

她缓缓地说:“卢说如果我遇到麻烦,就来找你。我现在遇到大麻烦了。”

我盯着马尼拉纸信封。“卢是我相当好的朋友。合理的范围之内,我愿意替他做任何事。但有些事情不合理——例如昨天晚上。那不表示卢和我向来都玩同一种游戏。”

她把香烟丢进玻璃碗的烟灰缸里,任由它冒烟。她的眼睛里忽然燃起黑色火焰,紧接着又熄灭了。

“卢死了。”她以单调的声音说。

我伸手抓起一支铅笔,戳着燃着的烟蒂,一直到它不再冒烟。

她继续说:“卡纳利的两个手下在我的公寓杀了他——一枪毙命,用一把看起来像我的小枪。后来我找枪时,已经不见了。我整晚和他在一起,和他的尸体……我不得不如此……”

她忽然发作起来,眼睛上翻,头垂下来撞到桌子,趴着一动不动,马尼拉纸信封落在松开的手前。

我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瓶子和一只玻璃杯,倒了一杯没掺水的酒,绕过去,托着她的头扶回椅子上,把杯缘紧贴在她嘴唇上——力气大得足以叫她觉得痛。她挣扎着吞了下去。一些酒顺着她的下巴流下来,但她的眼睛渐渐恢复了生机。

我把威士忌留在她面前,又坐下来。信封的封口开了一些,我可以看到里面的现金,一沓一沓的现金。

她开始用梦呓般的声音对我说话。

“我们从出纳那里拿了所有的大钞,装成这样一包。信封里有两万两千。我还留下几百块钱零头。”

“卢很担心。他认为卡纳利很容易就能逮到我们。你可能跟在后面,但未必有什么办法。”

我说:“卡纳利在众目睽睽之下输钱,那是好广告——虽然很心疼。”

她继续说下去,俨然我没开过口似的。“回到城里之前,我们看见一个出租车司机坐在车里,卢想到一个主意,他给了司机一百块大钞,换自己开出租车到圣安吉罗,过一些时候司机再把别克开回旅馆。那家伙答应了,我们就到另一条街换车。很抱歉把你甩了,但卢说你不会介意。反正以后可能还有机会谢你。”

“卢没进他的饭店。我们搭了另一辆出租车到我家。我住在荷巴道,南敏特八百街区。那个地方前台不会盘问你。我们上去到我的公寓,开了灯,两个蒙面的家伙从客厅和餐厅之间的墙后面走出来。一个很瘦小,另一个很魁梧,面具下面的下巴像架子似的突出来。卢错误地出手,大个儿立刻向他开枪。枪只是啪地一响,声音不是太大。卢躺在地上,再也没有动弹。”

我说:“可能是这些人把我打昏了。我还没告诉你这件事。”

她好像也没听到这句。她的脸很苍白、很镇静,像石膏一样没有表情,“我看我最好再喝一点酒。”她说。

我替我们两人倒了两杯酒。喝了酒,她继续说:“他们搜我们身,可是我们没有把钱放在身上。我们在一家通宵营业的杂货店,将现金称重并寄到了一家邮局。他们早已搜遍公寓,我们刚进屋,所以没时间藏东西。大个儿用拳头把我打昏。等我醒来,他们已经走了,只剩下我和死在地上的卢。”

她指指下巴角。那里是有点痕迹,但不明显。我在椅子上动了动,说:“他们在路上一定走在了你们前面。聪明的人应该会看看路上的出租车。他们怎么知道去哪里?”

“这我也想了一整夜,”葛林小姐说,“卡纳利知道我住在哪里。他曾经跟踪过我回家,要我听他的。”

“嗯,”我说,“但是他们为什么到你那儿,他们怎么进去的?”

“那不困难。窗户下有突出的壁檐,沿着走可以通往消防通道。他们可能派其他人去守着卢住的饭店。我们想到了这个可能性,但没想到他们也知道我的住处。”

“余下的统统说给我听。”我说。

“钱是寄给我的,”葛林小姐解释说,“卢是个好人,可是女人总要保护自己。所以我才必须留在那里,守着死在地板上的卢。等钱寄到,我才过来这里。”

我站起来,看着窗外。一个胖女人在院子对面的楼里敲着打字机。我听得到咔嗒的声音。我又坐下,盯着我的大拇指。

“他们把枪藏起来了吗?”我问。

“除非在他身下,我没看那里。”

“他们太轻易放过你了,也许根本不是卡纳利。卢什么事都告诉你吗?”

她安静地摇摇头。眼睛现在是瓦蓝色的,若有所思的神情代替了那种茫然的凝视。

“好,”我说,“那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她稍微眯了一下眼,然后伸出一只手,缓缓地把鼓鼓的信封推过桌子。

“我不是小孩子,我也正处在困境。但我也不会独吞。一半的钱归我,我要这笔钱而且能干干净净地逃走,只要一半就行。昨晚如果我打电话给警察,他们一定会逼我交出来……我想卢会希望把他的一半给你,只是你必须陪我一起玩。”

“对一个私家侦探而言,这可是一大笔钱,葛林小姐,”我疲倦地笑着说,“昨天晚上你没打电话给警察,是对你比较不利的做法。不过就像俗话说的,每件事情都有自己的答案。我最好过去那里看看有什么线索——如果有的话。”

她迅速向前探出身子说:“那你会保管这些钱了?……你敢吗?”

“当然。我这就下楼,把钱放在保险箱里。你可以拿一把钥匙——我们以后再谈分钱的事。我想如果卡纳利得知必须来找我,一定很有趣,如果你躲在我朋友的小旅馆里,那就更有趣了——至少要让我四处查探一下才行。”

她点点头。我戴上帽子,把信封塞进皮带里。出去前,我告诉她如果她觉得紧张,左手边的最上一层抽屉里有枪。

我回来时看她好像动都没动。但她说已经打电话给卡纳利,给他留了个她认为他会明白的口信。

我们绕了很多弯路才到洛林公寓——位于布兰特和C大道转角处。一路上没有人对我们开枪。据我所知,也没有人跟踪。

我和杰姆·度雷握手,他是洛林公寓白班的职员。我掌心塞过一张折好的二十元钞票,他把手放进口袋里,说很乐意看到“汤普森小姐”不受打扰。

于是我便离开了。午间的报纸没有报道荷巴道上的卢·哈格的消息。

6

荷巴道其实是整个街区公寓建筑中的一栋,共有六层楼高,前面被漆成浅黄色。整条街两边都停了很多车。我缓缓地开过去,仔细查看。整个街区看起来不像因为最近发生什么事情而骚乱过的样子。一切都很平静,天气晴朗,停放的车子也很安详,好像回家的感觉。

我绕到一条两边钉着高高木板围墙的巷子,许多凹进去的地方随便搭着车库。我停在一个写有“出租房屋”的牌子旁边,从两个垃圾桶中间走进荷巴道的混凝土院子,院子沿街。一个男人正把高尔夫球杆放进两门车的后座。大厅里一个菲律宾人拖着吸尘器在吸地毯,一个黝黑的犹太女人在电话总台上写着什么。

我乘自动电梯上去,慢慢沿着长廊来到左边的最后一扇门前。我敲敲门,没有回音,又敲了一次,还是没有,于是用葛林小姐的钥匙开门进去。

没有人死在地板上。

我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这面镜子位于一张壁床的背面。穿过房间,从窗户向下看,下面的壁檐从前是墙顶,往前接通防火梯。瞎子都可以走过来。但梯子上落满灰尘,上面并没有什么足印。

小餐厅和厨房除了该有的东西,其他什么也没有。卧室的地毯色彩令人愉快,墙壁漆成灰色。角落的垃圾桶四周有很多垃圾,梳妆台上有一把折断的梳子,上面有几根红色头发。橱柜内除了一些杜松子酒瓶外,空无一物。

我走回客厅,看看壁床后面,站了一分钟,便离开了公寓。

大厅的菲律宾人拿着吸尘器已经走了三码路。我靠在柜台的电话总机旁边。

“找葛林小姐。”

黑发的犹太女人说:“五二四号。”然后在洗衣单上做了一个记号。

“她不在。她最近回来过吗?”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注意。什么事——要账的?”

我说我只是个朋友,谢过她就走了。这说明了葛林小姐的公寓没发生过什么令人兴奋的事。我回到巷子,坐进马蒙。

我本来也没有相信葛林小姐讲的故事。

我穿过科多瓦,开过了一条街,停在一家门可罗雀的杂货店旁。这家杂货店沉睡在两棵巨大的胡椒树和一扇灰扑扑、杂乱的窗子后面。角落里有一间公共电话亭。一个老人满脸渴望地朝我蹒跚而来,等弄清楚我想要的又走开了,把眼镜拉到鼻尖上,再次坐下来看报纸。

我放进硬币,拨了号码,一个女子的声音:“电讯!”声音有点慵懒。我请她接冯·白林。

刚接通,他马上就知道是谁。我听到他在清喉咙,然后贴近话筒,非常清楚地说:“我有事告诉你,不过是坏事,我十分难过。你的朋友哈格躺在停尸间。我们十分钟前才接到的消息。”

我靠在电话亭墙上,觉得眼睛憔悴发酸。我说:“还有什么消息?”

“两个外勤警察在西锡马龙某户人家前面的院子发现了他,子弹射穿心脏。昨天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才确定身份。”

“西锡马龙,嗯?……嗯,这下可明白了。我去见你。”

我谢过他,挂了电话,站了一会儿,透过玻璃看着外面一个灰发的中年人,他走进店里,正伸手从架子上拿杂志。

然后我又丢了一个硬币,拨了洛林公寓的号码,接通了那位职员。

我说:“度雷,请接线生帮我接红发女孩,好吗?”

我拿出香烟点燃,对着玻璃门喷了一口烟。房间不通风,烟雾打着转。然后电话咔嗒一声,响起接线生的声音:“对不起,你要找的人不接电话。”

“再替我接杰姆,”等他接上了电话,我说,“能不能麻烦你跑上去看看她为什么不接电话?也许她只是小心谨慎而已。”

杰姆说:“没问题。我马上就拿钥匙上去。”

我全身开始冒汗,把话筒放在小架子上,用力把亭子门推开。灰发的家伙眼神迅速离开杂志,抬头看了看我,然后皱了皱眉头,看看手表。烟雾从亭子涌出。过了一会儿,我把门踢上,重新拾起话筒。

杰姆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不在,也许出去散步了。”

我说:“好——也许兜风去了。”

我挂好话筒,推开门出去。灰发的陌生人放杂志时过于用力,结果杂志掉到了地上。我经过时,他正弯腰去捡;接着在我背后直起身子,平静但很坚定地说:“手不要动,不要讲话。继续走,走到你车子那里,做个交易。”

我从眼角看见老人像近视眼似的偷窥我们,但即使他看得够远,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有东西顶着我的背,可能是一根手指,不过我想八成不是。

我们非常平和地走出杂货店。

一辆灰色长轿车紧挨在我的马蒙后面。车子后门打开,一个方脸歪嘴的男子伸出一只脚,踩在车门踏板上,右手背在身后车里。

押着我的人说:“上你的车,往西开。拐过第一个拐角,时速二十五,不能快。”

狭窄的街道铺满阳光,安静祥和,胡椒树低喃着。一条街开外川流不息的车辆在科多瓦大道上络绎不绝。我耸耸肩,打开车门,坐在方向盘前面。灰发的家伙迅速坐在我旁边,盯着我的手。他亮出右手,手中拿着一支短鼻手枪。

“老兄,拿钥匙的时候老实点。”

我很小心。脚刚踩到离合器,后车门砰的一声,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坐进了马蒙的后座。我挂了挡,在拐角处转弯。从后视镜里看见后面的灰车也跟着转弯,然后把距离稍微拉远些。

我在和科多瓦大道平行的一条街上往西开。走了一条半街,后面一只手从我的腋窝伸过来,把我的枪拿走了。灰发家伙把短枪搁在腿上,另一只手仔细地在我身上搜了一遍,然后满意地靠在后座上。

“好。上大街,然后加速,”他说,“看到警车,别想打招呼……否则要你好看。”

我转了两个弯,把速度加到三十五,然后保持这个速度。我们经过一些优美的住宅区,然后风景开始疏淡起来。等风景相当平淡的时候,后面的灰车开始落下,朝城里开去,然后消失不见了。

“这是哪一路的绑架?”我问。

灰发家伙笑起来,摸摸宽大的红色下巴,“是正事。大老板有话要跟你说。”

“卡纳利?”

“卡纳利——见鬼!我说的是大老板。”

我看着来往的车辆和远方的景物,几分钟没说话。“你们为什么没有在那栋公寓或巷子里动手呢?”

“要确定没有人保护你。”

“谁是这个大老板?”

“别问了——等下就到了。还有什么事?”

“有,能抽烟吗?”

我点烟时,他抓着方向盘。后座的人从头到尾一声没吭。过了一会儿,灰发家伙叫我停车,换座位,由他开车。

“我以前有一辆这样的车,六年前,还很穷的时候。”他高兴地说。

对这话我想不出什么好回答,所以就只好让烟渗入我的肺。心里捉摸着,如果卢在西锡马龙被杀,为什么凶手没有把钱拿走?如果他真的在葛林小姐的公寓被杀,为什么有人会费那么大的劲把他扛回西锡马龙?

7

二十分钟后,我们来到山脚下。车爬过山脊,绕过长长的白色水泥弯道,经过一座桥。接着爬上另一个山坡,在半路转到一条掩在橡树和熊果树丛的碎石路上。山坡上蒲苇草花白茫茫的一片,像水面的雾气一般。车轮在碎石路上啮咬着,在弯道上打着滑。

我们来到一栋山间木屋,前面的露台宽广,还有鹅卵石加水泥砌成的地基。木屋后面一百英尺的山顶上,发电的风车慢慢地旋转着。一只蓝山雀绚丽地飞过路面,冲向空中,又急速转弯,像一颗石子坠落在我们视线之外。

灰发家伙把车开到露台前,在一辆浅褐色的林肯两门跑车旁停下,熄了火,摆正马蒙长长的手刹。他拔出钥匙,小心地收放在钥匙皮夹里,放进口袋。

后座的人下了车子,把我旁边的门打开,手上拿着一支枪。我下了车,灰发家伙也下了车。我们全部进了屋。

大房间的墙都由抛了光的松木建成,闪着优雅的光泽。踏在印第安地毯上,我们穿过房间,灰头发在一扇门上轻轻敲了下。

一个声音大叫:“什么事?”

灰头发把脸靠在门上,说:“比斯利——还有您想见的家伙。”

里面的声音说进来。比斯利打开门,把我推进去,又把门关上。

这是另一个大房间,依旧是美丽的松木墙,铺着印第安地毯。石头壁炉里漂流木的火焰嘶嘶低吼着,爆燃着。

坐在宽大桌子后面的家伙就是大政客法兰克·杜尔。

他面前摆张桌子,把肥肚皮顶在边缘,然后在上面把玩东西,看起来很有智慧的样子。一张五官模糊的胖脸;一细撮白发稍稍翘起来;小眼尖锐;小手纤细。

他穿着邋遢的灰色西装,前面桌上趴着一只黑色的大波斯猫。他用一只整洁的小手搔着猫的头,猫紧靠着他的手,闲不住的尾巴在桌缘上方摇摆,然后直直垂下。

他说:“坐下。”目光并没有从猫身上移开。

我坐在比较低的一张皮椅上。杜尔说:“喜不喜欢这儿啊?很不错,对吗?这是托比,我的女朋友,我唯一的女朋友。托比,对吗?”

我说:“我喜欢这儿——可是不喜欢上来的方式。”

杜尔稍稍抬起头,看着我,嘴巴微微张开。他的牙齿很漂亮,但并不是天生的。他说:“兄弟,我是个忙人。无须废话。喝一杯?”

“好,我喝一杯。”

他两只手掌轻轻地挤挤猫头,然后把猫推开,双手放在椅子扶手上,用力一推,脸有些涨红,最后终于站起来,摇摇摆摆走到嵌入式壁橱前,拿出一个矮粗的威士忌盛酒器和两只镶金丝的玻璃杯。

“今天没有冰块,”他说,摇摆着回到桌前,“就喝纯的吧!”

他倒了两杯,打个手势,我过去拿我的那杯。他又坐下。我也拿着酒坐下。杜尔点燃一支褐色长雪茄,把盒子往我的方向推了两英寸,然后又靠到椅背上,盯着我看。非常轻松,毫无戒心的样子。

“你就是指控曼尼·廷南的家伙,”他说,“没有用的。”

我啜着威士忌,这酒还行,还咽得下去。

“有时候生活很复杂,”杜尔继续说下去,声音依然平稳轻松,“政治——即使很有趣的时候——很伤脑筋。你知道,我很难缠,我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我现在要求的不多了,但若想要——就非得到不可。至于怎么得到,一点都无所谓。”

“你是有这种名气。”我客气地说。

杜尔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四处找那只猫,拉着猫尾巴,把它拖到跟前,开始揉它的肚子。猫似乎很喜欢这样。

杜尔看着我,轻声说:“你杀了卢·哈格。”

“你为什么这么想?”我问,没有特别强调什么。

“你杀了卢·哈格。也许他该死——但是是你成全了他。他被人用点三八口径的枪射穿心脏。你带的就是点三八口径,而且你的好枪法出了名。昨晚你和哈格在奥林达,看见他赢了很多钱。你应该是他的保镖,但是你想到了更好的主意。你在西锡马龙追上他和那个女人,喂了哈格一颗子弹,抢走了钱。”

我喝完威士忌,站起来,再替自己倒一些。

“你和那女人做交易,”杜尔说,“但交易最终没达成。她想到一个俏皮的主意。不过那不重要,因为警方找到哈格时,也找到了你的枪。而且钱在你那里。”

我说:“发出通缉令抓我了吗?”

“等我放出话去……而且枪还没交出去……你知道,我有很多朋友。”

我缓缓地说:“我在卡纳利的场子外面被打昏,算我活该,枪也被缴了。我一直没追上哈格,从此没再看到他。今天早上那个女人来找我,钱装在一个信封里,她瞎掰了一个故事说哈格在她的公寓里被杀。所以钱才跑到我手上——为了保险起见。我不相信那女人的故事,可是她送钱的行为有很多问题。而且哈格是我的朋友,我就出来调查了。”

“你应该让警察处理的。”杜尔笑着说。

“那女人有可能掉入别人的陷阱。而且我可能赚几块钱——合法的。这种事即使在圣安吉罗也会发生。”

杜尔手指戳着猫的脸,被猫漫不经心地咬了一下。然后猫走开,坐在角落里舔脚趾。

“两万二,那女人就这样把钱交给你?”杜尔说,“这像一个女人的行为吗?”

“你拿了钱,哈格被你的枪打死,那女人不见了——但我可以把她带回来。必要时,她会是个好证人。”

“奥林达的那一场赌局真的有诈?”我问。

杜尔喝完酒,嘴上又叼起了雪茄。“当然,”他漫不经心地说,“庄家手——一个叫皮纳的家伙——插了一脚。轮盘接线接在双零上,老把戏,铜钮放在地板上,踩在皮纳的鞋底下,电线沿着他的腿往上拉,电池在他的屁股口袋里。老把戏!”

我说:“卡纳利看起来不像知道轮盘被接线了。”

杜尔咯咯笑着,“他知道盘子被接了线,但不知道他的头号庄家手替别人干活。”

“我可不愿意当皮纳。”我说。

杜尔拿着雪茄做了一个不屑的动作,“他已经被修理了……那场赌局很谨慎、很低调。他们玩得不大,只是正常下赌注,也没有一直都赢,因为做不到。没有一个接线的轮盘能够万无一失。”

我耸耸肩,在椅子上挪动身体。“你知道的可真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给我好看吗?”

他轻轻一笑。“嘿,不是!有一些事情自然就发生了——最好的计划向来如此。”他又摇摇雪茄,一缕灰白的细烟飘过他狡猾的小眼睛。外面房间有压低的谈话声,“我有一些需要讨好的关系——虽然我未必喜欢他们所有的勾当。”他简单地解释道。

“就像曼尼·廷南?他常常在市政厅出入,知道太多事情。好了,杜尔先生。你到底要我怎么替你卖命?自杀吗?”

他大笑起来。肥胖的肩膀愉快地摇晃着。一只小手的掌心朝我伸过来。“我不那么想,”他冷冷地说,“有更合适的交易。我要改变大众对沙隆枪杀案的看法。我怀疑没有你,那个烂检察官能不能够定廷南罪——他可以告诉大家你是被杀掉灭口的。”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去靠在桌上,靠近杜尔。

他说:“不要乱来!”声音尖锐,有些喘不过气来,一只手把抽屉拉开一半。手的动作和身体的动作相形之下,显得异常敏捷。

我低头对着他的手微笑,他从抽屉上把手移开。我看见里面躺着一把枪。

我说:“我已经对大陪审团说过了。”

杜尔往后靠到椅背上,对我微笑,“人都会犯错,聪明的私家侦探也一样……你可以改变主意——把它写下来。”

我非常小声地说:“不。我会被控伪造文书——这样的罪名我可担不起。我宁愿被控谋杀——这样我还可以摆平。尤其是方威得有意摆平的话……他可不愿意糟蹋我这个证人。廷南的案子对他太重要了。”

杜尔平静地说:“兄弟,那么你就得试试看如何摆平了。等你摆平后,脖子上还会有其他的烂泥,那样陪审团就不会只凭你的一面之词判廷南的罪了。”

我缓缓地伸出手,搔着猫的耳朵。“那两万二怎么办?”

“如果你想玩,就是你的。毕竟不是我的钱……如果廷南能够脱身,也许我会加上一些我自己的钱。”

我替猫的下巴搔痒,它开始满意地呼噜呼噜叫。我把它抱起来,轻轻地放在手臂上。“杜尔,谁杀了哈格?”我问道,但没看他。

他摇摇头。我看着他微笑着说:“你的猫真可爱。”

杜尔舔舔嘴唇,笑着说:“我看这小畜生喜欢你。”他显然喜欢这个想法。

我点点头——把猫丢到他脸上。

他哀叫一声,伸手去接猫。猫在空中漂亮地转身,两只前爪伸长准备降落。一只爪子抓裂了杜尔的脸颊,像剥香蕉皮似的。他大声惨叫起来。

我拿出抽屉里的枪。比斯利和方脸的家伙闪进来时,我的枪口正顶着杜尔的后脖颈。

一时之间出现了戏剧性的场面。接着猫挣扎着脱开杜尔的手臂,跳到地板上,躲到桌子下面。比斯利举起短鼻手枪,但看起来好像不知所措。

我拿枪口用力戳着杜尔的脖子说:“各位,法兰克先挨枪子……这可不是吓唬你们。”

杜尔在我前面咕哝着,“别慌!”他对手下嘶吼。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手帕,摁着颊上流血的伤痕。歪嘴的家伙开始沿着墙壁向前挪。

我说:“我不喜欢这一套,不过我也不是吓唬人。你最好停在那里别动。”

歪嘴的人停止挪动,狠狠地瞪我一眼,双手垂下来。

杜尔的头半转过来,想要跟我说话。我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他似乎毫不畏惧。他说:“你这样不会得到任何好处。只要我想,很容易就能把你干掉。看清楚,你现在在哪里?你不管对谁开枪,都会惹上更大的麻烦,比起我要你做的事更大的麻烦。你会骑虎难下。”

我想了一下,比斯利得意地看着我,好像他对这些已司空见惯。另一个人则没什么得意的表情。我注意听四周的动静,房子其他的地方好像很安静。

杜尔往前稍微避开枪口,说:“怎么样?”

我说:“我要出去。我有一支枪,看起来如有必要,这枪可以用来杀人。我不想这么做,所以叫比斯利把我的钥匙丢过来,另一个人把枪还我,我就忘记这桩绑架案。”

杜尔懒懒地移动双臂,想要耸耸肩。“然后呢?”

“再仔细盘算一下你的生意。如果你在后面多保护保护我,也许我就跟你一道……还有,如果你像你自己说得那么厉害,几个小时对你来说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这倒是个不赖的主意,”杜尔说着,咯咯笑起来,然后对比斯利说,“把枪收起来,钥匙还他,还有他的枪——你今天得到的那一把。”

比斯利叹了口气,非常谨慎地把手伸进裤子,把我的钥匙夹扔过来丢在桌子边缘。歪嘴的家伙伸出一只手,掏掏口袋,我稍微放松了对杜尔脖子的控制。他拿出我的枪,把它扔在地上,然后踢过来。

我从杜尔背后伸出手,拿了我的钥匙和地板上的枪,侧着身体挪向房间门口。杜尔用空洞无神的眼睛盯着我。比斯利的身体跟着我转,我靠近门边时,他闪到一旁。另一个人则竭力控制着自己。

我到了门口,转动锁上的钥匙。杜尔做梦似的说:“你就像皮筋尾端的橡皮球,跑得越远,弹回来得越快。”

我说:“橡皮筋可能有些松了。”然后出了门,把门锁上,镇定一下自己,等着子弹飞出来,但是没人开枪。我这唬人的一招经不起考验,恰如周末结婚戒指上的镀金一样单薄。这招得以奏效完全是因为杜尔的默许。

我出了屋子,发动马蒙,掉转车头,一路滑过山坡,直到下来回到公路上。后面没有什么声音追赶我。

等我回到混凝土公路桥时,已经过了两点。我一手开车一手擦拭着后脑勺上的汗珠。

8

停尸间在长长的、明亮安静的走廊尽头,在郡立大楼大厅的后面探出的一个建筑里面。走廊尽头有两扇门和一面空空的大理石墙。一扇门的玻璃上写着“验尸间”,门后没有灯光。另一扇通向一间小小的、令人愉快的办公室。

一个鹅一般蓝色眼睛,锈红色头发,留着中分发型的人正趴在桌上填表格。他抬头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突然露出笑容。

我说:“嗨,兰登……记得沙隆的案子吗?”

明亮的蓝眼睛眨了眨。他站起来,绕过桌子,伸出手来,“当然。有什么事——”他突然打住话头,手指弹了一下,“该死!你就是指证廷南的那个人嘛!”

我把烟蒂丢到门外的走廊。“我来的目的不是那个,至少这一次不是。一个叫卢·哈格的家伙……昨晚或今天早上被枪杀,听说是从西锡马龙送过来的。可以看一下吗?”

“没人会阻拦你。”兰登说。

他率先走到办公室另一边的门前,开门让我进去。里面完全漆成白色,铺着白色瓷砖和玻璃,灯火通明。一面墙上有两排大箱子,上面有玻璃看格。透过窥视孔,能看到里面都是包裹白布的尸体,深处是结霜的水管。

一具尸体盖着白布躺在头高脚低倾斜的桌台上。兰登随随便便拉下白布,一张没有生机的、平静的、淡黄的脸露了出来。略长的头发散在小枕头上,仍然乌黑光亮。眼睛半睁,漠然地瞪着天花板。

我走上前去,看着那张脸,兰登把布往下拉了一些,手指轻轻敲在胸膛上,响声空洞,宛如敲在木板上。心脏上面有一个弹孔。

“枪法干净利落。”

我迅速转过身,拿出一根香烟在手指间转动,盯着地板。

“谁指认他的?”

“口袋里的东西,当然我们也查了他的指纹。认识他吗?”

“认识。”

兰登的拇指轻轻地搔搔下巴。我们回到办公室,兰登走到桌子后面坐下。

他翻翻文件,从一沓中抽出一份,看了一下。

他说:“一辆警长的无线电车在凌晨十二点三十五分发现了他,就在西锡马龙外一条老路上,离交叉口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那儿很少有人经过,但警车会不时过去看看有没有胡闹的人。”

我说:“你能判断他死多久了?”

“不太久。送来时,尸体还有温度,那边的夜晚可是很凉的。”

我把未点燃的香烟放进嘴里,嘴唇上下晃动着它说:“我打赌你挖出了一颗点三八子弹。”

“你怎么知道?”兰登紧接着问。

“猜的,看起来是那种弹孔。”

他看着我,眼睛明亮,饶有兴趣。我谢过他,说我们还会再见,然后出门,在走廊上点燃香烟。我走回电梯,上到七楼,沿着和楼下一模一样的走廊走,但这次不是通向停尸间,而是通向一些检察官调查员空荡而狭小的办公室。走到一半,我打开一扇门,走进其中的一间。

勃尼·欧斯躬着背懒散地坐在靠墙的办公桌前。他就是方威得说如果有了麻烦,叫我来找的调查组组长。他身材中等,白眉毛,突出的下巴中间有一道很深的凹窝。另一面墙边有另一张桌子,两张硬椅子,橡皮垫上有个黄铜痰盂,其他没什么了。

欧斯淡淡地对我点头,离开椅子,把门闩上。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扁盒的小雪茄,点燃一支,又把扁盒推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坐在一张硬椅上,靠着椅背。

欧斯说:“嗯?”

“是卢·哈格没错,”我说,“我还以为可能不是。”

“见鬼。我都告诉你是哈格了。”

有人想进来,敲了敲门。欧斯没理,那人就走了。

我缓缓地说:“他大概是在十一点半到十二点三十五分之间被杀的,在发现尸体的地方,才有足够的时间完事,但照那个女人说的,她却没有作案时间。我也没有作案时间。”

“对,也许你可以证明这一点,然后你也可以证明你的朋友没有用你的枪杀人。”

“我的朋友不太可能会用我的枪杀人——如果他是我朋友的话。”

欧斯哼了一声,挖苦地斜着眼对我笑。“大部分人都这么想,所以他才可能得逞。”

我把椅子腿定在地板上,盯着他看。

“我应该告诉你关于钱和枪——所有和我纠缠不清的事情吗?”

欧斯面无表情地说:“应该——尤其是你明明知道别人已经替你说过了。”

我说:“杜尔真是一点时间也不浪费。”

我掐了香烟,抛到痰盂里,然后站起来。

“好,追缉我的命令还没下——我就去说说我的版本。”

欧斯说:“坐下!”

我坐下了。他拿出嘴里的小雪茄,粗鲁地丢得老远。雪茄沿着褐色塑胶地板打滚,在角落里吐着烟。他手臂搁在桌上,两手手指敲着桌面。下唇前凸,压住牙齿咬着的上唇。

“杜尔可能知道你现在在这里。你不在楼下箱子里的唯一原因是他们还搞不清楚到底是把你杀了好,还是赌赌运气。如果方威得选举输了,我就会被扫地出门——如果我跟你扯不清的话。”

“如果他把曼尼·廷南定了罪,他就不会输掉选举。”

欧斯从盒子里又拿出一支雪茄点燃。他拿起桌上的帽子,把玩了一下,戴上。

“那个红头发的女人为什么告诉你她公寓里的歌舞剧,什么地板上的尸体诸如此类的那一堆闹剧呢?”

“他们想要我过去,估计我会去查看是否有枪留下——也许只是核实一下她说的话。这样可以把我从热闹的地方调开,且更容易弄清楚检察官是否派人对我进行了保护。”

“这都是揣测。”欧斯酸溜溜地说。

“那当然。”

欧斯晃了一下粗腿,努力站稳双脚,双手支在膝盖上。小雪茄在他嘴角抖了抖。

“我想见见这些拿着两万二乱撒,只为瞎掰童话故事的家伙。”他狠狠地说。

我又站起来,经过他,朝门走去。

欧斯说:“忙什么?”

我回过头,耸耸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好像兴趣不大。”

他站起来,疲倦地说:“那出租车司机可能是个可恶的小混混。不过话说回来,也可能是杜尔的爪牙不知道他蹚了这趟浑水。趁他记忆还新鲜,我们去拜访他一下。”

9

格林高级车行在狄文拉,在主干道东面三个街区外。我把马蒙停在消防栓前面,然后下车。欧斯瘫在座位上,咕哝说:“我留在这里,也许会发现跟踪的人。”

我走进一座充满回音的巨型车库,里面光线幽暗,几块新漆的地方色彩亮眼。角落有一个肮脏的玻璃墙的小办公室,一个小个子脑袋后面撑着牛仔帽,满是胡茬的下巴下面挂着一条红领带。他正在把烟草削到自己掌心里。

我说:“你是调度员?”

“对。”

“我找你们的一个司机,叫汤姆·史耐德的。”

他放下刀子和烟草块,开始用掌心压碎烟草,警觉地问:“有什么麻烦吗?”

“没有麻烦,我是他的朋友。”

“又是朋友?哼……先生,他上夜班……我想他已经走了……仁福街一七二三号,靠灰湖那头。”

我说:“谢谢。有电话吗?”

“没电话。”

我从口袋里抽出折叠的地图,打开一部分,放在他鼻子前面的桌上,他看起来有些不悦。

“墙上有张大的。”他粗声粗气地说,开始把烟草塞进短烟斗里。

“我习惯用这一张。”我说。我在摊开的地图上弯下腰,寻找仁福街。然后突然打住,看着年仔帽的脸,说:“你倒挺快想起那个住址的。”

他把烟斗放进嘴里,狠狠地抽了一口,把两根手指迅速塞进敞开的背心口袋里。

“刚才有两个混混问过。”

我赶快折起地图,边塞进口袋,边冲出门。跳过人行道,跃进方向盘后,猛踩油门。

“有人抢先了,”我对欧斯说,“刚才两个家伙问了那小伙子的地址。可能——”

欧斯抓住车子,轮子尖叫转弯时,欧斯不断咒骂。我身子往前倾,拼命向前开。中央街口亮起红灯,我突然转向转到加油站,穿过路障,窜到中央大街,穿梭在车辆中间,然后右转一路朝东而去。

一个黑人警察朝我吹哨子,瞪大眼睛好像要看清楚牌照号码,我无所顾忌地继续前进。

仓库、果菜市场、大瓦斯库、更多的仓库、铁路、两座桥都被抛在身后。我一连闯过三个黄灯,然后以一秒之差闯过第四个。在第六个街区,招来了一位骑警的警笛,欧斯递给我一个青铜星徽。我对着车外猛挥,转到太阳可以反射的方向。警笛停住了。摩托车紧跟在后走了十二个街区,然后转开。

灰湖是个人工水库,坐落在两座山丘之间的凹崖处,在圣安吉罗的东缘。狭窄但耗资巨大铺成的街道逶迤在山间。道路两边,装点着几座廉价、散落的木屋。

我们一头钻进山丘,边疾驶边找门牌号码。灰色如丝的湖面被落在身后。老马蒙的马达在岩块剥落的堤岸间怒吼,把尘土吹落在无人走过的人行道上。土狗在野草间的地鼠洞前逡巡着。

仁福街几乎在山顶上。街头有一栋整齐的小木屋,屋子前面有个裹着尿布的小孩。一片草地上围着铁丝网,里面什么也没有。然后有一大片没有房子的空地。然后有两栋房子,接着路面向下延伸,上下大幅起伏,穿过两边高得足以掩蔽整条街的堤岸。

接着前面转弯处突然爆出一声枪响。

欧斯猛地坐直身子,说:“喔喔!那可不是打兔子的枪。”他迅速抓出手枪,打开旁边的车门闩。

我们开出弯道,看见下坡处有两栋房子,中间有两块陡坡。一辆灰色长轿车在两栋房子中间的空地上滑行。左前方的轮胎扁塌,两扇前门大开,好像张开的大象的耳朵。

一个黑脸的小个子双膝跪在街上,靠在右边开启的车门边。右臂垂下,鲜血直流,另一只手想要捡起前面水泥地上的自动手枪。

我猛地刹住马蒙,欧斯跳了出去。

“嘿,别动!”他大叫一声。

手臂受伤的家伙怒吼着,松了手,往后靠在车门踏板上。车子后面传出一声枪响,在离我耳朵不远处爆开。这时候我已经站在路上。灰色长车斜插在两栋房子中间,所以除了开着的门,我看不清左边的景象。枪声好像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欧斯对着门内开了两枪。我弯下腰,看车子下面,看到一双脚。我朝它们开枪,没打中。

就在这时,最近的房子的角落传出很细但非常尖锐的破裂声。灰色长车的玻璃破了。后面枪声大作,房子墙角的灰泥四溅,散落在矮树丛中。接着我看见矮树丛间有个男人的上半身。他趴在下坡上,肩上扛着一把轻型来复枪。

他就是汤姆·史耐德,那个出租车司机。

欧斯嘟哝一声,朝灰车开了火。他朝门又开了两枪,然后闪到引擎盖后面。车后响起更多爆炸声。我把受伤的人的枪踢开,小心绕过他,扫了一眼油箱后面。但是那人有太多角度要照顾到,顾不上我。

他是个大块头,一身褐色西装,在两栋木屋中间的山凹处发出一连串砰砰的枪响。欧斯的枪也怒吼着。那人转过身,朝他不断射击。欧斯现在没有任何掩体。我看见他的帽子飞落在地,他双脚分开笔直地站立,像在练靶场那样稳稳地托着枪。

但是大块头已经败下阵来,我的子弹射穿了他的脖子。欧斯非常谨慎地继续朝他开枪,大块头倒了下去。欧斯枪里的第六发也是最后一发子弹射中了那人的胸膛,他彻底倒下了。他脑袋的一侧撞到路面上,伴随着令人作呕的嘎巴声。

我们从车子两边朝他包抄过去。欧斯蹲下来,扶起这人的背。尽管鲜血流满了他的脖子,他死去的脸却有一种轻松可亲的表情。欧斯开始翻搜他的口袋。

我回头看看另外一个人。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车门踏板上,抱着右臂,一脸痛苦。

史耐德三步并做两步爬上堤岸向我们跑来。

欧斯说:“这家伙叫波克·安德鲁,我在赌场常看到他,”他站起来,拍拍膝盖,左手拿了些零碎东西,“对,波克·安德鲁。白天当枪手,按小时或周计酬。我看他以此维生——至少有段时间了。”

“他不是打昏我的人,”我说,“而是我被打昏前看到的那人。如果早上红头发说的有真话,恐怕就是这家伙杀了哈格。”

欧斯点点头,走过去捡起帽子。帽缘上有个洞,“我预料也是这样。”他说着,冷静地把帽子戴上。

史耐德站在我们面前,小来复枪牢牢地握在胸前。他没戴帽子,没穿大衣,脚上穿着球鞋,眼睛明亮愤怒。他开始发抖。

“我就知道我会宰了他们!”他大吼着,“我就知道我会干倒这些下流胚子!”他住了口,脸开始变色——变成绿色。他缓缓弯下身子,放下来复枪,两手撑着弯曲的膝盖。

欧斯说:“老弟,你最好找个地方躺下来。如果我没看错,你快要吐了。”

10

史耐德躺在小木屋家里客厅的沙发床上。额头放着一条湿毛巾。一个蜜色头发的小女孩坐在他旁边,握着他的手。一个年轻妇人头发稍微比小女孩的颜色暗些,坐在角落,疲累而欣喜地看着史耐德。

我们进来时很热,所有的窗户都关上了,所有的窗帘也拉下了。欧斯打开前面的两扇窗户,坐在窗户旁边,看着外面的灰车。黝黑的墨西哥人坐在前座,没有受伤的手抓着方向盘。

“都是因为他们说到我女儿,”史耐德盖着毛巾说,“我才发了疯。他们说如果我不照他们的话做,就回来抓她。”

欧斯说:“好,汤姆。我们就从头听起。”他往嘴里放了一支小雪茄,怀疑地看着史耐德,没有点燃。

我坐进一张非常硬的温莎椅里,看着廉价的新地毯。

“我正在看杂志,等着吃饭,然后去上班,”史耐德谨慎地说,“我女儿去开门,他们拿枪对着我们,把我们都逼进这里。然后关上窗户,拉下窗帘,只留一幅开着。那个墨西哥佬坐在那里往外看,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大块头坐在这边床上,叫我把昨晚的事情说给他听——说了两遍。然后他说我得忘记我见了谁,和谁一起进城之类的事,这样就会没事。”

欧斯点点头说:“这个人第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

“我没注意。大概十一点半,或者十一点四十五分。我一点十五的时候回到办公室报到,就在从卡利龙把车子拿回来后。昨晚我们足足花了一个小时从海边开车进城。在杂货店里说了十五分钟话,也可能更久些。”

“那样算算,你见他时大概半夜了。”欧斯说。

史耐德摇摇头,毛巾从脸上掉下来。他又把毛巾推了回去。

“呃,不是,”史耐德说,“杂货店那家伙告诉我他十二点关门。我们离开时他还没准备关门。”

欧斯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看我,又回头看史耐德,“说说这两个枪手。”

“大块头说得多,大概意思是我不必跟谁说这件事。如果我听话,他们就会再回来给我一点钱。如果我说错话,他们就回来抓我女儿。”

“说下去,”欧斯说,“他们满嘴废话。”

“他们走了。等看到他们又返回来,我简直要疯了。仁福街是条断头路——有人贪污偷工减料。这条街绕山往前通半英里路,然后就没路了,没有出口。所以他们一定得原路返回……我拿了我的点二二——这是我唯一的枪——躲在树丛里。第二枪打中了轮胎,我想他们以为爆胎了。下一枪我没打中,他们变聪明了,也拿出枪来。后来我打中了墨西哥佬,大块头躲在车后……后来,你们就来了。”

欧斯活动活动他粗硬的手指,阴沉地对角落里的小女孩笑笑。“汤姆,谁住隔壁房子?”

“一个叫格兰迪的家伙,他是巴士司机。他一个人住,现在正在上班。”

“我猜他不在家。”欧斯笑笑。他站起来,走过去,拍拍小女孩的头,“汤姆,你得来局里一趟,做个笔录。”

“没问题,”史耐德的声音疲惫不堪,“我看我的工作也要丢了,我昨晚把车租出去了。”

“那可不一定,”欧斯轻轻说,“除非你们老板不喜欢有胆识的家伙替他跑车。”

他又拍拍小女孩的头,走到门前,打开门。我对史耐德点点头,跟着欧斯走出屋子。欧斯安静地说:“他还不知道杀人的事,没有必要在孩子面前提起。”

我们走到灰车旁,从地下室拿出一些麻袋盖在安德鲁的尸体上,再用石头压住麻袋。欧斯偏着头,漫不经心地说:“我得赶快找个电话。”

他靠在车门上,看着车内的墨西哥佬。墨佬头朝后仰坐着,眼睛半睁,褐色的脸上疲惫不堪,左腕铐在方向盘上。

“姓名?”欧斯厉声问。

“路易·卡德南。”墨西哥佬轻声说,眼都没有睁大一点。

“昨晚你们哪一个人在西锡马龙做掉一个家伙?”

“听不懂,先生。”墨西哥佬低声说。

“别跟我装疯卖傻,混球,”欧斯不动声色地说,“别惹恼我。”他的头弯到窗边,嘴里的雪茄打着转。

墨西哥佬好像被逗乐了,同时又显出很疲倦的样子。右手的血已经干涸,变成黑色。

欧斯说:“安德鲁在西锡马龙一辆出租车上做掉了一个家伙,车里还有一个女人。我们抓到那女人了。你他妈的还有个机会证明你没参与。”

墨西哥佬半睁的眼睛闪过一星亮光,很快又消失了。他微微一笑,露出一排小小的白牙。

欧斯说:“他怎么处理那把枪的?”

“听不懂,先生。”

欧斯说:“他很顽固。他们顽固的时候挺吓人的。”

他从车边走开,踢踢人行道上的松动的泥土,旁边的麻袋盖着死人。他的鞋尖戳着戳着,水泥地上渐渐露出了承包商的名字。他大声读出来:“圣安吉罗·杜尔铺路工程公司。那条肥虫竟然不乖乖干自己的勾当,真是怪事。”

我站在欧斯旁边,往下看着两栋房子中间的山丘。远远的下方,环绕着灰湖的大道上,来往车子的挡风玻璃折射的光线一闪一烁。

欧斯说:“你说说看?”

我说:“杀手知道出租车的事——可能——还有那女人拿着钱进城的事,所以不是卡纳利干的。卡纳利不是那种随便拿着两万二大洋让别人玩的人。红头发也参与了杀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

欧斯笑笑。“当然,这样做是为了把你引进圈套。”

我说:“真遗憾有些人对人命,或是对两万二,就是一点儿都不在乎。哈格被杀,好让我落入圈套,给我钱好让圈套套得更紧。”

“也许他们认为你有了高球杯,”欧斯咕哝道,“刚好能把你的嘴缝起来。”

我在手指间转着香烟。“即使对我而言,这样做未免还是有些愚蠢。我们现在怎么办?等月亮出来好唱歌——还是下山,继续说些善意的谎言呢?”

欧斯对着安德鲁的麻袋吐了一口,粗鲁地说:“这里是郡的辖地。我可以把整件烂摊子丢给索兰诺的小警察局,把事情压一些时候。出租车司机也会乐意配合的。我已经受够了,所以我要把这个墨西哥佬押去牢房,亲自料理。”

“我也喜欢这样,”我说,“我想你没办法压太久,但时间大概足够让我去看看那条养猫的大肥虫了。”

11

我回到旅馆时,已经快傍晚了。职员交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请尽快打电话给杜尔。”

上了楼,我喝光瓶底的酒,打电话给楼下又叫了一瓶。接着我搔搔下巴,换了衣服,在电话簿里找杜尔的号码。他住在绿野公园一所美丽的老房子里。

我叮叮当当地替自己调了一大杯顺口的好酒,坐在安乐椅上,电话就在肘边。先是一个女佣接的电话,然后一个男人说到杜尔先生几个字,听起来好像这几个字会让他嘴巴爆炸似的。在他之后,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沉默,最后终于轮到杜尔自己接电话,他似乎很高兴我打电话来。

他说:“我一直在想今天早上我们的谈话,我有个更好的主意。过来见我……你可以把那些钱带来,你刚好有足够的时间去银行取钱。”

我说:“是啊!保险库六点关门,但这不是你的钱。”

我听到他咯咯地干笑起来。“别傻了,钱都做记号了,我可不想控告你偷钱!”

我想了想,没有相信——没有相信钱被做了记号。我喝了一口酒,说:“我可能愿意把钱交给原来给我钱的人——当着你的面。”

他说:“我告诉过你那人不在城里,我看看能不能想些什么办法,你可别耍花招啊!”

我说当然不会耍花招,就挂了电话。我喝完酒,打电话给《电讯》的白林。他说警长办公室的人好像根本不清楚哈格的事——或根本不管这事。我仍然不让他登载我的故事,他有点不高兴。从他说话的口气来看,我知道他还没发现灰湖附近的事件。

我打电话给欧斯,但没找到人。

我又调了一杯酒,吞下半杯后才觉得喝得有些过头了。我戴上帽子,改变了对剩下半杯酒的心意,下楼上了车。黄昏的交通十分拥挤,有家的人都开着车回家吃饭。我不确定是两辆还是一辆车跟踪着我。不过,并没有人想追上来,丢一颗手榴弹在我腿上。

房子是方形的两层老式红砖建筑,美丽的院子,红砖围墙上面装饰着一圈白色石头。一辆闪闪发光的黑色大轿车停在一旁的出入口。我沿着红色标记上了两层阶梯,一个苍白瘦削、身穿圆摆外套的人带我走进宽敞安静的大厅,里面都是深色的老式家具,在大厅尽头可以瞥见花园的一角。他带着我穿过大厅,又沿着另一个直角的大厅穿行,最后带我轻轻走进镶嵌装饰板的书房,里面的朦胧的灯光映衬着渐浓的暮色。他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在那儿。

房间尽头的落地窗大部分都开着。窗外一排静静矗立的大树后面,露出一线黄铜色的天空。树前面一个洒水器缓缓地在一片已经暗下来的草地上方打着转。墙上挂着大幅色调阴暗的油画,一个偌大的黑色书桌一端摆着一排书,旁边有很多深陷的座椅,沉重柔软的地毯从这端的墙边延伸到另一端墙边。空气里隐约透着上好雪茄的香气,混合着不知何处飘来的花香和湿土香。门打开了,一个带着夹鼻眼镜长相有点年轻的人走进来,对我客套地点点头,暧昧地看了一下四周,说杜尔先生立刻就来。他又出去了,我点了一根香烟。

过了一会儿,门又被打开了,比斯利走进来,微笑着经过我身旁,坐在窗户边。然后杜尔进来,后面跟着葛林小姐。

杜尔手臂上揽着他的黑猫,脸上还有两道可爱的抓痕,右颊贴着发光的胶布。葛林小姐的衣服和我早上时看到的一样。她看起来脸色晦暗,疲惫无神。经过我身边时,一副从没见过我的模样。

杜尔把自己塞进书桌后面的高背椅,把猫放在面前的桌上。猫慢慢走到桌角,开始舔肚子,动作冗长夸张,却正经八百。

杜尔说:“好极了,人都来了。”然后愉快地咯咯笑起来。

穿着圆摆外套的人托着一盘鸡尾酒进来,递给每一个人,把放有调味罐的托盘放在葛林小姐旁边的矮几上。之后他又走了出去,小心地关上门,好像害怕把门打破似的。

我们都喝着酒,每个人看起来都很严肃。

我说:“人都到了,只差两个人,要不咱们就达到最低法定人数了。”

杜尔厉声说:“什么?”头偏向一边。

我说:“卢·哈格在停尸间,卡纳利在躲警察。否则我们就都聚在一起了,所有的相关人士。”

葛林小姐忽然做了一个动作,忽然又停下来,戳着椅子扶手。

杜尔吞了两口鸡尾酒,把杯子放在一边,整洁的小手交叉放在桌上。表情看起来有些阴险。

“那笔钱,”他冷冷地说,“现在由我来保管。”

我说:“不管是现在还是任何时候,都轮不到你保管,我没带来。”

杜尔瞪着我,脸变得有些红。我看着比斯利,他嘴里叼着烟,手放在口袋里,头靠着椅背,看起来半醒半睡。

杜尔若有所思地轻轻说:“先藏着,嗯?”

“没错,”我阴沉地说,“只要钱在我手上,我就还算安全。你让我碰这钱时,就玩过火了。我若不抓住机会,岂不是呆子。”

杜尔说:“安全?”语调有些阴险。

我笑了。“还不够安全到让我不掉入圈套,但上一个圈套不够高明……当然还不够安全到不再次被人用枪挟持。不过下次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但足够保证不会有人从背后射杀你,或赔上财产。”

杜尔抚摸着猫,直视着我。

“我们再把一两件事情弄弄清楚,”我说,“谁害了哈格?”

“你凭什么认为不是你?”杜尔恶狠狠地问。

“我的不在场证明已经确凿了。等我弄清楚卢的死亡时间,才知道对我多有利。我现在干净了……不管是谁交出什么枪,说什么鬼故事……那些被派去毁掉我不在场证明的小子惹上了一些麻烦。”

杜尔说:“所以呢?”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情绪。

“一个叫安德鲁的暴徒和一个自称路易·卡德南的墨西哥佬,我敢说你一定听说过他们。”

“我不认识这种人!”杜尔厉声说。

“那么听到安德鲁死翘翘了,卡德南也被警察抓了,你也不会难过了。”

“当然不会。”杜尔说:“他们是卡纳利派去的,是卡纳利下的令杀掉哈格。”

我说:“所以这就是你的新主意了,真烂!”

我身子往前倾,把空杯子放在椅子下。葛林小姐转过头看着我,非常沉重地说——好像我相信她的话对人类的未来无比重要似的:“当然——当然是卡纳利叫人杀了卢……至少,是他派出来追我们的人杀了卢。”

我礼貌地点点头。“为什么?因为没得到的一袋钱?他们才不会杀了他。他们会把他抓起来,把你们两个都抓起来。是你安排杀了他,出租车的把戏是为了把我引开,不是为了瞒过卡纳利的手下。”

她迅速伸出手来,眼睛在冒火,我继续说下去。

“我不太聪明,但也没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到底会是谁呢?卡纳利没有枪杀卢的动机,除非是为了拿回被骗的钱——如果他那么快就知道上当受骗的话!”

杜尔舔着嘴唇,下巴颤抖,觑着小眼来回看着我们。葛林小姐慌张地说:“整部戏卢都了解,他和荷官皮纳一起计划的。皮纳要一笔远走高飞的钱,他要搬到哈瓦那。当然卡纳利迟早会知道,但没那么快,如果我当时没有吵起来闹那么一通的话。我害得卢被杀——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根本没注意到我的烟掉了一英寸长的烟灰。“好,”我紧追不舍地说:“就算卡纳利干了整件好事……我猜你们两个骗子以为我只在乎这点……卡纳利发现被骗后,卢应该人在哪里呢?”

“他应该走掉了,”葛林小姐语气中不带任何感情地说,“走到天涯海角了。而且我应该跟他一道走的。”

我说:“胡说八道!你好像忘记我知道卢为什么被杀了。”

比斯利在椅子上坐直身子,右手十分轻巧地移向左肩,“老板,这个聪明的家伙惹火你了吗?”

杜尔说:“还没,让他说下去。”

我动了一下身子,好把比斯利看得清楚些。外面的天空已经黑了,洒水器也关掉了。一股潮湿的感觉缓缓渗进房间内。杜尔打开一个杉木盒子,拿出褐色长雪茄放进嘴里,用假牙把烟头咬掉,擦火柴的声音有些刺耳,然后他费力地抽着雪茄,吞云吐雾。

透过一大团烟雾,他缓缓地说:“把这些都忘掉,谈谈钱的事情……曼尼·廷南下午在牢房上吊自杀了。”

葛林小姐突然站起来,双臂垂在两旁;然后又缓缓地沉入椅子里,一动不动地坐着。我说:“有人帮他吗?”我猛烈做了一个唐突的动作——然后打住了。

比斯利迅速瞥了我一眼,但我并没有看他。窗户外面有一个影子——一个比黑暗的草地和更黑暗的树木亮一些的影子。接着,是空洞的、尖锐的连续枪击声,窗内飘进一缕白烟。

比斯利弹了一下,身子抬起一半,接着脸朝地倒下了,一只手臂压在下面。

卡纳利从窗户跳进来,跨过比斯利的身体,往前走了三步。他静静地站着,手里拿着一把长长的小口径黑色手枪,尾端稍大些的消音器筒体闪闪发光。

“全都不要动,”他说,“我是个好射手——即使拿着这把猎象枪。”

他的脸白得几乎发亮。深色的眼睛几乎都是烟灰色的虹膜,没有瞳孔。

他淡淡地说:“晚上开着窗户,声音传得很清楚。”

杜尔把双手放在桌上,开始拍打桌面。黑猫把身子压得非常低,悄悄爬到桌缘,跳到一张椅子下。葛林小姐机械地缓缓把头转向卡纳利。

卡纳利说:“你那张桌子大概有什么机关。如果这个房间的门打开,我就开枪。我会很高兴看到你的肥脖子流血。”

我右手的两根手指在扶手上移了两寸,消音枪立刻转向我,我不再动了。卡纳利棱角分明的八字胡下的嘴巴微微笑了一下。

“你是个聪明的侦探,”他说,“我没看错人,你还是有些讨我喜欢的地方。”

我什么话都没说。卡纳利回头看杜尔。他非常明确地说:“我长久以来被你的团伙吸血,不过这又是另一码子的事。昨晚我被骗了些钱,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我又变成杀死这个哈格的凶手。一个叫卡德南的家伙承认说是我雇用了他……这就有点儿离谱了。”

杜尔在桌前轻轻地摇了一下,艰难地放下手臂,用小手撑着脸,开始发抖。他的雪茄在地板上冒烟。

卡纳利说:“我要把钱拿回去,我要摆脱这些指控——但我最想要的是看你说话——这样我可以射穿你的大嘴,看着鲜血流出来。”

比斯利的身体在地毯上扭动了一下,他的手抓摸着。杜尔的眼睛尽力避免看他。这时卡纳利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什么都没看见。我移动着扶手上的手指,可是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卡纳利说:“皮纳对我招了,我已经处理了他。你杀了哈格,因为他是不利于廷南的秘密证人。检察官保住了秘密,这个侦探保住了秘密,但哈格没保住。他告诉了这个婊子——这个婊子告诉了你……所以你安排人杀了他,故意让人怀疑是我干的。先是这个条子,如果不管用,就把罪名栽到我头上。”

接着是一阵沉默,我想说什么,但是说不出口。我想除了卡纳利没有人会再说出什么。

卡纳利说:“你安排皮纳让哈格和他的女人赢我的钱。那也不难,因为我向来不在轮盘上耍诈。”

杜尔停止发抖,他抬起脸——跟石灰一样白,缓缓转向卡纳利,那是一张快要癫痫发作的脸。比斯利一只手臂撑着上身,眼睛几乎闭着,但还是费力地把一把枪抓在手中。

卡纳利身体前倾,开始微笑。就在比斯利的枪振动咆哮之时,他扣着扳机的手指开始泛白。

卡纳利拱起背直到身子形成僵硬的弧形。他直直地往前倾倒,撞上桌边,又沿着桌边往下滑到地板上,再没有举起手来。

比斯利扔掉枪,脸又朝下倒在地板上。他身体瘫了,手指痉挛了一阵,最后静止不动了。

我的腿动了动,站起来,走过去下意识地踢开卡纳利掉在桌下的枪。我看见卡纳利至少开了一枪,因为杜尔没了右眼。

他静静地坐着,下巴落在胸膛上,没受伤的半边脸看起来很忧伤。

房间的门打开了,戴着夹鼻眼镜的秘书瞪大眼睛跑进来。他跌跌撞撞地后退靠在门上,又关上了门。我听到了他响彻房间的急促的呼吸声。

他喘着气说:“出——出事了吗?”

即便在当时,我也觉得那情景很可笑。然后我才明白他可能近视,从他站着的地方看,杜尔可能看起来很正常。另外,这也可能是杜尔手下人的习惯。

我说:“没事——我们会料理。出去别管。”

他说:“好的,先生。”然后又出去了。我惊讶得嘴都闭不上。我走过房间,弯腰察看灰发比斯利。他昏过去了,可是脉搏很正常。他身体的一侧在慢慢地流血。

葛林小姐站起来,看起来跟卡纳利一样呆若木鸡。她叨叨叨地冲我说话,声音尖利但很清晰:“我不知道卢会被杀死,我也没办法。他们用烙铁烙我——给你看看我遭遇了什么。看!”

我看了看。她把胸前的衣服拉开,乳沟间有一个可怕的烙痕。

我说:“好了,老姊。果然够狠毒。不过我们得叫警察来,还有替比斯利叫一辆救护车。”

我推开她走到电话旁,她抓住我的手臂,我把她的手推开了。她继续在我背后说话,声音尖细绝望。

“我以为他们只是会把卢关起来等审判结束,但是他们把他拖出出租车,一句话都没说就杀了他。然后小个子开着出租车进城,大个儿把我带到了山上的一间破屋。杜尔也在那里,他告诉我如何陷害你。他答应如果我听话,就把钱给我;但如果让他们失望,就会折磨死我。”

我忽然意识到我背对着人,于是急忙转回身,手里拿着电话,把枪放在桌上。

“拜托!饶了我吧!”她狂乱地说,“杜尔和荷官皮纳一起设计了整个圈套。皮纳也是把沙隆骗到被杀地方的一分子。我没有——”

我说:“好了——没事了。别紧张。”

房间内,甚至整个房子都寂静无声,好像很多人在门外竖着耳朵倾听。

“那本来也不是个坏主意,”我慢慢地说,好像全世界的时间都是我的,“卢只是法兰克·杜尔手上的一个筹码。他以为这个圈套会把我们两个证人都除掉,来个一石二鸟。可是玩得有点过火,牵扯了太多人,结果砸烂了自己的脸。”

“卢想到别的州去,”她说,抓着衣服,“他怕了,以为轮盘把戏是给他报酬的一种方式。”

我说:“当然了。”拿起话筒,打给警察总局。

房门又开了,秘书拿着一把枪进来。一个穿制服的司机拿着另一把枪跟在后面。

我非常大声地对着话筒说:“这里是法兰克·杜尔的家,这里有人被杀了……”

秘书和司机又闪了出去,我听到走廊上有奔跑声。我挂了电话,再打给《电讯》找白林。当我接通后向他报告事情大概时,葛林小姐从落地窗跑进黑暗的花园里。

我没去追她,我不太在意她逃走。

我得想办法找欧斯,但他们说他人还在索兰诺。那个时候,夜色中已经充斥着警笛声。

我有点麻烦,但不太多。方威得施了太多压力。内幕并没有被全部曝出来,但也足够让那些市政厅身穿两百美元西装的小子在一段时间内举着左臂,捂着脸走路。

皮纳在盐湖城被捕,供出了其他和廷南案有关的四名案犯。其中两人拒捕被杀,另外两人被判无期徒刑,不准假释。

葛林小姐溜得干干净净,再也没听说她的踪迹。我想大概就是这样了,只是我必须交出两万二给公共行政官。他给了我两百块赏钱和九块两毛油钱。有时候我不禁想他把其余的钱弄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