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乌戈·甘德勒斯站在壁球场的中央,弯着高大的身躯,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灵巧地握着小黑球。他在发球界线处长拍一挥,发了一个球。

黑球打在前面的墙上偏高的地方,被弹回来后划了一道高高的、柔和的曲线,差点儿击中了天花板下面的顶灯和它的护网。它后劲不足地落在后墙上,没能弹回去。

乔治·戴尔对着球随意地挥了一拍,将球拍尾端重重地往水泥后墙上一顶。球掉在了地上。

他说:“就这样了,老板。十二比十四。你太厉害了。”

乔治·戴尔又高又黑,五官英俊,典型的好莱坞气质。他的皮肤是褐色的,身材匀称,一副擅长户外活动的强健样子。除了丰满、柔软的嘴唇和温和的大眼睛,他浑身都透着阳刚气。

“是呀,对你来说,我总是太厉害了。”乌戈·甘德勒斯哈哈大笑。

他往后仰着身子,笑得嘴巴大张,汗水在胸膛和肚皮上闪闪发亮。他身上只穿着短裤、白色的毛袜、网球鞋。他满头灰发,脸膛饱满,鼻子和嘴巴都很小,眼睛犀利。

“再打一局吧?”他问道。

“除非迫不得已。”

甘德勒斯皱起眉头:“好吧。”他把球拍塞到腋下,从短裤里掏出一个防水袋,拿出香烟和火柴。他点燃香烟,把火柴丢到球场中央——反正有人会将它捡起来的。他把壁球场的门用力推开,挺着胸脯沿着走廊大步走到更衣室。戴尔沉默地走在他的后面,像猫似的轻手轻脚,而且带着几分优雅。他们走进浴室。

甘德勒斯边洗澡边唱歌,在高大的躯体上搓出许多肥皂泡沫。冲过热水后再冲凉水,他酷爱此道。他悠闲地擦干身体,拿着另一条毛巾晃出浴室,吆喝着服务员拿冰块和汽水来。

一个身穿浆挺的白外套的黑人匆匆端着托盘来了。甘德勒斯匆匆签了账单,打开他的存衣橱,拿出一瓶威士忌放在走道里的绿色圆桌上。

服务员小心地调了两杯酒,说:“好了,甘德勒斯先生。”然后,他握着一个两毛五分钱的硬币走开了。

乔治·戴尔已经穿好了一身帅气的灰色法兰绒西装。他拐了个弯走过来,端起一杯酒。

“老板,今天就到此为止吗?”他眯起眼睛,透过杯子看着顶灯。

“应该是吧!”甘德勒斯说,“我想回家,好好款待我的小女人。”他的小眼睛飞快地瞥了戴尔一眼。

“我不搭你的车一起走,没关系吧?”戴尔随意地问道。

“我无所谓,但内奥米可能会不高兴。”甘德勒斯令人不快地说。

戴尔嘟囔了一声,耸耸肩,说:“你很喜欢惹人生气,对吗,老板?”

甘德勒斯没搭腔,也没看他。戴尔端着酒静静地站着,看着大个儿穿上绣有名字缩写字母的缎面内衣和丝质衬衫、带有灰色绣花的袜子、黑白细格子花纹的西装。西装使得他看起来像座大谷仓。

准备系上他的紫色领带时,他吆喝着黑人再来调一杯酒。

戴尔婉拒了第二杯酒,点点头,沿着绿色存衣橱之间铺有橡胶垫子的走道轻轻地离开了。

甘德勒斯已经将全身收拾妥当,喝下第二杯酒后便把酒锁了起来。然后,他放了一支褐色的粗雪茄在嘴里,让黑人替他点燃雪茄之后,昂首阔步地走开了,一路大声地跟别人打着招呼。

他走出去后,更衣室好像变得非常安静了。有些人在哧哧窃笑。

德尔马俱乐部外面下着雨。穿着制服的门卫帮甘德勒斯系上雨衣的腰带,走到外面去招呼车子。司机把车停在遮雨篷前。门卫为甘德勒斯撑起雨伞,走过一条木板来到街边。这是一辆品蓝色的林肯大轿车,带有浅黄色的条纹。车牌号码是五A六。

司机穿着黑色的雨衣,领子竖到耳际。他没有回头。门卫打开车门,甘德勒斯坐了进去,陷入后座里。

“山姆,晚安。叫他开回家吧!”

门卫碰碰帽子致意,然后关上车门,把指令传给司机。司机点点头,仍旧没有回头。车子在雨中疾驰而去。

大雨斜斜地落下。到了路口,阵阵狂风把雨吹在轿车的玻璃上,弄得噼啪作响。街角挤满了想穿过日落大道的人,都希望不要被车子溅起的水花弄脏了衣服。甘德勒斯同情地朝他们笑笑。

车子离开日落大道,穿过榭尔曼,朝山丘开去。车速开始变快。车子现在行驶在一条车辆稀少的大道上。

车里非常热。车窗都是紧闭的,驾驶座后面的玻璃隔板好像也被完全拉上了。整个轿车的后部都弥漫着浓烈、呛人的雪茄烟雾。

甘德勒斯皱起眉头,伸手想把窗玻璃放下,可是拉不动摇杆。他试试另一边,也没有成功。他开始发怒,想抓起电话机训斥司机,但电话机根本不在。

车子来了个急转弯,爬上一条陡直的长坡。坡道的一边是桉树,四周没有人烟。甘德勒斯觉得背脊一阵发凉。他身子前倾,使劲捶着玻璃隔板。司机没有理会。车子飞快地跑在黑漆漆的、长长的山路上。

甘德勒斯气急败坏地想去抓门把手,可是车门上没有任何把手——两边都没有。甘德勒斯的圆脸上露出一个颓丧、疑惑的笑容。

司机侧向右边,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去够什么东西。车内忽然响起吱吱声。甘德勒斯闻到了杏仁味。

开始时气味很淡——很好闻。吱吱声在继续,杏仁味越来越浓、越来越涩、越来越让人受不了。甘德勒斯将雪茄扔下,全力拍打着近旁的车窗。玻璃没有破。

车子已经抵达山间,连住宅区稀疏的灯光都不见了。

甘德勒斯靠在椅背上,抬起脚用力去踢前面的玻璃隔板。他还来不及踢上一脚,他的眼睛就再也看不见了,脸上的肌肉扭曲,头靠着枕垫、搭在粗壮的肩膀上,方形的大头颅上那顶柔软的绒帽已不成样子。

司机飞快地往后瞥了一眼,随即又转过了他那张瘦削的尖脸。然后,他又侧向右边。吱吱声停止了。

他把车子开到荒凉的山路边,关掉引擎,熄灭所有的车灯。大雨在车顶上敲出沉闷的声音。

司机走进雨中,打开后车门,然后捂着鼻子赶紧往后退。

他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前后扫视着道路。

车子后座上的乌戈·甘德勒斯一动也不动了。

2

弗朗辛·利坐在红色的矮椅子上。她的旁边立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一个雪花石膏碗。她刚刚丢进碗里的香烟还在冒烟。烟雾袅袅上升,在温暖、宁静的空气里形成图案。她的双手交叉在脑袋后面,烟蓝色的眼睛慵懒、迷人。深红褐色的头发被卷成蓬松的波浪形,波浪起伏之间有着偏蓝的阴影。

乔治·戴尔凑过来,在她的唇上用力地印了一个吻。他吻她时,自己的嘴唇发烫,而且浑身颤抖。女郎没有动。他直起身子时,她只是对他慵懒地微笑。

戴尔的声音沙哑、迟疑:“听着,弗朗辛,你什么时候甩掉这个赌徒,让我照顾你呢?”

弗朗辛耸耸肩,双手仍然放在脑袋后面。“乔治,他是个正派的赌徒。”她懒洋洋地说,“在今天这是很难得的事,何况你也没有钱。”

“我可以赚到钱啊!”

“怎么赚?”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宛如大提琴一样牵动戴尔的心。

“从甘德勒斯那里赚啊。我手上握有那个家伙很多的把柄。”

“例如说呢?”弗朗辛·利懒懒地耸耸肩。

戴尔低头对她温柔地笑笑,故意睁大眼睛表现出天真、无辜的神情。弗朗辛·利觉得他的眼白带有一丝几乎难以觉察到的别的颜色。

戴尔挥了挥尚未点燃的香烟:“多得很——例如他去年在雷诺出卖了一个凶狠的角色。这个人同父异母的弟弟在这里涉嫌犯有凶杀罪,甘德勒斯拿了人家两万五千块钱替他弟弟脱罪,结果他又和检察官达成交易,把另一件案子赖在这个家伙的弟弟身上。”

“那么,这个凶狠的角色怎么处理这些事的呢?”弗朗辛·利轻声问。

“什么都没做——还没做。我猜他认为甘德勒斯尽力了,是事情确实难办。人未必常常老赢不输啊!”

“如果他知道实情的话,那么他可能会采取不少措施吧。”弗朗辛·利点着头说,“乔治,这个凶狠的角色是谁?”

戴尔放低声音,又凑到她面前:“我是傻瓜才告诉你这个。他叫扎帕蒂,我从来没见过他。”

“而且也不想见——乔治,如果你聪明的话。不,谢谢。我才不想和你一起去惹麻烦事呢。”

戴尔微微一笑,露出了整齐的牙齿:“弗朗辛,这件事让我来办。别的你都不用想,只要记着我是如何疯狂地爱你就行了。”

“喝杯酒吧。”

这是一个旅馆公寓套房的客厅,红白色调,装潢古板、单调。白色的墙壁上漆有红色的图案,白色的百叶窗框在白色的布帘里。瓦斯火炉前有一块半圆形的镶着白边的红地毯。两扇窗户之间,一张白色的腰子形书桌靠墙而立。

戴尔走到书桌前,倒了两杯威士忌,加上冰块和水,然后端着杯子走回去。淡淡的烟雾仍在从雪花石膏碗里冒出来。

“甩了那个赌徒,”戴尔说着递给她一杯酒,“他才会让你惹麻烦呢。”

她啜着酒,点点头。戴尔把她的杯子拿走,在杯沿上相同的地方啜了一口。他端着两杯酒弯下身子,又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在通往短短的过道的门洞里挂着红色的帘子。帘子被稍稍拉开了,露出一个男人的脸,那双冷静的灰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亲吻。帘子又悄悄地合上了。

过了一会儿,门大声地关上了,过道上响起了脚步声。约翰·德鲁斯掀开帘子走进房间。这时,戴尔正在点香烟。

约翰·德鲁斯高大、瘦削、沉静,穿着剪裁精致的深色衣服。他那双冷静的灰眼睛的眼角布满细密的笑纹;薄薄的嘴唇很精巧,但并不柔软;长长的下巴上有道疤痕。

戴尔盯着他,微微做了个手势。德鲁斯一言不发地走到书桌前,往杯子里倒了些威士忌,一口将它吞下。

他背对着房间站了一会儿,一边轻敲着桌沿儿。然后,他转过身,微微一笑,说:“嘿,你们好。”他的声音温柔、相当慵懒。然后,他穿过一扇里门走出房间。

他走进装潢得有些过度的大卧室,里面有两张床。他走到衣橱前,拿出一只浅褐色的牛皮行李箱,在近旁的床上打开箱子,并开始清理五斗柜的抽屉,把东西放进箱子,仔细地、从容不迫地把它们摆好。他一边整理东西,一边吹着口哨。

东西装好后,他把箱子合起来,点燃一根香烟,在房间中央站了一会儿,一动也不动,灰色的眼睛茫然地盯着墙壁。

一会儿后,他又回到衣橱边,拿出一支套着软皮枪套的小手枪。他把左脚的裤管拉起来,把枪绑在腿上,然后拿起行李箱,回到客厅。

弗朗辛·利看到行李箱,便眯起了眼睛。

“要出门吗?”她用低沉、沙哑的声音问。

“嗯。戴尔呢?”

“他得先走。”

“太可惜了。”德鲁斯轻声说。他把行李箱放在身旁的地板上,冷静的灰眼睛审视着女郎的脸,上下打量着她苗条的身材——从脚踝到红褐色的头发,“太可惜了。我喜欢他常来。对你而言,我有些沉闷。”

“大概吧,约翰!”

他弯腰去提行李箱,但半途又直起了身子,随意地说:“还记得莫普斯·帕里西吗?我今天在城里看见他了。”

她的眼睛大睁,然后又几乎闭上了。她的牙齿在轻轻打战,有一会儿下巴的线条非常明显地突出来了。

德鲁斯的目光仍在她的脸上和身上扫来扫去。

“打算为此做点儿什么?”她问。

“我想出一趟远门。”德鲁斯说,“我不像从前那么毛躁了。”

“想躲开。”弗朗辛轻声说,“我们能去哪儿呢?”

“不是躲开——是出远门。”德鲁斯平静地说,“不是我们——是我。我一个人走。”

她沉默不语,安静地看着他的脸。

德鲁斯把手伸进外套,拿出一个长长的钱包,像翻开一本书似的将它打开,然后丢了一叠钞票在女郎的腿上,收起钱包。她没有碰那些钞票。

“这够你维持一段时间的生活了,你用不着找新的玩伴。”他面无表情地说,“如果还需要,我会再寄些给你。”

她缓缓地站起来,钞票从她的裙子上滑落下去。她的双手直直地垂在身体两侧,紧握成拳头,以至青筋浮现。她的眼睛跟瓦片一样暗淡。

“那表示我们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吗,约翰?”

他拎起行李箱。她急忙踏出两大步,挡在他的面前,一只手贴着他的外套。他相当平静地站着,眼睛里尽是温柔的笑意,但是嘴唇却是无动于衷的。“一千零一夜”香水的气味飘进他的鼻腔。

“约翰,你知道你是什么吗?”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他等着她说下去。

“是鸽子,约翰。鸽子。”

他微微点点头:“说对了。我打电话告诉了警察莫普斯·帕里西的事。宝贝,我不喜欢绑架的勾当。不管怎样,我都会把事情告诉警察的。否则,我自己去阻止它,有可能会受伤。这很正常。行了吗?”

“你打电话告诉警察莫普斯·帕里西的事,你以为他不知情,但是他有可能知道了。所以你想避开他……约翰,这太可笑了。我是在开你的玩笑。这不是你要离开我的原因。”

“也许我已经厌倦你了,宝贝。”

她头往后仰,尖声大笑,声音几乎走了调。德鲁斯没有理会她。

“约翰,你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你心肠很软。戴尔比你凶狠多了。老天,约翰,你太心软了。”

她退后一步,盯着他的脸,眼睛里涌现了一种让人无法承受的情感。

“你真是个英俊的家伙,约翰。老天,你真的很迷人,可惜你太软弱了。”

德鲁斯依然很安静,温柔地说:“不是软弱,宝贝——只是有点儿感情用事。我喜欢赌马、玩牌、掷骰子。我喜欢玩赌运气的游戏,结交女人也包括在内。但是我输了的时候,我不会哭哭啼啼,不会记恨。我只会换到下一张赌桌上。再见了。”

他挺起身子,拎着箱子从她的身边绕过,掀开红色的帘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弗朗辛·利死死地盯着地板。

3

站在查特顿侧门扇贝形的玻璃遮雨篷下,德鲁斯左右看看埃若罗街,然后将目光投向威尔榭大道上闪烁的灯光,旁边的小街幽暗、安静的尽头。

细雨斜斜地飘下。一道亮光射在遮雨篷下,闪过他手上红色的烟头。他拎起行李箱,沿着埃若罗街走向他的轿车。车子停在靠近下个街角的地方,是一辆闪亮的黑色帕卡德车,车身上细致地点缀着镀铬纹路。

他停下脚步,打开车门,一支枪突然从车里伸出来,顶着他的胸膛。一个声音严厉地说:“不要动,举起手,甜心!”

德鲁斯看见一个人坐在幽暗的车里,长着一张瘦削的尖脸。虽然光线反射在那张脸上,但仍然无法看清楚。他觉得枪紧紧地戳着他的胸口,弄疼了他的肋骨。他的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另一支枪抵住了他的背部。

“满意了吗?”另一个声音质问道。

德鲁斯放下行李箱,举起手,撑在车顶上。

“好吧,”他疲惫地说,“这是怎么回事?抢劫吗?”

车里的人发出嘶哑的笑声。一只手拍了拍德鲁斯的臀部。

“往后退——慢慢来!”

德鲁斯高举着双手往后倒退。

“混账,别举那么高,”他背后的人恶狠狠地说,“跟肩膀一样高。”

德鲁斯放低手。车里的人走出来,挺直腰身。他又拿枪顶着德鲁斯的胸口,伸出另一只长胳膊去解德鲁斯的风衣扣子。德鲁斯往后仰。那只手拍打着他的口袋和腋下。一支点三八口径的手枪不再是他腋下的负担了。

“搜到了一支,查克。你那边有收获吗?”

“后面什么也没有。”

前面的人走开了,拎起了行李箱。

“慢慢走。去坐我们的车。”

他们沿着埃若罗街往前走。一辆林肯大轿车模糊的影子出现了,蓝色的车身上漆着一条浅色条纹。尖脸男人打开后车门。

“进去。”

德鲁斯无精打采地走近车子,把烟蒂吐在潮湿的暗处,然后躬身坐了进去。一股淡淡的气味钻进他的鼻孔,可能是熟透了的桃子的气味或杏仁的气味。

“查克,坐在他旁边。”

“听着,我们都坐前面。我可以——”

“不必了。查克,坐在他旁边。”尖脸男人呵斥道。

查克不悦地咕噜一声,然后钻进后座坐在德鲁斯的旁边。另外那个人用力甩上车门,瘦削的脸在紧闭的窗玻璃外露出讥讽的冷笑。然后,他绕到驾驶座上,发动引擎,将车子驶离街边。

德鲁斯吸吸鼻子,闻了闻那种怪异的气味。

车子拐过街角,朝东开到第八街,驶向诺曼底大道,又在诺曼底大道的北边穿过威尔榭大道,继而又穿过了好些其他街道,然后爬上一个陡坡,接着又下滑到梅尔罗丝的一侧。林肯大轿车气定神闲地在小雨中滑行。查克满脸不悦地坐在后座的角落里,拿着枪的手搁在膝上。街灯照亮了他那张傲慢、红润的方脸——一张惴惴不安的脸。

玻璃隔板前面,司机的后脑勺一动也不动。他们经过了日落大道和好莱坞,往东上了富兰克林大道,接着往北来到洛菲利斯,又朝河床驶去。

正在爬坡的一些汽车的车前灯不时扫射进林肯车的内部。德鲁斯紧张起来,等候着。当下两道灯光直直射入车内时,他迅速弯下腰,拉起左腿裤管。在刺眼的灯光还没消逝时,他已经往后靠回到椅垫上了。

查克没有反应,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

山脚下,在河滨大道的路口,交通信号灯换了颜色,车子如潮水般涌向他们。德鲁斯等候着,一边估算车前灯照射的时间。他稍稍弯下身子,手往下摸,拔出绑在左腿上的枪。

他再次往后靠,将枪贴着左边的大腿。

林肯车驶上河滨大道,经过了葛林菲丝公园的入口。

“小子,我们去哪里?”德鲁斯轻松地问。

“少说废话。”查克怒声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不是抢劫吧,嗯?”

“闭嘴!”查克又吼了一声。

“莫普斯·帕里西的手下?”德鲁斯语气缓慢、尖刻。

红脸的枪手猛地举起膝上的枪:“我说——闭嘴!”

德鲁斯说:“对不起,小子。”

他转动了一下腿边的枪,用左手挤压着扳机。手枪发出一个微弱的声音——微弱得几乎无足轻重。

查克大叫起来,手慌乱地抖动,枪从他手上掉落到车子底板上。他连忙将左手朝右肩伸去。

德鲁斯把小毛瑟枪换到右手,紧紧地戳着查克的身体侧面。

“别乱动,好小子,别乱动。老实地举起手来。好——把那支枪踢过来——快点儿!”

查克把自动大手枪踢了过去,德鲁斯赶紧伸手把它捡起。尖脸的司机回头瞥了一眼,车子歪了歪,又直直往前行驶了。

德鲁斯举起大手枪——毛瑟枪用来对付大恶棍太没分量了。他用枪使劲敲打查克的脑袋。查克哀号一声,往前一趴,双手乱抓。

“瓦斯!”他尖叫道,“瓦斯!他会放瓦斯!”

德鲁斯又打了他一下,这回力气更重。查克瘫软在车子底板上。

林肯车驶离河滨大道,经过一座短桥和一条骑马专用道,转到一条将高尔夫球场隔开来的狭窄的泥巴路上。车子驶入黑漆漆的树林里,速度飞快,左摇右晃,好像司机的目的就是如此。

德鲁斯稳住身子,去摸门把手——到处都没有门把手。他咬着嘴唇,拿枪猛砸玻璃,厚厚的玻璃像石墙一样坚实。

尖脸的家伙侧过身子,接着就响起了嗞嗞声。突然,一股浓烈、刺鼻的杏仁味飘了出来。

德鲁斯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捂住鼻子。司机又坐直了身子,弓着背,尽量想压低脑袋。

德鲁斯举起大手枪,靠近玻璃隔板前面司机的脑袋,但他闪开了。德鲁斯一连开了四枪,同时闭上眼睛、把头转开,像个紧张的女人。

没有玻璃碎片飞溅。等他睁开眼睛时,只看到玻璃隔板上有个歪扭的洞,挡风玻璃裂出一条线,可是没有碎。

他用枪敲打着洞的边缘,想敲下一块玻璃。他开始吸进瓦斯了,瓦斯已经穿透手帕。他感觉脑袋像气球,视线模糊。

尖脸的司机弯下腰,用力打开身旁的车门,把方向盘往反方向一转,然后跳离车子。

车子跌到低矮的堤岸上,打了个转,撞上了一棵树。车身扭得厉害,一扇后门跟着弹开了。

德鲁斯急忙钻出车子,他的脸贴着柔软的泥巴,稍微清醒了一些。然后,他用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接着翻了个身,肚子贴地,手肘撑着身子,头压得低低的,拿着枪的手朝上。

尖脸男人跪在十来码之外的地方。德鲁斯看到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枪举起来。

查克的枪在德鲁斯的手里震动起来,并吐出火焰,直到子弹用完。

尖脸男人缓缓瘫倒,和幽暗的阴影及湿地融在一起。车子在远处的河滨大道上驶过。雨滴从树上滴落下来。葛林菲丝公园的灯光在阴沉的天空中扫过,又留下一片黑暗和沉寂。

德鲁斯深深吸了口气,站起来。他丢掉空枪,拿出风衣口袋里的小手电筒,把风衣拉到鼻子和嘴巴上,用密实的布料捂着脸。他走近车子,关掉车灯,用手电筒查看前座。他赶紧弯下腰,把一个像灭火器的铜罐上的开关扭上,瓦斯的嗞嗞声停止了。

他走到尖脸男人的旁边。他已经死了。他的口袋里还有些零散的钞票、硬币、香烟、一盒埃及俱乐部的火柴。他没有钱包。他身上还有两个弹匣、德鲁斯的点三八口径的手枪。德鲁斯把自己的枪拿回来,从瘫软的尸体旁站起来。

他看着幽暗的洛杉矶河床后面格林代尔的灯火。在那远处的中央,有一个绿色的霓虹灯招牌闪闪烁烁,特别显眼,上面写着“埃及俱乐部”。

德鲁斯静静地对自己笑笑,回到林肯车旁,把查克的身体拖到湿地上。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查克的红脸现在是青色的,睁开的眼睛茫然地瞪着,胸膛没有起伏。德鲁斯放下手电筒,搜查他的口袋。

他找到了一些男人通常会携带的东西,包括钱包——里面有驾驶执照,属于洛杉矶梅特普旅馆的查克·勒·格兰德。他又找到了一些埃及俱乐部的火柴,还有一把钥匙——上面标着“梅特普旅馆八○九”。

他把钥匙放进口袋,关上弹出的车门,坐到驾驶座上。引擎发动了。他让车子倒退着驶离那棵树,车子的挡泥板已经坏了。他在泥地上缓缓地让车子转弯,终于把车子开上了道路。

上了河滨大道后,他把车灯打开,驶回好莱坞。他将车子停在肯莫尔的一栋砖造大公寓前的胡椒树下,距离好莱坞大道大约半个街区。他锁上启动开关,拎出他的行李箱。

他走开时,公寓入口处的灯光照在车前的车牌上。他很疑惑为什么一个枪手会驾驶车牌号是五A六的车——那像一个特许号码。

他在一家杂货店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把他送回了查特顿。

4

公寓里空无一人。“一千零一夜”的香水味和香烟的气味飘荡在温暖的空气中,好像不久前还有人待在这里。德鲁斯推开门进入卧室,看看两个衣橱里的衣服、衣橱上的物件,然后走回红白色调的客厅,为自己调了一杯烈酒。

他把外门的防盗栓拉上,端着酒回到卧室,脱掉脏污的衣服,换上另一套时髦的深色衣服。他一边啜着酒,一边在柔软的白色亚麻衬衫上系上黑色的领带。

他擦擦小毛瑟枪,在弹匣里添了一颗子弹,又把枪塞回绑在腿上的枪套,然后洗洗手,端着酒走到电话旁。

第一个电话他是打给《纪事报》的。他想找市政组的韦纳。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说:“我是韦纳,快说。别骗人。”

德鲁斯说:“我是约翰·德鲁斯。小子,在你的名单里替我查查一个加州的车牌号码——五A六。”

“一定是哪个该死的政客的。”那个懒懒的声音说完就消失了。

德鲁斯安静地坐着,看着角落里的一根白柱子,柱子顶端红白相间的花盆里插着红色和白色的人造玫瑰花。他厌恶地吸吸鼻子。

韦纳的声音回到了电话上:“一九三○年的林肯大轿车,注册在乌戈·甘德勒斯名下,他住在西好莱坞区,地址是清水街二九四二号的奥罗公寓。”

德鲁斯用平淡的语调说:“就是那个传声筒,对吗?”

“没错,就是那个大律师,取证专家。”韦纳的声音降低了几度,“只对你说,约翰——不能公开讲——这家伙一肚子坏水,连聪明都谈不上,只是因为混久了,知道谁可以出卖……有什么故事吗?”

“没有。”德鲁斯轻声说,“他的车刚刚从我的身边擦过,他甚至没停下来道声歉。”

他挂断电话,喝完杯子里的酒后又起身调了一杯,然后把电话簿丢在白桌子上,查找奥罗公寓的号码。他拨了电话,一个接线生告诉他甘德勒斯先生出城了。

“替我把电话接到他的房间。”德鲁斯说。

一个冷淡的女人的声音在电话里说:“你好,我是甘德勒斯太太。请问有什么事?”

德鲁斯说:“我是甘德勒斯先生的客户,急着要找他。你能帮忙吗?”

“很抱歉,”那个冷淡、近乎懒散的声音说,“我先生突然被人叫出了城。我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希望晚些时候能接到他的电话。他离开俱乐部——”

“是什么俱乐部?”德鲁斯随意地问。

“德尔马俱乐部。他离开那里后就没回家。如果你要留话——”

德鲁斯说:“谢谢你,甘德勒斯太太。我晚些时候可能会再打电话过去。”

他挂了电话,缓缓地露出了阴郁的笑容,然后一边啜着刚调好的酒,一边查询梅特普旅馆的号码。电话接通后,他向对方说要找八○九房间的查克·勒·格兰德先生。

“八——○——九,”接线生喃喃念着,“我替你接过去。”一会儿后,他说:“没人接电话。”

德鲁斯向他道了谢,然后从口袋里拿出那把挂着牌子的钥匙,看着上面的号码——八○九。

5

德尔马俱乐部的门卫山姆倚在入口处浅黄色的墙上,看着日落大道上的车流,车灯刺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他很累,想回家,想抽根烟,想灌下一大口金酒。他希望雨停下来。下雨时,俱乐部里一片死寂。

他打起精神,离开墙边,在遮雨篷下来回踱了两趟,轻轻拍着戴着白手套的大手。他想吹口哨哼哼《溜冰圆舞曲》,可是却老走调,便转而吹起了《轻松的女士》,那不需要调子。

德鲁斯从哈德森街绕过来,站在他附近的墙边。

“乌戈·甘德勒斯在里面吗?”他问道,没看山姆。

山姆不以为然地咬咬牙齿:“不在。”

“来过吗?”

“先生,请去接待台那儿问吧!”

德鲁斯从口袋里掏出戴着手套的手,在左手的食指上转动着一张五元钞票。

“他们还能知道什么你不清楚的事吗?”

山姆缓缓地露出了笑容,盯着紧紧绕在套着手套的手指上的钞票。

“说得也对,先生。是啊——他来过。他几乎每天都来。”

“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猜大概是六点半吧!”

“开着他的蓝色林肯大轿车?”

“当然。只是他不是自己开的车。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那么,当时正在下雨,”德鲁斯冷静地说,“雨下得很大吧!也许那不是他的林肯车。”

“当然是林肯车,”山姆反驳道,“我不是送他上车的吗?他从来不坐别的车。”

“车牌号码是五A六?”德鲁斯追问道。

“对啊!”山姆哈哈大笑,“就像市议员的车牌号码一样。”

“知道谁是司机吗?”

“当然——”山姆正准备回答,突然又冷冷地住了嘴。他用香蕉一般大小的手指摸摸黑下巴,“如果那不是个新司机,我就是个大笨蛋。我不认识那个人,真的。”

德鲁斯用卷起来的钞票戳戳山姆的大手。山姆抓住了钱,可是大眼睛里突然充满了狐疑。

“嘿,你为什么问这么多问题,先生?”

德鲁斯说:“我付了费,不是吗?”

他走过街角,回到哈德森街,坐进自己黑色的帕卡德轿车,离开了哈德森街,上了日落大道,往西几乎到了贝弗利山,然后转向山脚,开始留意街角的指示牌。清水街沿着山坡延伸,在那儿可以看到整个城市的景观。奥罗公寓就在帕金森的一角,是一座高级公寓,围着砖墙,盖着红瓦。接待大厅在另一栋单独的建筑里,砖墙对面的车库是它的专用车库。

德鲁斯把车停在车库对面,透过车窗看着玻璃墙里面的办公室。一个穿着纤尘不染的白制服的服务员正坐在那儿看杂志,他把脚搭在桌上,往背后放在某个地方的痰盂里吐了口痰。

德鲁斯走出帕卡德车,穿过街道,走了一段距离后又折回来溜进车库,没让服务员发现。

车子排成四排。其中两排背靠着白色的墙壁,另外两排并排停在中间。还有很多空车位,不过此时停着的车也不少,大部分都是昂贵的封闭式模型车,车身上都有一两处打眼的纹饰。

那儿只有一辆豪华大轿车,车牌号码是五A六。

这是一辆保养得很好的车,亮晶晶的,皇家蓝的车身上有浅黄色的镶边。德鲁斯脱掉一只手套,摸摸散热器盖——很凉。他又摸摸轮胎,然后看看自己的手指,只有一点儿沙尘粘在皮肤上。没有污泥的痕迹,只有干燥的沙尘。

他沿着一排幽暗的车身往回走,在小办公室打开的门边探着身子。过一会儿,服务生抬起头,差点儿吓了一跳。

“看见甘德勒斯的司机了吗?”德鲁斯问。

那个人摇摇头,精准地朝黄褐色的痰盂里吐了口痰。

“从我上班开始就没看到——三点钟。”

“他不是去俱乐部接老头儿了吗?”

“不,我想没有吧!他的大车没出去。他向来都是坐那辆车的。”

“他住在哪里?”

“谁?马提克吗?他们有服务员的集体宿舍,可是我听他说他住在什么旅馆里。我想想看——”他皱起了眉头。

“梅特普旅馆吗?”德鲁斯提示道。

车库管理员仔细想了想,德鲁斯则盯着他的下巴。

“对,我想就是那里。我只是不太确定。马提克不太喜欢讲话。”

德鲁斯向他道了谢,然后穿过街道,回到帕卡德车上,驶向市区。

当他到达第七街和水泉街的交叉口时,时间是九点二十五分。梅特普旅馆就在此处。

这是一家旧旅馆,从前是个高尚的地方,不像现在只要发生了什么好事情,总是先上警方的名单。旅馆内部有太多油亮的暗色木板,太多开裂的镀金的镜子,太多飘浮在低矮的天花板下的烟雾,太多赖在老旧不堪的皮沙发上的游手好闲的家伙。

正在照看马蹄形的大雪茄柜台的金发女人已经不再年轻,她的眼神因为经历过太多虚伪的约会而变得有些愤世嫉俗。德鲁斯靠在玻璃柜台上,推推戴在粗硬的头发上的帽子。

“蜜糖,骆驼牌的。”他用赌徒那种低沉的声音说。

女人把香烟啪地甩在他面前,在现金记录机上记下一毛五分钱,然后微笑着把零钱塞到他的手肘下。她的眼神表明她对他有好感。她在对面把身子探过来,让头靠得很近,好让他闻到她发丝里的香气。

“向你打听一些事情。”德鲁斯说。

“什么?”她轻柔地问。

“查查是谁住在八○九房间。不要告诉职员是谁在打听。”

金发女人一脸失望:“先生,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呢?”

“我太矜持。”德鲁斯说。

“果然是啊!”

她走到电话旁,懒洋洋地对着话筒说了几句话,然后回到德鲁斯面前。

“一个叫马提克的人。有什么事吗?”

“我想没有吧!”德鲁斯说,“多谢。你喜欢这个好旅馆吗?”

“谁说它是好旅馆啊?”

德鲁斯笑笑,碰碰帽子致意,随后就走开了。她沮丧地看着他转身,然后将手肘靠在柜台上,双手托着下巴,看着他走远。

德鲁斯穿过大厅,踏上三级台阶,走进打开的电梯。电梯摇晃了一下才开始工作。

“八楼。”他说。他靠着电梯,将双手插在口袋里。

梅特普只有八层。德鲁斯沿着满是油漆味的长走廊往前走,在尽头拐了个弯,正好面对着八○九房间。他敲敲深色的木板门,没有人回应。他弯下腰,看看钥匙孔,又敲敲门。

然后,他拿出口袋里的钥匙,打开门锁走了进去。

两面墙壁上的窗户都是紧闭的,空气里充满着威士忌的气味。电灯装在天花板上。屋内有一张宽大的铜床、一个深色的柜子、两张褐色的皮椅子。笨重的书桌上有个酒瓶,没有瓶盖,几乎空了。德鲁斯闻闻瓶子,将臀部靠在桌子边缘,扫视着房间。

他的目光依次扫过深色的柜子、床、安着外门的墙,最后落在从后面透出灯光的另一扇门上。他走过去,打开那扇门。

那个人趴在浴室褐色的地板上,脸朝下。地板上的血看起来又黏又黑,是从头上的两个伤口里流出,然后顺着脖子流到地上的,不过血流老早以前就止住了。

德鲁斯脱下一只手套,弯下腰,用两根手指摸摸动脉受伤的地方,然后摇摇头,戴回手套。

他走出浴室,关上门,打开一扇窗户,伸出头去呼吸着经过雨水滋润和清洁的空气,看着雨流滑下屋瓦,落在漆黑的巷子里。

一会儿后,他关上窗户,熄灭浴室里的灯,从柜子的上层抽屉里拿出“请勿打扰”的牌子,在天花板灯下停顿了一下,然后走出了门。

他把牌子挂在门把手上,沿着走廊走向电梯,离开了梅特普旅馆。

6

弗朗辛·利走在查特顿安静的走廊上,喉咙深处一直在发出哼哼声。她也不知道自己哼的是什么曲调。指甲涂成樱桃红的左手拿着绿色绒帽,帽子刚才从肩上滑落了。另一只手臂夹着一瓶带有包装的酒。

她打开门锁,推开门,皱着眉头停住脚步。她僵硬地站在那儿回想,想记起什么。她有点儿紧张。

对了,她走的时候灯是亮着的,可现在它们都熄灭了。当然,可能是女佣来过。她走进去,摸索着红色的帘子,走进客厅。

火炉的火光映照在红白色的地毯上,一些黑得发亮的东西在火光中显露出来。那是鞋子,它们并没有移动。

弗朗辛·利说:“噢——噢。”她语气惊慌,拿着帽子的手捂在脖子上,修剪美丽的指甲几乎掐入了肌肤里。

随着咔嚓一声,安乐椅旁边的灯突然亮了。德鲁斯坐在椅子上,木然地看着她。

他的外套和帽子都没脱下。他的眼睛深沉,写满心事,显得很遥远。

他说:“出去了,弗朗辛?”

她在半圆形的沙发边缘坐下来,放下酒瓶。

“我当时有些难受,”她说,“我想我最好去吃点儿东西。后来我又想我可能还是会难受。”她拍拍酒瓶。

德鲁斯说:“我想你朋友戴尔的老板被绑架了。”他语气轻松,好像那对他无关紧要。

弗朗辛·利慢慢张开嘴巴。当嘴巴无法再张大时,她脸上的美丽都消失了,它变得苍白、憔悴,只见上面浮着浓厚的脂粉。她的嘴巴好像想尖叫。

一会儿后,嘴巴又合上了,脸又恢复了美丽。她的声音好像来自远处:“如果我告诉你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会相信吗?”

德鲁斯的表情依然是木然的。他说:“我从这里下楼到街上时,两个混混儿抓住了我。一个等在车里。当然,他们有可能在别的地方发现了我——跟踪我到了这里。”

“他们抓了你,”弗朗辛·利屏住呼吸说,“约翰,他们抓了你。”

他抬了抬下巴。“他们把我抓到一辆豪华的林肯大轿车上——颇不寻常的车,玻璃很厚、很难打破,没有门把手,四处封得严严实实的。前座上有内华达瓦斯——氢化物,开车的人可以将它喷到后座上,自己不会受影响。他们把我带到葛林菲丝公园附近的公路上,朝埃及俱乐部的方向赶去,就在郊区邻近机场的地方。”他停顿了一下,摸摸眉梢,然后继续说,“他们没搜到我有时候绑在腿上的毛瑟枪。司机撞坏了车,所以我逃出来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嘴角露出淡淡的、冷酷的微笑。

弗朗辛·利说:“约翰,这和我毫无关系。”她的声音异常冷漠。

德鲁斯说:“在我之前搭乘那辆车的那个家伙大概没带枪。他就是乌戈·甘德勒斯。那辆车和他的车一模一样——同样的车型,同样的颜色,同样的车牌号码——但不是他的车。有人不辞辛劳,费了很大的心思。甘德勒斯六点半离开德尔马俱乐部上了那辆车。他妻子说他出城了,我一个小时前和她通过话。他的车子从中午开始就没出过车库……也许他妻子现在已经知道他被绑架了,也许还不知道。”

弗朗辛·利用指甲刮着裙子,嘴唇颤抖。

德鲁斯的语气依然冷静、平淡:“今天晚上或下午,有人在市区的旅馆里枪杀了甘德勒斯的司机,警察还没发现。有人费了很大的心思,弗朗辛。你不想卷入这种勾当吧,宝贝?”

弗朗辛·利低下头,盯着地板,低沉地说:“我需要来一杯。我浑身无气,觉得糟透了。”

德鲁斯站起来,走到白桌子旁,倒了些酒在杯子里,端着杯子走向她。他站在她面前,将杯子举在她够不到的位置。

“宝贝,我只是偶尔才会变得凶狠。一旦凶狠起来,我就很难控制自己。如果你知道些什么,最好现在都说出来。”

他把杯子递给她。她咕噜喝了一大口威士忌,烟蓝色的眼睛恢复了一点儿神采。她缓缓地说:“约翰,我什么都不知道。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今天晚上戴尔提出要给我一个家,他说他可以通过威胁甘德勒斯赚到钱。甘德勒斯出卖过雷诺的一个厉害角色,戴尔想拿这个作为威胁他的把柄。”

“这些家伙聪明过了头。”德鲁斯说,“宝贝,雷诺是我的家乡,那里所有的厉害角色我都认识。他是谁?”

“一个叫扎帕蒂的家伙。”

德鲁斯轻声说:“扎帕蒂就是经营埃及俱乐部的人。”

弗朗辛·利忽然站起来,抓住他的手臂:“约翰,别多管闲事!老天,这次你可不可以置身事外?”

德鲁斯摇摇头,朝她微微一笑,然后把她的手拿开,退后一步。

“宝贝,我坐了一趟他们的瓦斯车,很不高兴。我吸进了他们的内华达瓦斯,把子弹留在了某人的枪手身上。这样我就得跟警察纠缠,然后惹上法律的麻烦。如果有人被杀了,我打电话给警察,就会有人被绑架、被杀掉,事情肯定会是这样。扎帕蒂是从雷诺来的毒辣角色,可能和戴尔告诉你的事情有关。如果莫普斯·帕里西和他勾结在一起,我被卷进去就解释得通了。帕里西恨我入骨。”

“约翰,你不用一个人单打独斗啊!”弗朗辛·利焦虑地说。

他还在微笑,可是嘴唇紧闭,眼神严肃:“那么,就我们两个人并肩作战吧,宝贝。去穿件长大衣,外面还下着小雨。”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之前抓着他的手臂的手张开了,手指僵直、使劲往后弯曲。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我?约翰……噢,求求你,不要……”

德鲁斯轻声说:“蜜糖,去穿大衣,打扮得漂亮点儿。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出门了。”

她摇摇晃晃地从他身边走过。他轻轻抓着她的胳膊,一会儿后几乎是耳语道:“你没有出卖我吧,弗朗辛?”

她回头愣愣地看着他眼里的痛苦神色,喉咙里发出粗哑的声音,然后晃开她的胳膊,快速走进卧室。

过了一会儿,德鲁斯眼里的痛苦神色消失了,冷酷的微笑重新回到嘴角上。

7

德鲁斯半闭着眼睛,看着庄家的手指在桌子上往后滑,停在桌沿上——它们都是圆润、灵巧的手指,优雅的手指。德鲁斯抬起头,看着庄家的脸。他是个秃头的人,看不出年纪,长着沉静的蓝眼睛。他的头上根本没有毛发,一根都没有。

德鲁斯又低头看着庄家的手,他的右手在桌沿上微微挪动了一点儿。庄家褐色的丝绒外套——剪裁得像晚礼服——的袖扣抵在桌沿上。德鲁斯的嘴角又浮起一丝冷冷的微笑。

他在红色上押了三个蓝色的筹码。滚球停在“黑2”上,庄家向另外四个玩家中的两个人付了筹码。

德鲁斯把五个蓝色的筹码往前推,放在红方块上,然后将头偏向左边,看着一个身材魁梧的金发青年把三个红色的筹码放在“0”上面。

德鲁斯舔舔嘴唇,将头偏得更厉害了,看着一个相当小的房间的一边。弗朗辛·利坐在沙发上,背对着墙,将头靠在上面。

“宝贝,我看我要赢了。”德鲁斯对她说,“我会赢的。”

弗朗辛·利眨眨眼睛,抬起头,伸手去拿前面低矮的圆桌上的酒杯。

她啜着酒,盯着地板,没有吭声。

德鲁斯又看看金发青年。另外三个人已经下了注。庄家看起来不耐烦了,但不失警惕。

德鲁斯说:“为什么每次我赌红色,你就赌‘0’,我睹黑色,你就赌两个‘0’?”

金发青年微笑着耸耸肩,没有回答。

德鲁斯把手放在牌桌上,轻声说:“老兄,我在问你问题呢!”

“也许我是杰西·利弗摩尔 [1] ,”金发青年咕哝道,“我喜欢卖空。”

另外有一个人不悦地说:“在搞什么鬼——慢动作吗?”

“各位,请出手吧!”庄家说。

德鲁斯看着他,说:“开始吧!”

庄家用左手转动轮盘,又用同一只手反方向掷出滚球,将右手搁在桌沿上。

滚球停在“黑28”上、“0”的旁边。金发青年笑了笑,说:“很接近,很接近。”

德鲁斯看看他的筹码,将它们小心地堆起来,说:“我输了六千块了,有点儿麻烦,不过这里还有不少钱。谁在经营这家敲竹杠的赌场呢?”

庄家露出一个微笑,直直地盯着德鲁斯的眼睛,轻声问道:“你刚才是说敲竹杠的赌场?”

德鲁斯点点头,根本懒得回答。

“我听到你说敲竹杠的赌场。”庄家说,他踏出一步,重心前移。

先前参赌的三个人赶紧捞起筹码,走到房间角落里的小吧台处。他们点了酒,背靠着吧台旁边的墙,注视着德鲁斯和庄家。金发青年泰然自若,讥讽地对德鲁斯笑笑。

“哎哟,”他意味深长地说,“瞧瞧你的态度。”

弗朗辛·利喝完酒后又把头靠在墙上,将目光投向德鲁斯,眼睛透过长长的睫毛瞄着他。

过了一会儿,一扇木门打开了,一个块头非常大、蓄着黑色的八字胡、眉毛浓黑的人走进来。庄家看看他,又看看德鲁斯,他的目光表明了目标所在。

“是的,我想他刚才说了敲竹杠的赌场。”他冷冷地重复道。

大块头快步走到德鲁斯的手肘边,用自己的手肘碰碰他。

“出去。”他不动声色地说。

金发青年咧着嘴,把手放进深灰色的西装口袋。大块头没有留意他。

德鲁斯看着桌子对面的庄家说:“我要拿回我的六千块,今天的事情才算结束。”

“出去。”大块头不耐烦地说,一边用手肘戳着德鲁斯的身体一侧。

秃头庄家礼貌地笑笑。

“你——”大块头对德鲁斯说,“你不会想动粗吧?”

德鲁斯带着讥讽的惊讶表情看着他。

“好吧,好吧,好一个自大狂。”他轻声说,“尼基,拿下他。”

金发青年从口袋里掏出右手一挥。在白花花的灯光下,只见一个又黑又亮的东西打在大块头的后脑勺上,发出轻轻的砰的一声。大块头伸手去抓德鲁斯,德鲁斯迅速闪开,从腋下抽出枪来。大块头抓着轮盘赌桌的边缘,重重地摔在地板上。

弗朗辛·利站起来,惊呼一声。

金发青年往旁边一跃,转了一圈,看着酒保。酒保把手放在吧台上。先前参与赌轮盘的那三个人都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可是没有动。

德鲁斯说:“尼基,他右边衣袖上中间的那粒扣子,我想是铜的。”

“嗯。”金发青年绕到桌子一端,把枪放回口袋,然后走近庄家,抓住他右边衣袖上三粒扣子的中间那粒使劲一扯,扯了两下才将它扯下来,这时一根细电线跟着伸出了袖子。

“没错。”金发青年轻松地说,一边放下了庄家的胳膊。

“我要拿回我的六千块,”德鲁斯说,“然后我们再去找你们的老板谈谈。”

庄家缓缓地点点头,伸手去拿轮盘赌桌上堆得高高的筹码。

地板上的大块头没有动弹。金发青年把右手伸到后面,从腰带里面掏出一支点四五口径的自动手枪。

枪在他手里转了一圈。他愉快地朝众人笑了笑。

注释

[1] 杰西·利弗摩尔(Jesse Livermore,1877—1940),美国著名的投机商。

8

他们沿着可以俯瞰餐厅和舞池的回廊往前走。一个摇摆着柔软的身躯的乐队正在演奏热闹的爵士乐。食物、汗水的气味和烟雾伴随着乐声一起往上飘荡。回廊很高,下面的情景在那儿看来就像一个图案,就像通过照相机的镜头看到的景象。

秃头庄家打开回廊角落里的一扇门,头也没回地走了进去。被德鲁斯称为尼基的金发青年跟在他后面,然后才是德鲁斯和弗朗辛·利。

前面是一条短短的过道,天花板上有一盏清冷的灯,尽头的门好像是上了漆的金属门。庄家伸出一根圆润的手指按了按旁边的门铃,打着特别的暗号。一个吱吱声响起,好像电动门开启的声音。庄家的手在边缘处一推,打开了门。

里面是一个舒服的房间,休息兼办公两用。右边有一个火炉和一张绿色的皮沙发正对着门。坐在沙发上的人放下报纸,抬起头,脸色突然发青。他个子很小,圆圆的脑袋,圆圆的黑脸,都是紧绷绷的。黑色的小眼睛暗淡无光,好像黑色的纽扣。

房间中央有一张方方正正的大书桌,一个非常高的人站在一端,手里拿着鸡尾酒混合器。他缓缓转过头来,看着身后走进来的四个人,手继续有节奏地摇晃着鸡尾酒混合器。他的脸是往里凹的,眼睛深陷,皮肤松弛、发灰,短短的红头发没有光泽、也没有分发线,左边的脸颊上有一个剪刀形状的小疤痕。

高个子放下鸡尾酒混合器,转过身来,盯着庄家。坐在沙发上的人没有动,但他的安静隐藏着紧张。

庄家说:“我想这是抢劫,我没办法。他们制服了大乔治。”

金发青年愉快地笑着,从口袋里拿出他那支点四五口径的手枪,指着地板。

“他说这是抢劫,”他说,“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德鲁斯关上沉沉的门。弗朗辛·利从他身边挪开,走向房间远离炉火的一边。他没看她。坐在沙发上的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然后扫过每一个人。

德鲁斯平静地说:“那个高的叫扎帕蒂,小个子的叫莫普斯·帕里西。”

金发青年走到一旁,留下庄家独自站在房间中央。点四五口径的枪看住了坐在沙发上的人。

“没错,我是扎帕蒂。”高个子说。他好奇地看了德鲁斯一会儿。

然后,他转回身去,又拿起鸡尾酒混合器,拔开塞子,将酒倒在一个浅玻璃杯里。他喝下玻璃杯里的酒,用一条绿色的手帕擦擦嘴,接着非常谨慎地把手帕放回胸前的口袋,露出手帕的一角。

德鲁斯挤出一个冷酷的微笑,用食指摸摸左边的眉梢。他的右手放在外套口袋里。

“尼基和我做了个小小的表演,”他说,“这样万一我们进来见你们时,声音变得太大,外面的人就有话可说了。”

“听起来很有意思。”扎帕蒂赞同道,“你们为什么要见我?”

“谈谈你让别人坐的瓦斯车。”德鲁斯说。

沙发上的人突然动了一下,一只手从腿上跳开,好像被蜇了一下似的。金发青年说:“不要……还是要呢,帕里西先生?这只是滋味的问题。”

帕里西又安静下来,他的手缩回又粗又短的大腿上。

扎帕蒂微微睁大了眼睛:“瓦斯车?”他的语气有些迷惑。

德鲁斯往前走到房间中央,站在庄家旁边。他的灰眼睛很镇定,不过他紧绷的脸疲惫不堪,不再年轻。

他说:“也许是有人把事情推到你身上,扎帕蒂,但我可不这么想。我说的是蓝色林肯车,车牌号码是五A六,前座上摆了一罐内华达瓦斯。你知道的,扎帕蒂,那是我们州用来解决杀手用的。”

扎帕蒂咽了口口水,大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噘起嘴唇,然后将它们缩回去抵着牙齿,之后又噘起嘴唇。

沙发上的人大笑起来,似乎很得意。

房间里突然响起了一个严厉的不知来自何人的声音:“金发的,把枪丢掉。其余的人举起手来。”德鲁斯往前看向桌子后面的墙上一扇打开的门。一支枪从门缝里伸出来,还有一只手,可是脸和躯体没有露出来。房间里的光线照亮了那只手和那支枪。

枪好像直指着弗朗辛·利。德鲁斯说:“好吧!”他说着就赶紧举起了空空的手。

金发青年说:“那应该是大乔治——好啦,我们都照做啦。”他张开手,让点四五口径的手枪掉在前面的地板上。

帕里西敏捷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从腋下拿出一支枪。扎帕蒂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支左轮手枪,对着那扇木门说:“出去,不要进来。”

门咔嚓一声关上了。扎帕蒂朝秃头庄家偏偏头,后者从走进房间到现在好像一直都是纹丝不动。

“路易,回去工作,多赢点儿。”

庄家点点头,转过身,离开了房间,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弗朗辛·利傻傻地笑起来,一边举起手拉起披肩的衣领裹住脖子,好像屋内很冷,可是这里没有窗户,火炉把房间烤得很暖和。

帕里西吹了一声口哨,快步走到德鲁斯前面,用枪指着德鲁斯的脸,把他的头往后一推,然后用左手摸摸德鲁斯的口袋,搜出一支科尔特手枪,接着又摸摸他的腋下、臀部,最后又回到他的前面。

他退后一点儿,拿起枪托砸在德鲁斯的脸颊上。德鲁斯站得四平八稳,只是坚硬的金属打在脸上时,他的头往旁边偏了一下。

帕里西在同一个地方又砸了一下,鲜血从德鲁斯的脸颊上缓缓地流下。他的头晃了一下,膝盖开始发软,紧接着便缓缓地往下跌,左手撑在地板上,不停地摇头。他蜷曲着身体,双腿压在身体下面,右手不听使唤地在左脚边摇晃。

扎帕蒂说:“够了,莫普斯,别跟吸血鬼似的。我们还要听听这些人的说法。”

弗朗辛·利又大笑起来,显得相当愚蠢。她一手扶着墙,不停地晃动。

帕里西深深吸了口气,从德鲁斯身旁退后,圆圆的黑脸上挂着快乐的笑容。

他说:“这一天我等了很久了。”

当他倒退到德鲁斯前面六英尺远的地方时,一个发出幽暗的亮光的小东西好像滑出了德鲁斯的裤管,出现在他的手上。一个尖厉的爆裂声响起,地板上闪现一团小小的橘色火苗。

帕里西的头往后一仰,下巴下面出现了一个圆圆的小洞,瞬间它就变大变红了。他的手松开了,两支枪都跌了出来。他的身体开始摇晃,接着便重重地摔了下去。

扎帕蒂说:“老天!”他举起左轮手枪。

弗朗辛·利尖叫着扑过去——又抓又踢又叫。

左轮手枪连响两声。两颗子弹打在墙上,泥灰四溅。

弗朗辛·利跌倒在地板上,四肢趴地,一条纤长的腿从衣裙下伸出来。

金发青年跪下一个膝盖,捡起他的点四五口径的手枪,焦躁地说:“她抢了那浑蛋的枪!”

扎帕蒂空着手站着,脸上的表情很可怕。他右手的手背上有一道长长的刮痕。他的左轮手枪躺在弗朗辛·利身旁的地板上,他惊恐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它。

帕里西在地板上咳了一声,之后就不再动弹了。

德鲁斯站起来。小毛瑟枪在他手里看起来就像玩具似的。他的声音好像来自遥远的地方:“尼基,盯着那扇门……”

房间外面没有任何声音,四处都很安静。扎帕蒂站在桌子尾端,浑身僵硬,脸色苍白。

德鲁斯弯下身子,摸摸弗朗辛·利的肩膀:“宝贝,你还好吗?”

她动了一下腿,站起来,低头看着帕里西。她的身体紧张地抖个不停。

“对不起,宝贝,”德鲁斯在她耳边柔声说,“我误会你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轻轻地擦擦左边的脸颊,又看看手帕上的血迹。

尼基说:“我猜大乔治又睡着了。我真笨,没有彻底把他打昏。”

德鲁斯微微点点头,说:“是啊!整出戏演得真糟糕。扎帕蒂先生,你的帽子和外套呢?我们想请你跟我们去兜兜风。”

9

在胡椒树下的阴影里,德鲁斯说:“在那里,尼基,就在那里。没有人动过它。最好先察看一下四周的情况。”

金发青年从帕卡德车的驾驶座上走出去,来到树下,在帕卡德所停靠的街边站了一会儿,然后溜到肯莫尔北边的砖造公寓建筑前,就是林肯大轿车停靠的地方。

德鲁斯往前把身子探到前座,捏捏弗朗辛·利的脸颊:“宝贝,你现在先回去——开着这辆车。我们待会儿见。”

“约翰——”她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你要干什么?看在老天的分上,今天晚上别再闹了,好吗?”

“还不行,宝贝。扎帕蒂先生还有话要告诉我们。我想坐瓦斯车兜兜风会让他精神振作一些的,反正我需要证据。”

他瞥了一眼坐在后座角落里的扎帕蒂,后者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嘶哑的声音,一脸阴沉地盯着前方。

尼基穿过马路回来了,一只脚踩在脚踏板上。

“没钥匙,”他说,“你有吗?”

德鲁斯说:“当然。”他把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来交给尼基。尼基绕到扎帕蒂的那边,打开车门。

“先生,出来吧!”

扎帕蒂僵硬地走出去,站在细雨中,嚅动着嘴唇。德鲁斯跟着下了车。

“走吧,宝贝。”

弗朗辛·利滑到驾驶座上,打开启动开关,引擎开始呜呜作响。

“再见了,宝贝。”德鲁斯温柔地说,“替我把拖鞋烤暖和。还有,宝贝,帮我个大忙,别打电话给任何人。”

帕卡德车沿着幽暗的街道在胡椒树下走远了。德鲁斯看着车子转了个弯,然后用手肘推推扎帕蒂。

“走吧!你得坐在你的瓦斯车的后面。因为玻璃隔板上的洞,我们不能喂你太多的瓦斯,可是你一定会喜欢那种味道的。我们会去郊区转转,我们有整晚的时间陪你玩。”

“你知道这是绑架吧!”扎帕蒂严厉地说。

“我可不喜欢考虑这些。”德鲁斯嘟囔道。

他们穿过街道,三个人不慌不忙地迈着步子。尼基打开林肯车完好的后门,让扎帕蒂进去,然后用力把门推上,坐到驾驶座上,把钥匙插进锁孔。德鲁斯坐在他旁边,双腿跨在瓦斯罐上。

整辆车里还有瓦斯的气味。

尼基发动车子,在街区中央掉头,往北开向富兰克林大道,往回折到洛菲利斯,朝格伦代尔驶去。过了一会儿,扎帕蒂身子前倾,敲打着玻璃。德鲁斯把耳朵贴在尼基脑袋后面的玻璃孔上。

扎帕蒂嘶哑的声音说:“在拉克雷森塔的洪水区——城堡路——石屋。”

“嗬,真是太软弱了。”尼基咕噜道,眼睛盯着前面的路。

德鲁斯点点头,满腹心思地说:“我看不止这些。帕里西死了,他可以不说实话,除非他觉得自己可以脱身。”

尼基说:“换了是我,我宁愿挨一顿揍,也会守口如瓶的。约翰,点根烟给我吧!”

德鲁斯点了两根烟,递了一根给金发青年。他回头看看角落里扎帕蒂长长的躯体。从路上一闪而过的车灯照在他紧绷的脸上,使得他脸上的阴影显得更深了。

大轿车悄然穿过格伦代尔,爬了一个坡驶往蒙特罗斯,越过蒙特罗斯后来到桑兰公路上,抵达了几乎是荒无人烟的拉克雷森塔的洪水区。

他们找到城堡路,沿着它朝山丘开去。几分钟后,他们来到了石屋前。

石屋离道路有些距离,占据很大的空间。这里从前可能是草地,现在周围都是沙子、小石头,还有几块大岩石。道路在屋前来了个急转弯,尽头是被一九三四年新年那一天的洪水淹没的水泥石礅。

这段石礅后面是主要受灾区,里面杂草丛生,巨石遍布。在更远处,一棵树的树根裸露出来,高出河床八英尺。

尼基停下车,熄灭车灯,从车里拿出一个大手电筒递给德鲁斯。

德鲁斯下了车,拿着手电筒、扶着车门站了一会儿,然后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支枪握在身旁。

“看来他是在拖时间。”他说,“我看这里没什么可疑之处。”

他瞥了扎帕蒂一眼,突然笑了笑,穿过沙丘朝房子走去。德鲁斯尽量不对着门靠近房子的一角。他沿着侧墙慢慢走动,看看钉着木板的黑糊糊的窗户。

房子后面以前是鸡舍。方形车库里只留下一辆锈迹斑斑的废车。后门像窗户一样都被钉死了。德鲁斯在雨中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暗自疑惑为什么前门是打开的。随后,他记起了几个月前,这里闹了一次水灾——不太严重——可能是洪水力量太大,把面朝山丘的那扇门冲开了。

这是被废弃的两栋靠在一起的灰泥房,在黑暗中显得朦朦胧胧。离洪水区稍远的地方,在稍微高一点儿的位置上,有一扇亮着灯的窗户。这是德鲁斯的视线里唯一可见的灯光。

他回到房子前面,溜进敞开的前门,站在里面听了很长时间才打开手电筒。

这里完全没有居室的气味,反而像是置身屋外。前面的房间里只有泥沙、几件破损的家具、墙上的几个印子——就在洪水留下的黑线上面原来挂着图片的地方。

德鲁斯穿过一个短短的过道走进厨房。地板上有一个洞,是原来放水槽的地方,现在那里塞着一个生锈了的瓦斯炉。他从厨房走进卧室——到目前为止,还没听到屋子里有任何动静。

卧室是方形的,一片漆黑。地毯上堆着一层厚厚的泥土,铁床的弹簧上长满了铁锈,泡过水的床垫盖住了一部分弹簧。

一双脚从床底下伸出来。

这是一双穿着褐色翻毛皮鞋和紫色袜子的大脚,袜子上有灰色的绣花图案,袜子上方的裤子是用黑白格子的布料做成的。

德鲁斯静静地站在那里,用手电筒扫射着那双脚,嘴里发出轻轻的吮吸声。他就那样站了两分钟,一动也不动。然后,他把手电筒立在地上,好让光线从天花板上折射下来,照到整个房间。

他紧抓住床垫,用力把它拉下来,然后弯下腰摸摸床下的人的手——是冰凉的。他抓住死人的脚踝用力拉,可是这个人块头太大,沉得很。

把床从他身上移走,反而比较容易。

10

扎帕蒂把头往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接着又微微侧了侧头。他眼睛紧闭,拼命把头撇开,想避开手电筒的光柱,免得强烈的光线刺入他的眼睛。

尼基将手电筒凑近他的脸,一会儿开一会儿关,单调地、有节奏地重复这个动作。

德鲁斯将一只脚踏在打开的车门旁的脚踏板上,看着雨雾。在模糊的地平线上,一架飞机的信号灯闪着微弱的亮光。

尼基满不在乎地说:“你永远无法知道什么东西才会叫人屈服。我见过一个家伙崩溃的情景,只是因为警察用一个手指戳戳他的下巴。”

德鲁斯忍住笑声。他说:“这个人很难对付。你得想想比使用手电筒更有用的办法。”

尼基还在开开关关手电筒。他说:“可以,但是我不想把手弄脏。”

过了一会儿,扎帕蒂将双手举在前面,然后又慢慢地放下手。他开腔了,声音低沉、干涩,并且一直闭着眼睛避开手电筒光。

“帕里西筹划了这次绑架,我一直到他干完了才知道。大概在一个月前,帕里西控制了我,他背后有两个厉害的人物在支持他。他不知怎么知道了甘德勒斯向我敲诈了两万五千块钱的事。甘德勒斯说要帮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摆脱谋杀的罪名,结果又出卖了我。我没告诉过帕里西这件事,直到今天晚上我才知道他清楚这些。

“他是七点或七点过后来俱乐部的,说:‘我们手上有一位你的朋友叫乌戈·甘德勒斯。这是桩十万块钱的生意,洗钱的动作必须麻利。你要做的就是帮我们把赎金和赌桌上的赌资洗在一起。你肯定会干的,因为我们会分给你一份——如果事情弄砸了,你得好好考虑,这可是你的地盘。’事情就是这样的。帕里西就在俱乐部里悠闲地等着他的手下。他们迟迟不露面时,他变得焦躁不安。中途他出去到一家啤酒屋打了个电话。”

德鲁斯把香烟从嘴里拿出来,用手掌拢着。

他说:“是谁指使这件事的?你怎么知道甘德勒斯在这里?”

扎帕蒂说:“是帕里西告诉我的,但我不知道他已经死了。”

尼基笑了起来,快速地开开关关手电筒好几下。

德鲁斯说:“照他一会儿。”尼基稳稳地用手电筒照着扎帕蒂苍白的脸。扎帕蒂不时地抿着嘴唇。他睁开过一次眼睛——眼神茫然,像死鱼的眼睛。

尼基说:“这里好冷,我们拿他怎么办呢?”

德鲁斯说:“我们可以把他带进屋子,将他和甘德勒斯绑在一起。他们可以互相取暖。我们明天早上再来,看看他有没有新鲜的想法。”

扎帕蒂浑身发抖,眼角似乎还有一滴泪珠在闪烁。一阵沉默后,他说:“好吧!是我策划整件事的。瓦斯车是我想出来的主意。我不要钱,只要甘德勒斯。我要他死。我弟弟上星期五在昆丁监狱被绞死了。”

一小段沉默后,尼基压着嗓子说了些什么。德鲁斯没有动,也没吭声。

扎帕蒂继续说:“甘德勒斯的司机马提克也插了一脚,他恨甘德勒斯。我们原计划是要让他开车的,好让事情更加天衣无缝,然后他再逃走。可是他啰里啰唆,惹恼了帕里西,所以帕里西把他干掉了。我们让另一个家伙开车——雨天给了我们很大帮助。”

德鲁斯说:“听上去好多了——可是还不够,扎帕蒂!”

扎帕蒂马上耸耸肩,微微睁开眼睛看着手电筒,几乎带着笑意。

“你他妈的到底想要什么?你想在两边都惹上麻烦吗?”

德鲁斯说:“我要逮住那个指使抓我的家伙……算了,我自己来。”

他把脚从脚踏板上移开,把烟蒂扔进黑暗中,然后砰地把车门关上,回到前座上。尼基熄灭手电筒,坐到驾驶座上,发动引擎。

德鲁斯说:“尼基,到我可以打电话找出租车的地方。然后你再在外面转一个小时,之后就打电话给弗朗辛。我会留话给你的。”

金发青年缓缓地摇摇头:“约翰,你是个好兄弟,我喜欢你。可是这件事办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我要到警察局去报案。别忘了我家里的旧衬衫下面还放着私家侦探的执照呢!”

德鲁斯说:“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间,尼基。只要一个小时就可以了。”

车子滑下山坡朝蒙特罗斯驶去。过了一会儿,尼基说:“好吧!”

11

奥罗公寓的大厅里,接待台上的时钟显示的时间是一点十二分。大厅的装饰是古西班牙风格的,铺着红黑相间的印度地毯。皮椅子上有纽扣纹饰,椅子上的靠垫缀有流苏。灰绿色的橄榄木门被厚实的铸铁铰链固定住。

一个仪容整洁、身材瘦削、蓄着金色的胡子、金色的头发往后梳的职员靠着接待台,看着时钟打哈欠,一边用发亮的指甲轻敲牙齿。

临街的大门开了,德鲁斯走了进来。他脱掉帽子将它甩一甩,随即又戴上帽子,把帽檐拉得很低,缓缓地打量着空荡的大厅,然后走向接待台,用戴着手套的手啪地拍在上面。

“乌戈·甘德勒斯住多少号?”他问。

职员看起来有些恼怒,他看看时钟,又看看德鲁斯的脸,最后目光又回到时钟上。他不屑地笑笑,说起话来带点儿口音。

“十二C。你要我传话吗——这种时刻?”

德鲁斯说:“不用。”

他转身离开接待台,朝镶着菱形玻璃的一扇大门走去,那里看起来像个高级的隐秘之处。

他伸手正要去开门,一个尖锐的铃声在他身后响起。

德鲁斯转过头往后看,接着便转身朝接待台走去。职员赶紧把手从电铃上移开了。

他的声音冷漠、傲慢,话中带刺:“对不起,这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公寓。”

德鲁斯的脸颊上泛出红晕。他在接待台上探过身子,揪住职员的外套带有镶边的翻领往前一拉,让他的胸膛抵在柜台边缘。

“那有什么关系吗,老弟?”

职员脸色苍白,又按响了电铃。

一个身材臃肿、穿着松松垮垮的西装、戴着棕色假发的人出现在接待台的一角。他伸出一根粗大的手指,说:“喂!”

德鲁斯放开职员,面无表情地看着胖子外套前面的雪茄烟灰。

胖子说:“我是这里的侦探。如果你想动粗,得先通过我这一关。”

德鲁斯说:“我和你才有可能聊得来。我们去角落里聊。”

他们走到角落里,在一棵棕榈树旁坐下来。胖子亲切地打着呵欠,掀起假发的边缘,在里面挠了几下。“我叫库瓦里克,”他说,“有时候我也想揍那个瑞士人。什么事?”

德鲁斯说:“你是能保守秘密的人吗?”

“不是。我爱说话,这是我在这个高级的地方唯一的娱乐。”库瓦里克从口袋里拿出半截雪茄点燃,差点烧到了鼻子。

德鲁斯说:“这一次你不得不守口如瓶。”

他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拿出钱包,掏出两张十元的钞票。他把钞票卷在食指上,又将它们塞进胖子的外套口袋。

库瓦里克眨了眨眼睛,但没说话。

德鲁斯说:“甘德勒斯的公寓里有一个叫乔治·戴尔的家伙。他的车子停在外面,所以他应该是在那里。我要见他,可是我不想报上名字。你可以带我上去,陪我一下。”

胖子谨慎地说:“现在有些晚了,也许他已经上床睡觉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也是上错床了,”德鲁斯说,“他应该爬起来。”

胖子站起来:“我不喜欢我现在的想法,可是我喜欢你的钞票。我去看看,看他们是否还没睡。你哪儿也别去,留在这里。”

德鲁斯点点头。库瓦里克沿着墙走开了,然后穿过角落里的一扇门。他走路时,挂在臀部的粗大的枪套从外套下面鼓了出来。职员看着他的背影,然后轻蔑地看看德鲁斯,拿出一个锉甲刀。

十分钟过去了。十五分钟过去了。库瓦里克没有回来。德鲁斯突然站起来,脸色一沉,朝角落里的门走去。接待台后面的职员紧张起来,盯着电话,可是没有伸手去碰。

德鲁斯穿过门,来到一个加了顶棚的走廊上。雨滴轻轻地从顶棚倾斜的瓦上滴落。他走到一个庭院里,庭院的中央是一个长方形的水池,里面镶嵌着颜色明快的瓷砖。到了尽头,可以发现还有其他庭院与此相通。其中一个庭院的一端有一扇亮着灯的窗户。他想碰碰运气,便朝那个方向走去。等他走近时,可以看清楚门上的号码是十二C。

他踏上两级浅浅的台阶,用力按着门铃。铃声好像非常遥远。门内没有任何动静。一会儿后,他又按了一次门铃,然后试着开门。门是锁上的。他觉得隐约可以听到里面有被捂住了的很大的声音。

他在雨里站了一会儿,然后绕到屋子的角落,走到一条通到屋后的狭窄的、湿漉漉的甬道上。他试试服务入口的门,也被锁上了。德鲁斯咒骂了一声,从腋下掏出手枪,然后抓着帽子顶着门上的玻璃,用枪柄打破玻璃。玻璃叮叮当当地轻轻掉入门内。

他收起枪,把帽子戴好,将手伸进破洞把门打开。

厨房大而明亮,镶着黑色和黄色的瓷砖,好像主要是用来调酒的。在铺着瓷砖的滴水板上,立着两瓶海格酒、一瓶轩尼诗酒,还有三四种不同品牌的高级酒。短短的过道上有一扇关闭的门通向客厅。客厅的角落里摆着一架大钢琴,旁边亮着一盏灯。一张矮几上还亮着另外一盏灯,上面也放着酒瓶和玻璃杯。火炉里的柴火已经熄灭了。

被捂住了的声音越来越大。

德鲁斯走过客厅,穿过一扇挂着布幔的门,来到另一个过道上,这里连着一间漂亮的卧室。声音来自衣橱里。德鲁斯打开衣橱,看见了一个人。

他坐在衣橱里,背靠着一堆衣服,脸上绑着一条毛巾,另外一条毛巾绑着他的脚踝。他的手腕也被绑在背后。他的头相当光秃,和埃及俱乐部的庄家不相上下。

德鲁斯锐利地打量着他,然后忽然微笑起来,弯下身子替他解开毛巾。

那个人吐出一条小毛巾,粗着嗓子咒骂,钻到衣橱后面。他再钻出来时,手上拿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他将它拨弄了几下,放到光秃的头上。

这下他又变成了公寓的侦探库瓦里克。

他站起来,嘴里仍在咒骂,不过从德鲁斯身边退开了,胖嘟嘟的脸上满是戒备的神色。他的右手插入挂在臀部的枪袋。

德鲁斯摊开手,说:“说吧!”然后,他在一张罩有印花布的小椅子上坐下来。

库瓦里克静静地盯了他一会儿,然后将手从枪上移开了。

“里面亮着灯,”他说,“所以我按了门铃。一个黝黑的高个子开的门。我经常见到他,他是戴尔。我跟他说大厅里有人想见他,不想声张,不肯报上名字。”

“这样你就挨揍了?”德鲁斯冷冷地说。

“还没有,不过快了。”库瓦里克笑笑,从嘴里吐出一根线,“我描述了你的样子后才挨揍的。他古怪地朝我微笑,让我进来待一会儿。我一走进来,他就关上了门,并用枪顶着我的肚子。他说:‘你说他浑身上下都是深色的衣服?’我说:‘是啊!你用这枪想干什么?’他说:‘他的眼睛是不是灰色的,黑头发有些卷,嘴唇有些薄?’我说:‘是啊!你他妈的浑蛋,到底用这枪想干什么?’

“他说:‘干这个!’他说着就用枪敲我的后脑勺。我跌在地上,头昏脑涨,可是没昏过去。然后,甘德勒斯的女人走出来,他们把我绑起来,推进衣橱里。事情就是这样的。我听到他们忙进忙出了一阵子,然后就没有动静了,直到你按响门铃。”

德鲁斯慵懒、愉悦地笑起来,身体也放松了,一副从容不迫、不紧不慢的样子。

“他们消失了,”他轻声说,“有人通风报信。我想那样不太聪明。”

库瓦里克说:“我是威尔斯·法戈侦探社的老侦探,这种打击算不了什么。他们在搞什么鬼?”

“甘德勒斯太太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皮肤微黑,漂亮得很,有人说她性饥渴。有些老态,却又拘泥。他们每三个月换一个新司机。奥罗公寓里另有一两个男人,她也中意。还有揍我的这个,也是吃软饭的。”

德鲁斯看看手表,点点头,身子前倾准备站起来:“我看差不多是找警察的时候了。城里有什么朋友可以讲绑架故事给他们听吗?”

一个声音说:“还没完呢!”

戴尔从过道里快步走进房间,静静地站在那儿,拿着一支装了消音器的细长的自动手枪。他的眼睛明亮、疯狂,但是柠檬黄的手指非常沉稳地扣着枪的扳机。

“我们没有消失,”他说,“还没准备好。但对你们两个人来说,那可能是不坏的主意。”

库瓦里克快速将胖嘟嘟的手伸向背后的枪套。

那支黑管自动手枪发出两声轻微的闷声。

库瓦里克的外套前面涌起一团尘雾。他的手突然从身体两侧甩开,小眼睛也猛地睁大了,好像种子从豆荚里爆开了。他重重地侧身摔在墙上,然后安静地侧着左边的身子躺倒,眼睛半开,背靠着墙,假发歪到一旁。

德鲁斯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戴尔,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甚至连一点儿吃惊的表情也没有。

他说:“戴尔,你是个疯狂的笨蛋。这葬送了你最后的机会,你本来可以将事情瞒过去的。不过这也不是你唯一的错误。”

戴尔平静地说:“不错。我现在明白了,我不该叫人去抓你。我那样做只是为了好玩,那违反了职业规则。”

德鲁斯微微点点头,几乎有些友善地看着戴尔:“只是为了好玩——谁告诉你这场游戏搞砸了?”

“弗朗辛——该死的是,她花了很多时间才说清楚。”戴尔粗暴地说,“我要走了,所以近期不可能向她道谢了。”

“永远都不可能。”德鲁斯说,“你出不了州界的。你永远都不可能碰那个大人物的一分钱——你,你的喽啰,你的女人都是在痴心妄想。警察正在调查情况——就是现在。”

戴尔说:“我们会脱身的,捞到的钱够我们逍遥一阵子了。再见了。”

戴尔的脸一沉,握着枪的手动了动。德鲁斯半闭着眼睛,准备好挨枪了。那支小手枪没有发射子弹。戴尔的后面响起了一阵窸窣声,一个身材高大、肤色微黑、穿着灰色毛皮大衣的女人悄悄走进房间。一顶小帽子稳稳地戴在黑发上,帽带在下巴上系了个蝴蝶结。她很漂亮,有点儿倦态的美。嘴上的唇膏跟煤烟一样黑,脸上没有血色。

她的声音沉着、慵懒,和紧绷的脸很不协调。她冷冷地问:“弗朗辛是谁?”

德鲁斯睁大眼睛,坐在椅子上的身体有些僵硬,右手开始摸向胸膛。

“弗朗辛是我的女朋友,”他说,“戴尔先生一直想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不过那没关系,他是个帅小子,有本事选择他看中的人。”

高个子的女人忽然脸色一沉,表情狂野、愤怒。她粗暴地抓住戴尔的胳膊——持枪的那只。

德鲁斯迅速从枪套里抽出点三八口径的枪,可是开火的不是他的枪,也不是戴尔装了消音器的枪,而是一支硕大的科尔特手枪,它的枪管足有八英寸长。枪声就像炸弹炸响了,它来自地上,来自库瓦里克的右臀旁边。库瓦里克胖嘟嘟的手正拿着枪。

枪声只响了一次。戴尔往后摔到墙上,好像被一只巨手推了一把。他的头撞在墙上,黝黑、英俊的脸上立刻涌满了鲜血。

他松松垮垮地倒在墙根,黑管自动手枪掉在他的前面。肤色微黑的女人扑过去捡枪,在戴尔瘫软的躯体旁用手和膝盖撑在地上。

她拿着枪,开始往上举,脸蛋扭曲,嘴巴往后咧,露出闪着寒光的细细的牙齿。

库瓦里克的声音说:“我很厉害的,从前是威尔斯·法戈侦探社的老侦探。”

他的枪又响了。女人的嘴里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声。她的身体倒在戴尔的身体上,眼睛睁开又闭上,这样反复了两次。她脸色惨白,表情空洞。

“打中了肩膀。她不会有事的。”库瓦里克说着便站了起来。他拉开外套,拍拍胸口。

“防弹背心,”他神气地说,“不过刚才我想我最好还是先安静地躺一会儿,否则他会打烂我的脸。”

12

弗朗辛·利打了个哈欠,伸直穿着绿色睡裤的长腿,看看光脚上的绿色拖鞋。她又打了个哈欠,然后站起来,紧张地走到腰子形的桌子前,倒了一杯酒,将它一口吞下,随即身子一抖。她的脸疲惫不堪,眼神空洞,眼睛下面有深深的黑眼圈。

她看看手上的表,快到清晨四点了。她还没放下手,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便猛地转过身,背靠着桌子,急促地喘着气。

德鲁斯掀开红色的帘子走进来。他停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然后慢慢脱掉帽子和风衣,将它们丢在椅子上。他接着又脱掉西装外套,取下挂在肩上的枪套,走到桌子边。

他闻闻一只杯子,倒了三分满的威士忌,将它一口喝下。

“这么说,你还是忍不住要通知那个浑蛋。”他阴郁地说,低头看着手上的空杯子。

弗朗辛·利说:“是的。我不得不打电话给他。怎么了?”

“你不得不打电话给那个浑蛋,”德鲁斯的口气丝毫未变,“你明明知道他牵涉在里面。你宁愿他逃走——即使他把我杀了,你也无所谓。”

“你还好吧,约翰?”她的声音温柔而疲倦。

德鲁斯没说话,也没看她。他缓缓放下杯子,又倒了些威士忌,加点儿苏打水,东看西看想找冰块。桌上没有冰块。他啜着杯子里的酒,眼睛盯着白色的桌面。

弗朗辛·利说:“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能比得上你,约翰。根据我的了解,我把事情告诉了他,对他一点儿好处也没有,可是他还是必须知道。”

德鲁斯缓缓地说:“真是有趣,只是我没有那么好。如果不是一个滑稽的公寓侦探穿着防弹背心,带着大手枪,我早就送命了。”

过了一会儿,弗朗辛·利说:“你希望我走吗?”

德鲁斯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移开了目光。他把杯子放下,从桌子前走开,微微转过头说:“只要你以后都对我说实话,就不必走。”

他在一张柔软的椅子上坐下来,将手肘靠在扶手上,用手掌捂着脸。弗朗辛·利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走过去,坐在扶手上,轻轻地把他的头往后拉,让它靠在椅背上,并开始抚摸他的前额。

德鲁斯闭上眼睛,浑身都放松了,声音里有了一丝睡意。

“或许因为你在埃及俱乐部救了我一命,所以你有权利让那个帅小子对我开枪。”

弗朗辛·利抚摸着他的头,没有说话。

“帅小子死了。”德鲁斯继续说,“那个大侦探轰烂了他的脸。”

弗朗辛的手停了下来,随即又开始抚摸他的头。

“甘德勒斯的太太也插了一脚,她好像是个风骚的女人。她想要甘德勒斯的钱和全世界的男人——除了甘德勒斯以外。谢天谢地,她没被打死。她吐露了很多事,扎帕蒂也一样。”

“嗯,蜜糖。”弗朗辛平静地说。

德鲁斯打了个哈欠:“甘德勒斯死了。我们还没开始介入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就死了。从头到尾,他们不为别的,只要他死。帕里西根本什么都不在乎,只要有钱收就好。”

弗朗辛·利说:“是的,蜜糖。”

“明天再告诉你其余的事。”德鲁斯含糊地说,“我想我和尼基没有惹恼警方……我们去雷诺结婚吧……我受够了这种野猫似的生活……宝贝,再给我拿一杯酒来。”

弗朗辛·利没有动,只是轻轻地、温柔地揉着他的前额和太阳穴。德鲁斯的身子往下滑了一些,头侧到一边。

“嗯,蜜糖。”

“别叫我蜜糖,”德鲁斯含糊地说,“叫我鸽子就好。”

他睡着了之后,她从椅子的扶手上滑下来,坐到他的旁边,用指甲被涂成樱桃红的手托着脸,静静地凝视着他。

(石蓝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