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泰德·卡尔马迪喜欢雨——喜欢雨的触感,雨的声音,雨的气息。他从凯迪拉克双门跑车里走出来,在卡龙德莱特的侧门外站了一会儿。蓝色羊皮雨衣高高的领子搔到了他的耳朵。他的手插在口袋里,嘴上叼着一根不太硬挺的香烟。他走进去,经过了理发店、杂货店和香水店——里面陈列着的一排排绚丽精致的香水瓶,好像百老汇歌舞剧演出终场中演员摆出的造型。

他绕过一根有金色条纹的柱子,走进铺着地毯的电梯。

“你好,阿尔伯特。好一场雨。九楼。”

年轻的电梯工穿着浅蓝色和银色相间的制服,身材瘦削,面容疲倦。他朝正在关闭的电梯门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说:“什么?卡尔马迪先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到几楼吗?”

他没看指示灯一眼,便按下了按钮,一会儿后又把门打开了,然后砰地靠在电梯上,闭上了眼睛。

卡尔马迪停下脚步,那双明亮的褐色眼睛迅速瞥了他一眼:“阿尔伯特,怎么了?生病了?”

男孩挤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我轮了两个班。科基病了,在发烧。我想我是没吃饱。”

高大的、褐色眼睛的男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五元钞票,在男孩的鼻子下弹了一下。男孩睁大了眼睛,挺直了身子。

“哎呀,卡尔马迪先生,我不是故意——”

“别说废话了,阿尔伯特。朋友之间,钱算什么?替我多吃些。”

他走出电梯,沿着走廊往前走,轻轻地说:“傻瓜……”

飞奔过来的男人几乎把他撞倒了。他是从拐弯处突然冲过来的,正朝电梯跑去,撞到了卡尔马迪的肩膀。

“下去!”他拍着正在关闭的电梯门。

卡尔马迪看见了拉得很低的淋湿了的帽子下面那苍白的脸,上面两只空洞的黑眼睛靠得很近,眼底有一种古怪的神色,他曾经见过这种眼神——吸毒的原因。

电梯如铅块一样往下坠落。卡尔马迪站在那里盯着电梯刚才所在的地方看了很久,然后沿着走廊继续往前走,拐过了那个弯。

他看见一个女孩躺在九一四房间的门口,半截身子在走廊上。

她是侧躺着的,穿着光亮的银灰色睡衣,脸颊贴在走廊的地毯上,淡金色的头发浓密、富有光泽、一丝不乱。她非常年轻、漂亮,看起来还没死。

卡尔马迪在她旁边蹲下来,摸摸她的脸颊——还是温的。他把她的头发轻轻拨开,看见了瘀痕。

“被打昏了!”他的嘴唇紧紧地顶着牙齿。

他把她抱起来,经过门厅,走进一个套房的客厅,把她放在瓦斯壁炉前的绒面大沙发上。

她毫无反应,眼睛紧闭,涂着脂粉的脸发青。他把外门关上,扫视了一下整个公寓房间,然后回到门厅处,捡起墙脚下一个泛着白光的东西。这是一支点二二口径的自动手枪,骨制枪柄,能装七发子弹。他闻闻枪,然后将它放进口袋,回到女孩身边。

他从外套的里层前胸口袋里拿出一个银色的大瓶子,拧开瓶盖,然后用手指撑开她的嘴,往她那又小又白的牙齿间灌了一些威士忌。她呛了一下,头在他的手上晃了晃。她的眼睛睁开了——是深蓝色的,微微偏紫——渐渐恢复了生气。

他点燃一根香烟,站起来低头看着她。她动了一下,一会儿后才轻声说:“我喜欢你的威士忌,可以再要一点儿吗?”

他从浴室里拿来一只玻璃杯,倒入一些威士忌。她缓缓坐起来,摸摸脑袋,呻吟了一声。然后,她从他手上接过酒杯,老练地一抬手腕,将酒喝了下去。

“我还是很喜欢这味道。”她说,“你是谁?”

她的声音低沉、轻柔。他喜欢这种声音。他说:“泰德·卡尔马迪。我住在九三七房间。”

“我想我是突然昏过去了。”

“嗯。你挨揍了,天使。”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审视着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里面涌现了困惑之色,基于自我保护的困惑之色。

他说:“我看见那个家伙了,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吸毒者。这是你的枪。”

他把枪从口袋里拿出来,将它托在平平的手掌上。

“我看这下我得编个催眠故事才行。”女孩缓缓地说。

“不用讲给我听。如果你有麻烦,也许我能帮忙。看情形吧!”

“看什么情形?”她的声音更加冷淡了。

“看是哪个行当的事情。”他轻声说,然后打开弹匣,看看子弹,“铜镍合金的,嗯?天使,你很懂武器嘛!”

“你一定得叫我天使吗?”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朝她咧嘴一笑,然后走到窗前的书桌旁,把枪放在上面。桌上有一个皮革相框,里面并排装着两张照片。他起初只是随意地瞥了它一眼,然后目光定住不动了。一个皮肤微黑的英气的女人,一个瘦削、眼神冷漠的金发男人,他系着大领结,竖起僵直的衣领,翻领狭窄——看得出来,照片是很多年前拍的。他盯着照片中的男人。

女孩在他背后说:“我叫珍·阿德里安,在拉齐诺工作,参加歌舞表演。”

卡尔马迪仍在盯着照片。“我和本尼·拉齐诺很熟。”他心不在焉地说,“这是你父母吗?”他转过头看着她。她缓缓地抬起头,深深的蓝眼睛里涌现了一丝像是恐惧的神色。

“是啊,他们死了很多年。”她淡淡地说,“下一个问题呢?”

他快步走回沙发旁,站在她面前。“好吧,”他冷冷地说,“我爱管闲事,那又怎么样?这是我的城市,以前归我父亲管理。老马库斯·卡尔马迪,人民之友。这是我的旅馆,至少有一部分是我的。那个吸毒的浑蛋看起来是会要人性命的人。我为什么不能出手帮忙呢?”

金发女孩懒洋洋地盯着他。“我还是喜欢你的威士忌,”她说,“我能——”

“从脖子那儿直接灌下去吧,天使,那样快多了。”他咕哝道。

她突然站起来,脸色有些发白。“你跟我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我是个恶棍,”她厉声说,“好吧,告诉你吧,如果你硬要知道的话。我的男朋友被人威胁了。他是个拳击手,他们要他输掉比赛。现在他们想用我来威胁他。你满意一些了吗?”

卡尔马迪从椅子上拿起帽子,把嘴里的烟蒂拿出来放进烟灰缸里拧熄,然后点点头,以温和的口气说:“对不起。”他朝门口走去。

刚走到半途,他的身后就响起了咯咯的笑声。女孩轻声说:“你的脾气真坏。还有,你忘了带走你的酒。”

他走回去,拿起酒瓶,然后突然弯下腰,托起女孩的下巴,在她的唇上印下一个吻。

“去你的,天使,我喜欢你。”他温柔地说。

他走回门厅,出去了。女孩用一根手指缓缓地来回抚摸着嘴唇,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笑容。

2

服务员领班托尼·阿科斯塔又瘦又黑,像个女孩一样纤细,手小而灵巧,眼睛温和,嘴形倔强。他站在门口说:“卡尔马迪先生,第七排的票是我能买到的最好的了。这个迪肯·韦拉不错,杜克·塔戈会是下一个轻重量级冠军。”

卡尔马迪说:“托尼,进来喝一杯吧!”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雨,“如果他们能够替他买下的话。”他头也没回地又说了一句。

“好吧——卡尔马迪先生,只喝一点儿。”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在桌上的托盘上小心地调了一杯酒。他对着灯光举起酒瓶,仔细地估量他杯子里的酒的分量,又拿着长汤匙轻轻地搅动冰块,然后啜了一口,微笑起来,露出一口又细又白的牙齿。

“塔戈很厉害,卡尔马迪先生。他又快又机灵,双拳很有力量,胆子大,从不畏缩。”

“他得让那帮喂他东西的家伙获利。”卡尔马迪慢吞吞地说。

“嗯,他们还没喂他吃狮子肉呢!”托尼说。

雨水打在玻璃上。圆滚滚的雨珠飞溅出去,细小的水流顺着窗格弯弯曲曲往下流。

卡尔马迪说:“他是个混混儿。混混儿有了点儿排场,还是混混儿。”

托尼深深叹了口气:“真希望我也能去,我晚上也不用上班。”

卡尔马迪缓缓转过身,走到桌旁调了一杯酒。他脸色发暗,声音疲倦、慵懒。

“怎么了,为什么不去?”

“我头疼。”

“你又没钱了。”卡尔马迪几乎骂了起来。

皮肤黝黑的年轻人一言不发地垂下长长的睫毛,不敢正视他。

卡尔马迪的左手握成拳头,接着拳头又缓缓地松开了,眼睛里满是不高兴的神情。

“只管向卡尔马迪要吧。”他叹了口气,“好人卡尔马迪,他能屙出钱来,他心肠软。只管向卡尔马迪要吧。好吧,托尼,把钱拿去,买两张票。”

他伸手探入口袋,掏出一张钞票。皮肤黝黑的年轻人一副受辱的模样。

“哎呀,卡尔马迪先生,你不要以为我——”

“少说废话,朋友之间一张拳击票算什么?买两张,带你的女朋友去。去他的塔戈!”

托尼接过钞票,仔细地瞧了这个年龄偏大的人一会儿,然后声音非常轻柔地说:“卡尔马迪先生,我宁愿跟你去。塔戈会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他不只是在赛场上很厉害。他有个金发女朋友住在这一层楼,就是九一四房间的阿德里安小姐。”

卡尔马迪身子一僵,把杯子缓缓放下,在桌上将它转来转去。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了。

“托尼,他还是个混混儿。好吧,我跟你一起吃晚饭,七点在旅馆前面见。”

“哎呀,好极了,卡尔马迪先生。”

托尼快活地走出去,轻轻地关上了门。

卡尔马迪站在桌子旁,指尖抚着桌面,眼睛盯着地板。他就那样站了很长时间。

“卡尔马迪,全美国最傻的傻瓜。”他闷闷不乐地大叫道,“英雄救美?单相思。真傻。”

喝完酒后,他看了看手表,然后戴上帽子,穿上蓝色羊皮雨衣。经过九一四房间时,他停住脚步,伸手想要敲门,可是又放下了手。

他缓缓走进电梯,来到街边,上了车。

《论坛》的办公室地处第四街和水泉街的交叉口附近。卡尔马迪把车子停在街角,走进员工入口,乘着摇摇晃晃的电梯上了四楼。电梯工是个老年人,嘴里叼着熄灭了的雪茄,将一本卷起来的杂志凑到了鼻子前面六英寸的地方。

四楼宽大的双开门上写着“市政组”的字样。另一个老年人坐在外面一张摆着电话的小桌子后面。

卡尔马迪敲敲桌子,说:“告诉亚当斯,卡尔马迪来了。”

老年人对着电话叽里咕噜了一顿,然后拿出一把钥匙,用下巴示意了一下。

卡尔马迪穿过双开门,经过了一张马蹄形写字桌和一排上面的打字机在噼啪作响的小桌子。在房间的尽头,一个长手长脚的红发男人悠闲地将双腿架在拉开的抽屉上,脖子往后靠在倾斜得快要倒下去的椅子上,嘴里的大烟斗直直地指着天花板。

当卡尔马迪来到他身边时,他只是动了动眼睛,咬着烟斗说:“你好,卡尔马迪。近来如何,大富翁?”

卡尔马迪说:“看看你们的剪报,查查一个叫考特威的家伙的资料,怎么样?确切地说,就是州议员约翰·迈尔森·考特威。”

亚当斯把脚放到地板上,用双手抓着桌沿儿坐直身子,将烟斗从嘴里拿出来,朝废纸篓啐了一口,说:“那个冷血的老家伙?他什么时候闹出过新闻?哈!”他疲倦地站起来,补充说:“走吧,大人物。”他说着便朝房间的一头走去。

他们又经过了一排办公桌,从一个胖胖的女孩旁边走过。她脸上的妆都糊了,正一边打字,一边对着自己所写的东西大笑。

他们穿过一扇门,来到一个大房间,里面立着很多六英尺高的档案柜,还有一个摆着小桌子和椅子的凹室。

亚当斯在文件柜里翻了好一会儿,最后拉出了一个文件夹放在桌上。

“坐吧。有什么新闻?”

卡尔马迪将一只手肘撑在桌上,开始翻阅一叠厚厚的剪报。材料都很乏味,政治性质的,不是头条新闻,无非是说考特威议员对这个那个公共事件发表了意见,在这个那个会议上做了演说,去了这个那个地方——都很无趣。

他看着几张经过处理的图片,上面的人满头白发,表情沉着,深陷的眼睛没有神采、没有热情。过了一会儿,他说:“有好一点儿的照片吗?我是说真的照片。”

亚当斯叹了口气,伸伸懒腰,钻进了一排档案柜间。他拿着一张光滑的黑白照片出来了,将它丢在桌上。

“你可以拿走,”他说,“我们有好几打。这个家伙好像永远都不会死。要我替你找他签名吗?”

卡尔马迪眯起眼睛盯着照片看了很久。“很好,”他慢吞吞地说,“考特威结过婚吗?”

“从我不用尿片开始就没结过婚,”亚当斯没好气地说,“以后可能也不会结婚。嘿,到底是什么事情,神秘兮兮的?”

卡尔马迪慢慢地朝他露出了笑容。他拿出酒瓶,将它放在文件夹旁。亚当斯马上脸色一亮,伸出长长的手臂。

“那么,他也没有孩子。”卡尔马迪说。

亚当斯瞥了酒瓶一眼:“嗯——我想公开来讲,没有。就我所知,也没有。”他深深地喝了一口酒,擦擦嘴,又喝了一口。

“这么说,”卡尔马迪说,“事情可真古怪。再喝三口,然后忘记你见过我。”

3

胖子凑近卡尔马迪的脸,喘着粗气说:“你说别人在操纵比赛,朋友?”

“对,韦拉会赢。”

“你想赌多少钱?”

“先数数你自己口袋里的钱吧。”

“我赌五百。”

“就这样吧。”卡尔马迪淡淡地说,目光仍旧停在坐在拳击场前排座位上的金发女孩的后背上。富有光泽的波浪形长发下是镶着白色毛皮边的白色披肩。他看不见她的脸——也不必看见。

胖子眨眨眼,小心翼翼地从背心的里层口袋里掏出厚厚的钱包,将它贴着膝盖数了十张五十元的钞票,然后把钱卷成一卷,将钱包塞回胸前。

“算算你的那一份,傻子,”他喘着粗气说,“看看你的钱。”

卡尔马迪收回目光,掏出一叠崭新的百元大钞唰地翻翻,然后抽出五张递出来。

“哎呀,新得很。”胖子又凑近卡尔马迪的脸,“我叫斯基茨·欧尼尔。不准耍赖,嗯?”

卡尔马迪缓缓地露出了笑容,把钱塞入胖子手里:“斯基茨,你拿着钱。我叫卡尔马迪,老马库斯·卡尔马迪的儿子。我要是耍赖,跑起来可比你快——等着见分晓吧。”

胖子吐了一长口气,往后靠在椅子上。托尼温和地看看捏在胖子肥嘟嘟的手上的钱,舔舔嘴唇,朝卡尔马迪尴尬地笑了笑。

“唉,卡尔马迪先生,那些钱有去无回啊!”他喃喃地说,“除非——除非——你知道什么内幕。”

“值得投入五百块钱。”卡尔马迪咕哝道。

铃声响起,第六个回合开始了。

头五回平淡无奇。金发的大个子杜克·塔戈根本没全力以赴。皮肤黝黑的迪肯·韦拉是个强壮的波兰小子,满嘴坏牙,耳朵因多次受伤而成了畸形。他空有一副好身架,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胡乱挥拳,虚张声势,但达不到实际效果。到目前为止,他还抵挡得住塔戈。观众不时地朝塔戈发出嘘声。

当凳子被搬离了擂台后,塔戈摸摸黑色和银色相间的短裤,朝披着白披肩的女孩露出一个紧张的微笑。他长得很英俊,脸上没有伤痕,左肩上有韦拉的鼻血。

铃声响起了,韦拉冲过擂台,从塔戈的肩膀旁闪开,挥出一记左勾拳。塔戈频频挨揍,跌到围栏上,又被弹了出去,抱住了对方。

卡尔马迪在黑暗中静静地微笑。

裁判很容易就把两人分开了。塔戈利落地跳开了。韦拉将拳头往上一勾,没打中。他们你来我往地打了一分钟。从顶层楼座里传出了华尔兹音乐。然后,韦拉跳着挥了一记长拳。塔戈好像早已等在那里,等着长拳袭来。他的脸上露出怪异、紧张的笑容。披着白披肩的女孩突然站了起来。

韦拉的长拳击中了塔戈的下巴,他几乎晃都没晃一下。塔戈挥出右拳,击向韦拉的眼睛,接着一记左勾拳扫向韦拉的下巴,另一记右勾拳又紧随其后几乎落在同一个点上。

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四肢着地,缓缓地倒下去,戴着拳击手套的手被压在身体下面。裁判大声地数着倒计时时,观众喝着倒彩。

胖子艰难地站起来,笑得合不拢嘴,说:“老兄,你觉得怎么样啊?还认为这是受操纵的比赛吗?”

“事情被弄砸了。”卡尔马迪的声音跟警方播音员的一样平淡。

胖子说:“再见了,老兄。有空常来玩。”胖子从卡尔马迪的身边经过时,踢了踢他的脚踝。

卡尔马迪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空荡荡的拳击赛场。拳击手和他们的教练已经去了擂台下面的楼下,披着白披肩的女孩也消失了。灯光都熄灭了,整个场地看起来无比肮脏、粗鄙。

托尼焦躁不安,看着一个身穿条纹罩衫的人在座位间清扫垃圾。

卡尔马迪忽然站起来,说:“托尼,我要去和那个混混儿聊聊天。去外面的车上等我。”

他快步走上斜面的通道,进入大厅,从还没来得及离开的观众中间穿过,来到一扇写着“禁止进入”字样的门前。他穿过那扇门,又走下一条斜面通道,来到另一扇写着相同字样的门前。一个穿着褪色的、没有纽扣的卡其制服的警卫站在那里,一手拿着啤酒,一手拿着汉堡。

卡尔马迪亮了一下警察证,警卫看都没看就让开了,在卡尔马迪穿过那扇门时还平静地打了一声嗝。门后是一条狭窄的通道,两边都是标了号码的门,吵闹声从那后面传出来。左边第四扇门上,用图钉钉着一张上面潦草地写着“杜克·塔戈”字样的卡片。

卡尔马迪打开门,听到了哗啦哗啦的淋浴声。

在狭窄的、几乎空无一物的房间里,一个穿着白色运动服的人坐在按摩桌的尾端。衣服散放在桌上。卡尔马迪认出了他是塔戈的教练。

他说:“杜克呢?”

身穿运动服的男人用拇指朝传来水流声的方向指了指。然后,一个人晃到门前,东倒西歪地来到卡尔马迪近前。他个子很高,卷曲的褐色头发里还夹着深灰色,手上端着一大杯酒,醉醺醺的。他的头发湿漉漉的,眼睛充血,嘴唇毫无意义地抿紧又张开。他粗声粗气地说:“浑蛋,快滚!”

卡尔马迪平静地关上门,靠在门上,伸手到蓝色雨衣内的背心口袋里掏香烟,根本没瞧鬈发的家伙一眼。

鬈发的家伙空着的右手突然伸进外套,又抽了出来。一支枪在他的蓝色西装前面泛着蓝光,酒从他左手端着的酒杯里溅了出来。

“不准进来!”他大吼一声。

卡尔马迪缓缓地把烟盒拿出来,让他瞧了瞧,然后打开盒子,在嘴里塞了一根烟。枪离他非常近,但不是很稳。端着酒杯的手好像在有韵律地颤抖。

卡尔马迪满不在乎地说:“你是在找麻烦吧。”

身穿运动服的人跳下按摩桌,静静地盯着那支枪。鬈发的家伙说:“我们喜欢麻烦。迈克,搜搜他。”

身穿运动服的人说:“希韦尔,我不想惹这种事。看在老天的分上,别胡来!你醉得太厉害了。”

卡尔马迪说:“搜吧,没关系。我没带枪。”

“不用了。”身穿运动服的人说,“这个家伙是杜克的保镖。别把我扯进来。”

鬈发的人说:“当然,我醉了。”他说着就咯咯笑起来。

“你是杜克的朋友?”身穿运动服的人问。

“我有些事要告诉他。”卡尔马迪说。

“什么事?”

卡尔马迪没搭腔。“好吧!”身穿运动服的人说,不悦地耸耸肩。

“迈克,你知道吗,”鬈发的家伙忽然凶狠地说,“我想这个狗娘养的想抢走我的工作。哼,一定是的。”他用枪口戳戳卡尔马迪,“你不是私家侦探吧,先生?”

“可能吧。”卡尔马迪说,“把你的枪对准你自己的肚子好吗?”

鬈发的家伙微微侧了一下头,朝肩后笑笑。

“迈克,你知道吗,他是私家侦探。他一定是想抢走我的工作。肯定是的。”

“把枪收起来,你这个笨蛋!”身穿运动服的人憎恶地说。

鬈发的家伙又朝后面扭了一下头。“我是他的保镖,对吗?”他抱怨道。

卡尔马迪拿着烟盒的手几乎是随意地把枪推到一旁,鬈发的家伙连忙转过头来。卡尔马迪迎上去,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同时用手肘把枪架开。鬈发的家伙呛了一下,酒洒在了卡尔马迪的雨衣上,酒杯摔碎在地板上,枪脱开他的手掉在角落里。身穿运动服的人赶紧去捡枪。

几乎没人注意到淋浴的声音停止了。金发的拳击手出来了,一边用毛巾用力擦拭身体。他张大了嘴巴瞧着眼前戏剧性的场面。

卡尔马迪说:“我才不需要这个呢。”

他把鬈发的家伙推开,同时用右拳击向他的下巴。鬈发的家伙被打得撞到了对面的墙上,然后跌坐在地板上。

身穿运动服的人捡起枪,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看着卡尔马迪。

卡尔马迪掏出一条手帕,擦擦雨衣,此时塔戈则闭上了大张着的线条优美的嘴巴,拿着毛巾开始在胸膛上来回揉搓。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他妈的到底是谁?”

卡尔马迪说:“我以前是私家侦探。我叫卡尔马迪。我想你需要帮忙。”

塔戈的脸变得更红了——之前淋浴蒸汽已经让他皮肤泛红了:“为什么?”

“我听说你本来是要输掉比赛的,我想你也是在试着这样做,可是韦拉实在太差劲了。你无法忍受自己败在他手下。这表示你有麻烦了。”

塔戈非常缓慢地说:“有些人说这种话,会被打掉牙齿的。”

一时之间,整个房间变得非常安静。醉鬼坐直身子,眨眨眼睛,努力想站起来,但又放弃了。

卡尔马迪平静地补充了一句:“本尼·拉齐诺是我的朋友。他是你的后台老板,对吗?”

身穿运动服的人尖声笑起来。然后,他取出枪里的子弹,把枪丢在地板上,之后便走出门,砰地把门甩上。

塔戈盯着关上的门,然后将目光转到卡尔马迪身上,非常缓慢地说:“你听到什么了?”

“你的朋友珍·阿德里安住在我的旅馆,跟我住同一个楼层。今天下午她被一个恶棍打昏了。我碰巧经过那里,看见那个恶棍跑了,于是我把她扶回了房间。她稍微说了一下这回事。”

塔戈已经穿上了内衣和鞋袜。他打开衣橱,拿出一件黑色缎子衬衫穿上,说:“她没告诉我。”

“她不会告诉你的——尤其是在比赛之前。”

塔戈微微点点头,然后说:“如果你认识本尼,大概人还可以。我一直都受到威胁。也许那只是一群笨蛋,或水泉街的混混儿,想要赚几块轻松钱。我爱怎么打比赛就怎么打比赛。先生,现在你可以走了。”

他穿上黑色的高腰裤,在黑色的衬衫上系了一条白领带,然后又从衣橱里拿出镶着黑边的白色哔叽外套穿上,让黑白相间的手帕从口袋里露出一个角。

卡尔马迪瞪着他的这身穿着踱向门边,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醉鬼。

“好吧,”他说,“我看你有保镖。我只是一时兴起。对不起。”

他走出去,轻轻地关上门,沿着斜面的通道回到大厅,来到街上。他在雨中绕过建筑物的一角,转到一个铺着碎石的大停车场。

他的双门跑车朝他闪了两下灯光,在他身旁停下。托尼坐在驾驶座上。

卡尔马迪坐进右边的座位,说:“托尼,我们去拉齐诺那里喝一杯。”

“噢,太好了。阿德里安小姐也来看比赛了。你知道,她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金发美女。”

卡尔马迪说:“我见到塔戈了,我有些喜欢他——不过不包括他的穿着。”

4

古斯·奈沙克尔起码有两百磅重,衣着时髦,脸颊红润,眉毛淡而纤细——就像绘在中国花瓶上的人物的眉毛。他的宽肩晚礼服的翻领上别着一朵红色康乃馨。他在盯着领班侍者招待一批客人坐下的时候,还不时地闻着花香。看到卡尔马迪和托尼从前厅的拱门下走进来时,他赶紧堆出笑脸,伸出手迎上去。

“泰德,还好吗?有客人?”

卡尔马迪说:“只有我们两个人。这是阿科斯塔先生。古斯·奈沙克尔,拉齐诺的楼面经理。”

古斯·奈沙克尔和托尼握握手,没有看他。他说:“我想想,上次你来的时候——”

“她走了。”卡尔马迪说,“我们就坐在场子旁边,可是不用太靠近。我们不跳舞。”

古斯·奈沙克尔从领班侍者的腋下抽出一份菜单,领在前面走下五级深红色的台阶,沿着椭圆形舞池旁的桌子前行。

他们坐了下来。卡尔马迪点了黑麦酒和丹佛三明治。奈沙克尔把点菜单交给一个侍者,拉出一张椅子在桌旁坐下。他拿出铅笔,在火柴盒的里面画着三角形。

“看了拳击赛吗?”他不经意地问道。

“就是那帮人吗?”

古斯·奈沙克尔宽容地笑笑:“本尼和杜克聊过了,他说你很聪明。”他突然把目光转到托尼身上。

“不用担心托尼。”卡尔马迪说。

“噢。帮我们一个忙,好吗?就让事情到此为止吧。本尼喜欢这个孩子,不会让他受到伤害的。他会保护好他的——真正的保护——如果他认为这些威胁是真的,不是弹子房的混混儿开的玩笑。本尼向来一次只支持一个拳击手,他们可都是经过他精挑细选的。”

卡尔马迪点燃一根香烟,从一边的嘴角吐出烟雾,平静地说:“这不关我的事,可是我可以告诉你,其中颇有玄机。我对那种事情向来反应敏感。”

古斯·奈沙克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耸耸肩,说:“我希望你弄错了。”他说完便马上站起来,在桌子之间穿过,不时地点头弯腰招呼顾客。

托尼·阿科斯塔温和的眼睛亮了起来:“哎呀,卡尔马迪先生,你觉得事情很棘手吗?”

卡尔马迪点点头,没说话。侍者把酒和三明治放在桌上,走开了。在椭圆形舞池尽头的台子上,乐队奏了一个长长的乐声,一个满脸堆笑、衣着光鲜的主持人走上台子,把嘴凑近小麦克风。

歌舞表演开始了。一排半裸的女孩在彩色的灯光下鱼贯出场。她们扭摆着身子,光溜的大腿泛着亮光,肚脐眼陷在柔软、白皙的肌肤里。

一个激情四射的红发歌手唱了一首激情四射的歌,歌声火热得足以点燃柴火。女孩穿着黑色紧身衣、戴着丝质帽子又回到了舞池中,跳起了同样的舞,只是裸露的部位稍稍不同了。

音乐变得轻柔了,一个高个子的情歌歌手在琥珀色的灯光下低垂着头,唱起了遥远、伤感的事情,歌声宛如老旧的象牙。

在朦胧的灯光下,卡尔马迪啜着酒,拨弄着三明治。坐在旁边的托尼那年轻、严肃的脸上有一丝紧张的神情。

歌手走开了。在一阵短暂的停歇之后,所有的灯光忽然都熄灭了,除了乐队顶上的光线,还有桌子后面连接着入口和包厢的通道上淡淡的琥珀色灯光。

黑暗中,一个尖厉的声音响起。在高高的屋顶下,一束白色的灯光投在舞台旁边的走道上,映照出一张张惨白的脸。红色的香烟头在场内闪闪烁烁。四个高大的黑人扛着白色的木乃伊棺材在灯光下移动,缓缓地沿着通道颇有节奏地迈着步子。他们戴着埃及头饰,系着白色皮革腰带,穿着长及膝盖的白色系带草鞋。他们的四肢宛如月光下的黑色大理石一般光滑。

他们走到舞池中央,缓缓地倾斜木乃伊棺材,直到棺盖往前倾落并被接住。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一个细长的白色身形往前倾斜——缓缓地,仿佛枯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它在空中一点一点地倾斜,似乎就要飘起来了,然后随着轰的一声鼓声,它掉到了地上。

灯光熄灭了,接着又亮起来。细长的身形直立着不停地旋转,一个黑人则在反方向旋转,把白色的裹尸布缠绕在身上。然后,裹尸布全部展开了,一个全身挂着璀璨夺目的流苏,皮肤光滑、白嫩的女孩在耀眼的灯光下显露出来。她的躯体飞跃到空中,亮晶晶的,被接住后又在四个黑人的手上轻盈地盘旋起来,好像棒球落在速度极快的队员手上。

然后,音乐变成了华尔兹舞曲。她缓缓地、优雅地在四个黑人之间翩翩起舞,好像置身于四根黑檀木柱子之间,和他们若即若离。

表演结束了,掌声如波浪一般响起又停息。灯光熄灭了,场内又是一片黑暗。然后,所有的灯光都亮了,那个女孩和四个黑人已经不见了。

“太精彩了!”托尼激动地说,“噢,太精彩了!那不正是阿德里安小姐吗?”

卡尔马迪缓缓地说:“有点儿新鲜。”他又点燃一根香烟,环顾四周,“还有一个部分呢,托尼。杜克本人亲自出演。”

杜克·塔戈站在一个弧形包厢的入口处使劲地鼓掌,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他看起来好像喝了些酒。

一只胳膊搭在了卡尔马迪的肩上,一只手撑在了他手肘边的烟灰缸里。他闻到了浓烈的威士忌酒气,便缓缓转过头去,抬头看见了希韦尔醉醺醺的脸,就是杜克·塔戈的那个保镖。

“黑鬼和白妞。”希韦尔粗鲁地说,“下流!糟糕,糟糕透了!”

卡尔马迪笑了笑,稍微移动了一下椅子。托尼圆睁着眼睛瞪着希韦尔,小嘴抿得紧紧的。

“只是在扮黑人,希韦尔先生。不是真的黑人。我喜欢。”

“他妈的谁在乎你喜欢什么啊?”希韦尔一副想知道答案的表情。

卡尔马迪微微一笑,把香烟放在盘子边缘。他又移动了一下椅子。

“你还认为我要抢走你的工作吗,希韦尔?”

“是啊!我还欠你肚子上一拳呢。”他把手从烟灰缸里拿开,在桌布上擦擦,握成拳头,“现在想要吗?”

一个侍者抓住他的胳膊,把他的身子扭着转了个圈。

“先生,找不到你的座位了吗?这边请。”

希韦尔拍拍侍者的肩膀,想把手绕在他的脖子上:“好极了,我们去喝一杯。我不喜欢这些人。”

他们走开了,消失在桌子之间。

卡尔马迪说:“托尼,去他的这个鬼地方。”他情绪不定地看向乐队台子,然后眼神变得专注了。

一个头发呈淡金色,披着镶有白色毛皮边的白披肩的女孩出现在台子边缘,然后闪到了台子后面,之后又在更近的地方出现了。她沿着包厢的边缘走到塔戈刚才站着的地方,然后走进包厢之间,不见了。

卡尔马迪说:“去他的这个鬼地方。托尼,我们走。”他的声音低沉而恼怒。然后,他又轻轻地、紧张地说:“噢,等一下。我看见了一个讨厌的家伙。”

那个人在此时空着的舞池远远的一端。他正绕着舞池的边缘,从桌子旁边穿行而过。他没戴帽子,看起来有些不同了。但是他的脸同样的平淡、苍白、毫无表情,两眼之间的距离很小。他还很年轻,不超过三十岁,但已经有秃头的烦恼。插在他左腋下的枪微微鼓起,不算太明显。他就是在卡龙德莱特逃离珍·阿德里安的房间的家伙。

他走进塔戈已经离开的通道,也是珍·阿德里安刚刚从那儿离开的通道。他走了进去。

卡尔马迪突然说:“托尼,在这里等着。”他把椅子往后一踢,站起来。

有人从背后拍了他一下。他转过身,几乎碰到了希韦尔那张汗津津的笑脸。

“朋友,又回来了。”鬈发的家伙笑着说,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

这是一记短拳,对一个醉汉而言,打得还真精准。它让卡尔马迪失去了平衡,左摇右晃。托尼·阿科斯塔像猫似的怒骂着站起来。当希韦尔挥出另一拳时,卡尔马迪还在摇晃。这一拳太慢,动作幅度太大,卡尔马迪抓住破绽,将拳头往上一勾,狠狠地打中了鬈发的家伙的鼻子。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已经沾满了血。他把血又抹到了希韦尔的脸上。

希韦尔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一步,重重地跌坐在地板上,用一只手紧捂着鼻子。

“托尼,看紧这个家伙。”卡尔马迪轻松地说。

希韦尔抓住近旁的桌布,将它一扯。桌布滑下了桌子,刀叉、杯盘紧跟着摔在地板上。男人咒骂,女人尖叫。一个侍者怒气冲冲地跑上前去。

卡尔马迪几乎没听见那两声枪声。

枪声小而沉闷,连在一起,发自小口径的手枪。正往这边冲的侍者猛地停住脚步,嘴边出现了一圈深深的白线,好像被鞭子抽得裂开了。

一个尖鼻子的黑肤女人张嘴大叫,可是没发出声音。在这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呆住了,仿佛在那声枪声之后,所有的声音都永远地消失了。然后,卡尔马迪开始奔跑。

他冲进正站着伸长脖子的人群之中,跑到脸色苍白的人已经离开的走道入口处。包厢的墙很高,弹簧门却不高,一个个脑袋从门后探出来,但此时通道上还没有人。卡尔马迪跑上一个铺着地毯的斜面通道,通道尽头的包厢门敞得大开。

一双套着深色裤子的腿伸在门口,无力地贴着地板,膝盖下垂,黑色的鞋尖指向包厢内。

卡尔马迪甩开手冲到那个地方。

那个人横躺在桌子的一端,肚子和脸的一侧贴在桌布上,左手垂在桌子和带有坐垫的椅子中间,桌上的右手松松地握着一支点四五口径的黑色大手枪。他头上光秃的部分在灯光下泛着亮光,枪也在旁边闪闪发亮。

血从他的胸口涌出来,把桌布染得猩红,好像墨水渗入了吸墨纸。

杜克·塔戈站在包厢深处,将左手臂撑在桌尾。珍·阿德里安坐在他的身旁。塔戈眼神空洞地看着卡尔马迪,好像从来没见过他。他把硕大的右手举到前面。

一支小型白柄自动手枪平躺在他的掌心。

“我杀了他。”塔戈说,“他向我们拔枪,我杀了他。”

珍·阿德里安用双手绞着手帕的一角,脸绷得紧紧的,表情冷漠,但没有惧色,眼神深沉。

“我开枪杀了他。”塔戈说。他把小手枪扔到桌布上,枪弹了起来,几乎打到了死人的头:“我们——我们出去吧!”

卡尔马迪伸手摸摸瘫倒了的人的脖子一侧,过了一两秒钟才拿开手。

“他死了。”他说,“小市民闹事——这可是新闻。”

珍·阿德里安死死地盯着他。他对她微微一笑,抬起一只手抵住塔戈的胸膛,把他往后推。

“塔戈,坐下来。你哪儿也不能去。”

塔戈说:“噢——好吧,我杀了他,你看到了。”

“没关系,”卡尔马迪说,“别紧张。”

人们聚拢在他的身后,推挤着他。他往后推着那些躯体,不断地对着女孩苍白的脸微笑。

5

本尼·拉齐诺的外形就像两颗蛋,小的一颗在上面,那是他的头,大的是他的身体。他短小灵活的腿和穿着名牌皮鞋的脚伸在黑漆漆的书桌下面。他的牙齿紧紧咬着手帕的一角,左手则拉扯着手帕,右手伸在空中。他的声音被手帕捂住了:“等一下,各位。等一下。”

办公室的角落里有一张沙发,杜克·塔戈正坐在沙发中间,夹在警察局派来的两个警察之间。他的一边脸颊瘀紫了一块,浓密的金发凌乱,黑色的绸缎衬衫满是皱痕,看起来好像被人揪着扭了几个圈。

灰头发的那个警察的嘴唇破裂了,和塔戈一样长着一头金发的那个年轻的警察的一只眼睛则是黑紫的。他们两人看起来都很愤怒,金发的那个怒气更大。

卡尔马迪靠墙跨坐在椅子上,慵懒地看着坐在旁边的皮制摇椅上的珍·阿德里安。她绞着手帕,不断地搓揉两个掌心。她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好像忘了自己在做什么。从她坚定的小嘴来看,她也很生气。

古斯·奈沙克尔靠在关着的门上抽烟。

“等等,两位,”拉齐诺说,“如果你们没有对他动粗,他不会还手的。他是个好孩子——我遇到过的最好的。放他一马吧!”

鲜血从塔戈的嘴角流下,在突出的下巴上形成一条细流,闪着亮光。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卡尔马迪冷冷地说:“你是不想让这些家伙停止动粗吧,本尼?”

金发警察恶声说:“卡尔马迪,你还有私家侦探的执照吗?”

“我想它大概还躺在哪儿吧。”卡尔马迪说。

“也许我们可以把它吊销。”金发警察怒斥道。

“也许你还可以跳扇子舞呢,警察先生!也许你就是那种我所知道的聪明人呢!”

金发警察正要站起来,年龄稍大的那个说:“随他去吧!给他一点儿自由,但他若是越界了,我们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卡尔马迪和古斯·奈沙克尔相视而笑。拉齐诺无奈地做了个手势。女孩垂着眼睛瞥了卡尔马迪一眼。塔戈张开嘴,往蓝地毯上吐了一口血。

门被推了一下,奈沙克尔挪开一步,打开一道门缝,然后把门打得大开。麦彻尼走了进来。

麦彻尼是刑事侦查组的组长,四十来岁,身材高大,眼神淡漠,棕黄色头发,狭长的脸上总是疑虑重重。他关上门,把门反锁上,然后缓缓走到塔戈面前。

“死了。”他说,“一发在心脏下面,一发正中心脏。反正看来枪法就是很准。”

“该出手时就要出手。”塔戈平淡地说。

“查出是谁了吗?”灰头发的警察问他的伙伴,然后沿着沙发走开了。

麦彻尼点点头:“托奇·普兰特,职业杀手。我几乎有两年没见过他了。他右手的枪法狠得要命,是个流浪的恶棍。”

“他得有这样的本事才能做这种生意。”灰头发的警察说。

麦彻尼的长脸很严肃,但并不严厉:“塔戈,有持枪许可证吗?”

塔戈回答道:“有,本尼两个星期前给我的。我经常受到威胁。”

“组长,”拉齐诺尖声说,“有些赌徒要他作弊,威胁他。他们叫他先打赢,然后故意输掉,这样他们可以大赚一笔。我告诉过他,说也许他应该接受他们的条件。”

“我差点儿就那样做了。”塔戈闷闷不乐地说。

“所以他们就派人杀他。”拉齐诺说。

麦彻尼说:“你说得对。塔戈,你是怎么打败这个家伙的?你的枪当时在哪里?”

“屁股口袋里。”

“做给我看看。”

塔戈迅速把手伸进右边的臀部口袋,抽出一条手帕。他的手指在手帕里伸直,就像枪管一样。

“手帕也在口袋里?”麦彻尼问,“和枪在一起?”

塔戈发红的脸上浮现了一丝乌云。他点点头。

麦彻尼漫不经心地弯下腰,从他的手里抽出手帕闻一闻,把手帕打开后又闻一闻,然后将它折好放进自己的口袋。他的脸上没有透露出任何表情。

“塔戈,他说了什么?”

“他说:‘浑蛋,我有话要传给你,就是这个。’然后他伸手掏枪,可是弹匣好像有点儿卡。我就先出手了。”

麦彻尼微微一笑,撑着脚跟往后仰。那淡淡的笑容好像滑到了长鼻子的底端。他上下打量着塔戈。

“是啊,”他轻轻地说,“我不得不说,以点二二口径的枪来说,这真是好枪法。就大个子而言,你动作够快的……谁接到这些威胁消息的?”

“我。”塔戈说,“在电话上。”

“听得出是谁的声音吗?”

“可能是同一个人的声音,但我不能确定。”

麦彻尼僵硬地走到办公室的另一端,站在那儿盯着一张手绘图片看了一会儿。他缓缓地走回来,踱到门边。

“那种人没什么重要性,”他轻轻地说,“可是我们的工作还得做。你们两个人得来城里做笔录。走吧!”

他走了出去。两个警察站起身,将塔戈夹在中间。灰头发的警察狠狠地说:“老兄,你最好老实点儿!”

塔戈嘲讽道:“如果我不得不那么做的话。”

他们走了出去。金发警察等着珍·阿德里安先走。他拉扯着门,朝卡尔马迪吼了一声:“至于你嘛——是个疯子!”

卡尔马迪轻声说:“我喜欢他们。警察,他们就像我吞下肚子的威士忌。”

古斯·奈沙克尔大笑起来,然后把门关上,走到桌前。

“我抖得像本尼的第三层下巴似的。”他说,“我们都喝一杯干邑酒吧!”

他倒了三杯三分满的酒,然后拿着一杯坐到沙发上,长腿一伸,仰着头品咂着白兰地。

卡尔马迪站起来喝下他的那一份,然后拿出一根香烟在手指上滚动,仰头盯着拉齐诺光滑、白皙的脸。

“关于今天晚上的拳击赛,你觉得易手的钱大概有多少?”他轻声问,“赌资。”

拉齐诺眨眨眼睛,用胖嘟嘟的手摸着嘴唇:“几千块吧!这只是平常的周赛,没什么戏好唱的,不是吗?”

卡尔马迪把香烟塞进嘴里,靠在桌前擦燃火柴:“如果真的是这样,在这个城里杀人真是太廉价了。”

拉齐诺没吭声。古斯·奈沙克尔啜着最后一口白兰地,小心地把空酒杯放在沙发旁的软木小圆桌上,一言不发地盯着天花板。

过了一会儿,卡尔马迪对两人点点头,穿过房间,走了出去,随手把门关上。他沿着走廊往外走,两边黑漆漆的更衣室的门都是敞开的。他穿过一个遮着布帘的拱门,来到了舞池后面。

前厅里,领班侍者站在玻璃门边,看着外面的雨雾和穿着制服的警察的背影。卡尔马迪走进空荡荡的衣帽间,找出自己的帽子和外套穿上,然后来到领班侍者的身旁。

他说:“你没注意到跟我一起来的那个年轻人吧?”

领班侍者摇摇头,拉开未锁的门。

“这里有四百个人——其中三百个人在警察来之前就走了。对不起。”

卡尔马迪点点头,走进雨中。身穿制服的警察随意地瞄了他一眼。他沿着街道往停车的地方走去。车子不在那儿。他前后看看街道,在雨中站了一会儿,然后朝梅罗斯走去。

一会儿后,他等到了出租车。

6

卡龙德莱特车库的坡道延伸到了幽暗和阴冷的空气中。车子的黑影在石灰墙的对比之下显得硕大无比。小办公室内的灯光仿佛死囚牢室中的一样惨淡昏暗。

身穿沾满污渍的工作服的高个子黑人揉着眼睛走出来,然后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你好,卡尔马迪先生。今天晚上你好像有些心绪不宁?”

卡尔马迪说:“下雨的时候,我就会变得有点儿疯癫。我敢打赌我的车不在这儿。”

“是的,卡尔马迪先生。我刚才一直在这里打扫卫生,没看到你的车。”

卡尔马迪木然地说:“我把它借给一位朋友了。车可能被撞坏了……”

他把一个五毛钱的硬币往空中一抛,然后走上坡道,来到侧街,绕到旅馆后面,走进一条巷道似的街道。街道的一边就是卡龙德莱特的后墙,另一边有两栋木屋和一栋四层的砖楼,门上一个奶白色的圆球上写着“布莱恩旅馆”的字样。

卡尔马迪走上三级水泥台阶,推了推门。门是锁着的。他凑在玻璃门上往里面看了看阴暗、狭窄、空无一人的大厅。然后,他拿出两把通用钥匙。第二把钥匙让锁稍微动了动。他把门用力往后拉,又试了试第一把钥匙,它刚好能把合得不太严实的门上的门闩挑开。

他走进去,看着空空的接待台上摆着的写有“经理”字样的牌子和摇铃。墙上挂着一个编有号码的文件架,上面空无一物。卡尔马迪走到接待台后面,拿出台子下的皮面登记簿。他往前翻阅了三页,发现了几个笔迹稚嫩的字:“托尼·阿科斯塔”,房间号码则是用另一种笔迹写上的。

他把登记簿放回去,从自动电梯旁走过,爬楼梯来到四楼。

走廊里非常安静,微弱的灯光从天花板下射出来。左手边的最后一扇也是唯一一扇门的气窗上透着光晕——四一一房间。他伸手想要敲门,结果又缩回了手。

门把手上有厚厚的污渍,看起来像是血。

卡尔马迪继续往下看,看见了门前斑驳的木板上,就在地毯的边缘,有一摊类似血的东西。

他戴着手套的手忽然又湿又冷。他脱掉手套,僵硬地举起手,握成爪状,一会儿后又缓缓地收回手。他的眼神锐利、严肃。

他拿出手帕,握着门把手缓缓地转动。门没有上锁。他走进房间。

他扫视了一下房间,轻声地喊道:“托尼……噢,托尼。”

然后,他关上门,锁上门锁——手里扔握着手帕。

从天花板中央垂下来的三根铜链吊着一个碗形灯罩,灯光从里面射出来,照着整洁的床、漆成淡色的家具、暗绿色的地毯、方形桉木书桌。

托尼·阿科斯特坐在桌前。他的头往前趴在左臂上。在他身下的椅子下,有一摊褐色的东西在他的双脚和椅子腿之间闪闪发光。

卡尔马迪僵硬地走过房间。踏出第二步后,他感到脚踝在发疼。他走到桌前,碰了碰托尼的肩膀。

“托尼,”他用沙哑、茫然的声音说,“天啊,托尼!”

托尼没有反应。卡尔马迪走到他的侧面。一条沾满血迹的浴巾捂着年轻人的腹部,一端横搭在他合拢的大腿上。他的右手抓着桌子边缘,好像要站起来。他的脸压着一个上面有着凌乱的笔迹的信封。

卡尔马迪缓缓地把信封抽出来,像举起千斤之物一样拿着它,辨认着上面的内容。

“追踪他……意大利人聚居地……库特街二十八号……在车库旁边……对我开枪……认为我逮到……他了……你的车……”

字迹滑向纸张边缘,变成一摊墨渍。笔掉在地板上。信封上有个拇指留下的血印。

卡尔马迪小心地折起信封以保护指纹,然后把信封放进钱包。他把托尼的头托起稍稍转向自己。脖子还是温的,但已经开始僵硬。托尼温柔的黑眼睛是睁开的,像猫眼一样明亮,如同所有刚死的人那样看着你,但又不完全是那样。

卡尔马迪轻柔地让他的头垂到他伸长的左臂上。他颓丧地站在那里,侧着头,眼睛几乎像睡眼一样迷蒙。然后,他把头往后一仰,眼神又变得凌厉了。

他脱下雨衣和西装外套,卷起袖子,在房间角落的洗脸盆里把毛巾打湿,然后走向门边。他把门把手擦干净,接着弯下腰,把门外地板上的血迹擦净。

冲洗过毛巾后,他将它挂起来晾干,然后小心地擦拭着手,穿上外套。他抓着手帕打开气窗,拿出钥匙从外面把门锁上,再把钥匙从气窗丢进房间,马上便听到了一声叮当声。

他走下楼梯,离开了布莱恩旅馆。天仍然下着雨。他走到街角,前后扫视了一下树荫密布的街区。他的车就在离交叉口十来码远的地方,被小心地停在那儿,没开车灯,钥匙插在上面。他把钥匙拔出来,摸摸驾驶座——湿湿黏黏的。卡尔马迪擦干手,关上车窗,锁上车门,让它停在原处。

在回到卡龙德莱特的路上,他没碰到任何人。凄冷的大雨泼洒在空旷的街头。

7

九一四的门下透出一道灯光。卡尔马迪轻轻地敲敲门,前后看看走廊。等候的时候,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地触着门板。他等了很久,然后,木门后面响起一个疲倦的声音。

“谁?什么事?”

“天使,是我,卡尔马迪。我必须见你一面,纯为公事。”

门咔嚓打开了。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张疲惫、苍白的脸,上面的眼睛暗淡,不再是紫蓝色的,眼睛下面是深深的黑眼圈,好像睫毛膏被揉进了皮肤似的。女孩有力的小手钳在门边。

“是你,”她疲惫地说,“当然是你了。噢……只是我得洗个澡。我的身上都有警察的气味了。”

“十五分钟后?”卡尔马迪满不在乎地问,但是他的眼睛仍然锐利地盯着她的脸。

她缓缓地耸耸肩,然后点点头。门好像是故意冲着他砰地关上的。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帽子和外套扔开,在杯子里倒了些威士忌,然后走进浴室,从脸盆上的小水龙头里接了些冰水。

他缓缓地喝着酒,看着窗外幽暗的大道。偶尔有辆车子疾驰而过,两道车灯灯光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知会去向哪里。

他喝完酒,把衣服脱光,走到淋浴头下。之后,他换上干净的衣服,在酒瓶里加满酒,将它塞进里层口袋,然后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支短管自动手枪,握在手里看了一下。他又将枪放回了行李箱,抽了一根烟。

他戴上一顶干的帽子,穿上呢绒外套,往九一四房间走去。

房门几乎是诡异地半掩着的。他轻敲了一下门就走了进去,关上门,来到客厅,看着珍·阿德里安。

她看起来已经梳洗过了,坐在沙发上,穿着宽松的玫红色睡衣和中国风格的外套。一缕湿漉漉的头发垂在一边的太阳穴上。精巧、平静的面容如大理石一般洁白无瑕,尽管年轻,却带着倦意。

卡尔马迪说:“喝酒吗?”

她随意地挥挥手:“好吧!”

他拿出玻璃杯,将威士忌和冰水调好,然后端着酒走到沙发前。

“他们还扣押着塔戈吗?”

她微微动了动下巴,盯着酒杯。

“他又动粗了,半路上又打了两个警察。他们会爱死那个家伙的。”

卡尔马迪说:“关于警察的事,他还有很多要学的。明天早上,照相机全都会朝他对准焦距。我都能想出一些精彩的头条标题了,例如:‘著名拳击手快拳扳倒杀手’,‘杜克·塔戈向黑道组织施压’。”

女孩啜着酒。“我累了。”她说,“有话直说吧!你有什么公事要谈?”

“好啊!”他打开烟盒,将它伸到她的前面。她的手在里面拨弄了一下,当她还在取香烟的时候,他说:“点燃香烟后,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开枪杀他?”

珍·阿德里安把香烟放在嘴里,低头凑近火柴,吸了一口后将头往后一仰。她的眼睛渐渐恢复了神采,紧闭的嘴唇上也浮现了一丝笑意。她没搭腔。

卡尔马迪注视了她一会儿,转动着手上的杯子,然后盯着地板,说:“那是你的枪,今天下午我在这里捡起来的那支枪。塔戈说他是从臀部口袋里拔枪的,那是世界上最慢的拔枪方式。何况他还连发两枪,精准地杀了一个人,而这个人甚至没有把枪从腋下的枪套里拔出来。简直是胡说八道。可是你,你腿上的皮包里放着枪,又认识这个混混儿,可以很容易干掉他。他可能只是在监视塔戈而已。”

女孩平淡地说:“我听说你是私家侦探,大政客的儿子。城里的人谈到你,好像都有些怕你,这些人你大概都认识。是谁雇你追查我的?”

卡尔马迪说:“天使,他们不怕我。他们那样说话,是想看看你反应如何,看看我是否牵涉在内,等等。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他们已经听得很明白了。”

卡尔马迪摇摇头:“警察如果不经过一番折腾,是绝不会相信手上现成的信息的。编得完美的故事,他们听得太多了。我想麦彻尼心里有数,知道是你开的枪。他现在应该知道塔戈的手帕是不是和枪放在一起了。”

她柔软的手放下抽了一半的香烟。窗边的窗帘飘荡了一下,烟灰缸内盛着松软的烟灰。她缓缓地说:“好吧,是我杀了他。你以为经过下午的事,我还会犹豫吗?”

卡尔马迪揉揉耳垂,轻声说:“我太掉以轻心了。我不知道我心里装着什么事。发生了一些事情,恶毒的事情。你认为那个混混儿真的想杀死塔戈吗?”

“我想是吧——否则我不会开枪杀他的。”

“天使,我想他也许只是吓唬人罢了,像其他人一样。毕竟,夜总会不是脱身的好地方。”

她厉声说:“他们也不会追查的,他一定跑得掉。他当然是要杀人,我当然也不是要杜克为我出头。他硬把我的枪抢过去了,自己担当责任。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我知道事情总是会结束的。”

她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还在烟灰缸里燃烧的香烟,垂着眼睛。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了,声音几近低喃:“你想知道的就是这些?”

卡尔马迪没有转头,只是让眼睛瞟向侧面,直到看到她脸颊倔强的弧度,脖子僵硬的线条。他含糊地说:“希韦尔也插了一脚。和我一起去拉齐诺的年轻人跟踪希韦尔到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希韦尔对他开枪了,他死了。天使,他死了——只是一个在这家旅馆工作的孩子。托尼,服务员领班。警察还不知道这件事。”

电梯压抑的轰隆声在沉默中显得特别沉重。大道上一声喇叭声在雨中凄厉地响起。女孩忽然往前一倒,然后往旁边跌在卡尔马迪的膝上。她半侧着身子,整个背部几乎横躺在他的大腿上。她的眼皮颤个不停,柔软的肌肤下青筋凸现。

他缓缓地、松松地抱住她,然后收紧手臂,抬起她的身子。他把她的脸拉近,在她的嘴边吻了一下。

她的眼睛睁开了,茫然地瞪着,没有焦点。他又狠狠地吻了她一下,然后把她推到沙发上。

他平静地说:“这不仅仅是演戏,对吗?”

她跳起来,转过身。她的声音低沉、紧张、愤怒。

“你身上有种可怕的东西,某种——恶魔一样的东西!你来这里告诉我另外一个人被杀了——然后吻我。简直不可思议。”

卡尔马迪冷淡地说:“任何突然迷上别人的女人的人身上一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我不是他的女人!”她怒斥道,“我甚至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你。”

卡尔马迪耸耸肩。他们怒目相视了好一阵子。女孩咬紧牙关,近乎粗暴地说:“滚出去!我没办法跟你说话了。我受不了你在身边。请你滚出去好吗?”

卡尔马迪说:“为什么不呢?”他站起来,走过去拿起帽子和外套。

女孩突然又失声抽泣,然后快步走到窗边,一动也不动地背对着他。

卡尔马迪看着她的后背,走到她身边,盯着垂在她脖子上的秀发。他说:“为什么不让我帮忙呢?我知道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我不会伤害你的。”

女孩对着面前的窗帘蛮横地说:“滚出去!我不要你帮助。走开,离得远远的。我不想见到你——永远。”

卡尔马迪慢慢地说:“我想你一定是需要帮助的,不管你喜不喜欢。桌上那个相框里的男人——我知道他是谁。我想他还没死。”

女孩转过头,现在她的脸苍白如纸,她的眼睛紧盯着他的眼睛。她急促地喘着粗气。好像过了很久,她说:“我陷下去了,难以自拔。你帮不了忙的。”

卡尔马迪抬起一只手,手指滑过她的脸颊,滑到紧绷的下巴上。他那褐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冷峻的光芒,唇边带着笑意——狡猾,近乎不诚实的笑意。

他说:“天使,我错了。我根本不认识他。晚安。”

他走过房间,经过小小的门厅,打开门。当门被打开时,女孩抓着窗帘缓缓地搓着脸。

卡尔马迪还没有关上门,他安静地站在门口,看着站在那儿的两个持枪的人。

他们站在门边,好像正要敲门。一个粗壮、黝黑、阴郁,另一个得了白化病,眼冒红光,脑袋窄小,雪白的头发上戴着一顶淋湿的帽子。他的牙齿又尖又细,笑容猥琐。

卡尔马迪准备把身后的门关上,患白发病的人说:“等等,乡下佬。我是说门,我们要进去。”

另一个人跨前一步,用左手小心地搜查卡尔马迪。他往后退一步,说:“没有枪,但衣服下有一大瓶好酒。”

患白化病的人挥挥手枪说:“退后,乡下佬。我们也要那个女孩。”

卡尔马迪镇定地说:“兄弟,那也用不着拿枪啊。我认识你,也认识你的老板。如果他想见我,我很乐意和他谈谈。”

他转身走回房间,两个枪手跟在后面。

珍·阿德里安没有移动。她静静地站在窗边,窗帘还捂着她的脸颊。她的眼睛是合上的,好像根本没听到门口的声音。

然后,听到他们进来了时,她猛地睁开眼睛,缓缓地转过身,瞪着卡尔马迪身后的两个枪手。患白化病的人走到房间中央,一言不发地环顾四周,然后走进卧室和浴室。门打开又关上了。他像猫似的轻轻走回来,敞开风衣,把帽子推到脑袋后面。

“小姐,换衣服吧。我们得到雨里兜兜风,行吗?”

女孩现在盯着卡尔马迪。他耸耸肩,微微一笑,摊开双手。

“天使,就是这样了。最好听话。”

她的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神色,缓缓地说:“你——你——”她的声音变成了没有意义的喃喃声。她挺直身子走进卧室。

患白化病的人塞了一根香烟到他的尖嘴里,哧哧笑着,好像嘴里满是口水。

“她好像不喜欢你,乡下佬。”

卡尔马迪皱皱眉头,缓缓走到写字桌前,臀部靠在桌边,眼睛盯着地板。

“她以为我出卖了她。”他冷冷地说。

“也许你的确出卖了她。”患白化病的人慢吞吞地说。

卡尔马迪说:“最好小心她。她对枪很有办法。”

他的手随意地伸到背后,轻轻敲着桌面,然后用一个不太明显的动作,把皮革相框放到吸墨纸下。

8

车子后座的中间有个扶手,卡尔马迪把手肘靠在扶手上,用手撑着下巴,透过雾气迷蒙的玻璃盯着外面的雨。雨在车前灯的灯光里变成厚厚的白练,敲在车顶的雨声好像来自遥远之处的鼓声。

珍·阿德里安坐在扶手另一边的角落里,头戴黑帽子,身穿灰外套。秀发垂在外套上,比羔羊毛长得多,但没有那么卷。她没看卡尔马迪,也没对他说话。

患白化病的人坐在正在开车的黝黑、粗壮的家伙右边。他们经过了沉静的街道,经过了模糊的房子、模糊的树木、模糊的街灯。厚厚的雨帘后面只有霓虹灯,不见天空。

然后,车子开始爬坡。十字路口有一盏弧形灯朦朦胧胧地照着一处指示牌,卡尔马迪看到了上面的字:“库特街”。

他轻声说:“老兄,这里是意大利人聚居地,大老板不像从前那样气派了吧!”

患白化病的人的目光往后一闪:“你应该很清楚,乡下佬。”

车子在一栋大木屋前放慢速度。屋前是用格子架搭起来的门廊,外墙漆成鹅卵石纹理,窗帘紧闭,一片漆黑。街对面的一栋红砖建筑紧靠着人行道,上面有一块喷漆招牌:“保罗·佩鲁基尼殡仪馆”。

车子转了个大弯,开上碎石车道。车灯照亮了打开的车库。车子开进车库,停在一辆闪闪发亮的大殡仪车旁。

患白化病的人大声说:“全部出来!”

卡尔马迪说:“我看我们的下一段旅程都被安排好了。”

“小丑,”患白化病的人说,“自以为聪明的家伙。”

“嗯哼。我只是潇洒地面对绞刑架罢了。”卡尔马迪慢条斯理地说。

黝黑的家伙关掉引擎,打开一个大手电筒,然后熄灭车灯,走出车子。他把手电筒照向角落里的一道狭长的木梯。患白化病的人说:“乡下佬,上楼。让女孩走在你的前面。我拿着枪跟在你后面。”

珍·阿德里安出了车子,从卡尔马迪的身边经过时,没看他一眼。她僵着身子走上楼梯,三个男人依序走在她后面。

楼梯顶端有一扇门。女孩打开门,耀眼的白光迎面扑来。他们走进一个空空的阁楼,这里梁柱裸露,前后各有一扇紧闭的方形窗户,玻璃被漆成黑色。餐桌上方垂下一盏明亮的灯,桌边坐着一个大块头的人,他的手肘边摆着一盘烟蒂,其中两个仍在冒烟。

一个瘦削、嘴巴微张的男人坐在床上,左手拿着一支鲁格枪。地上有块破地毯,屋内摆着几件家具,角落里有一扇半开的隔板门——可以看到门后的马桶、支在铁腿上的老式浴缸的一端。

餐桌旁的人身材高大,但不英俊,一头红发,眉毛浓黑,方脸看起来很凶狠,下巴僵硬。他的厚嘴唇紧紧地叼着香烟。他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很昂贵,但好像被当作了睡衣。

他随意地瞥了珍·阿德里安一眼,咬着香烟说:“小姐,坐下来。嘿,卡尔马迪。勒夫迪,把枪给我。你们这些家伙现在都给我滚下楼去。”

女孩轻轻地穿过阁楼,坐在一张木椅子上。坐在床上的人站起来,把鲁格枪放在大块头的手肘边。三个枪手依次下了楼,没有关上门。

大块头碰碰鲁格枪,盯着卡尔马迪讥讽地说:“我是多尔·科南特。也许你还记得我。”

卡尔马迪轻松地站在餐桌旁,双腿叉开,双手放在风衣口袋里,头往后斜仰,半闭着的眼睛慵懒、冷漠。

他说:“是啊。我帮我父亲查出了你唯一失手的案子。”

“没有失手,浑蛋。法院没起诉。”

“也许这次会。”卡尔马迪满不在乎地说,“绑架在本州是让你很难脱身的把戏。”

科南特皮笑肉不笑,愉悦的表情很阴险:“别斗嘴了。我们有生意要做,你比上一个笨蛋更清楚情况。坐下——或者你想先看看第一个展览,就在你后面的浴缸里。也好,看看吧,然后我们有话好直说。”

卡尔马迪转身走到隔板门前,把门推开。墙上有一个灯泡凸出来,还有一个开关。他把灯打开,弯腰去看浴缸。

好一阵子,他的身体几乎完全僵硬了,呼吸也屏住了。然后,他缓缓吐了口气,伸出左手推门,几乎把它完全掩上了。他将身体弯得更低了。

浴缸长得足够一个人伸长腿躺在里面。此刻,里面正躺着一个人,脸朝上。他全身穿戴整齐,甚至戴着帽子,虽然看起来不像是他自己戴上去的。他头发浓密,呈灰褐色;脸上有血,左边眼角有个边缘是红色的小洞。

这个人是希韦尔,已经死了多时。

卡尔马迪吸了一口气,缓缓直起身子,然后忽然弯下腰,直到能看到浴缸和墙壁之间的空隙。在灰尘中,有件蓝色的东西泛着金属的亮光——是一支蓝色的手枪,就像希韦尔生前所拥有的那支枪。

卡尔马迪飞快地回头瞄了一眼。透过门缝,他能看到阁楼的一部分、楼梯入口、科南特安稳地踩在餐桌下的地毯上的一只脚。他缓缓地将手伸到浴缸后面,捡起枪。弹匣内仍有四发子弹。

卡尔马迪解开外套,把枪塞在腰带下,扣紧皮带,扣上风衣。他走出浴室,轻轻地关上隔板门。

科南特指了指他对面的椅子,说:“坐下。”

卡尔马迪瞧了一眼珍·阿德里安。她非常好奇地盯着他。黑帽下灰白的脸上,她的眼睛暗淡无光。

他向她做了个手势,微微一笑:“天使,是希韦尔先生。他出了意外——死了。”

女孩瞪着他,没有任何表情。然后,她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又一次瞪着他,非常安静。

卡尔马迪在科南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科南特审视着他,又在盘子里的烟蒂中增加了一个,接着点燃了另一根香烟,火柴几乎划过了整个桌面。

他吐了一口烟,轻松地说:“对,他死了。你杀了他。”

卡尔马迪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是。”

“别装无辜,小子,你杀了他。佩鲁基尼,经营对面殡仪馆的意大利人,就是这屋子的所有者。他有时候把这里租给合适的人,赚点儿小钱。凑巧得很,他是我的朋友,在意大利人之间给了我很多帮助。他把这个地方租给了希韦尔,但并不认识他,可是希韦尔很对他的胃口。今天晚上佩鲁基尼听到这里有枪声,便看向窗外,发现一个家伙钻进了一辆车,还看清了车牌号码——那正是你的车。”

卡尔马迪又摇摇头:“可是我没杀他,科南特。”

“怎么证明……那个意大利人跑过来发现希韦尔躺在楼梯上,死了……他把他拖上来,丢进浴缸。我看他一定是因为那些血才这么做的。他搜了他的身,发现了警察证、私家侦探的执照,这可把他吓坏了。他打电话给我,我知道名字后,就赶来了。”

科南特停下来,定定地看着卡尔马迪。卡尔马迪非常温和地说:“你听说今天晚上拉齐诺那里的枪杀案了吗?”

科南特点点头。

卡尔马迪继续说下去:“我当时在那里,和旅馆的一个年轻朋友在一起。就在枪杀案发生之前一会儿,这个希韦尔给了我一拳头。那位年轻的朋友追踪希韦尔到了这里,他们互相朝对方开枪。希韦尔喝醉了,又害怕,我敢说是他先开的枪。我根本不知道那个孩子有枪,希韦尔射中了他的肚子。他回到家,死在了那里。他留了一张纸条给我,纸条现在就在我手上。”

过了一会儿,科南特说:“你杀了希韦尔,不然就是你雇用那孩子杀了他。告诉你为什么吧!他想从你们的勒索生意中退出来。他向考特威出卖了你们。”

卡尔马迪一脸错愕。他连忙转头去看珍·阿德里安。她往前探着身子,满脸绯红地看着她,眼神发亮。她轻声说:“对不起——天使,我错怪你了。”

卡尔马迪笑笑,转过身对科南特说:“她以为是我出卖了她。谁是考特威?你们的傀儡,那位州议员吗?”

科南特的脸变得有些苍白了。他小心地把香烟放在盘子上,趴过桌子,一拳打在卡尔马迪的嘴巴上。卡尔马迪随着摇晃的椅子往后摔,一头撞在地板上。

珍·阿德里安静静地站起来,牙齿咬得咯咯响。然后,她又僵住不动了。

卡尔马迪翻了个身,站起来,扶起椅子。他拿出手帕,拍拍嘴巴,然后看看手帕。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患白化病的人把他的窄脑袋探进房间,一支枪伸在他的前面。

“老板,需要帮忙吗?”

科南特没有瞧他一眼,说:“滚出去——把门关上——离得远一些!”

门关上了。患白化病的人的脚步声在楼梯上渐渐地消失了。卡尔马迪的左手放在椅背上,缓缓地移上移下。他的右手仍然抓着手帕。他的嘴唇又肿又黑,眼睛则盯着科南特手肘旁的鲁格枪。

科南特拿起香烟,将它放回嘴里,说:“也许你以为我会支持这桩勒索的生意。可是,老兄,我不会。我要把它毁了——所以它不会成功。你得把事情说出来。我楼下的那三个手下都需要运动。快点儿把话说清楚。”

卡尔马迪说:“好吧——可是你的三个手下都在楼下。”他把手帕放进外套。手伸出来时,已经握着一支蓝色的枪:“拿着鲁格枪的枪管,把它推过来。”

科南特没有移动。他眯着眼睛,冷酷地咬了一下香烟,没有碰鲁格枪。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猜现在你知道自己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

卡尔马迪轻轻地摇摇头:“也许我不太在乎这个。如果出了事,你也不会知道的。”

科南特瞪着他,没有移动。他看了卡尔马迪很久,然后瞪着蓝色的手枪:“你在哪里拿的?那些家伙没有搜你的身吗?”

“搜过了。这是希韦尔的枪。一定是你的意大利朋友把它踢到浴缸后面的——粗心大意。”

科南特伸出两根粗大的手指,将鲁格枪掉了个头,推到桌边。他点点头,冷冷地说:“我输了这个回合。我早该想到那一点的。这回轮到我向你坦白了。”

珍·阿德里安快步走过来,站在桌尾。卡尔马迪从椅子上探过身子,用左手拿起鲁格枪,将它放进风衣口袋,手仍然握着枪。他把拿着蓝色的枪的手搁在椅子上。

珍·阿德里安说:“这个人是谁?”

“多尔·科南特,地方上的大人物。约翰·迈尔森·考特威议员是他向州议会施加影响的中介。还有,天使,考特威议员就是你桌上照片里的人,就是你所说的死去的父亲。”

女孩平静地说:“他是我父亲,我知道他没死。我在勒索他——十万块钱。希韦尔、塔戈和我一起干的。他从来没娶我母亲,我是私生子。但我仍然是他的孩子,我有这种权利,而且他不认识他们。他对我母亲非常恶劣,没给她留下一分钱。他雇侦探监视了我很多年,希韦尔就是其中的一个。我来这里认识了塔戈后,希韦尔从照片上认出了我,记起了以前的事。他跑去旧金山,弄到了一份我的出生证明。它就在我这里。”

她摸索着皮包,在里面掏来掏去,拉开了内衬口袋的拉链。她拿出一张折叠好的纸,将它丢到桌上。

科南特盯着她,伸手拿起那张纸,将它摊开瞧了一会儿。他缓缓地说:“这不能证明什么!”

卡尔马迪从口袋里伸出左手去拿那张纸,科南特将纸推给他。

这是一份出生证明的副本,日期是一九一二年,记录了一个女孩的出生,她名叫阿德里安娜·詹尼·迈尔森,父母是约翰和安东尼娜·詹尼·迈尔森。卡尔马迪放下出生证明。

他说:“阿德里安娜·詹尼——珍·阿德里安。科南特,这算不算是暗示?”

科南特摇摇头:“希韦尔胆怯、害怕了,把事情告诉了考特威。所以他才躲在这里。我认为这就是他被杀的原因。塔戈不可能杀他,因为他还被扣押着。卡尔马迪,也许我错怪你了。”

卡尔马迪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没有说话。珍·阿德里安说:“这是我的错,应该怪我。事情很糟糕,现在我明白了。我想见他,告诉他我很抱歉,而且他再也不会听到我的事了。我想让他保证不伤害塔戈,行吗?”

卡尔马迪说:“天使,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这两支枪就是这么说的。可是你为什么要等这么久才下手?你为什么不采取法律手段使他就范?你从事的是演艺业,公众舆论会对你有利——即使他击败了你。”

女孩咬咬嘴唇,低声说:“我母亲从来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从来不知道他的姓。对她来说,他就是约翰·迈尔森。我也是来了这里看到了报纸上的照片才知道这些的。他变了,可是我认得出他的脸。还有,他的名字——

科南特嘲讽地说:“你不敢公开找他,因为你明明知道你不是他的孩子。你母亲一厢情愿地把你和他扯上关系,就像任何恶俗的女人看见了诱人的饭票一样。考特威说他可以证明那一点,他也正要这么做,把你关进牢里。小姐,相信我,他是那种手段强硬的家伙,绝对不会为了二十年前的老账毁掉自己的政治前途的。”

大块头用力地把烟蒂吐出来,又说:“把他送上今天的地位,可是花了我不少钱的。我还打算稳住他的地位,所以才插手管这件事。小姐,别做梦了,这件事我管定了。你什么也得不到。至于你的双枪侠朋友——也许他之前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他上了贼船。”

科南特在桌上捶了一拳,往后一靠,冷静地看着卡尔马迪手上的蓝色手枪。

卡尔马迪盯着大块头的眼睛,轻声说:“今天晚上在拉齐诺的那个混混儿——是你为了这件事安排的一个棋子,对吗,科南特?”

科南特冷酷地笑笑,摇摇头。楼梯口的门悄悄地开了一点儿,卡尔马迪没注意到——他正看着科南特——但珍·阿德里安看见了。

她圆睁着眼睛,惊呼一声,往后倒退,这引起了卡尔马迪的注意。

患白化病的人稳稳地举着枪,轻轻地踏进门内。

他的红眼睛闪着亮光,露出狰狞的笑容:“老板,门有些薄,我听到了。可以吗……乡下佬,把枪丢掉,不然我就把你轰成两半。”

卡尔马迪缓缓转过身,张开右手,让蓝色的枪掉落在薄地毯上。他耸耸肩,摊开双手,没有瞧珍·阿德里安。

患白化病的人慢慢地走上前来,用枪顶着卡尔马迪的背部。

科南特站起来,绕过桌子,从卡尔马迪的外套口袋里拿出鲁格枪。他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拿枪敲在卡尔马迪的下巴上。

卡尔马迪失去平衡,侧倒在地板上。

珍·阿德里安尖叫起来,扑向科南特。他一把把她推开,将枪换到左手,狠狠地甩了她一耳光。

“省点儿力气吧,小姐。你玩够了。”

患白化病的人走到楼梯口,往下吆喝。另外两个枪手跑进来,咧着嘴笑。

卡尔马迪躺在地板上没有挪动。过了一会儿,科南特点燃了另一根香烟,用一个指关节在出生证明旁边轻敲着桌子。他粗暴地说:“她要见老头儿。好吧,她可以见他。我们都去见他。这里头还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他抬起眼睛,看着那个粗壮的家伙:“你和勒夫迪去城里,把塔戈保释出来,尽快带他去州议员家。快去。”

两个混混儿走下了楼梯。

科南特低头看看卡尔马迪,轻轻踢了踢他的肋骨,直到卡尔马迪睁开眼睛,动了动身子。

9

车子在山丘顶上等候,就在两扇高高的雕花铁门前面。门后面是一栋木屋。木屋的前门是敞开的,屋内射出的昏黄的灯光中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他穿着风衣,将帽檐拉得很低,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正在雨中缓缓走来。

雨水落在他的脚边。患白化病的人贴着铁门,将牙齿咬得咯咯响。大个儿说:“你想干什么?我能看见你。”

“清醒一点儿,乡下佬,科南特先生要见你的老板。”

门内的人朝黑暗处啐了一口:“那又怎么样?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科南特缓缓地打开车门,走到大门边。雨声和人声夹杂在一起。

卡尔马迪慢慢转过头,拍拍珍·阿德里安的手。她连忙把他的手推开。

她轻声说:“你太傻——噢,太傻了!”

卡尔马迪叹了口气:“天使,我在享受美好的时光。我很开心。”

大门内的人拿出拴在长链子上的钥匙,把门锁打开。科南特和患白化病的人转身朝车子走来。

科南特将一只脚踩在车子的脚踏板上,站在雨中。卡尔马迪拿出口袋里的酒瓶,摸到瓶口,把盖子拧开,将它递向女孩,说:“壮壮胆吧!”

她没搭腔,也没动。他自己喝了一口,收起酒瓶,目光越过科南特宽宽的后背,看向一大片雨中的树林,还有一扇扇仿佛挂在空中的亮着灯的窗户。

一辆车开上山丘,车前灯的灯光射入暗夜里的雨中。它在轿车后面停下来。科南特走过去,把头伸进去说了些话。车子往后退,转入车道,灯光洒在挡土墙上。它消失了,然后又在车道顶端出现,就像门廊前发白的鹅卵石。

科南特坐进轿车,车子跟随那辆车转入车道。到了顶端,在环绕着柏树的水泥停车场上,大家都下了车。

在一段台阶的顶端,一扇大门敞开着,里面站着一个身穿浴袍的人。塔戈被两个人夹着,站在台阶的半途。他没戴帽子、没穿雨衣,套着白外套的躯体在两个枪手之间显得硕大无比。

其他的人踏上台阶,走进屋子,跟随身穿浴袍的管家经过一个挂满某个人的祖先肖像的过道,穿过一个安静的椭圆形前厅来到另一条过道,走进一间书房。里面灯光柔和,挂着沉沉的窗帘,摆着柔软的皮椅子。

由突出的低矮的书架围成的凹处,一个人正站在一张深色的大书桌后面。他又高又瘦,白色的头发就像一片丝绒似的又细又密,嘴形小而倔强,苍白的脸上布满皱纹,黑眼睛深不见底。他欠欠身子。镶着丝绸的蓝色灯芯绒浴袍包裹着他细瘦的躯体。

管家把门关上,科南特又把门打开,用下巴向和塔戈一起进来的两个人示意。他们走了出去。患白化病的人走到塔戈后面,把他推入一张椅子。塔戈看起来很迷惑,呆头呆脑的。他一边的脸颊上有块污渍,眼睛疲倦。

女孩快步走过去,说:“噢,杜克——你没事吧,杜克?”

塔戈对她眨眨眼,半露微笑:“你也倒霉了,嗯?不要紧,我很好。”他的声音不太自然。

珍·阿德里安离开他的身旁,坐下来,双手抱着身子,好像很冷似的。

高个子冷冷地扫视了一遍屋子里的每一个人,然后冷漠地说:“这些都是勒索者吗?——有必要三更半夜把他们带到这里来吗?”

科南特把大衣脱掉,丢在灯罩后面的地板上。他点燃一根香烟,叉开腿站在房间中央——十足一个高大、野蛮、专横、自信的人。他说:“这个女孩想见你,要告诉你她很抱歉,想按规矩办事。穿着白外套的那位叫塔戈,是个拳击手。他卷入了夜总会的枪杀案,在城里大打出手。他们灌了他安眠药才让他安静下来。另外的这个家伙叫卡尔马迪,老马库斯的儿子。我还没弄清楚他在搞什么名堂。”

卡尔马迪冷淡地说:“议员先生,我是私家侦探,为了我的客户阿德里安小姐的利益而来这里的。”他说完便笑了起来。

女孩忽然瞥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帘盯着地板。

科南特粗鲁地说:“希韦尔,你认识的那个家伙,被杀了——不是我们干的。那件事我们还得继续调查。”

高个子冷冷地点点头。他在桌子后面坐下来,拿起一支鹅毛笔搔着耳朵。

“科南特,那么你有什么好办法处理这件事呢?”他尖刻地问。

科南特耸耸肩:“我是个粗人,不过我会依法处理这件事的。告诉检察官,让他们以有勒索嫌疑将这帮人都关起来;向新闻界编造一个故事,让时间冷却一切,然后把他们赶到别的州,警告他们永远不准回来,否则——”

考特威议员开始用鹅毛笔绕着另一个耳朵打圈。“他们还是可以从遥远的地方攻击我。”他冷冰冰地说,“我喜欢摊牌。他们从哪儿来的,就让他们回哪儿去吧。”

“考特威,你不能这样冒险,否则你的政治生命就完蛋了。”

“科南特,我已经厌倦政治了,乐得退休。”又高又瘦的人微微一笑。

“去你妈的,”科南特怒吼道。他转过头,大叫,“小姐,过来!”

珍·阿德里安站起来,缓缓走过去,站在书桌前。

“她是你的孩子?”科南特厉声说。

考特威瞪着女孩僵硬的脸看了很久,没有任何表情。他把鹅毛笔放在桌上,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照片,目光在照片和女孩之间流转。他平静地说:“这是很多年前照的,但很像。是同一张脸,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这么说。”

他把照片放在桌上,同样又不紧不慢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支自动手枪放在照片旁。

科南特盯着枪,嚅动了一下嘴唇,低沉地说:“议员,你不需要那样做。听着,你摊牌的想法错了。我会从这些人手里拿到认罪书的,这样我们就有把柄了。如果他们再闹事,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好好收拾他们。”

卡尔马迪微微一笑,沿着地毯走过去,来到桌子的近旁。他说:“我想看看那张照片。”他说着突然弯腰拿起照片。

考特威瘦削的手落在枪上,然后又放松了。他靠着椅背,看着卡尔马迪。

卡尔马迪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便将它放下,轻声对珍·阿德里安说:“回去坐下。”

她转身回到椅子前,疲惫地坐下。

卡尔马迪说:“我喜欢你摊牌的主意,议员先生。那样干净利落、直截了当,完全不同于科南特先生的策略,可是行不通。”他用手指弹了一下照片,“只是表面看来有些相像,仅此而已。我想这根本不是同一个女孩。她的耳朵形状不同,长得比较低。双眼比阿德里安小姐的靠得更近,下巴更长。那些特征是不会变的。你手上有什么呢?勒索信。但你不能就这样随便怪哪一个人。女孩的名字,只是巧合。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科南特的脸像花岗岩一样坚硬,面容狰狞。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聪明的家伙,怎么解释女孩从皮包里拿出来的出生证明呢?”

卡尔马迪微微一笑,用指尖摸摸下巴。“我想那是你从希韦尔那里拿来的?”他狡黠地说,“而希韦尔已经死了。”

科南特怒容满面。他握起拳头,猛地跨前一步:“你——你这个卑鄙的家伙——”

珍·阿德里安身子前倾,睁大眼睛盯着卡尔马迪。塔戈也看着他,慵懒地笑着,眼睛冷漠。考特威也将目光定在他身上,他坐在那里,一副轻松自在、置身事外的态度。

科南特忽然大笑,打着响指。“好吧,有话快说。”他咕哝道。

卡尔马迪慢吞吞地说:“我告诉你另外一个不能摊牌的原因——拉齐诺的枪击事件。塔戈受到威胁,得故意输掉一场不重要的比赛。那个混混儿跑到阿德里安小姐的旅馆房间打昏了她,任由她躺在门口。科南特,你能把这些联系在一起吗?我可以。”

考特威突然身子前倾,把手放在枪上,抓住枪柄。在他那苍白、僵硬的脸上,两只黑眼睛如同两个黑洞。

科南特没有动,也没说话。

卡尔马迪继续说:“塔戈为什么会受到威胁?而且在他没有输掉比赛之后,为什么有枪手跑到拉齐诺去找他——那是夜总会,那里很不适合玩那种把戏?因为他和这个女孩在一起,而拉齐诺是他的后台老板,如果在拉齐诺发生了任何事,警察首先会听到的就是威胁的故事。这就是为什么。之所以有威胁,是为了掩盖谋杀。枪击发生时,塔戈被认为应该和这个女孩在一起,这样这个混混儿就可以干掉这个女孩,但是表面看起来他想要追杀的人是塔戈。

“他当然也会试着干掉塔戈,不过最重要的是杀了这个女孩。因为她是这桩勒索事件背后的炸药。没有了她,事情就没有了任何意义;有了她,它可能就可以成为事关血缘关系的诉讼案。结果事情没成功。你知道她,知道塔戈,这是因为希韦尔胆子小,出卖了大家。希韦尔认识那个混混儿——那个混混儿出现时,我看见了他——知道我认出了他,因为他听到我跟塔戈提起过这个人——然后希韦尔想借酒闹事,阻止我干涉。”

卡尔马迪停下来,非常缓慢、轻柔地摸摸脑袋,然后仰头审视着科南特。

科南特缓缓地、冷酷地说:“老兄,我不玩那种游戏的,信不信由你——我是不玩的。”

卡尔马迪说:“听着,那个混混儿原本可以在旅馆里杀掉这个女孩的,可是他没有。因为塔戈不在那里,比赛也没开始,所有的掩盖都会变成白费工夫。他只是到那里去看清楚她没化妆的样子。而她当时在害怕某些事,带着一支枪。所以,他只好打昏了她,跑掉了。那次拜访只是探路而已。”

科南特又开口了:“老兄,我不玩那种游戏的。”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鲁格枪握在身边,枪口朝下。

卡尔马迪耸耸肩,转过头盯着考特威议员。

“对。不过他会玩。”他轻声说,“他有动机,而且这事看起来不像是他会玩的把戏。他利用希韦尔做这些事,如果事情出错了(果然出错了),希韦尔就得承担一切。如果警察放聪明些,难缠的大人物多尔·科南特就会永远也翻不了身。”

考特威笑笑,冷酷地说:“这位年轻人很聪明,但是很明显——”

塔戈站起来,表情僵硬。他缓缓嚅动着嘴唇,说:“真是很动听。考特威先生,我想我得扭断你的脖子。”

患白化病的人大吼一声:“浑蛋,坐下!”他说着便举起了枪。塔戈微微转过身,在患白化病的人的下巴上打了一拳,后者往后倒退,一头撞在墙上,枪从他软绵绵的手上滑下。

塔戈迈过房间。

科南特斜眼看着他,没有移动。塔戈经过他身边时,几乎碰到了他。科南特一动也不动,一脸茫然,眯着眼睛。

除了塔戈,所有的人都没有动。然后,考特威举起枪,扣着扳机的手指泛白。枪声响了。

卡尔马迪迅速跃到珍·阿德里安前面,挡在她和整个房间之间。

塔戈低头看着他的手,表情扭曲成痴呆的笑容。他坐到地板上,双手压着胸膛。

考特威又举起枪,接着科南特也开始有所动作。鲁格枪往上震动两次,吐了两次火苗。鲜血从考特威的手上涌出来。

他的枪掉在桌子后面,他瘦长的身子好像要扑上去捡枪,一直在往下弯曲,直到桌子上面只露出肩膀以上的部分。

科南特说:“站起来,你这个下贱的骗子!”

桌子后面响起了一声枪声。考特威的肩膀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科南特绕到桌子后面,停住脚步,浑身僵直。

“他吃了一粒子弹,”他冷静地说,“从嘴里……我就这样损失了一个清白的好议员。”

塔戈放开捂在胸前的手,往一旁跌倒,静静地躺在地板上。

房门砰地打开了。管家站在门口,头发蓬松,喘着粗气。他想说什么,可是看见科南特手里的枪,看见瘫倒在地上的塔戈,就什么也没说了。

患白化病的人站起来了,揉揉下巴,摸摸牙齿,晃晃脑袋。他缓缓地沿着墙走过去,捡起他的枪。

科南特对他怒吼:“还管你他妈的枪。去打电话。告诉马洛伊——夜班组长——快去!”

卡尔马迪转过身,抬起珍·阿德里安冰凉的下巴。

“天使,天快亮了。我想雨也停了。”他拿出从不离身的酒瓶,“我们喝一点儿吧——敬塔戈先生。”

女孩摇摇头,双手捂脸。

过了很久,警笛开始尖鸣。

10

瘦削、倦容满面的男孩穿着白色和银色相间的卡龙德莱特的制服,在正在关闭的电梯门前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说:“科基好些了,但还不能来上班,卡尔马迪先生。领班托尼早上也没来。有些人真是心肠好。”

卡尔马迪站在电梯的角落里,就在珍·阿德里安身旁。电梯里只有他们三个人。他说:“那就是你现在的想法?”

男孩涨红了脸。卡尔马迪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别在意我的话。我整晚都在陪一位生病的朋友。来,给自己再买些早餐。”

“哎呀,卡尔马迪先生,我并不是故意要——”

电梯门在九楼打开了,他们沿着走廊来到九一四房间的门口。卡尔马迪拿出钥匙打开门,然后把钥匙插在里面的门锁上,扶着门,说:“睡一觉吧!醒来时就有精神了。把酒瓶拿去,喝一点儿,对你很有好处。”

女孩走进门,头也不回地说:“我不需要酒精。进来待一会儿吧,我有话要告诉你。”

他关上门,跟着她走进去。一道明亮的阳光横扫在地毯上,一直延伸到沙发那儿。他点燃一根香烟,盯着阳光。

珍·阿德里安坐下来,脱掉帽子,理理头发。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谨慎地说:“你为我惹上了这么多麻烦,我真是太过意不去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卡尔马迪说:“我可以想出两个理由,可是塔戈还是遇害了。从一方面来说,那是我的错。从另一方面来说,那也不算我的错。我没叫他去扭考特威的脖子。”

女孩说:“你以为自己很冷酷,其实是个大好人,看到一个流浪者惹上麻烦了,就忙着去帮她。忘了那件事情吧!忘了塔戈,忘了我。我们都不值得你花时间去伤脑筋。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一旦他们同意,我就离开;我再也不会看到你了,我是在跟你道别。”

卡尔马迪点点头,看着地毯上的阳光。女孩继续说:“这有些难以启齿。我说自己是个流浪者,不是要博取同情。我在太多的旅馆卧房里待得喘不过气来,在太多龌龊的更衣室里脱衣服,错过太多的美餐,撒过太多的谎。所以,我不想和你有任何关系——永远。”

卡尔马迪说:“我喜欢你的坦白。继续说下去。”

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别过头去:“我不是那个叫詹尼的女孩,你已经猜出来了。可是我认识她。我们一起做低俗的姐妹秀——埃达·阿德里安和珍·阿德里安姐妹。我们拿她的姓做艺名,结果一败涂地。我们到处做流浪表演,也一事无成。到了新奥尔良,情况变得很惨,她服毒自杀了。我保存了她的照片,因为我知道她的身世。看着那个冷酷的家伙,想想他原来可能对她所做的事情,我就恨他。她的确是他的孩子,我从来没想过她不是。我还写信给他,请他帮助她,只要一点点帮助就好,给她一个姓,可是没有任何回音。她服毒自杀后,我如此恨他,就想采取一些行动。所以一有机会,我就来了这里。”

她打住话,将手指紧紧绞在一起,然后又用力扳开它们,好像在故意伤害自己。她继续说道:“我通过拉齐诺和希韦尔认识了塔戈。希韦尔认得出照片上的人,他曾在旧金山受雇监视埃达的侦探社工作过。剩下的事情你全知道了。”

卡尔马迪说:“听起来很不错。我在疑惑你为什么不早动手呢?你不会是想让我认为你不想要他的钱吧?”

“不。我当然会拿他的钱,但那不是我最想要的。我说过我是个流浪者。”

卡尔马迪微微一笑:“天使,你对流浪者了解得不是很多。你犯了法,被逮捕了,那是一回事。但是那些钱对你没有任何好处。据我所知,那是肮脏钱。”

她抬头盯着他。他摸摸脸颊,哆嗦了一下,说:“我之所以清楚,是因为我的钱就属于那一种。我父亲通过下水道建设工程和路面铺设工程、赌场贿赂、出卖官职敛财,我敢说还有更恶劣的方式。城市政治中所有生财的卑劣方式他全用上了。可是钱到手后,就无事可做了,只能坐在那里看着它。他死后,钱都留给了我。这些钱也没有为我买到多少乐趣。我老希望着钱会给我带来快乐,可是它从来都不会。因为我是他的儿子、他的血脉,在同样的阴沟里长大。天使,我比流浪者还糟糕。我是以脏钱为生的人,甚至都不用自己动手去偷。”

他停住话,将烟灰弹在地毯上,然后整整头上的帽子。

“好好想想,别跑得太远,因为我时间多得是,那对你没什么好处。一起逃跑会比较有趣。”

他朝门口走了几步,站在那儿低头看着地毯上的阳光,回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走了出去。

门关上后,她站起来,走进卧室,没脱外套躺在床上。她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露出了笑容,并带着笑容入睡了。

(石蓝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