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守夜门卫卡尔关掉了温德米尔旅馆大厅里三盏台灯中的最后一盏。蓝色地毯的颜色暗了一两成,墙壁好像退缩到了遥远的地方,椅子上则躺着一个个慵懒的身影,角落里仿佛充溢着宛若蛛丝一样密集的回忆。
托尼·雷塞克打了个哈欠,将头靠在一边,听着从收音机室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激昂的音乐。收音机室就在大厅一角阴暗的拱门后面。他皱起了眉头。凌晨一点之后,那原本应该是他的收音机室,里面不应该有人的。那个红发女郎破坏了他的这些夜晚。
眉头又舒展开来,一个淡淡的笑容浮现在他的嘴角。他是个中年人,舒服地坐在那里,身材矮小,脸色苍白,大腹便便,修长纤细的手指交叉在表链上的鹿齿上——那完全是技艺娴熟的艺术家修长纤细的手指,光滑的指甲修剪整齐,第一道指关节灵活轻巧,手指尾端是铲形。真是漂亮的手指。托尼·雷塞克轻轻地揉着它们,安静的海灰色眼睛显得很平和。
他又皱起了眉头,这音乐令他很不悦。他站起来,动作异常优雅,无可挑剔,并没有移动抓着表链的双手。他一会儿轻松、随意地往后靠着,一会儿又四平八稳地站着,纹丝不动,好像站起来的动作完全在意料之中,刚才的姿势变换只是个错觉……
他脚上的鞋泛着亮光。他沿着蓝地毯走到拱门下,音乐声更大了——热辣、粗豪、癫狂,是现场演奏的爵士音乐。声音太大了。红发女郎坐在那里,沉默地盯着大收音机的喇叭,仿佛看见了带着职业性的笑容、汗流浃背的乐队。她的双脚压在身体下面,整个人蜷曲在沙发上。房间里的靠垫似乎都集中到了沙发上。她小心翼翼地窝在里面,好像花匠用纸巾包着的胸花。
她靠在那里,没有转动脑袋,一手握拳搭在桃红色的膝盖上,身上穿着绣着黑色莲花花苞的棱纹丝质睡衣。
“你喜欢古德曼 [1] ,克雷西小姐?”托尼·雷塞克问道。
女郎缓缓地移动着目光,眼神暗淡,但是她眼睛里紫色的亮光几乎可以伤人。它们很大、很深,只是没有思想的痕迹。她的脸显得很古典,但毫无表情。
她没开口。
托尼笑笑,将手放到了体侧,手指一根一根地移动,并且感受着这种移动。“你喜欢古德曼,克雷西小姐?”他温和地重复道。
“还不至于热泪盈眶。”女郎平淡地说。
托尼停住脚步,往后仰了一下,盯着她的眼睛——大大的、深沉的、空洞的眼睛。或者,它们根本不是这样?他弯下腰,关掉了收音机。
“别误会我的意思。”女郎说,“古德曼会赚钱。这个时代,以合法的方式赚钱的男人就值得尊敬。但是我觉得这种爵士音乐就像走了气的啤酒。我喜欢轻柔一点儿的东西。”
“也许你喜欢莫扎特。”托尼说。
“得了,别开我的玩笑。”女郎说。
“我不是在开你的玩笑,克雷西小姐。我想莫扎特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人——托斯卡尼尼 [2] 是这样说的。”
“我以为你是旅馆的侦探。”她将头往后靠到枕头上,眯着的眼睛透过睫毛盯着他。
“放些那个莫扎特的音乐给我听听吧!”她又加了一句。
“太晚了,”托尼叹了口气,“现在收不到。”
她热切地看了他一眼,眼神清澈。“盯上我了,是不是,大侦探?”她笑了起来,几乎没出声,“我做错什么了?”
托尼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没有,克雷西小姐。你没做错任何事。但是你需要呼吸一些新鲜空气。你来这旅馆已经五天了,一步也没踏出去。何况你住的还是顶楼的房间。”
她又笑了笑:“编个故事给我听吧。我很无聊。”
“以前有个女孩也住在你的套房里。她在旅馆里待了整整一个星期,跟你一样。我是说她根本没出去过。她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你猜她后来怎么了?”
女郎严肃地看着他:“她没付账就跳楼了。”
他伸出修长的手,慢慢地转动手掌,同时让手指不停地拍动,好像平缓的海浪在翻转:“嗯——呃,她叫人下来拿账单,然后付了账。之后她告诉门卫半个小时后去拿她的行李箱,后来便从阳台跳了出去。”
女郎将身体向前倾了一点儿,眼神仍然很严肃,一只手放在桃红色的膝盖上:“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托尼·雷塞克。”
“听起来像匈牙利人。”
“是啊,”托尼说,“波兰人。”
“继续说,托尼。”
“所有的顶楼套房都有阳台,克雷西小姐。阳台的围栏对十四层来说太矮了。那是个漆黑的夜晚,乌云密布。”他的手以一种含有终结意味的姿势、告别的姿势垂下去,“没有人看到她跳下去。但是她落地时,那声响好像是很大的手枪走火了。”
“托尼,你在编故事。”她的声音冷淡干脆,近乎耳语。
他仍在顽皮地微笑,安静的海灰色眼睛里的目光好像要抚平她那波浪形的长发。“伊芙·克雷西。”他若有所思地说,“一个等待着光明的名字。” [3]
“等待着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一无是处的家伙,托尼。你不会想知道原因的。我曾经想嫁给他,我可能还会嫁给他。人一生当中可以犯下许多错误。”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地张开了,直到手指无法再往后跷,然后它们突然又紧紧地收拢了。虽然光线昏暗,指关节却像磨光了的骨头一样发亮。“我曾经对他玩过低级的把戏,把他推到了很坏的地方——不是故意的。你也不会对这感兴趣的。只是我欠了他一些东西。”
他轻轻地往前挪,打开收音机。温暖的空气里响起了不太清楚的华尔兹音乐。一段俗气的华尔兹音乐,不过还是华尔兹。他把音量调大,沉闷的旋律从音箱里流泻出来。自从维也纳死了,所有的华尔兹都沉闷无比。
女郎把手放在一旁,哼了三四句,然后突然停住,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伊芙·克雷西,”她说,“曾经身处光明之中。在一家三流夜总会,一个低级的地方。他们抄查了那地方,光明从此消失了。”
他几乎是嘲讽地朝她笑笑:“克雷西小姐,你在的时候那里可不是低级的地方啊……当年老的门卫在旅馆入口处走来走去的时候,管弦乐队总是会演奏华尔兹乐曲。只要有胸前的奖牌,一切都显得很美好。《最后一笑》 [4] 。埃米尔·杰宁斯 [5] 。你不会记得那个吧,克雷西小姐。”
“‘温泉,美丽的温泉’,”她说,“是的,我从来没看过。”
他从她身旁移开三步,转过身去:“我得上楼去查房了。我希望没打扰你。你该上床睡觉了,夜已经很深了。”
俗气的华尔兹音乐停下来了,有个声音开始说话。女郎的声音盖过了收音机的声音:“你刚才真的在想那种事情——阳台的事?”
他点点头。“可能吧,”他轻声说,“不再想了。”
“不会让你有机会想了,托尼。”她的笑容就像一片失去光泽的落叶,“经常过来和我聊聊天吧!红头发的人不会跳楼的,托尼。他们会咬紧牙关——然后再消逝。”
他严肃地看了她一会儿,便沿着地毯走开了。门卫站在通向大厅的拱门那儿。托尼还没朝那个方向看去,不过他知道有人在那里。只要有人靠近他,他向来都会察觉到。他可以听见青草生长的声音,就像《青鸟》 [6] 里的那头驴子。
门卫急切地朝他努努下巴。制服衣领上的那张宽大的脸汗水直流,异常激动。托尼走到他身边,他们一起穿过拱门,朝昏暗的大厅中央走去。
“碰到麻烦了?”托尼疲惫地问。
“外面有个家伙要见你,托尼。他不肯进来。我正在擦门上的玻璃,他走到了我身边。一个高大的家伙。‘叫托尼来!’他说,几乎是咬牙切齿。”
托尼说:“嗯。”他盯着门卫淡蓝色的眼睛,“是谁?”
“阿尔,他说他是阿尔。”
托尼的脸变得像面团一样毫无表情:“好的。”他开始往外走。
门卫扯住他的衣袖:“嘿,托尼,你有敌人?”
托尼礼貌地笑笑,脸仍然显得很平静。
“嘿,托尼。”门卫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街上有一辆黑色的大轿车,另一头有出租车。有一个家伙站在车旁,一只脚踏在踏板上。这个跟我说话的家伙,穿着深色的风衣,裹得紧紧的,领子竖到耳朵处。帽子拉得很低,你根本看不到他的脸。他说‘叫托尼来’时,简直咬牙切齿。你没有什么敌人吗,托尼?”
“只是财务公司的人。”托尼说,“快走开!”
他沿着蓝地毯朝外走去,步履缓慢,显得有些迟疑。走下三级浅浅的台阶后,他来到了门厅处,那儿一边是三个电梯门,另一边是一个接待台。这时只有一个电梯在工作。在敞开的门边,守夜的电梯员交叉着双臂,穿着整洁的、镶有银边的蓝制服静静地站在那里。他是一个瘦削黝黑的墨西哥人,叫哥麦斯,新来的,只能值夜班。
另一边的接待台旁,夜班职员优雅地靠着玫瑰色的大理石台面。这个人身材矮小,衣着整洁,留着一撇略带红色的八字胡,双颊红润,好像涂了胭脂。他盯着托尼,一边用一片指甲戳着胡子。
托尼伸直一根食指指着他,其他三根手指紧紧收进掌心,拇指忽上忽下地弹着食指。职员摸摸另一边的胡子,看起来很烦闷。
托尼继续往前走,经过了已经收摊的黑漆漆的报摊和药房的侧门,向一扇铜框玻璃门走去。在踏出门之前,他先停下来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他挺了挺胸,把门推开,走进夜晚阴冷潮湿的空气中。
街上一片漆黑,静悄悄的。两个街区外的威尔榭大道上车声隆隆,但是没有人影,没有异样的情况。左边有两辆出租车,司机并排靠着挡泥板抽着烟。托尼朝另一边走去。那辆黑色大轿车离旅馆大门有三分之一个街区远。车灯的灯光暗了下来。直到他快要走到车子近旁,他才听到引擎轻轻的转动声。
一个高个子出了车子,缓步朝他走来,双手插在深色高领风衣的口袋里。一支香烟在他的嘴边隐隐约约地闪着亮光,就像一颗没有什么光泽的珍珠。
当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两英尺时,他们都停下了脚步。
高个子说:“嘿,托尼,好久不见!”
“嘿,阿尔,还好吗?”
“好极了。”高个子准备把右手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来,然后又停住了,轻轻地笑了笑,“我忘了,我想你是不想握手的。”
“那没有任何意义,”托尼说,“握手。猴子也能握手。在打什么主意啊,阿尔?”
“嘿,还是那个刁钻、聪明的胖小子,托尼?”
“我猜的。”托尼眯起眼睛,感觉喉咙发紧。
“喜欢这里的工作?”
“混口饭吃。”
阿尔又轻轻地笑起来:“托尼,你喜欢慢慢来,我喜欢快速利落。所以,既然是混饭吃,你就要保住饭碗。好吧,有个叫伊芙的女孩住在你们这家安静的旅馆里。把她弄出来,要快,就是现在。”
“出了什么事?”
高个子前前后后看了一下街道,坐在后面的车里的一个人轻轻咳了一声:“她勾搭错了对象。这事儿不是针对她本人的,但是她会给你惹来麻烦。托尼,把她弄出来。你大概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当然。”托尼没头没脑地说,那话听起来没有任何意义。
阿尔将右手从口袋里掏出来,伸到托尼胸前,懒洋洋地推了他一把:“胖子兄弟,我不会告诉你是为了见鬼的什么事情。只要把她弄出来就行。”
“好的。”托尼的声音没有一点儿起伏。
高个子缩回手去开车门。车门被打开后,他就像一道瘦长的黑影一样准备滑进去。
接着,他停了下来,朝车内的人说了些话,又走出来,回到托尼静静地站着的地方。街上一道昏暗的光线照进他的浅色眼睛里。
“听着,托尼。你向来都不喜欢多管闲事。你是个好伙计,托尼。”
托尼没有搭腔。
阿尔就像一个快速移动的长长的影子似的凑近他,衣领几乎碰到了他的耳朵:“这是麻烦事,托尼。兄弟们不会高兴的,不过我还是告诉你算了。这个克雷西曾经嫁给一个叫约米·拉尔斯的家伙。拉尔斯两三天或一个星期前从昆丁监狱出来了。他因为过失杀人坐了三年牢,是这个女孩把他送进去的。有一天他醉酒驾车撞了一个老人,她当时和他在一起。他不肯停车。她要他去自首,否则就去告发他。他没有去自首,所以警察就去抓他了。”
托尼说:“太糟糕了。”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小子。打听这些事情就是我要干的活儿。这个拉尔斯在监狱里夸口说这个女孩会怎么等着他、原谅他并忘记他的过去,他一出来就要去找她。”
托尼说:“他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的声音干巴巴的,显得很僵硬,就像厚纸似的。
阿尔笑了起来:“兄弟们想见见他。他在日落大道上的某个赌场管台子,弄出了一套诡计,和另一个家伙拿了老板五万块钱。那个家伙把钱吐出来了,可是我们还要拿回约米手上的两万五千块钱。可没有人付钱让兄弟们忘掉这件事。”
托尼前后扫视了一下黑漆漆的街道。一个出租车司机弹出一个烟蒂,一道长长的弧线从车顶划过。托尼看着烟蒂落下,在人行道上一闪一闪的,一边听着车子引擎轻轻的响声。
“这些麻烦我一点儿都不想惹,”托尼说,“我会把她弄出来的。”
阿尔一边点着头往后退,一边说:“聪明的小子。妈妈近来怎么样?”
“很好。”托尼说。
“跟她说我问候过她。”
“光问候是不够的。”托尼说。
阿尔快速转过身钻进车子。车子懒洋洋地在街心掉了个头,滑回街角。车灯被打开了,灯光扫过一面墙壁。然后,车子转过一个街角消失了,排放出来的废气的味道在空气中迟迟不散,钻进托尼的鼻孔。他转过身走回旅馆,进了大厅,径直朝收音机室走去。
收音机仍在咕噜作响,但是那个女郎已经从收音机前的沙发上消失了。她的身体在靠垫上压出了浅浅的凹槽。托尼伸手摸摸靠垫,还带着暖意。他关掉收音机,站在那里,拇指在身体前面慢慢地转动,手掌平贴着肚子。然后,他回到大厅,朝电梯走去,站在一个装着白色沙子的陶罐旁。守夜职员在接待台一端的玻璃屏风后毫无头绪地忙着什么事情。周围一片沉寂。
电梯间的光线很暗。托尼看了看中间那个电梯的指示器上的指针:十四。
“睡觉去了。”他轻轻地说。
电梯旁的门卫的门打开了,矮小的墨西哥守夜电梯员穿着便服走了出来,他那安静的栗色眼睛瞟了托尼一眼。
“组长,晚安。”
“嗯。”托尼心不在焉地说。
他从背心口袋里拿出一支细长的、有花纹的雪茄,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慢条斯理地打量着雪茄,拿着它在干净的手指间转动着。他发现雪茄上有一道小小的裂痕,皱了皱眉,又将它收起来。
一个似乎很遥远的声音响了起来,电梯指示器上的指针开始在铜制标度盘上缓缓转动。电梯通道内灯光闪烁,照进了下方的黑暗中。电梯停了下来,门开了,卡尔走了出来。
他看到托尼时,目光闪了一下,接着便向他走过去,头侧向一边,粉红色的上唇微微闪着亮光。
“听着,托尼。”
托尼伸出强健灵活的手扣住他的胳膊,拉着他转了个身,快速但看似随意地把他从台阶上推到昏暗的大厅里,然后领着他来到一个角落。他松开了手,觉得喉咙又开始发紧,但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怎么了?”他阴沉着脸说,“想让我听你说什么?”
门卫伸手探进口袋,掏出一张一元的钞票。“他给了我这个。”他以轻松的口气说,眼睛毫无目标地看向托尼肩后并快速地眨动,“冰块和汽水。”
“别拖拖拉拉的。”托尼低声吼着。
“十四-B的家伙。”门卫说。
“让我闻闻你的气息。”
门卫顺从地凑过去。
“酒精。”托尼厉声说。
“他让我喝了一杯。”
托尼低头看着钞票。“十四-B没有人住,我的名单上没有记录。”他说。
“有啊,有人。”门卫舔舔嘴唇,眼睛睁开又闭上,这样反复了好几次,“一个高大黝黑的家伙。”
“好吧,”托尼生气地说,“好吧!一个高大黝黑的家伙住在十四-B,给了你一块钱和一杯酒。然后呢?”
“腋下有枪。”卡尔一边说一边眨着眼睛。
托尼笑了笑,但他的眼睛就像厚厚的冰块一样闪着冷酷的光芒:“你带克雷西小姐上楼的?”
卡尔摇摇头:“哥麦斯。我看着她上去的。”
“滚吧,”托尼咬着牙说,“还有,别再接受客人给的酒。”
直到卡尔回到电梯旁的小房间里并关上门,他才开始挪动脚步,悄无声息地踏上三级台阶,来到接待台前,看着纹理遍布的玫瑰色大理石台面、缟玛瑙笔架、放在皮革外框内的新的登记卡。他举起一只手,重重地敲在大理石台面上。职员从玻璃屏风后面跳出来,好像金花鼠从洞中钻出来一样。
托尼从胸前口袋里拿出一张薄纸,将它摊在桌上。“这上面没有十四-B。”他厉声说。
职员礼貌地摸摸八字胡:“非常抱歉。他住进来的时候,你一定是出去吃晚饭了。”
“谁?”
“登记的名字是詹姆斯·沃特森,来自圣地亚哥。”职员打了个哈欠。
“他在找人吗?”
职员哈欠还没打完,大张着嘴停住了,盯着托尼的头顶:“噢,是的。他在找一个乐队。怎么了?”
“讲起笑话来又聪明又机灵又风趣,”托尼说,“你大概喜欢这一套。”他在薄纸上写了些什么,然后将它塞回口袋,“我要上楼去查房了。顶楼还有四间套房你没租出去。小子,振作精神。你快撑不住了。”
“我会坚持下去的,”职员懒懒地说,继续打哈欠,“快点儿回来,老小子。我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呢。”
“你可以把嘴上的红毛剃光。”托尼说着朝对面的电梯走去。
他拉开一扇黑漆漆的电梯门,打开电梯顶上的灯,乘往十四楼。接着,他又把灯熄灭,走出电梯,关上门。除了紧接着的下一层楼,这个中厅比其他的都小。每一面墙上都有一道蓝色的单扇门,有电梯门的那面墙除外。每扇门上都写着一个由数字和字母组成的金色的号码,环绕着金色花环。托尼走到十四-A前,把耳朵贴在门上,但什么也没听到。伊芙·克雷西可能已经上床休息了,也可能在浴室里,或在阳台上。或者,她就坐在房间里离门几英尺的地方,看着墙壁发呆。这样的话,他是不可能听到任何声响的。他又走到十四-B前,竖起耳朵倾听。这次情况有所不同,里面有声音——一个男人在咳嗽。听起来好像只有咳嗽声,没有谈话声。托尼按了按门边用珍珠贝的贝壳制作的门铃按钮。
不慌不忙的脚步声响起来了,一个朝着门说话的又粗又沉的声音传了出来。托尼没有回应,也没发出任何声响。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询问。轻轻地,带着几分恶意,托尼又按了一次门铃。
詹姆斯·沃特森先生,或者圣地亚哥先生,这会儿应该开门探究一下情况了吧。可是他没有开门。门后一阵沉默,宛如冰河的沉寂。托尼再次把耳朵贴到门边,里面毫无动静。
他从链子上取出一把通用钥匙,将它轻轻插进门上的锁孔转动一下,把门往里面推了三英寸,然后拔出钥匙,站在那儿等待。
“好了,”那声音冷冷地说,“进来吧!”
托尼把门推得大开,站在门框里,中厅照进来的灯光打在他背后。那人身材高大,黑头发,白皙的脸棱角分明。他拿着一支枪,看样子是很会玩枪的人。
“进来。”他慢吞吞地说。
托尼走进去,用肩膀把门推上。他的双手放在身体两侧,但并未贴在腿上,灵活的手指弯起来又伸开。一个淡淡的、平和的笑容挂在他的脸上。
“沃特森先生?”
“怎么了?”
“我是这家旅馆的侦探。”
“这可吓坏了我。”
皮肤白皙、说不上英俊还是不英俊的这个高个子缓缓退回房间。房间很大,两边各围着一个矮矮的阳台,敞开的落地窗连接着独用的露天小阳台。每一个顶层房间都有一个这样的阳台。看上去很舒服的沙发和屏风之间,有一个可以在里面燃烧柴火的壁炉。在一张深陷的、舒服的椅子旁有个旅馆的托盘,上面立着一只不太干净的高脚杯。这人朝杯子的方向退去,在它前面站定。那支粗大发亮的枪垂了下去,枪口对着地板。
“这可吓坏了我!”他说,“我才进来这个破地方一个小时,旅馆侦探就来收拾我。好吧,甜心,尽管去检查衣橱和浴室吧!但是她刚刚离开。”
“你还没看到她。”托尼说。
这人仿佛经过漂白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他那又粗又沉的声音几乎是在咆哮了:“是吗?我还没看到谁啊?”
“一个叫伊芙·克雷西的女孩。”
这人咽了一口口水,把枪放在桌上的托盘旁边。他坐进椅子,身体僵硬地往后靠,好像腰部患有风湿病的人一样。然后,他又将身子往前倾,双手覆在膝盖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这么说她来这儿了,嗯?我还没问起她呢!我是个谨慎的人。我还没问呢!”
“她已经来这儿五天了,”托尼说,“在等你。她一分钟都没离开过旅馆。”
这人嚅动了一下嘴唇,脸上的笑容表示他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因由。“我在北边耽误了一下,”他平静地说,“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看看老朋友。侦探先生,你好像知道我的很多事情。”
“不错,拉尔斯先生。”
这人猛地站起来,随手抓起枪,又将身子往前倾了倾,把枪放在桌上,瞪着眼睛:“女人太多嘴了。”他的声音含糊不清,好像齿间咬着一个软软的东西,声音就是透过那层东西出来的。
“不是女人说的,拉尔斯先生。”
“噢?”枪在硬硬的木头桌面上滑动,“把话说清楚些,侦探先生。我现在懒得动脑筋。”
“不是女人,是男人。带枪的男人。”
冰河一般的沉默又降临在他们之间。这个人慢慢地挺直身子,脸上顿时变得毫无表情,但是眼睛显得很机警。托尼将身子朝他那边凑了凑。在他看来,托尼矮矮胖胖,一脸和善,表情平和,眼睛如同森林里的水一样纯净。
“他们从来不担心用光汽油——那些兄弟,”约米·拉尔斯舔舔嘴唇说,“早晚都在工作。那家老店从来都不关门。”
“你知道他们是谁了?”托尼轻声说。
“我可以猜九次,有十二次都是对的。”
“爱找麻烦的兄弟。”托尼淡淡地笑着说。
“她在哪里?”约米冷冷地问。
“就在你隔壁。”
这人走到墙边,把枪留在桌上。他站在那儿上下打量着墙壁,然后伸出手抓住阳台栏杆上的铁格子。当他放下手并转过身时,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了,眼睛里闪起亮光。他朝托尼走去,低头看着他。
“我赚了些钱。”他说,“伊芙寄给我一些钱,我在北边利用关系拿它赚的。现钱,我指的是这个。爱找麻烦的兄弟说的数目是两万五千块。”他阴险地笑笑,“我只有五百块。让他们相信我的话,这会很有趣。我会这么做的。”
“那笔钱怎么样了?”托尼冷冷地问。
“侦探先生,我从来没拿过。你听他们瞎说吧!我是世上唯一相信这件事情的人。我只是个受骗上当的傻瓜。”
“我相信你。”托尼说。
“他们不常杀人,但是相当歹毒。”
“笨蛋。”托尼说,语气突然带上了轻蔑的意味,“带枪的家伙,只是笨蛋。”
约米·拉尔斯伸手拿起杯子一饮而尽,当他放下杯子时,冰块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他拿起枪在掌中把玩,然后枪口朝下将它塞进里面的口袋,眼睛盯着地毯。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侦探先生?”
“我想你也许可以让她喘口气,给她安宁。”
“如果我不愿意呢?”
“我想你会的。”托尼说。
约米·拉尔斯默默地点点头:“我能从这儿出去吗?”
“你可以搭员工电梯去车库,然后租一辆车。我可以给你一张名片去找车库的人。”
“你是个奇怪的小个子。”约米·拉尔斯说。
托尼拿出一个很旧的鸵鸟皮钱包,在一张名片上写下一些东西。约米·拉尔斯站在那儿拿着名片看了看,用拇指指甲在名片上弹着。
“我可以带她一起走。”他眯着眼睛说。
“你也可以坐在篮子里兜风。”托尼说,“我说过她来这儿五天了,她已经被跟踪了。一个我认识的家伙来找我,要我把她弄出去。他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所以我还是把你弄出去好了。”
“他们会喜欢的,”约米·拉尔斯说,“会送你紫罗兰。”
“等我休假的时候,我会为此而热泪盈眶的。”
约米·拉尔斯将手掌翻过来,目光落在上面:“我还是可以看看她——在我走之前。你说就在隔壁?”
托尼扭动了一下脚跟,开始朝门口走去。他头也没回地说:“帅小子,别浪费太多时间。我可能会改变心意。”
这人几乎是温柔地说:“就我所知,你现在可能在暗算我。”
托尼没有回头:“你不得不冒这个险。”
他穿过房间继续朝门口走去,小心地、轻轻地关上门,接着又瞥了一眼十四-A的门,走进黑漆漆的电梯。他来到布草房所在的那一层楼,走出去把抵住员工电梯的门的篮子移走,电梯门悄悄地关上了。他用手扶着门,所以它没有发出声音。走廊远处,客房部办公室的门敞开着,灯光从里面照出来。托尼走回电梯,乘往大厅。
矮小的职员正在玻璃屏风后面审查账目。托尼穿过大厅,走进收音机室。收音机又被打开了,声音轻柔。她在那里,又蜷曲在沙发上。音箱朝着她嗡嗡作响,那声音如此细微,如此低沉,听不出任何字句和意义,仿佛树木发出的沙沙声。她慢慢转过头朝他微笑。
“查完房了?我怎么也睡不着,所以又下来了。可以吗?”
他笑着点点头,在一张绿色的椅子上坐下来,拍拍宽宽的缎面扶手:“当然可以,克雷西小姐。”
“等候是最难熬的事情,不是吗?我希望你能告诉收音机,说它听起来好像一把被折弯了的法国号。”
托尼调了调收音机,没有找到喜欢的节目,又调回了原来的频道。
“现在啤酒屋里的酒鬼是主要的听众。”
她又朝他笑笑。
“我在这里不会打扰你吧,克雷西小姐。”
“我喜欢这样。你是个体贴的小家伙,托尼。”
他直直地盯着地板,心里泛起一圈涟漪。他等着这种感觉消失,但它徘徊了很久才离开。然后,他又往后靠在椅背上,松弛下来,干净的手指抓着表链上的鹿齿。他倾听着,不是听收音机——而是远处某种不确定的声音,可怕的声音。也许是车轮安全地转动,车子离开并驶入一个陌生的夜晚的声音。
“没有一个人是彻底的坏蛋。”他大声说。
女郎懒洋洋地看着他:“不过我看走眼过两三个人。”
他点点头。“是啊!”他审慎地承认道,“我想有些人是那样的。”
女郎打了个哈欠,深沉的紫罗兰色的眼睛半闭着。她缩回靠垫里:“托尼,在那儿坐一会儿吧!也许我可以打个盹。”
“当然。我没事可做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付薪水给我。”
她很快就入睡了,安安静静的,像孩子似的。托尼几乎有十分钟都不大敢喘气,只是看着她,嘴唇微微张开,清澈的眼睛里有平和的向往之情,好像在注视着一座圣坛。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轻轻穿过拱门,朝门厅和接待台走去。他站在接待台前倾听了一会儿,听到钢笔在某处书写的沙沙声。他绕过这个角落朝玻璃隔间内的一排内线电话走去,拿起其中一个话筒,要求夜班话务员转接车库。
电话里的嘀嘀声响了三四次,然后一个孩子气的声音回答道:“温德米尔旅馆,这里是车库。”
“我是托尼·雷塞克。那个我给了他名片、叫沃特森的人走了吗?”
“当然,托尼。快半个小时了。记在你的账上吗?”
“是的,”托尼说,“我的客人。谢谢,再见。”
他挂上电话,挠挠脖子,回到接待台前,一只手拍在台面上。职员从屏风后面飘出来,脸上挂着迎接客人的笑容。他一看到托尼,笑容就消失了。
“就不能让人好好工作吗?”他埋怨道。
“十四-B的员工折扣是多少?”
职员苦闷地瞪着他:“顶楼没有员工折扣。”
“编一个吧!那个家伙已经走了。只在那里待一个小时。”
“噢,噢,”职员轻快地说,“所以这家伙今天晚上没付钱就溜了。”
“五块钱能让你满意吗?”
“你的朋友?”
“不是。只是个醉汉,满脑子发财梦,身上却没几个钱。”
“看来只有这样做了,托尼。他怎么出去的?”
“我带他乘了员工电梯。你睡着了。五块钱,你满意吗?”
“为什么?”
旧旧的鸵鸟皮钱包又被掏出来了,一张卷得细细的五元钞票滑过大理石桌面。“他身上只有这些。”托尼轻松地说。
职员拿起钞票,一脸疑惑:“你是头儿。”他说着耸耸肩。桌上的电话尖声响起来,他拿起话筒听了一会儿,然后把话筒推给托尼:“找你的。”
托尼抓起电话,将它贴到胸前,把嘴巴靠近话筒。那声音很陌生,有种金属的质地,音节毫无特征,无从辨认。
“托尼?托尼·雷塞克?”
“是我。”
“阿尔的口信。要听吗?”
托尼看看职员。“行个方便。”他掩着话筒说。职员朝他笑笑,走开了。“说吧。”托尼对着话筒说。
“我们和待在你那里的一个家伙有点儿小生意要谈。他急忙离开的时候被我们拦下来了。阿尔估计你会放他走,便跟踪了他,把他堵在街边。事情不太妙啊,出了意外。”
托尼紧紧地抓着电话,脑门渗出了汗水,一阵发凉。“继续说,”他说,“我想你还没说完吧!”
“只剩一点点了。那家伙干掉了阿尔。他已经死了。阿尔——阿尔让我跟你说再见。”
托尼紧紧地靠着接待台,嘴巴虽在出声,但那完全不是话语。
“明白了吗?”带着金属质地的声音好像不耐烦了,有点儿厌烦了,“这家伙带着枪,他开了枪。阿尔再也不会打电话给任何人了。”
托尼勉强才能抓稳电话,电话机底座在玫瑰色大理石台面上摇晃。他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那声音说:“就是这么多了,老弟,晚安。”电话咔嚓一声被冷冷地挂断了,宛如石头打在墙上。
托尼小心地放下话筒,生怕弄出声音似的。他看着刚才握紧的左手,掏出一条手帕,轻轻地擦着掌心,然后用另一只手把手指一一扳直,接着又擦擦额头。职员从屏风后面又出来了,盯着他的双眼闪着亮光。
“我星期五不上班。告诉我那个电话号码,怎么样?”
托尼朝职员点点头,露出一个淡淡的、虚弱的笑容。他收起手帕,拍拍装手帕的口袋,然后转过身从接待台旁走开,走下三级台阶,穿过昏暗的大厅和拱门,再次来到收音机室。他轻手轻脚,好像屋内有一个病重的人。他走到先前坐过的那张椅子旁,一寸一寸地低下身子坐进去。女郎仍睡着,一动也不动,保持着一种蜷曲的、放松的姿势——一些女人和所有的猫都是这样的。她的呼吸声几乎听不见,屋内只有收音机模糊的嗡嗡声。
托尼·雷塞克往后靠在椅子上,双手交叉着握在鹿齿上,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石蓝 译)
注释
[1] 古德曼(Benny Goodman,1909—1986),美国爵士音乐家。
[2] 托斯卡尼尼(Arturo Toscanini,1867—1957),意大利指挥家。
[3] “伊芙”的英文Eve意为“节日前夕”。
[4] 《最后一笑》(The Last Laugh),德国导演茂瑙(F.W.Murnau)拍摄的一部默片,讲述了原本在旅馆大堂负责开门迎送宾客的主角被降职做男厕服务员,闷闷不乐,饮恨而终。
[5] 埃米尔·杰宁斯(Emil Jannings,1884—1950),德国电影与舞台剧演员,默片时代的巨星,第一届奥斯卡影帝得主。《最后一笑》的主角就是他饰演的。
[6] 《青鸟》(The Blue Bird),比利时剧作家、诗人莫里斯·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创作的童话剧,曾多次搬上银幕和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