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进来后首先要穿过两道旋转门。这两道门里间有个大楼电话内线系统和服务台,那里坐着一位你在全球各地市政厅办公室里都可以看到的那类没有年龄的女性。她们从未年轻过,也永远不会老去;她们没有美貌,没有魅力,没有品位;她们不必取悦任何人;她们也很安全;她们彬彬有礼,却从未真正有过礼貌;她们聪明伶俐、博闻强识,却从未真正生发对任何事物的兴趣。她们是人类中只图基本生存、不求生活质量,没有雄心壮志、只愿安稳度日的典范。

越过这张服务台,你可以看到一间很长的屋子,旁边有一排玻璃隔间一字排开,另一侧是一间等候室,一溜硬椅子面向玻璃隔间摆放着。

大约有一半的椅子上坐着正在等候的人,他们脸上露出苦等多时的气色,外加仍要苦等更久的征兆。这些人大都衣衫褴褛。其中一个是囚犯,穿着一身牛仔服,有警卫陪同。还有个脸色苍白的孩子瘦如麻秆,一双病恹恹的眼睛空洞无神。

在一排玻璃隔间后面有扇门,上面写着“地方检察官休厄尔·恩迪科特”。我敲敲门,走进一间很大、通风很好的拐角房。这是一个很不错的房间,装饰老派复古,屋里有一把老式的黑色皮垫座椅,墙上挂着历届地方检察官和州长的照片。微风吹过四扇窗户上的纱帘,一台风扇在高架上嗡嗡响着,缓慢地转动出无精打采的弧度。

休厄尔·恩迪科特坐在一张深色的书桌后面,注视着我走进来。他指指他对面的椅子。我坐下来。他又高又瘦,皮肤黝黑,有一头蓬松的黑发,手指纤长。

“你是马洛?”他的声音有种南方人柔和的感觉。

我认为他并不是真的需要答案,所以只是等着。

“你现在处境很糟,马洛。看上去你前途惨淡啊。你隐瞒了有用的证据,阻碍了警方侦破谋杀案。这是妨碍司法执法,你可能会因此坐牢。”

“隐瞒什么证据?”我问道。

他拿起书桌上的一张照片,皱起了眉头。我把目光转向屋里的另外两个人,他们在椅子上并排坐着。其中一人是梅维斯·韦尔德,她戴着那副系有白色宽边蝴蝶结的墨镜。我看不见她的眼睛,但我觉得她正在看我。她没笑,安静地在那里正襟危坐。

她的旁边坐了个男人,穿着一身天使风格的浅灰色法兰绒西装,翻领上别着一朵大丽花般大小的康乃馨。他抽着一根印有花押字的香烟,把烟灰弹到地上,却对肘边的烟灰缸视而不见。我从以前看的报纸上见过他的照片——李·法瑞尔,本国最炙手可热的知名律师之一。他的头发花白,但眼睛却年轻有神。他的深褐色皮肤是大量户外运动中暴晒的结果。看上去要和他握手至少得花上一千美元。

恩迪科特向后靠坐,长长的手指轻敲着座椅扶手。他彬彬有礼、颇为尊重地转向梅维斯·韦尔德。

“你和斯蒂尔格雷夫关系如何,韦尔德小姐?”

“很熟悉。他在某些方面很有魅力。我真不敢相信——”她没说完就停住了,耸了耸肩。

“那你愿意出庭作证,宣誓说明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和地点吗?”他翻过照片,递给她看。

法瑞尔淡漠地说:“等一下。这就是马洛想要隐瞒的证据吗?”

“该由我来问问题。”恩迪科特严厉地说。

法瑞尔微微一笑。“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这张照片什么证据都不算。”

恩迪科特柔声问:“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韦尔德小姐?”

她平静从容地答道:“不,恩迪科特先生,我无法宣誓说明那张照片的拍摄地点和时间,我根本不知道有人拍下了它。”

“你只要看看照片就知道了。”恩迪科特提醒道。

“我所知道的只是照片上显示的东西。”她说。

我咧嘴笑笑。法瑞尔看着我,眨眨眼睛。恩迪科特从眼角余光捕捉到了我的笑容。“有什么好笑的?”他对我厉声说。

“我整夜没睡。我的脸皮一直在下滑。”我说。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再次转向了梅维斯·韦尔德。

“你能说清楚点吗,韦尔德小姐。”

“我被人偷拍了无数次,恩迪科特先生,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和各种各样的人。我在舞者餐厅用过很多次午餐和晚餐,不仅仅是和斯蒂尔格雷夫先生,也和许多其他男人。我不明白你到底要我说什么?”

法瑞尔不慌不忙地说:“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你是希望韦尔德小姐作为你的证人,让这张照片在审判中发挥作用。请问阁下要以什么罪名进行审判呢?”

“这是我的事情。”恩迪科特没好气地说,“昨晚有人枪杀了斯蒂尔格雷夫,有可能是个女人干的——甚至可能就是韦尔德小姐。这么说我很抱歉,不过看上去证据在握。”

梅维斯·韦尔德低头看着她的双手,手指间摆弄着一只白色手套。

“那好,让我们假设有这么一场审判。”法瑞尔说,“这张照片在审判中作为证据出现——如果你能办到的话。但很可惜你办不到,因为韦尔德小姐不会帮你办到,她对这张照片的了解仅仅来自于上面显示的内容——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内容。如果你想把这张照片派上用场,你就得找到证人出庭宣誓说明照片何时、何地、又是怎样被偷拍的,否则我就会提出反对——假如我恰好就是辩方律师的话。我还可以请来专家,宣誓说这张照片是伪造的。”

“我相信你可以。”恩迪科特冷冰冰地说。

“唯一能用这张照片为你作证的就是拍照的那个人。”法瑞尔继续不慌不忙、从容冷静地说道。“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我怀疑这张照片就是他被杀的原因。”

恩迪科特说:“这张照片本身就是清楚的证据,斯蒂尔格雷夫在某天某地并不在牢里,因此他没有斯坦谋杀案的不在场证明。”

法瑞尔说:“这张照片根本没法当作证据,恩迪科特。看在上帝的分上,不用让我和你解释法律了吧,你心里很清楚这一点。放弃这张照片吧,它什么都证明不了。没有报纸敢刊登它,没有一个法官会承认它是证据,因为没有能胜任的证人前来指证。而且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马洛刻意隐瞒的证据,那么从法律角度看,他压根就没有隐瞒。”

“我没考虑要控告斯蒂尔格雷夫谋杀。”恩迪科特冷冰冰地说,“但我有点好奇是谁杀了他。相当精彩的是,警察局对此也很有兴趣。我希望我们共同的兴趣没有冒犯你。”

法瑞尔说:“没有什么事情能冒犯我,这也是我为什么能取得今日成就的原因。你确定斯蒂尔格雷夫是死于谋杀?”

恩迪科特只是瞪着他。法瑞尔从容不迫地说:“据我了解,现场找到两把枪,都是斯蒂尔格雷夫的财产。”

“谁告诉你的?”恩迪科特严厉地说。他皱起眉头,探身向前。

法瑞尔把他的香烟丢进烟灰缸,然后耸了耸肩。“见鬼,这些事情传得很快。其中一把枪杀了奎斯特和斯坦,另一把杀了斯蒂尔格雷夫,是近距离开火。我承认这些家伙通常不会自我了断,不过有时候也可能发生。”

恩迪科特严肃地说:“毋庸置疑,感谢你的建议,不过恰好是错的。”

法瑞尔微微一笑,默然无声。恩迪科特缓缓地转向梅维斯·韦尔德。

“韦尔德小姐,这间办公室——或说至少是现任的负责人,不愿意以对人造成致命冲击作为代价,一意孤行地决定公开发表声明。我的责任是决定将什么人交付法庭审判、在证据充足的情况下以谋杀罪名起诉或定罪。我的责任绝不是因为你运气不好、看人不准而结交了一个昔日无疑曾是犯罪团伙成员的男人——虽然他从未被定罪或是起诉过——就来揭穿这个事实,让你的职业生涯毁于一旦。我认为在照片这件事上你没有对我开诚布公,但目前我还不会公开发布这个消息。问你是否杀了斯蒂尔格雷夫这件事没多大意思,但我必须要问你,你知不知道有谁是——或是可能是杀掉他的凶手。”

法瑞尔迅速插话说:“注意,梅维斯小姐——不仅仅是怀疑而已。”

她正视着恩迪科特说:“不知道。”

他站起身鞠了个躬。“今天就到此为止。感谢各位前来。”

法瑞尔和梅维斯·韦尔德也站了起来。但我没动。法瑞尔问:“你要召开记者会吗?”

“我想这事还是交给你好了,法瑞尔先生。你应付起新闻界向来是得心应手。”

法瑞尔点点头,然后前去打开门,他们就这样离开了。她出门时似乎都没有瞧我一眼,但有个什么东西轻轻拂过我的后颈,或许是偶然的——她的袖子。

恩迪科特注视着门被关上。他看向桌子对面的我。“法瑞尔也是你的律师吗?我忘了问他。”

“我请不起他,所以任人宰割。”

他淡淡一笑。“我让他们耍尽把戏,然后从你身上挽回面子,嗯?”

“我只能悉听尊便。”

“你该不会对自己的办事方式感到很自豪吧,马洛?”

“一步错步步错,之后我只能自饮苦酒了。”

“你难道不觉得应该对法律尽点责任?”

“我会的——如果法律跟你一样。”

他用纤细、苍白的手指理了理他凌乱的黑发。

“对这话我有很多答案。”他说,“不过听起来大同小异。民主就是法律,在我们美国好像还没人想明白这一点。我们把法律当成敌人,举国上下都恨警察。”

“改变这种情况要费很多精力。”我说,“对于两方都一样。”

他探身向前,按响了电铃。“是的。”他平静地说,“没错,不过总得有人开头。感谢你的光临。”

当我走出去时,有个手里捧着厚厚一摞文件的秘书从另一扇门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