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进来时,依然是那副样子,大摇大摆、强硬、粗鲁,眼睛里闪着警惕的光芒,脸上一副谨慎而充满怀疑的表情。
“好地方,”弗伦奇说,“那家伙在哪儿?”
“在里面。”贝福思没等我回答就抢先说。
他们不慌不忙地走进去,在他面前站定,一脸凝重地低头看着。
“死了,你说是吧?”贝福斯说。好戏开场了。
弗伦奇弯下腰,拇指和食指夹住扳机护环,捡起了躺在地上的那把枪。他往旁边瞟了瞟,努了努下巴。贝福斯把一支铅笔插入枪管,挑起了桌上那把白炳手枪。
“该有指纹的地方都有,我希望。”贝福斯说。他嗅嗅枪管:“噢,没错,这把宝贝用过。你的呢,克里斯蒂?”
“开过火,”弗伦奇说,他又嗅了嗅,“但不是刚才。”他掏出夹在口袋上的手电筒,往枪管里照照,“是几小时以前。”
“在湾城,怀俄明街的一栋房子里。”我说。
他俩的头不约而同地转向我。“你猜的?”弗伦奇缓缓地问。
“对。”
他走到一张罩着桌布的桌子跟前,把枪放在另一把的不远处。“最好立刻写上标签,弗雷德。这两把是一对双胞胎。我们俩都得在标签上签字。”
贝福思点点头,在他的口袋里翻找了一阵。他最后拿出两张系线标签——一种警察向来随身携带的东西。
弗伦奇又走回我这边,“猜谜时间结束,说说你知道的情况。”
“一个我认识的女孩今晚打电话给我,说我的一个客户在这里处境危险——因为他。”我朝着椅子上的死人努了努下巴。“那个女孩和我一起开车上来,我们经过了路障,有很多人都看到了我们俩。她让我在屋后下车,然后就回家了。”
“她总有名字吧?”
“多洛蕾斯·冈萨雷斯,贝尔西别墅,在富兰克林大道。她是拍电影的。”
“喔唷。”贝福斯说,骨碌碌地转着眼睛。
“你的客户是谁?之前提到的那个?”弗伦奇问。
“不是,这是另外一个。”
“她有名字吗?”
“还没有。”
他们盯着我,脸上表情强硬而机警。弗伦奇的下巴几乎是猛地一抽动,两侧现出了肌肉疙瘩。
“新规则,嗯?”他柔声问。
我说:“对外公布事情前总得有个协议。地方检察官会同意这一点的。”
贝福斯说:“你不了解地方检察官,马洛。他对外公布东西,就像我决定吃几颗新鲜嫩豌豆一样,全权做主。”
弗伦奇说:“我们不会给你讨价还价的余地。”
“她没有名字。”我说。
“我们有的是办法查出来,小子。”贝福斯说,“何苦来这一套让大家都不好过?”
“不能对外公布,”我说,“除非正式定罪。”
“你这是在自讨苦吃,马洛。”
“该死的,”我说,“这家伙杀死了奥林·奎斯特,你把枪带回警局,看看跟奎斯特身上的弹孔是不是一样。在为难我之前,你至少能通融我这么一点吧。”
“我连个屁都不想通融你。”弗伦奇说。
我没作声。他看着我,眼里闪着冰冷的恨意。他缓缓动动嘴唇,声音粗重地说:“他拿枪时你在这里?”
“不在。”
“谁在?”
“他在。”我说着看向死掉的斯蒂尔格雷夫。
“还有谁?”
“我不会向你撒谎。”我说,“可我也不会告诉你我不想说的事——除非按照我开的条件行事。我不知道他拿枪时,谁在这儿。”
“你来的时候,谁在这里?”
我没回答。他缓缓转头,对贝福斯说:“给他戴上手铐,反手。”
贝福斯犹豫一下,然后从他左边屁股兜儿里掏出一副铁手铐,朝我走过来。“把你的手背后。”他的声音不太自在。
我照办。他咔地给我戴上了手铐。弗伦奇缓缓走来,在我面前站定。他半闭着眼睛,眼周的皮肤因疲惫而发黑。
“我要做个小小的演讲。”他说,“你一定不爱听。”
我一言未发。
弗伦奇说:“我们的处境是这样的,宝贝儿。我们是警察,所以人人都讨厌我们。知不知道我们的麻烦本就够多了,现在还得对付你;知不知道我们已经受够了那些上层的大人物、市政厅的头子、日班主管、夜班主管、商会那些家伙们的欺负,还有尊贵的市长大人——他那间镶了壁板的办公室面积,足足有我们刑事组所有人工作的烂房间加起来四倍大;知不知道我们去年解决了一百一十四件谋杀案,那三间审案的破屋子里的椅子还不够值班人员同时坐的?我们把生命都耗费在翻腾一堆堆的脏内裤、闻那些腐蚀的臭牙上了。我们爬上黑漆漆的楼梯,突击一群带着枪和一肚子啤酒花的流氓地痞,而且有时候我们连楼梯口都爬不到,我们的妻子就在那天晚上等待着,还有其他无数夜晚她们都在等着我们回家吃饭。我们之后甚至回不了家,就算有时候回到家,也已累得他妈的吃不下、睡不着,甚至看不进报纸报道我们的那些谎话。所以我们睁着眼躺在黑暗里,住在廉价街道的廉价房子里,听着外头的酒鬼们寻欢作乐。就在我们好不容易快睡着的时候,电话铃又响了,我们只能爬起来,开始这没完没了的一切。我们做的事就没一样是对的,从没对过。如果我们拿到犯人口供,他们就说是严刑逼供。还有些卑鄙的律师在法庭上称我们是盖世太保,在我们用错语法的时候就冷嘲热讽。但凡我们出了点小差错,他们就罚我们穿上制服到贫民窟里去,我们把美好的凉爽夏天消磨在从排水沟里捞出醉汉、被妓女叫骂、从穿着灯笼裤的混混手上夺走刀子等破事上。但所有这些还不能让我们足够痛快,我们还得对付你。”
他停下来吸了一口气。他的脸好像因为流汗而有些发亮。他屁股以上的身体前倾着。
“我们还得对付你,”他重复道,“我们还得对付手持执业资格证的骗子们——隐瞒信息不报、围着犄角旮旯捉迷藏、把事情搞得乌烟瘴气让我们团团转。我们还得对付你这家伙——藏匿证据、伪造现场、伪造出白痴都不会上当的计谋。我称你为该死的、下流的、阳奉阴违的偷窥狂,你该不会介意吧,宝贝儿?”
“你希望我介意?”我问他。
他挺直腰杆。“我希望,”他说,“希望他妈个头。”
“你的有些话有道理。”我说,“但不都是。所有私家侦探都得和警察玩游戏,有时候还有点闹不明白游戏规则到底由谁制定。有时候他们没法相信警察,是有理由的。有时候他只是一脚踩进泥潭,还得照着手上的牌一路打下去。其实他真希望能从头来过。他只是希望能继续混口饭吃。”
“你的执业资格证宣告无效,”弗伦奇说,“从现在起。所以你再也不用为这个问题伤脑筋了。”
“要当初发给我执照的委员会发话才作数,其他不算数。”
贝福斯平静地说:“来干正事吧,克里斯蒂。这些以后再说不迟。”
“我就是在办正事。”弗伦奇说,“用我的方式。这小子还没耍嘴皮子呢。我在等他耍,说点好听的俏皮话。别告诉我你的妙语连珠都用完了,马洛。”
“只是你到底想让我说什么?”我问他。
“猜猜。”他说。
“你今晚是头食人兽,”我说,“你想把我一劈两半,不过你得找个由头。你要我提供一个?”
“那可能有帮助。”他咬牙切齿地说。
“我无法想象自己沦落成那德行。”
他舔舔上嘴唇。他的左手松松垮垮地垂在体侧。他的拳头无意识地攥紧又放松。
“放松点,克里斯蒂。”贝福斯说,“别动手。”
弗伦奇没动。贝福斯走过来,站在我们中间。弗伦奇说:“站一边去,弗雷德。”
弗伦奇抡起拳头,狠狠地打在他的下巴尖上。贝福斯向后踉跄两步,把我撞了出去。他膝盖颤抖着,弯下腰咳嗽。然后他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缓缓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咕哝一声直起身子。他扭头看向我,微微一笑。
“这是最新的拷问方式。”他说,“警察之间打得屁滚尿流,嫌犯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然后就精神崩溃了。”
他抬起手摸摸下巴,看上去已经肿了。他咧嘴笑着,但眼神还是有些涣散。弗伦奇像生了根般静静地站着不动。
贝福斯掏出一包烟,抖出一根来,把烟盒递给弗伦奇。弗伦奇看看香烟,又看看贝福斯。
“干了十七年,”他说,“连我老婆都恨我。”
他抬起张开的手掌,轻轻地在贝福斯脸上扇了一下。贝福斯还保持着微笑。
弗伦奇问:“刚才我打的人是你吗,弗雷德?”
贝福斯说:“没人打我,克里斯蒂,我想不起有谁。”
弗伦奇说:“拿掉他的手铐,把他带到外面的车子上。他被捕了。必要的话,把他拷到车子的铁栏杆上。”
“好。”贝福斯走到我身后。手铐松开了。“走吧,宝贝儿。”贝福斯说。
我狠狠地瞪着弗伦奇。他却像看一张壁纸一样看着我,他的眼睛似乎就没看到我。
我穿过拱门,走出那栋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