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咬着嘴角看了她一会儿。她也看着我。我没看到她有什么表情变化。然后我开始用眼睛四处打量着屋子。我掀起长桌上的防尘布,底下是张轮盘赌的布置图,但没有旋转盘。桌子下面也空无一物。
“试试那把有木兰花的椅子。”她说。
她没用眼睛看,所以我只能自己找。让人惊讶的是我竟然花了不少时间。那是一把高背的安乐椅,套着印花棉布套,是那种很早以前你生一堆火然后蜷缩在上面避寒的椅子。
椅子背对着我。我轻轻走过去,速度很缓慢。椅子几乎对着墙。虽说如此,但似乎还是很可笑,我刚才从吧台过来时竟然没发现他。他靠在椅子一角,头向后仰着,他翻领上的康乃馨看起来新鲜得就像卖花女孩刚刚帮他别上去一样。他的眼睛就像这种死法的人通常那样半睁着,盯着天花板一角上的某个点。子弹穿透了他对襟夹克外面的口袋,是知道他心脏位置的人开的枪。
我碰碰他的脸,还是温热的。我抬起他的手,又松手让它掉落,手臂掉落时相当无力,没有一丝生机。我伸手摸摸他颈部的动脉,他身体里已经没有血液在流动,夹克上的血迹也很少。我在手帕上擦干手,又站了一会儿,俯看着他可怜又安静的脸。所有我做过的或没做的,所有错的和对的——全都枉费了。
我走回去坐在她旁边,揉着自己的膝盖骨。
“我还能怎么做?”她问道,“他杀了我的哥哥。”
“你哥也不是好人。”
“他没必要杀他。”
“总得有人动手——还得快。”她的眼睛陡然瞪大。
我说:“难道你就没想过,为什么斯蒂尔格雷夫一直没找我的麻烦,为什么他又让你昨天跑到凡努斯旅馆,而不是亲自去?难道你都没想过,像他那样有资源有经验的人,为什么没有想方设法把那些照片抢来?”
她没回答。
“你知道这些照片的存在有多久了?”我问。
“几个星期,近两个月吧。我收到一封邮件,里面有一张照片——就在我们共进午餐的几天后。”
“在斯坦死后?”
“是的,当然。”她说。
“你想到是斯蒂尔格雷夫杀了斯坦吗?”
“没有,我为什么会想到?直到今晚我才知道。”
“你拿到照片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哥哥奥林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失业了,穷困潦倒。他需要钱。他没提起照片,没必要。我知道照片是怎么拍的。”
“他怎么会有你的电话号码?”
“你说电话吗?你是怎么得到的?”
“花钱买的。”
“好吧,”她微微摆了下手,“还是报警了结这事吧。”
“等一下,然后发生了什么?寄来了更多照片?”
“一个星期一张。我拿给他看过。”她指指印花棉布椅,“他很不高兴。但我没提起奥林。”
“他肯定知道。他有本事查出来。”
“可能吧。”
“不过没查到奥林藏身的地方,”我说,“不然他不会等那么久。你是什么时候告诉斯蒂尔格雷夫的?”
她从我身上移开视线,手指揉着手臂。“今天。”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为什么是今天?”
她猛吸一口气。“求你,”她说,“不要问我一堆没用的问题。不要折磨我。你帮不上忙。我本以为你可以——在我给多洛蕾斯打电话时。但现在已经没用了。”
我说:“好吧。有件事你可能不太明白。斯蒂尔格雷夫知道不管拍照的人是谁,他要的都是钱——很多钱。他知道勒索者迟早都会现身,这就是斯蒂尔格雷夫要等待的。他根本不在乎照片,除非因为你。”
“他确实证明了这点。”她疲惫地说。
“以他自己的方式。”
她的声音传入我耳中,带着冰山般的平静。“他杀了我哥哥,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恶人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在好莱坞你能遇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人,对吗——包括我?”
“你以前喜欢他。”我直言不讳。
红晕飞上她的脸颊。
“我谁都不喜欢,”她说,“我喜欢人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她瞟了一眼那把高背椅。“昨晚起我就不再喜欢他了。他向我问起你,问你是什么人之类的。我告诉了他。我跟他说,我不得不承认那人死在床上时,我就在凡努斯旅馆。”
“你本打算告诉警察?”
“我本打算告诉朱里斯·奥本海默。他知道怎么处理这事。”
“就算他不行,他那条狗也可以。”我说。
她没有笑。我也没有。
“如果奥本海默没办法,我的演艺生涯就算完了。”她又漠然补充道,“现在我是什么都完了。”
我掏出一根香烟点上,又给她一根。她不要。我一点也不急,时间对我好像已经失去意义,其他的一切也毫无意义。我感到筋疲力尽。
“你说得太快,我跟不上。”过了一会儿后我说,“当你到达凡努斯旅馆的时候,你不知道斯蒂尔格雷夫就是威皮·莫耶?”
“对。”
“那你去那里做什么?”
“去买回那些照片。”
“这可说不通。照片对当时的你没一点意义,上面只是你和他一起吃午餐而已。”
她注视着我,然后紧紧闭上眼睛,又睁得大大的。“我不想大喊大叫,”她说,“我说了我不——知——道。不过他当时在坐牢,我或多或少猜出来他有些事瞒着没和我说。我知道他做过一些不好的勾当,可能吧。但没想到是杀人。”
我回应一声:“啊哈。”我站起来,再次绕过高背椅。她的目光随着我缓缓移动。我俯身靠近死去的斯蒂尔格雷夫,伸手摸摸他左侧腋下。那儿有把枪插在套子里,我没动。我走回来,再次坐到了她对面。
“摆平这事可要花一大笔钱。”
头一回,她露出了笑容。虽是淡淡的微笑,但确是笑容。“我没有一大笔钱,”她说,“所以没得谈了。”
“奥本海默有。目前看来,你对他来说已经价值百万。”
“他不会冒这个险。太多人想在电影这行里分一杯羹。他会乖乖认栽,六个月后就忘得一干二净。”
“你刚提到你想找他帮忙。”
“我是说如果我陷入泥潭,但没做什么坏事的话,我会找他。但如今我已经做了。”
“巴娄呢?你对他而言也是摇钱树。”
“我现在对谁都一文不值。算了吧,马洛。我知道你是好心,不过我太清楚那些人了。”
“那就交给我吧,”我说,“你找我来真是找对了。”
“太棒了。”她说,“你来摆平,亲爱的。服务都免费。”她的声音现在又变得尖利而短促起来。
我走过去跟她并排坐在长沙发上。我抓住她的手臂,把她的手从皮毛外套口袋里拉出来,然后握住。她的手摸起来冰冷,即使刚才揣在皮毛里。
她扭头直勾勾地看着我,轻轻摇了摇头。“相信我,亲爱的,我不配——就算上床也不配。”
我翻过她的手然后展开手指,她的手指僵硬而抗拒。我逐一把它们展开,抚平她的手掌。
“告诉我为什么你身上有那把枪?”
“那把枪?”
“别花时间想,直接告诉我。你是真想杀死他吗?”
“怎么不是,亲爱的?我本以为他把我当回事。我想是我有些自命不凡了。他骗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斯蒂尔格雷夫不把任何人当回事。而现在梅维斯·韦尔德也不把任何人当回事了。”
她从我身边挣脱,然后宛然一笑。“我真不该给你那把枪。如果杀了你,没准我现在就能脱身了。”
我掏出枪递给她。她接过去,猛地站起来,枪口指着我。那抹疲惫的微笑再次牵动她的嘴唇。她的手指稳稳地搭在扳机上。
“射高些,”我说,“我穿了防弹衣。”
她放下握枪的手,垂到身侧。有那么一会儿她只是站在那里凝望着我。然后她就把枪扔到沙发上。
“我不太喜欢这个剧本,”她说,“台词也不喜欢。不是我的风格——如果你懂我意思。”
她大笑起来,低下头看着地板。她的鞋尖在地毯上前后滑动。“和你聊得很开心,亲爱的。电话在吧台那头。”
“谢谢。你记得多洛蕾斯的号码吗?”
“为何要找多洛蕾斯?”
看我没回答,她便给了我号码。我走向吧台角落拨号。和以往一样的流程。晚上好,贝尔西别墅,请问是谁找冈萨雷斯小姐?请等一下。嘟——嘟,然后出现了一个性感的声音:“喂?”
“我是马洛,你是真想置我于死地啊?”
我好像听到她倒吸一口气。应该没有。其实你从电话里听不到。有时候你以为能听到。
“阿米哥,但我很高兴能听到你的声音,”她说,“我真是太高兴了。”
“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我——我不知道。我很难过,也许吧。我非常喜欢你。”
“我在这儿有点小麻烦。”
“他是不是——”一段长久的停顿。用公寓电话,得小心些。“他在那里吗?”
“呃——某种程度上。他在,可也不在。”
我这回真切地听到了她的吸气声,一声长长的吸气声,听上去像吹口哨。
“还有谁在那儿?”
“没别人,只有我和我的家庭作业。我想问你件事,生死攸关。说实话,今晚你给我的那玩意是从哪儿弄来的?”
“怎么了,从他那儿。他给我的。”
“什么时候?”
“今晚早些时候。怎么了?”
“有多早?”
“六点吧,我想。”
“他为什么把枪给你?”
“他让我保管。他总带着枪。”
“为什么要你保管?”
“他没说,阿米哥。他做事情一向如此,不常解释。”
“注意到什么特别的事情没有?他给你的东西?”
“怎么了——没有,我没注意。”
“不,你注意到了。你注意到枪开过火,闻得出火药味。”
“但我没——”
“不,你注意到了,就这样。你很诧异。你不想保管。你没有保管,把枪还给了他。不论怎样你不爱带枪。”
电话那头一阵长久的沉默。她最终开口说:“当然,事情就是这样。不过他为什么要给我枪?我是说,如果像你所说那样。”
“他没有告诉你原因。他只是想借助你藏一把枪,而你正好也没带枪。记得吗?”
“我得这么说吗?”
“对。”
“我这么做会安全吗?”
“你什么时候考虑过安全啊?”
她轻声笑笑。“阿米哥,你太了解我了。”
“晚安。”我说。
“等等,你还没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连电话都没给你打过。”
我挂上电话,转过身。
梅维斯·韦尔德站在地板中央注视着我。“你的车在这里?”我问。
“对。”
“那走吧。”
“干什么?”
“只是回家。就这样。”
“你解决不了的。”她柔声细语。
“你是我的客户。”
“我不能拖累你。我杀了他,为什么要把你拖进浑水?”
“别磨蹭。离开的时候走后门,别走多洛蕾斯带我进来的那条路。”
她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用紧绷的声音重复了一遍:“但是我杀了他。”
“你说的字我一个也没听见。”
她用牙咬住下嘴唇,狠狠地咬住。她好像无法呼吸,僵硬地站着。我走近她身边,伸出一个手指尖碰碰她的脸颊。我用力按下去,看着白点变红。
“如果你想知道我的动机,”我说,“那和你没半点关系。是我欠了警察。我在这场游戏里给牌做了手脚。他们知道。我知道。我只是给他们一个大展宏图的机会。”
“就跟非得有人为他们创造机会似的。”她说,然后猛地转身离开。我看着她走到拱门,然后等待她回眸相望。但她径直走出,没有回头。过了很久之后我听到呼哧一声,然后是什么重物哐啷作响——车库门被拉开了。有辆车在远处发动,引擎转动一阵,然后停歇一会儿后,又呼哧呼哧响了起来。
当这一切停止后,车声已经非常遥远。我现在什么都听不到。这房间周围的寂静将我厚厚裹住,就像裹在梅维斯·韦尔德的那件貂皮外套里。
我把杯子和白兰地酒瓶拿到吧台,翻爬进去。我在小水槽里洗净杯子,把酒瓶放回架子上。这回我找到了开关按钮,啪的一声打开了位于吧台那端的门。然后我走回了斯蒂尔格雷夫身边。
我拿出多洛蕾斯给我的枪然后擦干净,让他无力的手环住枪柄,握住它然后自然掉落。枪闷声一响掉在地毯上,位置看上去很自然。我不是为了指纹,他很早以前应该就学会不能在枪上留下指纹了。
现在我还剩三把枪。我把他枪套里那把掏了出来,放在吧台底下的架子上,用毛巾包好。鲁格枪我没碰。另一把白色手柄的自动手枪在我手上。我试图确定射中他的子弹是从多远的地方射过去的,一定比能留下焦痕的距离远一点,不过也远不了多少。我站在离他大约三英尺的地方射出了两颗子弹,子弹飞过他身旁,平稳地嵌入墙壁。我把他坐的椅子拖过来面向房间,然后把小型自动手枪放在一张轮盘桌的防尘布上。我摸摸他脖子两侧的肌肉——这里通常最先变硬。我说不出到底开始变硬没有,不过他的皮肤确实变凉了些。
没他妈的多少时间让我乱玩了。
我走向电话,拨下洛杉矶警察局的号码。我请接线员帮我转接克里斯蒂·弗伦奇。刑事组的一个人接了电话,说他已经回家,问我什么事。我说是他正在等的一件私事。他们只好给了我他家的号码,不过很不情愿。倒不是因为他们介意,而是因为他们不喜欢在任何时候给任何人任何东西。
我拨了电话,一个女人接起来,尖声叫他的名字。他的声音听上去悠闲而平静。
“我是马洛,你在做什么?”
“念故事给我的孩子听,他该上床睡觉了。什么事?”
“记得你那天在凡努斯旅馆说过,如果有人能抓到威皮·莫耶的把柄,你就和他交个朋友?”
“是啊。”
“我需要个朋友”
他听起来不太感兴趣。“你抓到他什么了?”
“我假设他另外有个身份,斯蒂尔格雷夫。”
“有太多假设了,小子。就因为我们也有这个想法才把他关进牢里,结果什么金矿也没挖着。”
“你收到过密报,其实这是他自己干的。如此一来,斯坦被干掉的那天夜里,他就能待在你知道的地方。”
“这是你自己瞎编的——还是得到了证据?”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再那么轻松。
“如果有人从狱医那里得到外出许可溜出去,你查得到吗?”
一阵沉默。我听到了小孩的抱怨声,还有女人和小孩讲话的声音。
“这种事发生过,”弗伦奇语气沉重,“我不清楚。要得到外出许可不算容易,他们还会派警卫看押他。难道他连警卫那一关也打通了?”
“这是我的看法。”
“最好再想想。还有别的吗?”
“我现在斯蒂尔伍德高地,在一栋过去聚众赌博的大房子里,当地居民对此意见很大。”
“我知道这事。斯蒂尔格雷夫在哪儿?”
“他在这儿,就我们俩。”
又一阵沉默。小孩扯着嗓门大叫,我想我听到了一记耳光声。小孩叫得更大声了,弗伦奇也在跟什么人大叫着。
“叫他来接电话。”弗伦奇终于说。
“你今晚脑袋不太灵光,克里斯蒂。你说我为什么打电话给你?”
“哦,”他说,“我太蠢了,告诉我那里的地址。”
“我不知道。不过地点是向上走到斯蒂尔伍德高地塔台路尽头,电话是哈尔达尔九一五○三三。我等你。”
他重复了一遍号码,然后慢条斯理地说:“这回你等着不走了,嗯?”
“总得有这么一次。”
电话咔嗒一声,我挂了。
我回身穿行于屋内,把能找到的灯统统打开,然后步出后门,站在台阶顶端。停车场里有一盏探照灯,我把它打开,然后走下台阶,一路漫步进夹竹桃花丛。私人入口的门像刚才一样敞开着,我关上门,钩好锁链,咔嗒一声挂上锁。我走了回去,步履缓慢,抬头仰望明月,嗅着夜晚的空气,聆听着树蛙和蟋蟀的歌鸣。我走进房子,找到前门,把那里的灯也打开。门前有个很大的停车位,还有一片种了玫瑰花的半圆形草坪。但你必须得绕到房子后面才能离开。
这个地方是条死路——除了有条穿过邻家地盘的车道。我搞不懂谁会住在那儿。透过远远的树林,我能看到一座大房子的灯光。或许是某个好莱坞大腕的家——某些专演满脸口水吻戏或淫秽床戏的戏剧女皇。
我走回屋里,摸摸我刚开过火的那把枪。已经够凉了。而斯蒂尔格雷夫先生看上去已下定决心长眠不醒。
没有警笛声。但终于有一辆车的声音爬上了山坡。我出门去迎接,我和我美丽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