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斯平克回来了,向我做个手势。我便随他走过长廊,经过一扇双开门,走进一间接待室,有两个秘书坐在那里。经过她们身旁后,又穿过一扇扇装着黑色厚玻璃、雕刻着银色孔雀的双开门。我们一走近,那些门就自动打开了。
我们走下三级铺了地毯的台阶,进入一间办公室——这里的东西一应俱全,只差一个游泳池。办公室有两层楼高,被装有层层书架的阳台四面环绕着。一架用于演奏的斯坦威钢琴放在角落里,屋里还有许多玻璃和白木家具,一张和羽毛球球场一样大小的桌子,以及数不清的椅子、沙发、桌子和一个躺在其中一张沙发上的男人——没穿外套,敞着衬衫,围着一条料子上乘的高级皮毛围巾。这种围巾哪怕漆黑一片,也能靠听它发出的声音辨认出来。那人的眼睛和额头上覆了一块白色毛巾,身边一个灵巧的金发女郎正从装了冰水的银盘里拧干另一块毛巾。
那个男人身材高大挺拔,有着深色的波浪卷发,白色毛巾下面是一张壮实的棕色面容。他一只胳膊垂向地毯,一根香烟夹在两指之间,白烟袅袅升起。
金发女郎熟练地更换了一块毛巾,沙发上的男人哼哼一声。斯平克说:“人在这儿,谢里。名叫马洛。”
沙发上的男人又哼哼了一声。“他想干什么?”
斯平克说:“一句都问不出来。”
沙发上的男人说:“那你带他进来干吗?”
斯平克说:“好吧,你也知道怎么回事,谢里,有时候你得自己上。”
沙发上的男人说:“你刚说他漂亮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斯平克向我转过身:“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们想要什么了,爽快些,马洛。”
我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沙发上的男人缓缓抬起夹着香烟的那只手,慵懒地把香烟放进嘴里,他就像一个衰败城堡里的没落贵族,疲惫不堪地吸了口烟。
“我在跟你说话呢,老兄。”斯平克厉声说。金发女郎又换了一次毛巾,对一切置若罔闻。房间里静谧的氛围如同呛鼻的烟味,令人如坐针毡。“有话快说,混蛋,别磨蹭。”
我拿出一根骆驼香烟,点上,挑张椅子坐下。我伸开手掌仔细看着,大拇指每隔几秒就慢慢抽搐一下。
斯平克的声音愤怒地爆发出来,“谢里可没一天时间陪着你,小子。”
“今天剩下的时间他怎么过?”我听到自己在问,“坐在一张白色缎面沙发上,让人往他的脚趾甲上镀金吗?”
金发女郎猛地转头瞪着我。斯平克的嘴巴张开,眼睛眨了眨。沙发上的男人缓缓将一只手举起,放到覆在眼睛上的毛巾一角。他把毛巾一掀,好让他那只海豹黄的眼睛看清我,然后又把毛巾轻轻放回原处。
“这儿由不得你放肆。”斯平克严厉地吼道。
我站起身说:“我忘了带祈祷书来,这是我头回发现上帝也要靠佣金生活。”
一时之间没人说话。金发女郎又换了一次毛巾。
躺在的沙发上的男人从毛巾下平静地说:“统统给我滚出去,宝贝们。除了我们这位新朋友。”
斯平克眯缝着眼,向我投来一道仇恨的目光。金发女郎默默离开了。
斯平克说:“为何不让我把这家伙直接装在罐头里扔出去算了?”
毛巾下面的声音疲惫地说:“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现在毫无兴趣。出去。”
“是,老板。”斯平克说,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他在门口停顿一下,愤怒地看我一眼,然后消失了。
沙发上的男人听到关门的声音,然后说:“要多少?”
“你不会想买的。”
他推开脸上的毛巾,扔到一边,然后慢慢坐起身。他穿上地毯上那双鹅卵石花色的翻毛皮鞋,一手覆在前额上。他看上去很疲倦,但不像放荡无度所致。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香烟,点上,然后满面倦容地透过烟雾盯着地板。
“说下去。”他说。
“我不明白你干吗要在我身上浪费精力。”我说,“但我想你应该明白,你什么都买不到,但又不得不买。”
巴娄拿起斯平克放在他身边一张长矮桌上的照片,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剪掉的那一角无疑是最为精彩的。”
我从口袋里掏出信封,把剪去的一角递给他,看着他将两部分拼在一起。“用放大镜可以看清头条新闻标题。”我说。
“我书桌上有一个,帮个忙吧。”
我走过去替他拿来放大镜。“你已经习惯什么事都被人伺候吧,巴娄先生。”
“我付钱了。”他透过放大镜研究着那张照片,然后叹了口气。“我好像看过那场拳击赛,他们真的应该多照顾这些孩子。”
“就像照顾你的委托人一样。”我说。
他放下放大镜,往后靠,不为所动地冷冷盯着我。
“这个家伙是舞者餐厅的老板,名叫斯蒂尔格雷夫。那个女孩是我的一个委托人,当然。”他随手指了指一把椅子,“你开价多少,马洛先生?”
“什么东西?”
“所有这些照片和底片——你的杰作。”
“一万。”我看着他的嘴说道。那张嘴笑得很愉快。
“需要再解释解释,对不对?我看到的只是两个人正在公共场所用餐,对我的委托人的声誉可没丝毫影响。我猜这就是你打的主意吧。”
我龇牙一笑。“你什么也买不到,巴娄先生。我可能会用底片另洗一张照片,或者通过照片再做一张底片。如果这照片是什么证据的话,你永远都无法确定它已经被销毁。”
“这可不像勒索者敲诈要钱时说的话啊。”他依旧笑着说。
“我一直不懂为何有人愿意付钱给勒索者,他们其实什么也买不到。可他们还是照样付钱,有时候没完没了地付,到头来还是白搭。”
“眼前的恐惧。”他说,“永远大过未来的恐惧。一个基本的事实是,看戏人的情感永远会战胜理智。如果你看到银幕上的明星处境危险,你心智中的一部分——感性的那部分——会不由地为她担忧,即使你的理智会告诉你:她是银幕上的明星,实际上没有坏事会发生。如果悬疑和威胁战胜不了理智的话,恐怕就没戏剧什么事了。”
我说:“很有道理。”然后向周围喷出几口我的骆驼牌香烟。
他微微眯起眼睛。“至于说能否真买到什么——如果我付了你一笔不小的钱,却没拿到我买的东西,我可得找人好好招呼你一下——把你打成肉酱。等你从医院出来以后,如果还有力气,可以试试报警抓我。”
“我遇到过这种事。”我说,“我是私家侦探,我懂你的意思,和我说这些干吗?”
他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洪亮、愉悦而轻松。“我只是经纪人,伙计。我始终觉得,商人总会另留一手。但一万块钱我们没法谈,她没这个钱,她至今一星期只能赚一千,不过我承认,她离金库已经不远了。”
“那可会让她的心凉半截。”我指着照片说,“金库没了,装着水底彩灯的游泳池没了,上等貂皮大衣没了,霓虹灯上的名字没了,什么都没了,像尘土一样被吹走了。”
他轻蔑地笑了一下。
“那好,如果我拿给城里警察局,你说会怎样?”我说。
他不再假笑,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问:“他们为什么会感兴趣?”
我站起来。“我看这生意咱们没法做了,巴娄先生。你很忙,我自己出去就行。”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伸个懒腰,六英尺二英寸的身体全部舒展开来。他是个相当挺拔的男人。
他走过来,贴近我站着,海豹黄的眼睛里闪着亮光。“让我看看你是何方来者,伙计。”
他张开手,我把打开的钱包扔到他手上。他看看我职业资格证上的照片,从钱包里又翻出几样东西来看看,然后把钱包还给我。
“如果你把你那小照片交给警察,又会怎样?”
“首先我会把照片和他们目前办的案子联系到一起——昨天下午凡努斯旅馆发生的那件命案。照片中的女孩是入手点——她不愿和我谈,所以我才来找你谈。”
“她昨晚告诉过我这件事。”他叹了口气。
“告诉了多少?”我问。
“说有一个叫马洛的私家侦探想逼她雇佣他,因为有人看见她出现在城中一家旅馆,不巧离一桩命案发生地很近。”
“多近?”
“她没说。”
他从我身边走开,走向角落里一个高高的圆柱形玻璃罐,从里面的一把马六甲棕榈杖中挑出一根。他开始在地毯上踱来踱去,轻巧地将手杖在右脚边挥舞着。
我再次坐下来,熄灭香烟,深吸一口气。“这种事只有在好莱坞才看得到。”我发着牢骚。
他利落地转身看着我。“你说什么?”
“一个正常人偏偏拿着一根猴棍耍,像逛皮卡迪利大街似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他点点头。“我这毛病是米高梅一个制片人传染的。那是个大好人,我听说。”他停下来,用手杖指着我。“你他妈的太逗了,马洛,真的。你太容易被识破了。你想把我当个铲子,利用我帮你铲掉麻烦?”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我这点麻烦比起你的委托人可能惹上的麻烦,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假如我没做那件让我陷入麻烦的事的话。”
他如石柱般僵站片刻,然后扔掉手杖,走到酒柜前,拉开两扇柜门。他往两只大肚酒杯里倒了点东西,端着其中一只递给我,然后又走回去拿了他的那杯。他端着酒坐到沙发上。
“雅玛邑白兰地 [1] ,”他说,“要是了解我,你就该感谢我对你的赏识。这酒是珍品,大部分被德国人搜刮走了,剩下的到了我们美国大兵手里。这杯敬你。”
他举起杯子,闻一闻然后啜饮了一小口。我把我那杯猛灌进喉咙,味道就像上好的法国白兰地。
巴娄满脸震惊。“我的天哪,你得小口啜,不能整杯灌下去。”
“我习惯了。”我说,“抱歉,她还跟你说了吧,如果不找人堵住我的嘴,她就会有大麻烦。”
他点点头。
“她有什么建议吗?”
“我记得她希望下手狠点。所以我就恐吓和贿赂双管齐下。我们街上有家店专门负责保护影视圈的人。显然他们没能吓住你,贿赂的钱也不够多。”
“他们吓得我够呛。”我说,“我他妈的差点就抽出鲁格枪毙了他们。那个瘾君子拿着把点四五枪对着我好好比画了两下。至于说贿赂嘛,不是够不够的问题,而是送上门的方法不太对。”
他又啜了口雅玛邑。他指着面前由两部分拼接在一起的照片。
“我们刚说到你要把这个交给警察,然后呢?”
“我觉得我们没说得那么远,我们只说到她为什么只跟你说,却没和她男朋友讲。他到的时候我刚好离开,他有她房间的钥匙。”
“显然她就是不想说啊。”他皱着眉,低头看着他的雅玛邑酒。
“很好。”我说,“如果那人没有她的房门钥匙就更好了。”
他抬起头来,面色忧愁。“我也这么想。大家都这么想。不过演艺圈就是这个样子——任何演艺行业都这样。如果这些人的生活不过得刺激、混乱,如果他们不保持情绪的极度亢奋——那他们就无法把这些稍纵即逝的情绪录到几英尺长的胶片上,或是呈现在舞台的水晶灯下。”
“我说的不是她的恋爱生活。”我说,“她没必要和通缉犯混在一起。”
“这话没证据,马洛。”
我指着照片,“拍下这个的人已经失踪了,找不到了。他很可能已经死了。另外两个住在同一地址的人也死了。其中一个人死前还想兜售这些照片。她亲自跑到旅馆取照片,杀他的人也是。她没拿到照片,杀手也没拿到。他们不知道去哪儿找。”
“那么你知道?”
“我很走运。我见过他没戴假发的模样。或许这些都算不上我所说的证据,你要反驳也可以。不过何必呢?两个男人已经被杀,或许是三个。她冒了很大风险,为什么呢?她想要那张照片,它值得她去冒险。为什么几次三番这么做?照片上只是两个人在某天共进午餐而已。那天桑尼·莫·斯坦在富兰克林大道上被杀。那天一个叫斯蒂尔格雷夫的人被捕入狱,因为警方获得密报说他就是克利夫兰通缉的威皮·莫耶,警方记录上就这么写的。但照片显示他已经出狱了。在这个特定日期发生的这些事,已经说明了他的真实身份。她很清楚这一点。而直到现在他还有她的公寓钥匙。”
我停住话头,我们实实在在地对视了一阵子。
“你不会真想让警察拿到这些照片吧,嗯?不管是赢、输还是平手,他们都会对她严惩不贷。调查结束后,不论斯蒂尔格雷夫是不是莫耶,或者莫耶到底杀没杀斯坦,还是找人杀了他,或是仅仅碰巧在他被杀的那天溜出了监狱,这些对她而言都没任何差别。如果他侥幸逃过一劫,也总会有人怀疑案件被人为动了手脚。不管怎样她都没法全身而退。到时候,她在公众眼中就是匪徒的女友。想想影视圈的情况,以后她就算彻底退出舞台了。
巴娄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地盯着我。“这段时间你打算干吗?”他轻声问。
“这就取决于你出的好价钱了,巴娄先生。”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的声音现在变得又细又尖。
“我想从她那儿得到一直没得到的东西——让我为她服务的权利——在我认为适度的、不可逾越的范围内。”
“用隐瞒证据作为交换?”他紧绷着声音问。
“如果——那算是证据的话。警察一旦介入,韦尔德小姐一定清名难保。但换我可能就不同了。他们根本懒得去查。他们不那么在乎,但我在乎。”
“为什么?”
“这么说吧,这是我的谋生方式。我也许还有其他动机,但这一个已经足够了。”
“你开价多少?”
“你昨晚寄给我的东西,当时我不肯要,现在我愿意接受。另外附上一封签名信,雇我调查你的客户被人勒索一案。”
我拿起空酒杯起身,走过去把它放在桌上。当我弯腰时,我听到轻微的嘶嘶声。我绕到桌子后面,猛地拽开抽屉——一台钢丝录音机从架子上滑出来,马达还在转动,上好的钢丝正稳稳地从一个线轴走向另一个。我看着桌子对面的巴娄。
“你可以关上机器,把录音带走。”他说,“你不能怪我出此下策。”
我按下倒回按钮,钢丝迅速倒转回去,快得我甚至来不及看清楚,只听见鬼哭狼嚎一般的噪声,就好像几个娘儿们在为了争夺一块丝巾而吵嚷不停。钢丝松懈下来,机器停了。我取下线轴,扔进口袋里。
“你也许还有一卷,”我说,“但我只能豁出去赌一把了。”
“很有自信啊,是不是,马洛?”
“希望如此吧。”
“按一下桌边的按钮好吗?”我按下按钮,黑色玻璃门打开,一个褐色皮肤的女孩拿着速记本走了进来。
巴娄先生看都没看她一眼,开始了口述:“给菲利普·马洛先生的信,写上他的地址。亲爱的马洛先生:本经纪公司即日起雇佣你调查本公司一位委托人遭人勒索的案件,具体细节已经口头告知。你的报酬是每日一百美元,外加五百美元雇佣费。收据附上,请在本信复印件上签收。就这样,艾琳,请马上去办。”
我把地址告知女孩,她走了出去。
我从口袋里拿出录音的钢丝轴,放回抽屉里。
巴娄翘起二郎腿,晃动着脚,盯着那上下抖动的锃亮的鞋尖,手伸到棕色的鬈发里揉揉。
“总有一天,”他说,“我会犯下我这一行里最怕犯的错误。我会发现自己同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做生意,但我他妈的又过于自作聪明而不太相信他。这东西你最好留着。”他拿出那张照片的两部分残片。
五分钟后我离开了。一扇扇玻璃门在我离它们三英尺远的地方自动打开。我经过两名秘书身旁,沿着走廊走过斯平克办公室敞开的门前——那里一点声响都没有,但我能闻见他的雪茄烟味。在接待室里,依然是同一群人坐在印花棉布椅子上。海伦·格雷迪小姐朝我露出周末夜晚般的甜美笑容,范恩小姐也对我眉开眼笑。
我和老板一起待了四十分钟。我现在光彩照人,就像墙上按摩师的人体图表一样夺目。
注释
[1] 法国顶级白兰地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