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办公室是有原因的,一封装有橘黄色取货凭证的快递信应该已经送达。楼里的大部分窗户都黑着灯,但也有亮着灯的。有其他人在晚上工作,但不是干我这行的。看电梯的人从喉咙里生硬地挤出“你好”两个字,然后开动电梯将我送上楼。走廊上几扇敞开的门里射出灯光,几个清洁女工在打扫着因偷懒而留下的垃圾残余。我经过转角,从吸尘器发出的悲伤的嗡嗡声中走过,走进我的办公室,把窗户打开。我坐在书桌旁什么都没做,甚至什么都没想。没有快递信件。楼里的所有噪声,除了吸尘器发出的嗡嗡声,其余的仿佛都流向街道,融入了川流不息的车流中。然后在走廊里的不知某处,有个男人吹起了歌曲《莉莉·玛莲》的口哨,颇为优雅娴熟。我知道那是谁——是查夜的人在检查各处办公室的门,我拧亮了桌上的台灯,于是他经过我的房门时没来检查。脚步声渐行渐远,随后又响起了一个不一样的声音,那更像是拖步子声。另一间还没锁门的办公室的门铃响起,有可能是快递。我起身去拿,但却不是。
一个穿着天蓝色裤子的胖子正在关门,那副优雅又闲适的样子只有胖子才能做得出来。他不是单独一人,但我首先打量了他。他是个体态宽阔的大块头,既不年轻也不英俊,但看上去久经岁月磨砺。松松垮垮的天蓝色华达呢裤子上面是一件双色休闲外套,样子简直能和斑马相媲美。金丝雀淡黄色的T恤领口大敞着——必须要这样,因为他的脖子得从里面钻出来。他没戴帽子,大脑袋上点缀着不多不少的淡鲑鱼色头发。他的鼻梁被人打断过,不过修补得还不错,但它从来也不是什么值得收藏的上等物件。
和他一起来的那个家伙瘦弱不堪,眼睛通红,不停地吸着鼻子,大概二十岁左右,身高五英尺九英寸,瘦得像根扫把杆。他的鼻子在抽搐,嘴巴在抽搐,看上去很不开心。
大胖子男人和气地笑了。“想必是马洛先生?”
我说:“不然还能是谁?”
“现在谈生意可能是有点晚了。”大胖子说,他摊开双手,几乎挡住了半间办公室。“希望你不会介意。但你手头的生意不会已经排满了吧?”
“别开玩笑了,我现在都要神经衰弱了。”我说,“这位瘾君子是什么人?”
“来吧,艾尔弗雷德。”大胖子对他的同伴说,”别跟个姑娘似的扭扭捏捏的。”
“操他娘的。”艾尔弗雷德对他说。
大胖子转身平静地看着我。“为什么这群小流氓老爱说这种话?这话不好笑,不幽默,也没什么意思。这真是个大难题,这个艾尔弗雷德。我刚帮他戒了毒,你知道,至少暂时戒了。和马洛先生说‘你好’,艾尔弗雷德。”
“操他妈的。”艾尔弗雷德又说。
大胖子叹口气。“我叫托德,”他说,“约瑟夫·P.托德 [1] 。”
我什么话都没说。
“想笑就笑出来吧,”大胖子说,“我都习惯了。这名字已经跟了我一辈子。”他走过来,向我伸出手。我握住。大胖子看着我的眼睛愉快地笑了起来。“好了,艾尔弗雷德。”他说着,头都没回。
艾尔弗雷德做出了一个看似轻微、不足为道的动作,但结果,只见一把自动手枪指向了我。
“小心,艾尔弗雷德。”大胖子说,使劲握住我的手,力气大得能折断一根大树枝,“还不行。”
“操他娘的。”艾尔弗雷德说,拿枪指着我的胸膛。他的手指在扳机上慢慢收紧,我看着它越扣越紧。我知道紧到什么程度,撞针就会被松开。我似乎一副面不改色的样子,因为这种事通常应该发生在那些三流电影的,而不是发生在我身上。
自动手枪的撞针咯吱空响一声,艾尔弗雷德愤怒地嘟囔一声,放下了枪。他又开始抽搐,不过他拿枪的动作可一点儿都不紧张。我真纳闷他戒的是哪门子毒。
大胖子放开了我的手,和气的笑容还挂在他宽大健康的脸上。
他拍拍自己的口袋,“弹匣在我身上,”他说,“艾尔弗雷德最近不太靠谱,这个小杂种刚才很有可能会给你一枪。”
艾尔弗雷德坐在一把椅子上,翘起椅子腿抵住墙,用嘴喘着气。
我的脚跟重新回到地板上。
“我敢说他准吓着你了。”约瑟夫·P.托德说。
我尝到了舌头上的咸味。
“你也没那么强悍嘛。”托德说,肥大的手指戳戳我的肚子。
我躲开那根手指,看着他的眼睛。
“开什么价格?”他的语气几乎是温和的。
“来我的会客厅吧。”我说。
我转过身,穿过一道门,走进了另一间办公室。真是个麻烦事,不过我还是克服了。我一直在冒汗。我绕到桌子后面,站在那里等着。托德先生平静地随我进来,那位瘾君子抽动着身子跟着他。
“你这里没有什么好笑的书吧?”托德问,“那样可以让他安静点。”
“请坐,”我说,“我找找。”
他的手伸向椅子扶手。我拉开抽屉,握住了那把鲁格枪的枪柄。我缓缓地举起枪来,看着艾尔弗雷德。艾尔弗雷德看都没看我一眼,他正在研究天花板的一个角落,试图让眼睛看不到自己的嘴。
“这是我能做的最好笑的事了。”
“你用不着它。”大胖子说,语气温和。
“用不着就好。”我说,声音就像是从别人嘴里发出的,远远地从墙后面传来,我几乎听不到自己说了些什么。“但如果用得着的话,它可就在这儿呢。枪膛都上好了。用我证明给你看吗?”
大胖子看起来真有点紧张。“很抱歉,刚才是个误会,”他说,“我太熟悉艾尔弗雷德了,都没注意到这些事。也许你是对的,或许我是该管管他了。”
“是啊,”我说,“在你今天下午来这儿之前就该管管他。现在可就晚了。”
“等一下,马洛先生。”他的手伸向我,我把鲁格枪挥过去。他迅速缩手,但还是慢了一秒,枪上的瞄准器划破了他的手背。他忙不迭地抓住手,吮吸着伤口。“哎,请别这样!艾尔弗雷德是我的外甥,我姐姐的孩子。我算是在照顾他。他连一只苍蝇都不会打,真的。”
“下次你再来,我会准备一只苍蝇招待他。”我说。
“不要这样嘛,先生。请别这样。我有个很好的小提议——”
“住口。”我说。我非常缓慢地坐下。我的脸在发烧,连把话说清楚都觉得困难。我感到一种微醺的醉意。我慢慢地沙哑着嗓子开口:“我的朋友给我讲过一桩类似的事情。说有个人,就像我一样坐在书桌边上。他有把枪,就同我的一样。另外还有两个男人坐在书桌另一边,就像你和艾尔弗雷德一样。坐在我这边的那个人开始发火,他控制不住自己,他开始发抖,一个字都说不来。他手上只有这把枪。所以他一个字都没说,就从书桌底下开了两枪,刚好打在你肚子所在的地方。”
大胖子的脸变成了浅绿色,想要起身。但他又改了主意,从口袋里掏出一条血红色的手帕,擦擦脸。“你是在电影里看到的吧。”他说。
“没错。”我说,“但拍片子的人告诉了我这个想法的来源,那可不是什么电影里的。”我把鲁格枪放到我面前的书桌上,用听上去更自然一点的声音说:“你用枪可要小心点,托德先生。你从来不知道,拿一把军用手枪对着别人会有多吓人——特别是当这个人都还不知道枪膛里有没有子弹时。我刚才就被弄得紧张了足有一分钟,我午饭后还没打过吗啡呢。”
托德眯起眼睛仔细地审视着我。那个瘾君子站起身走到另一把椅子前,踢了踢它,然后坐了下来,用他油腻腻的头向后抵住墙。但他的鼻子和双手还在不停抽搐着。
“我听说你算是个硬汉。”托德慢慢说道,他的眼睛冷静而机警。
“你听错了。我是个非常敏感的人,一点小事也能让我吓得魂飞魄散。”
“哦,我明白了。”他盯着我,好半天没说一句话。“或许这次是我们做错了。我把手放进口袋你不介意吧?我没带枪。”
“随你的便,”我说,“看你用力拔枪的样子,或许能给我带来最大的享受。”
他皱皱眉头,然后慢悠悠地掏出一个扁平的猪皮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他把钱放在玻璃桌边上,又掏出另一张一样的,然后又一张接一张地接连抽出三张钞票。他把钞票放在书桌上,首尾相连地排成整齐的一行。艾尔弗雷德让他的椅子腿脚着地,然后瞪着钱看,嘴不停抖动。
“五百大洋。”大胖子说道,把钱包折好收起来。我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不要你做任何事,只要你少管闲事,怎么样?”
我只是看着他。
“你不要去找什么人,”大胖子说,“你也找不到什么人,你也没时间为什么人工作,你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你什么事都不掺和,就能拿走这五百大洋,怎么样?”
办公室里寂静无声,只有艾尔弗雷德在吸鼻子。大胖子半转过头,“保持安静,艾尔弗雷德!走前我给你打一针。”大胖子又对他说:“要有礼貌。”他又吮吸了一下手背上的伤口。
“有你做榜样的话应该不算难办。”我说。
“操你妈的。”艾尔弗雷德说。
“他词汇量有限,”大胖子对我说,“非常有限。明白了,老兄?”他指指钱。我抚摸着鲁格枪的枪柄。他身体稍微前倾,“放松点好吗?很简单,这是预付金,你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到手。如果你能保持一段时间,以后还会得到同样数目的钱。很简单,不是吗?”
“我这样什么都不做,是在为谁做事呢?”我问。
“我,约瑟夫·P.托德。”
“你又是干什么的?”
“商务代表,你可以这样称呼我。”
“除此以外我还能怎么称呼你呢?除了我自己能想到的。”
“你也可以称我为,一个想帮人脱离泥潭、不想给人惹麻烦的人。”
“那我又该怎样称呼这个大好人呢?”
约瑟夫·P.托德把五张百元大钞拢到一起,叠得整整齐齐,从书桌上推了过来。“你可以称他为一个想破财消灾的家伙。”他说,“不过他也不介意见点血,如果看上去有必要的话。”
“他冰锥玩得如何?”我问,“看得出来他玩点四五枪很差劲。”
大胖子咬咬下唇,用食指和大拇指一起向外拉扯下唇,轻轻地啮着内唇,就像奶牛在反刍一般。“我们现在没在谈论冰锥。”他终于说,“我们讨论的是如何让你别出差错,不给自己惹上麻烦。如果不出丝毫差错,你只要稳坐泰山就行,自会财源滚滚而来。”
“那个金发妞是谁?”我问。
他想了一想,点了点头。“或许你已经陷得太深了,”他叹口气,“可能现在再谈生意,已经为时过晚。”
过了片刻,他倾身向前,轻声说道:“好吧,我再跟老板商量一下,看看他下一步要怎么做。也许我们还是可以做生意的。在听到我的消息之前,不要擅自动作,怎么样?”
我没理会这些。他把手按在书桌上,慢慢站起来,看着我在记事本上摆弄着枪。
“你可以留着那钱。”他说,“走吧,艾尔弗雷德。”他转身大步走出办公室。
艾尔弗雷德贼眉鼠眼地睥睨着他,转过头来看着桌上的钱。那把大自动手枪又跟变魔法似的跑到了他骨瘦如柴的右手上。他泥鳅一般溜到了书桌旁,枪口一直对着我,然后伸出左手拿钱。钱消失在他的口袋里。他咧开嘴,送给我一个冷酷而空洞的笑容,点点头离开了,显然他一时间没有意识到,我手里也攥着一把枪。
“快走吧,艾尔弗雷德。”大胖子在门外吼道,艾尔弗雷德溜出门走掉了。
外头的门打开又关上。脚步声踱过走廊,随后一切安静下来。我坐在那儿回想着这一切,试图弄明白,这到底是一场纯粹的闹剧,还是一出恐吓的新招数。
过了五分钟,电话铃响了。
一个浑厚、愉快的声音传来:“哦,顺便说一下,马洛先生,你应该知道谢里·巴娄,对吗?”
“不知道。”
“谢里·巴娄,电影公司的,大名鼎鼎的经纪人。你应该找时间拜访他一下。”
我拿着话筒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他是她的经纪人吗?”
“有可能,”约瑟夫·P.托德说,他停顿了一下,“我想你知道,我们只是跑腿的,马洛先生,就这样,小角色而已。有人想打听你的底细,这似乎是最简单的办法。好了,我说的也不一定对。”
我没回答,他挂断了电话。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铃声又响了。
一个挑逗性的声音传来:“你没有那么喜欢我,对不对,我的朋友?”
“我当然喜欢你,只是不要一见面就不停地咬我。”
“我现在在贝尔西别墅的家里,我好寂寞哦。”
“打电话给援交所吧。“
“哦,请别这样,这可不是好好说话的方式。这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相信,但不关我什么事。”
“那个小贱人——她说了我什么?”她生气地低声说。
“没什么。哦,她可能称呼你为,五百年才出一个的墨西哥穿马裤的骚货,你介意吗?”
这话把她逗笑了,银铃般的笑声咯咯地响了半天。“你总爱说俏皮话啊,是不是?不过你也知道,我那时候不知道你是个侦探,不然我肯定不那么做。”
我本可以告诉她,她大错特错,但我最后只是说:“冈萨雷斯小姐,你刚才说有件事情。如果你没逗我的话,是什么事?”
“你想不想大赚一笔?非常大的一笔。”
“你是说不用挨枪子也能赚钱?“
电话里她深吸一口气,“是的。”她意味深长地说,“这点确实也要考虑。不过你是那么勇敢,那么威武,那么——”
“我早上九点钟会在办公室,冈萨雷斯小姐,那时我会勇敢得更多。现在假如你不介意的话——”
“你要赴约?她漂亮吗?比我漂亮得多吗?”
“我的天啊,”我说,“你脑袋里只能想这么一件事吗?”
“去你的吧,我的宝贝。”她说完,“咔”地将电话挂断。
我关上灯,走了出去。经过走廊一半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男人在查看门牌号码,他的手里拿着快递信。所以我不得不再次回到办公室,把信装进保险箱。正在这时,电话铃又响了。
我任由它响着,一整天来,我已经听够了。我毫不在乎。很有可能是那位示巴女王,穿着——或者没穿——她的玻璃纸睡衣打来的——我实在太累,不想管了。我的大脑就像是一桶湿漉漉的沙子,感觉又沉又散乱。
我走到门口时电话铃还在响个不停。我的手已经放到门把上。不行,我非回来不可——直觉比疲惫来得更准确。我拿起了话筒。
欧法梅·奎斯特激动而细小的声音说道:“喂,马洛先生,我找了你好久,我这辈子都没花这么长时间找过谁。我现在感觉非常糟糕,我——”
“早上再打,”我说,“办公室打烊了。”
“求你了,马洛先生——就因为我不小心发了些小脾气。”
“早上再打。”
“但我说了我非见你不可。”她的音调变高了,但还不至于变成嘶吼,“极为重要。”
“啊哈。”
她吸了吸鼻子。“你——你吻过我。”
“我之后还吻了别人呢,还吻得更好。”我说。去他的吧,去他的所有女人。
“奥林联系我了。”她说。
这话让我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你这个小骗子,”我说,“再见。”
“但我说的是真的。他打电话给我了,就打到我现在住的地方。”
“好吧。”我说,“那你就不需要侦探了。就算需要,你自己家里就有个比我更厉害的,我都不知道你现在住哪里。”
这之后是一阵短暂的停顿,她在电话里使出浑身解数想要留住我。我没挂电话,至少得给她留点面子吧。
“我曾经写信告诉过他我的住址。”她终于说。
“啊哈。只是他搬了家却没留下转信地址,所以没能收到你的信,记得吗?等我不这么累的时候再打来吧。再见,奎斯特小姐。你也不必告诉我你现在住在哪里,我不为你干活了。”
“很好,马洛先生。我现在打算报警,不过我想你不会喜欢,我认为你根本不会喜欢。”
“为什么?”
“因为这事与谋杀有关。马洛先生。而且‘谋杀’这个词还特别招人厌恶——你也这么觉得吧?”
“立刻过来。”我说,“我等着你。”
我挂断电话,拿出了威士忌。我把一杯酒猛灌进喉咙,那速度可跟“慢”这个字八竿子打不到边。
注释
[1] 英文里Toad是癞蛤蟆的意思,所以让人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