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发男子笑得很讨人喜欢。他说:“晚安。”一口白牙友善地闪着光。

莱西太太仍穿着猩红色双排扣外套和灰长裤,脸看起来苍老了些,一副更加忧心忡忡的样子。她看着地板说:“这位是林地俱乐部的弗兰克·吕德斯先生。这是巴农先生和……”她突然住口,视线停在我的肩膀后面。“我没听清楚另一位先生的大名。”她说。

“埃文斯,”治安官连看都没看我,“我是巴伦,不是巴农。”他朝吕德斯点点头,我也朝吕德斯点点头,吕德斯对我们俩露齿微笑。他块头很大,身材健美,看起来开朗乐观。大块头弗兰克,大家的朋友。

他说:“我跟弗雷德·莱西是老朋友,顺道来打个招呼。他不在家,我在等一个朋友开车过来接我。”

“幸会,吕德斯先生,”治安官说,“我早听说你把俱乐部买了下来,一直到现在才有机会见面。”

女人慢慢地坐在椅子边上,我也跟着坐下。名叫亮亮的小狗跳到我膝头上,舔了舔右耳朵,马上又钻到我的椅子下趴着。它趴在下面大声喘气,用那根长毛尾巴拍打着地板。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窗外的湖面上传来轻微的引擎声,治安官听到了。他的头微微扬起,但是脸上表情没变。

他说:“埃文斯跑来跟我讲了一个奇怪的故事,我想在这儿讲一讲应该没关系,反正吕德斯先生是家里的朋友。”

他盯着莱西太太,没有讲话。她抬起眼睛,但高度还不够跟他对视。她咽了好几下唾沫才点点头,一只手开始在椅子把手上来回摩挲。吕德斯微笑着。

“我希望莱西先生也能在场,”治安官说,“他应该很快就回来了吧?”

女人又点点头。“我想是吧,”她的声音很紧张,“下午他就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通常他不会不打招呼就下山,不过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没准他有急事。”

“听起来像是急事,”治安官说,“莱西先生好像写了一封信给埃文斯先生,请他立刻赶来,埃文斯先生是洛杉矶的侦探。”

女人不安地挪动一下。“侦探?”她呼吸沉重地问道。

吕德斯爽快地说:“弗雷德无缘无故请侦探干什么?”

“因为那件鞋子里藏钱的事。”治安官说。

吕德斯抬起眉毛,看了莱西太太一眼。莱西太太动动嘴唇,语速飞快地说:“可是我们已经把钱找回来了,巴农先生。那是弗雷德开的一个玩笑,他赌马赢了一点钱,就把钱藏在我鞋里,想给我一个惊喜。我把鞋子连钱一起送去给鞋匠修理,可是等我们去鞋匠铺的时候钱还在鞋里。”

“我姓巴伦,不是巴农,”治安官说,“所以说你的钱一分没少,莱西太太。”

“当然!当然!本来我们想那是旅馆,送鞋去的又是个女佣……哎,我也不知道我们那时怎么想的,反正把钱藏在鞋里很傻。不过钱都找回来了,分文不少。”

“而且是同样的钱?”我问,突然理出一个我不喜欢的头绪。

她没有看我:“当然了,怎么会不一样呢?”

“埃文斯先生的说法却不太一样,”治安官平静地合抱两手放在肚皮上,“有些许差别,和你跟埃文斯先生说的。”

吕德斯的身体突然往前倾,但是脸上还是笑容可掬。我没有动。女人做了一个茫然的手势,手在椅把上不断摩挲。“我……我对埃文斯先生讲……讲了什么?”

治安官慢慢转过头来,严厉地瞪我一眼,再转回去,一只手在肚子上轻拍另一只手。

“我听埃文斯先生说,他稍早曾来拜访过,你跟他讲了钱被调包一事的经过,莱西太太。”

“调包?”她的声音显得出奇的空洞,“埃文斯先生告诉你他今晚来过了?我……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埃文斯先生。”

我根本懒得看她,吕德斯才是我的目标。我看着吕德斯,就像等待着硬币从老虎机里掉出来那么专心。吕德斯笑了几声,划了一根火柴重新点燃嘴上的烟斗。

治安官闭上眼睛,脸上表情似乎有点悲哀。小狗从我椅子底下钻出来,站在房间中央看着吕德斯,然后它走到角落里,钻进长椅椅套的流苏中。一阵嗅闻声传出来,接着是一阵寂静。

“嗯!真是的。”治安官自言自语,“处理这种案件我没什么经验,我们可不像有些地方手脚这么快,山上日子太平得很,几乎没有犯罪事件。”他做了个鬼脸。

然后他睁开眼睛,“鞋里到底藏了多少钱,莱西太太?”

“五百美元。”她小声回答。

“现在钱呢,莱西太太?”

“大概在弗雷德身上吧。”

“他不是要给你吗,莱西太太?”

“本来是的,”她尖声说,“他本来要给我的,可是我现在不需要,住这里不需要花什么钱。或许以后他会开张支票给我。”

“那这笔钱是可能塞进他的口袋里呢,还是会放在这个屋里,莱西太太?”

她摇摇头:“可能在口袋里吧。我不知道。你想搜查这间屋子吗?”

治安官耸耸肩:“当然不想,我想不需要,莱西太太。就算我找到了也没用,反正没被调包嘛。”

吕德斯说:“你说调包是什么意思,巴伦先生?”

“用假钞调包。”治安官说。

吕德斯平静地笑了笑:“那可真有意思,是吧?普马角会出现假钞?假钞在这里流通的机会不大吧?”

治安官忧伤地朝他点点头:“实在没道理,对不对?”

吕德斯说:“而你唯一的情报来源就是这位埃文斯先生。一个自称是侦探的人?应该是私人侦探吧?”

“我也这么认为。”治安官说。

吕德斯又往前倾一点:“除了埃文斯先生,还有谁能证明是弗雷德·莱西请他来的吗?”

“他一定是听到什么风声,才会来这里吧?”治安官的语调里带着忧虑,“而且他知道莱西太太鞋里藏钱的事。”

“我只不过是问个问题而已。”吕德斯柔声说。

治安官突然转身看我,我脸上的笑容已经僵硬了。旅馆的事发生之后,我就再也没找过莱西的信,我知道现在也不必找了。

“你带着莱西写给你的信吗?”他严厉地问。

我把手伸进外套胸口内袋。巴伦的右手放下去又举起来,举起来时,已经握着那把柯尔特手枪。“你的手枪最好先给我。”他咬牙切齿地说,人跟着站起来。

我拉开外套,他在我面前弯下腰把我的自动手枪从枪套里抽走,气冲冲地瞪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插进自己左边的屁股兜儿里,再坐下轻松地说:“现在找吧。”

吕德斯充满兴趣地望着我,莱西太太双手紧握,不断用力绞着,眼睛只顾盯着自己两只鞋中间的地板。

我把口袋里的东西全掏出来:两封信,一些空白的便条纸,一袋烟斗清洁纸,一条换洗手帕。两封信都不是莱西的那封。我把这些玩意再放回口袋,掏出一根烟放进嘴里,擦了一根火柴放在香烟前,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们俩都赢了。”我说,笑了。

巴伦的脸慢慢涨红,双眼闪着光。他转过头的时候,嘴角动了一下。

吕德斯柔声问:“为什么不顺便检查一下他是否真是个侦探?”

巴伦根本不看他。“这种小事我不在意,”他说,“现在我调查的是一起谋杀案。”

他似乎并没有看吕德斯,也不看莱西太太,他似乎在看天花板的角落。莱西太太打了一个寒战,她的手突然握紧,指关节在灯光下显得又亮又白。她慢慢张开嘴巴,目光往上移动,一声干干的呜咽卡在喉咙里。

吕德斯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小心地摆在身旁立式烟灰缸的边上。他收住笑容,嘴形变得很冷酷,什么话都没说。

时间计算得无比完美。巴伦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来反应,却不给他们任何时间做出调整。他马上就用同样无动于衷的语气说:“一个叫韦伯的男人,是印第安酋长旅馆的出纳,在埃文斯的房里被人用刀捅死。埃文斯当时也在房里,不过事发前被打晕了。所以,他就是我们常常听说、却很少碰见的、所谓的现场目击证人。”

“我并不是,”我说,“是他们把受害人扔在了我脚边。”

女人的头动了一下。她抬起头,第一次正视我的眼睛。她的眼睛深处有丝奇异的光芒,很遥远,充满哀怨。

巴伦慢慢站起来。“我真搞不懂,”他说,“完全搞不懂。不过我想,逮捕这家伙应该没错。”他转向我:“先别跑太快,小子。我总会让别人先跑四十码。”

我没开口。没有任何人开口。

巴伦慢条斯理地说:“恐怕我得请你待在这里等我回来,吕德斯先生。你的朋友若来接你,请你叫他先走。我很乐意待会儿顺路送你到俱乐部。”

吕德斯点点头。巴伦看了壁炉上的钟一眼,十二点差一刻。“像我这样落伍的人实在不适合熬夜。夫人,你觉得莱西先生会不会很快就回来?”

“我……但愿如此。”她做了一个毫无意义的手势,也可能代表着绝望。

巴伦挪动身子去开门,用下巴对我示意。我走到外面走廊上。那只小狗从长椅下钻出来开始呜咽,巴伦低头看它。

“这可真是只好狗,”他说,“听说它有一半郊狼血统。另一半是什么呢?”

“我们不知道。”莱西太太喃喃地说。

“听起来有点像我手上的这件案子。”巴伦说完,跟着我来到走廊上。

9

我们一言不发地走回车上,安迪靠在角落里,嘴里叼着半根已经熄灭的香烟。

我们钻进车里。“往前开大约两百码,”巴伦说,“动静大一点。”

安迪发动车子,让引擎高速转动,用力换挡。车子在月光下往上行驶,转过弯,爬上一个披着月光、树影婆娑的小山丘。

“开到山顶上就调头,换空挡倒回去,但别靠太近,”巴伦说,“别让屋里的人看见,调头前先把灯熄了。”

“好。”安迪说。

他在快到山顶的时候,绕过一棵树调了个头,熄了车灯,开始往山下开,然后把引擎熄了。山坡底有一大丛浓密的灌木,几乎长得和硬木一样高。车在此停下。安迪拉起手刹的动作非常慢,车轮几乎没有出声。

巴伦往后靠上后座。“我们穿过小路,走到水边,”他说,“不准发出任何声音,也不准在月光下走。”

安迪说:“好。”

我们钻出车子,小心翼翼地踩着泥地和铺有松针的路面走,穿过圆木堆后的树林,来到湖边。巴伦在地上坐下,然后趴下,安迪和我照做。巴伦把脸凑到安迪面前。

“听到什么没有?”

安迪说:“八个汽缸,不太润滑。”

我侧耳倾听,似乎听到了什么,但并不能确定。巴伦在暗夜里点点头。“注意木屋里的灯光。”他轻声说。

我们监视着。大约过了五分钟,木屋里的灯光依旧亮着,接着传来一声极微弱的、仿佛是想象出来的关门声和木阶上的脚步声。

“聪明,他们没关灯。”巴伦贴着安迪的耳朵说。

我们又等了一分钟,空转的马达突然爆发出轰鸣声,突突地大声响着。这阵噪音逐渐变成低低的吼声,很快就开始变远变小。一个黑影滑出洒满月光的湖水,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激起一串水珠,消失在视线之外。

巴伦掏出一团烟草咬了一口,很自在地嚼起来,然后朝离他脚四英尺的地方吐了口唾沫。随后他站起身,拍掉身上的松针。安迪和我也站起来。

“我实在不应该嚼烟草,”他说,“感觉都不灵敏了,刚才在木屋里我差点睡着。”他举起拿在左手的柯尔特手枪,换了个手,插进屁股兜儿里。

“怎样?”他看着安迪说。

“是泰德·鲁尼的船,”安迪说,“有两个阀门不灵活,消音管上还有条大裂缝。加速的时候听得最清楚,就像刚才那样。”安迪很少这么多话,不过治安官喜欢。

“你确定吗,安迪?很多船的阀门都不灵活。”

安迪说:“那你问我干吗?”听上去有点儿生气。

“好,安迪,别生气。”

安迪哼了一声。我们穿过小路,又钻进车里,安迪发动引擎往后倒,调了个头说:“车灯?”

巴伦点点头,安迪接着把灯打开。“去哪儿?”

“泰德·鲁尼家,”巴伦平静地说,“而且要快,得开十英里。”

“至少二十分钟。”安迪气呼呼地说,“得穿过整个区。”

车子开上柏油环湖公路,又经过黑漆漆的童子军营地和其他几个营地,然后往左转上大路。一直等我们开过村镇,上了通往斯皮克角的路,巴伦才开口。舞亭里的乐团还演奏得很起劲儿。

“我骗到你了吗?”他问我。

“差不多。”

“我哪里做错了吗?”

“你倒是干得漂亮,”我说,“不过我想吕德斯大概没上钩。”

“那位女士沉不住气,”巴伦说,“吕德斯倒很厉害,既镇静,又有眼光。不过我有些地方得手了,他犯了几个错。”

“我能想得出两个,”我说,“一个是他根本不该出现在那里,另一个是告诉我们有位朋友要来接他,以此向我们解释他为何没开车,但是他原本不需要解释。车库里有辆车,你又不知道那是谁的。还有,不应该让船的引擎一直开着。”

“那可没错,”前座的安迪插话道,“你要是试过发动引擎,你就知道了。”

巴伦说:“来拜访人家,怎么会把车停在别人的车库里呢?又没有下雨。小船可能是别人的,可能有对情侣在里面亲热。我倒不觉得他有什么破绽,就是显得太刻意、太想说服我了。”

他往车外吐了一口,那口唾沫像湿布一样啪的一声甩在了后面的挡泥板上。车子划过洒着月光的夜色,转弯、上坡、下坡,经过浓密的松林和牛群休息的平地。

我说:“他知道我身上没有莱西写给我的那封信,因为是他亲手搜我的身拿走了,就在我旅馆的房间里。把我打晕和杀死韦伯的人都是吕德斯。吕德斯知道莱西已经死了,虽然人不是他杀的。所以他才去挟持莱西太太,她以为丈夫还活着,就在吕德斯手上。”

“你把这个吕德斯说得像个大坏蛋,”巴伦平静地说,“吕德斯为什么要杀掉韦伯?”

“因为所有的麻烦都是韦伯惹出来的。这是个犯罪组织,目的是要散播一大批高仿假钞。一次放出五百美元,每张都是新钞,肯定会令人起疑,连像弗雷德·莱西这样粗心的人都起疑了,这可不是在帮组织的忙。”

“你猜测得很有道理,小子。”车子一个急转弯,治安官用力抓着把手,“可是你没有左右邻居盯着你。我得更小心些,这可是我的后院。我总觉得普马角不像个消化假钞的理想地点。”

“好吧。”我说。

“不过,如果吕德斯真是我要抓的人,可能不太好抓。镇子外有三条路,而且林地俱乐部的东边停了半打飞机。我们这里的夏天一向这么热闹。”

“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我说。

“山里的治安官不必担心太多,”巴伦平静地说,“没人指望他有脑袋。尤其是像吕德斯先生这样的人。”

那艘船由一根短绳系着,躺在水里左右摆动,和别的泊在水里的船没有两样。一张帆布防雨罩遮盖了大部分船身,随意打了几个结。码头后有一条小路,蜿蜒穿过杜松林,与公路衔接。路的一边有个营地,它的标志是个白色迷你灯塔,其中一栋小木屋里传出乐声,但营地里其他木屋都在沉睡。

我们把车停在公路路肩上,从那里走过去。巴伦手里拿了一个大手电筒,不时左照右照。等我们走到水边,到了通往码头那条路的尽头,他用手电筒照着路面,仔细研究。路面上有几道新鲜的车辙。

“你认为呢?”他问我。

“看起来像轮胎印。”我说。

“你呢,安迪?”巴伦说,“这个人很可爱,可是什么都不告诉我。”

安迪弯下腰去研究印记。“新轮胎,很大。”他边说边往码头上走。走了一段又弯下腰指了指。治安官用手电筒照向他指的地方。“嗯,在这里转的弯,”安迪说,“但又能怎样呢?现在这里到处都是新车。如果是十月份,就有点意思了。这里的居民一次都只买一个便宜的轮胎。这几个全是多功能、全天候适用的高级轮胎。”

“看看船吧。”治安官说。

“看什么?”

“看看是不是刚用过。”巴伦说。

“去他的,”安迪说,“我们不都知道它才开过来吗?”

“希望你的猜测是对的。”巴伦温和地说。

安迪一声不吭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朝地上啐了一口,开始往停车的地方走。大约走了十二英尺之后,他回过头来说:“我不是在猜。”他转过头去继续往前走,没入树林之中。

“他有点敏感,”巴伦说,“不过是个好人。”他走到泊船的地方,弯下身去用手摸摸船侧前方防雨布的下面,然后慢慢走回来,点着头,“安迪说的没错,他永远都是对的。你认为这些痕迹是什么样的轮胎留下来的,埃文斯先生?你看出来什么了吗?”

“凯迪拉克V-12,”我说,“双门跑车,红色真皮座椅,后备厢里放了两个手提箱,仪表板上的钟慢了十二分半。”

他站在原地思索这段话,然后点点大脑袋叹息道:“我希望你能靠这个赚钱。”说完就转身走了。

我们走回车上,安迪已经坐在方向盘后面,正在抽烟,两眼穿过灰蒙蒙的挡风玻璃直视前方。

“鲁尼现在住哪里?”巴伦问。

“他一直住的地方。”安迪说。

“那不是在巴斯康路上吗?”

“我也没说不是。”安迪咆哮道。

“我们去一趟。”治安官钻进车里,我跟在他后面上车。

安迪把车调个头,往回开了一英里,然后又开始转弯。治安官突然叫道:“等等。”

他下了车,用手电筒照着路面,然后回到车上。“好像有线索。码头上的轮胎印不能证明什么,可是同样的轮胎印在这里出现就有意思了,他们如果也开向巴斯康路,那就更有趣了。那边废弃的金矿营地肯定有猫腻。”

车开上岔路,慢慢爬坡。路边有很多大石块,山坡上更多,全在月光下闪着白色光芒。车子引擎咆哮着爬了半英里,然后安迪再次停下来。

“好了,木屋到了。”他说。巴伦下车,拿着手电筒往前走。木屋里没亮灯,他又转回车旁。

“他们来过这里,”他说,“送泰德回家,离开后转上巴斯康路。你认为泰德·鲁尼会干坏事吗,安迪?”

“除非他们付钱。”安迪说。

我钻出车子,巴伦和我一起往木屋走。木屋很小,简陋,用松木原木建造,有条木走廊,铁丝固定住锡制烟囱,屋后的树林边上还有个歪歪斜斜的厕所。黑漆漆的。我们来到走廊上,巴伦用力敲门。没有回应。他转了转门把,门上了锁。我们走下去,绕到屋后,查看窗户,但窗户全都关着。巴伦试了后门,也锁着。他用力捶了几下,回音在树林里兜了一圈,一直绕到山坡上的大石块之间。

“他跟他们走了,”巴伦说,“现在他们应该不敢丢下他一个人,或许只是来让他拿点东西。”

我说:“我不这么认为。他们需要的只是鲁尼的船,那艘船今晚早些时候去斯皮克角接走了弗雷德。莱西的尸体,应该是被绑了重物,沉到湖底了。他们一直等到天黑才做这件事。鲁尼人在船上,拿了钱,结果今晚他们又需要用船。或者他们认为不需要一直带着鲁尼。如果他们在巴斯康山谷里有个小窝,拿来存假钞,一定不希望鲁尼知道。”

“你又在猜测,小子,”治安官温和地说,“而且我没有搜查令。不过搜查一下他的房子应该也没关系。你们等我一下。”

他朝厕所走去。我退后六英尺,往木屋门猛撞过去。门抖了一阵,上半部的木板呈对角线裂开。

治安官在我身后说了声“嘿”,仿佛并不是很在乎。

我又退后六英尺,再撞一次。这次我随门摔进了屋内,双手和膝盖着地,趴在一块闻起来像鱼汤的油布上。我爬起来,往上摸到一个圆柄门锁,转了一下。巴伦紧跟在我后面,嘴里发出啧啧声以表示嫌弃。

厨房里面有张木桌子,脏兮兮的木架上面摆了几个碗,炉灶还传出微微热气。没洗的锅搁在上面散发着臭味。我穿过厨房往前面房间走,转动另一个门锁。房内一边摆了张床,铺着床单,上面有条油腻腻的被子。还有一张桌子,几把木椅,一台固定在墙上的老收音机,一个烟灰缸,里面搁着四根抽过的烟头,地上有一堆八卦杂志。

天花板很低,这样房间的热量就不易散失。角落里有扇木板门可以通到阁楼,下方搭着一把木梯。木箱上有个打开的帆布箱子,上面有水渍,里面塞了些衣服和破烂。

巴伦走过去查看那只箱子:“看来鲁尼准备搬家或出门旅行。那些人过来接他,他还没打包完,可是他已经把西装放进去了。像鲁尼这样的人,只有一套西装,不下山的时候绝对不会穿。”

“现在他人走了,”我说,“可是他在家吃了晚餐,炉子还是温热的。”

治安官满脸疑惑地看了那把木梯一眼。他走过去爬上木梯,用头顶把木板推开,举高手电筒在头上四处照照,然后把木板拉上,爬下木梯。

“他把手提箱藏在上面,”他说,“上面还有个旧皮箱。可以走了吧?”

“我没看到附近有车,”我说,“他一定有车。”

“没错,一辆旧的普利茅斯。熄灯吧。”

他走回厨房,查看了一圈,然后我们把灯熄了,走出木屋。我把身后的门掩上,巴伦则在研究留在花岗岩路面上的车辙,一路跟到屋后一棵大橡木树下。地上有几处黑油渍,表示车子经常停在那儿。

走回来时他摇摇手电筒,朝厕所看了一眼说:“你去找安迪,我得再检查一下他的屋子。”

我没说话,望着他沿着小路走到厕所前,拉起门闩,把门打开。我看到他的手电筒照进去,灯光顿时从破烂的屋顶呈几十道光束钻出来。我沿着木屋走回停车的地方,治安官隔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回来,站在车边又掏出烟草团咬了一口,开始嚼起来。

“鲁尼在里面,”他说,“头部中两枪。”他钻进车里:“死得透透的,根据现场情况判断,我猜有人急着赶时间。”

10

小路陡升了一段,沿着干枯的河床蜿蜒而上,河床里全是大石块。开到超过湖面高度一千或一千五百英尺之后,路面开始变平坦。我们经过放牛的农舍,路上铺的狭窄轨道让车子颠簸起来。然后开始下坡,一片绵延起伏的牧场出现在眼前,几头牛在上面吃草,月光下伫立着一栋亮着灯的农庄。我们拐弯驶上一条比较宽阔的路,安迪把车停下,巴伦拿着他的大手电筒下了车,慢慢沿着路面寻找踪迹。

“往左转,”他直起腰说,“还好那辆车留下轮胎印之后,没有别的车子经过这里。”他钻回车上。

“左转不通向旧矿坑,”安迪说,“往左是到沃登家,然后就是水坝。”

巴伦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下车用手电筒照了照。他朝右手边的三岔路口发出一声惊叹,然后回到车上,把手电筒啪的关掉。

“右边也要走,”他说,“不过先往左。他们按原路折回了,不过在此之前肯定先去了西边什么地方,我们沿着他们的路线走。”

安迪说:“你确定他们是先往左走,而不是最后往左走?左边可就下高速了。”

“没错,右边的痕迹盖在了左边之上。”巴伦说。

我们往左开。山谷里零星分布的小圆丘上都覆盖着硬灌木,有些已经枯死。这种灌木长到十八或二十英尺高就会死掉,树干上的树皮会自动脱落,在月光下呈现灰白色。

我们开了大约一英里,一条窄路突然通向北边。安迪停下车,巴伦又钻出去用手电筒照,他晃晃大拇指,安迪转个方向让他上车。

“那些人太不小心了。”他说,“真是一点也不小心。不过,他们也想不到安迪光靠耳朵听就能知道他们开的是哪艘船。”

小路钻进一道山谷,两旁树丛很密,一路擦着车身。接着是急转弯,然后车子盘上一道山脊。一栋小木屋出现在眼前,紧靠着山坡,四周都被树木环绕着。

突然,从屋里或者是非常靠近屋子的地方,传出一声长长的嚎叫,然后变成一阵短促的吠叫声,但是吠叫突然又被喝止了。

巴伦才开口说:“熄……”安迪已经把车灯关了,停在路旁。“可能来不及了。”他不动声色地说,“如果有人在放哨,一定看到我们了。”

巴伦下了车:“听起来好像郊狼在叫,安迪。”

“嗯。”

“郊狼离住户这么近,不太可能吧,安迪?”

“不,”安迪说,“灯一熄,郊狼马上就会到木屋附近翻垃圾。”

“也有可能是那只小狗。”巴伦说。

“或是一只母鸡在下蛋。”我说,“我们还在等什么?可以把我的枪还我了吧?我们是想逮人,还是想写侦探小说?”

治安官从左屁股兜儿里掏出枪递给我。“我不着急,”他说,“因为吕德斯不急。如果他想溜,早就溜了。他们急着做掉鲁尼,因为鲁尼知道他们的底细。可是现在鲁尼什么都不知道了,因为他死了,他的屋子上了锁,车子也开走了。如果我们没有撞烂他家后门,他可以待在厕所里一两个星期都不会有人起疑。那些轮胎印好像很打眼,不过那是因为我们知道他们的出发地,他们没有理由担心我们会发现尸体。所以我们从哪儿开始呢?哦,我一点都不急。”

安迪弯身取出一把猎枪,打开左车门下了车。

“那只小狗在里面,”巴伦平静地说,“表示莱西太太也在里面,而且还有人看着她。我看我们最好去瞧瞧,安迪。”

“我希望你觉得害怕,”安迪说,“因为我怕。”

我们穿过树林,离木屋大约二百码。夜色非常安静,连距离这么远我都听得见开窗的声音。我们走了大约五十英尺,安迪在最后,锁了车,然后绕了个大圈抄到右边。

快接近木屋时,屋里毫无动静,也没有灯光。郊狼或小狗亮亮没有再叫唤。

我们逼近木屋,距离不超过二十码,巴伦和我的距离差不多。木屋造得很粗糙,有点像鲁尼的家,不过大一些。后面有个敞开的车库,但里面是空的。木屋前有条用碎石铺成的走道。

木屋里突然传出急促的挣扎声,接着是一声狗吠,马上又被喝止。巴伦立刻平趴在地上,我也照做,但什么事都没发生。

巴伦慢慢起身,开始一步一步往前走,每走一步都停一下。我待在原地没动。巴伦走到屋前的空地,踏上走廊阶梯。他站在那儿,身形高大,柯尔特手枪握在身侧。他的身影和月色极不协调,看起来像是完美的自杀姿势。

什么事都没发生。巴伦走上最高一级阶梯,转身紧贴墙壁。他左边有扇窗户,门在他右边。他换个手拿枪,伸手用枪柄用力敲门,接着立刻又换手握枪,贴回墙上。

小狗在屋里嚎叫,一只握着枪的手从敞开的窗户底下伸出来,左右试探。

距离太远,我不一定能射中,但我必须开枪。自动手枪的爆裂声被猎枪的低吼淹没。那只手一瘫,枪掉到走廊上。手又往外伸出来一些,手指抽搐了几下,开始抓窗沿。接着又缩回窗内。小狗继续嚎叫。巴伦就在门边,正在顶门。安迪和我从不同方向拼命往木屋冲过去。

巴伦把门撞开,一束强光突然倾泄出来,看来屋内有人刚开了一盏灯。

巴伦进屋那一刻,我刚好冲上走廊,安迪就跟在我后面。我们相继冲进客厅。

莱西太太站在房间中央的桌旁,桌上有盏油灯,狗抱在她怀里。一个金发的大块头男子歪坐在窗下,呼吸沉重,一只手胡乱地想抓住那把已经掉到窗外的枪。

莱西太太放开双臂,让小狗跳下地,它立刻飞身一跃,用它的小鼻子撞了一下巴伦的肚皮,把他外套里的衬衫扯出来,然后再跳回地上,围着他绕圈,摇着尾巴,表示它有多么开心。

莱西太太整个人像被冻住一样,脸上的表情比死亡还空洞。地上男人沉重的呼吸声中夹杂着几丝呻吟,他的眼睛迅速张开又闭上,嘴唇嚅动,吐出粉红色的泡泡。

“这只小狗真乖,莱西太太,”巴伦把衬衫塞回去,“不过这个时候带狗不太方便吧。”

他看看地上的金发男人,那人眼睛圆睁,但眼神没有焦距。

“我没对你说实话,”莱西太太语速很快地说,“我是不得已的。我先生的命就靠我了,吕德斯扣住了他,就藏在这附近,但不知道在哪里,不过他说并不远。他现在就去带他过来,我什么都不能做,治安官,我……我很抱歉。”

“我知道你没说实话,莱西太太。”巴伦平静地说。他低头看了自己的柯尔特一眼,把它放回后兜儿里:“我知道原因。但是你先生已经死了,莱西太太。他已经死了一阵子了,埃文斯先生见到了他的尸体。我知道这很难接受,夫人,可是我最好现在就告诉你。”

她没动,好像也没呼吸。然后她缓慢地走到一把椅子旁坐下,把脸埋进两只手掌里。她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不发一声。小狗哀号了几声,钻进她的椅子底下。

地上的男人试图坐起身,动作很缓慢、身体不协调,眼神很空洞。巴伦走到他身边弯下腰。

“你伤得很重吗?”

那人用左手压着自己的胸口,血从他的指缝间流下来。他慢慢举起右手,直到右臂僵直,指着天花板的角落。他的嘴唇颤抖了一阵,僵住,然后含混地说:“希特勒万岁!”

他向后倒下,再也没动,喉咙发出一阵咕噜声后,也没了声响。房内一片死寂,连那只狗也不声不响。

“这人一定是纳粹,”治安官说,“你听到他说啥没?”

“嗯。”我说。

我转身走到屋外,走下阶梯,穿过树林,走回车旁。我在脚踏板上坐下,点燃一根火柴,一边抽烟一边思考。

过了一会儿他们全都回来了。巴伦抱着小狗,安迪左手拿着猎枪,年轻的脸上写满震惊。

莱西太太上了车,巴伦把小狗递给她。他看着我说:“在这里抽烟犯法,小子,要离木屋五十英尺以上才行。”

我把香烟扔在灰色的泥地上,用力踩灭,然后钻进前座,坐在安迪旁边。

车子再度发动,我们驶回那条所谓的大路。很久都没有一个人说话。然后,莱西太太用很低的声音说:“吕德斯提到一个词,听起来像是斯洛特,是跟被你们打死的那个人说的,那个人叫寇特。他们都说德语。我懂一点德文,可是他们说得太快,斯洛特听起来不像德语,这对你们有帮助吗?”

“那是附近一个旧矿坑的名字,”巴伦说,“斯洛特矿坑。你知道地方吧,安迪?”

“嗯。那个人是被你打死的,对吧?”

“大概吧。”

“我从来没有杀过人。”安迪说。

“也许是我,”我说,“我对他开了枪。”

“不,”安迪说,“你的位置不够高,不可能射中他胸膛。我够高。”

巴伦说:“带你去那栋木屋的有几个人,莱西太太?这种时候问你问题实在不合适,不过我必须要问问。”

那个毫无生气的声音说:“两个。吕德斯,还有被你们杀掉的那个人,他开的船。”

“他们在途中有没有停下来过,比如说湖的这边?”

“有,他们在湖旁的一个小木屋停下,吕德斯开车,那个叫寇特的男人下车,我们继续往前开。开了一会儿,吕德斯把车停下,寇特开了一辆旧车跟上来。他把那辆车开进几棵柳树后面的山沟里,然后跟我们回来。”

“这样就够了。”巴伦说,“只要抓到吕德斯,我们的工作就完成了,只不过我还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什么都没说。我们驶到那个三岔路口,开上回湖滨的那条路,行驶了四英里左右。

“最好在这儿停一下。剩下的路我们走过去,你留下。”

“不,我不想留在这里。”安迪说。

“你留下,”巴伦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坚决,“这里有一位女士需要你照顾,今晚你已经杀过人了,我只要你别让这只小狗发出任何声音。”

车子停下来。巴伦和我下了车,小狗呜呜叫了一声就安静下来。我们离开路面,开始穿越一片长着松树、灌木和硬木的平野。我们不发一言地走着,鞋底发出的声响在三十英尺之外,除了印第安人,没人能听见。

11

几分钟后,我们走出树丛,前面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夜幕中悬挂着一片蜘蛛网状的东西,下面堆了几堆废土,一套洗矿箱,一个叠着一个,仿佛一个迷你冷却塔,一根不见尽头的皮带从人工渠通向那里。巴伦把嘴凑到我耳朵边上。

“很多年没人用了,”他说,“已经没有价值了。两个大男人辛苦工作一整天,可能才淘出一分钱这么重的金子。六十年前好多人累死在淘金热里。前面那个冷却机房厚得可以防子弹。我没看见车子,可能停在后面,或是藏起来了。应该是藏起来了。你准备好了吗?”

我点点头。我们穿过那片空旷地,月光亮如白昼,我有点兴奋,就像上了膛的枪一样。巴伦似乎很自在,把柯尔特手枪贴在身侧,大拇指扣在保险上。

冷藏车一侧突然亮起灯,我们猛地趴下。那道灯光从一扇半掩的门里射出来,地上是一块黄色的木板和一支黄色的箭头。月光下有人走动,然后是水泼到地上的声音。我们等了一会儿,才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假装成印第安人并没有用。他们可能走出那扇门,也可能待在里面,如果出来的话,肯定会看见我们,不论是走,是爬,还是躺着。这片空地上什么也没有,月光又那么亮,一切一览无遗。我们的鞋底有些磨损,脚下的土很硬,这里经常有人走动,土被踩得很实。我们走到一个沙堆旁停下来,我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我并没有气喘吁吁,巴伦也没有,可我却对自己的呼吸声感兴趣极了。我一向觉得它理所当然,此刻却十分珍惜。我希望还能听很久,但心里也没底。

我并不害怕。我个子高大,手里又有枪。不过,木屋里的那个金发男人不也是个手里有枪的大块头吗?而且他还有一堵墙可以藏身,但我并不害怕,只是想到很多小事情。我想到巴伦的呼吸声似乎太大了点,又想到我如果开口提醒他,说话声岂不是比他的呼吸声更大?我就是这样,老是想些小事儿。

那扇门又打开了。这一次里面没亮灯,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拎着一个似乎很重的手提箱走出来。他提着箱子沿着车边走,嘴里咕哝着。巴伦紧紧抓着我的手臂,轻轻地冲我发出嘘声。

拎手提箱的小个子走到车尾,转过弯去。我想到虽然这个沙堆不高,也许还能掩护我们。而且如果小个子没想到会有客人来,没准也不会注意到我们。我们等他回来,但等了很久也没见其踪影。

一个清晰的声音在我们身后说:“我手里有一把机枪,巴伦先生,请举起双手。只要你有任何其他的动作,我就开枪。”

我很快就举起双手,巴伦稍微迟疑了一下,接着也举了手。我们慢慢转身,弗兰克·吕德斯离我们约四英尺远,一把机枪举在腰间。那把枪的枪口大得像洛杉矶第二大道的隧道口。

吕德斯平静地说:“我还是喜欢你们面朝另一边。等查理从车子那儿回来,就会进去开灯,然后我们再一起进去。”

我们只好面向那辆又长又矮的汽车,吕德斯吹了一声很响的口哨。小个子从车尾角落里出来,停了一下,朝门的方向走。吕德斯大叫:“开灯,查理,我们有客人了。”

小个子安静地走进冷藏车。我听到划火柴的声音,里面亮了。

“现在,二位里面请。”吕德斯说,“别忘了死神紧跟在你们后面,好自为之。”

我们往里走去。

12

“去拿他们的枪,再搜搜看还有没有别的武器,查理。”

我们背靠墙站着,旁边是一张长长的木桌,木桌两边各摆了一张长凳,桌上的盘里摆了一瓶威士忌和两个杯子,一盏防风灯,和一盏农舍常用的老式厚玻璃油灯。两盏灯都燃着,一只小碟里堆满火柴,另一只里满是烟灰和烟头。桌子对面的屋角里有个小暖炉和两张行军床,一张乱糟糟的,另一张被子叠得很整齐。

小个子日本人凑过来,眼镜片闪着光。

“有枪,”他说道,“不太好。”

他卸下我们的枪,顺着桌面推给吕德斯,接着用小手灵活地搜身。巴伦满面通红,可是没吭一声。查理说:“没别的枪,我很满意,两位先生。我觉得今晚夜色不错,你们是在月光下野餐吗?”

巴伦怒哼一声。吕德斯说:“请坐,两位先生,告诉我,我能为二位做些什么。”

我们坐下,吕德斯跟着在对桌坐下。两把枪都摆在他面前,他把机枪也架在桌上,左手稳稳地握着枪身,眼神沉着而凌厉,脸色不再招人喜欢,不过还是一副聪明的样子。

巴伦说:“我得嚼点烟草,保持清醒。”他掏出烟草团,咬下一口,放回身上,然后静静嚼了一会儿,一口吐在地板上。

“把你的地板弄脏了,”他说,“希望你别介意。”

日本人坐在那张整洁的床上,两脚够不到地板。“我不喜欢,”他不满地说,“臭死了。”

巴伦根本不看他,只是平静地说:“你打算杀了我们,溜之大吉,吕德斯先生?”

吕德斯耸耸肩,放下机枪,往墙边靠去。

巴伦说:“你留下了太多痕迹,只除了一样你想不明白,那就是我们怎么知道从哪儿开始跟踪。你没料到,所以才这么大意。可是我们到的时候,你又在等我们,我搞不懂这一点。”

吕德斯说:“因为我们德国人都是宿命论者。当事情进行得太顺利时,比如今天晚上——除了韦伯那个笨蛋——我们就开始起疑心。我对自己说:如果没有留下蛛丝马迹,他们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跟踪我到湖这边来。他们没船,我也没被任何一艘船跟踪,他们一定找不到我,绝对不可能。然后我又对自己说:‘就因为一切迹象都显示他们不可能找到我,所以他们肯定会找到我,所以我得守株待兔。’”

“然后叫查理把一箱箱钞票搬到另一辆车上。”我说。

“什么钞票?”吕德斯似乎没在看我们俩,他似乎在往自己心里看。

我说:“那些你用飞机从墨西哥运来,一张张簇新的十美元钞票。”

吕德斯那时才看我一眼,然后冷漠地说:“我亲爱的朋友,你不是认真的吧?”

“哈!世上最简单不过的道理。边防巡逻队现在没有飞机,不久前虽然有几架巡防机,可是什么也没逮到,所以就被撤掉了。一架飞机从墨西哥境内飞过边境,降落在林地俱乐部,那是吕德斯先生的飞机。吕德斯先生是俱乐部的股东,又住在这里,谁会怀疑?但是吕德斯先生并不想把五十万假钞藏在自己的木屋里,所以他在这里找了一个旧矿坑,把钞票藏在冷藏车里。冷藏车既固若金汤,又一点都不起眼。”

“你让我很感兴趣,”吕德斯平静地说,“请继续。”

我说:“这批钞票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我们已经做出一个报告,只有犯罪组织才能弄到墨水、纸张和模子。而且这个组织不是普通的诈骗团伙,而是政府组织——纳粹政府。”

日本人跳下床,嘴里啧啧作响。吕德斯面不改色地说:“我还是很感兴趣。”他简洁地说。

“我可不觉得,”巴伦说,“我觉得你越讲越离谱了。”

我继续说:“几年前,俄罗斯人也耍过同样的把戏,在这里洒下一大批假钞,筹钱搞间谍活动,同时还希望搞垮我们的金融机构。纳粹没那么傻,他们只想拿美金去中南美洲活动,但是要用旧钞票,不能用价值十万美元的新钞到银行去开户。治安官一定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会选上这种小地方,每个居民都很穷的度假山村。”

“可是像你这样的天才,却不觉得奇怪,对不对?”吕德斯冷笑道。

“其实我也不觉得奇怪,”巴伦说,“我只是不喜欢在我的地盘死那么多人。我很不习惯。”

我说:“你选这个地方,是因为把钱送进来非常容易。美国境内这样理想的地点有上百个,这是其中之一——既没有什么警力,夏天里又有成千上万的陌生人出入,飞机进来也不会遭到检查。不过这不是唯一的理由,最主要是因为这里流通大批钞票很容易,只要幸运之神眷顾你。可惜你并不幸运。你的手下韦伯干了件蠢事,让你从此一路倒霉。你想知道为什么在这里,只要你有足够的人手,就很容易让假钞流通吗?”

“愿闻其详。”吕德斯拍拍机枪的枪身。

“因为每年夏天这几个月,这里人口激增,假期和周末甚至多达两万到五万人,这意味着很多钱从外面进来,很多生意成交。可是这里没有银行,结果就是由旅馆、酒吧和商家准备现金来兑换支票,所以旅游旺季他们的储蓄几乎全是支票,现钞都在市面流通,直到这一季结束为止。”

“我觉得你的理论非常有意思,”吕德斯说,“不过要是由我来主持这个计划,我一定不会在这里放出太多钱,大概放一点就收手。我会先试探市场,看看反应如何。还有一个理由你没想到,因为这里货币流通很迅速,万一被发现是假钞,也很难查出来源。”

“没错,这样做的确比较聪明,”我说,“你很坦诚,不错。”

“对你而言,”吕德斯说,“我坦诚与否,都无关紧要。”

巴伦的身子往前倾:“听着,吕德斯,杀了我们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你仔细想想,我们之间并没有过节。韦伯可能是你杀的,可是在这种地方,要证明这一点还很难。就算你贩假钞,被人逮到了,也不会被判死刑。现在我皮带上正好有两副手铐,我建议你跟你的日本朋友戴上它跟我走。”

日本人查理说:“哈!这人真搞笑。一定是个笨蛋。”

吕德斯轻轻笑道:“你把东西都放上车了,查理?”

“还剩最后一箱。”查理说。

“最好现在就去放,然后发动引擎,查理。”

“听着,这样没用,吕德斯。”巴伦赶紧说,“我还有个带猎枪的手下守在树林里,今晚月色这么亮,你虽然有厉害武器,但要和猎枪较劲,胜算比我和埃文斯想制住你高不了多少。除非你带我们一起走,否则你绝不可能活着出去。他看着我们走进来,他只会等二十分钟,然后就会找人来把你炸出去,那是我的命令。”

吕德斯平静地说:“这份工作很困难,连我们德国人都觉得困难。我很累,我犯了一个错,用了一个笨蛋,干了一件蠢事,他为此杀了一个人,因为那个人知道他干了什么事。不过这也是我的错,不可原谅的错。我的生命已经不重要了。把手提箱拿到车上去,查理。”

查理很快走到他身边。“我不喜欢。”他尖声说,“手提箱这么重,外面有人拿猎枪。送死吗?”

吕德斯慢慢露出一个微笑:“瞎扯,查理。如果他们留了人在外边,早就进来了。所以我才让他们讲这么多话,就是想确定是不是就他们两个。没错,查理,就他们两个。”

查理不爽地说道:“好吧,但我还是不喜欢。”

他走到角落,拎起立在那儿的一个手提箱,那箱子重得他几乎拎不动。他慢慢走到门边,把箱子放下,叹了一口气,把门拉开一条小缝,看看外面。“没看到人,”他说,“可能真的在撒谎。”

吕德斯若有所思地说:“我应该把那个女人和狗也杀了。我太心软了。寇特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说,“他在哪里?”

吕德斯瞪我一眼:“站起来,两个人都站起来。”

我站起来,后背发凉。巴伦也站起来,脸色铁灰,两鬓的白发被虚汗弄得闪闪发光。他脸上全是汗,可是下巴还在那儿嚼啊嚼的。

他小声说:“这件差事你赚了多少钱,小子?”

我低声说:“一百美元。已经被我花掉了一些。”

巴伦用同样低的声音说:“我结婚四十年,他们每月付我八十美元,连房子加木柴,不够花。去他的,我也该挣一百美元。”他苦笑一下,吐了一口烟草汁,然后看着吕德斯。“该死的纳粹杂种。”他说。

吕德斯缓缓拿起机枪,嘴唇往后咧,露出牙齿,发出嘶嘶声。然后他又慢慢把机枪放下,把手伸进外套里。他掏出一把鲁格自动手枪,用拇指把保险扳开。他把枪移到左手上,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我们。所有表情逐渐从他脸上退去,面如死灰。他举起手枪,同时右手臂很快僵直地抬高到肩膀的高度。

“希特勒万岁!”他尖声喊。

他很快把枪口放进自己嘴里,扣动扳机。

13

日本人尖叫一声,夺门而出。巴伦和我朝桌上扑过去,抢到自己的手枪。血滴到我手背上,吕德斯靠着墙慢慢往下滑。

巴伦已经奔出门外。我赶到他身后,看见日本人正拼命往山下的一堆树丛方向跑。

巴伦站稳脚跟,把他的柯尔特手枪举起来,又放下去。

“他还不够远,”他说,“我永远都让别人先跑四十码。”

他再度举起柯尔特手枪,身子稍稍一偏,手枪蓄势待发,巴伦微微低头,手臂、肩膀和右眼成一直线。

他保持不动,等了很久,然后手枪怒吼一声,枪声重重往回一震,一缕轻烟在月光下升起又消失。

日本人继续往前跑。巴伦把枪放下,看着他扑进那堆树丛里。

“妈的,”他说,“没打中。”他迅速看我一眼,立刻又看往别处,“可是他跑不远,附近没别的掩体,那双短腿连松果都跳不过去。”

“他有枪,”我说,“放在左边腋下。”

巴伦摇摇头:“不,我注意到枪套是空的,大概被吕德斯拿走了,我觉得吕德斯原本想在他离开前把他干掉。”

车灯在远方出现,一辆汽车绝尘而来。

“吕德斯为什么突然心软了?”

“我想他大概自尊心受伤了吧,”巴伦若有所思地说,“这么一位大组织首脑,居然栽在我们两个小人物手里。”

我们绕到冷藏车后面,一辆全新的跑车停在那儿。巴伦大步走过去把车门打开。路上那辆车已经快开过来了,它转个弯,两道远光灯照在跑车上。巴伦往车里瞪了几秒钟,然后气鼓鼓地摔上车门,往地下吐了一口。

“凯迪拉克V-12,”他说,“红色真皮座椅,后备厢里有几个手提箱。”他又探头进去,打开手电筒:“现在几点?”

“差十二分钟两点。”我说。

“这个钟可没慢十二分半,”巴伦很生气地说,“这点你说错了。”他转过身来面对我,把头顶的帽子往后推。“见鬼,你看到它停在印第安酋长旅馆前对吧?”

“没错。”

“我以为你真是个聪明人呢。”

“没错。”我说。

“小子,下次我要挨枪子儿的时候,你能不能过来陪我?”

车子开到离我们几码的地方停下,小狗开始吠叫。安迪伸出头来叫道:“有没有人受伤?”

巴伦和我走到车旁。车门打开,一只银色的小狗跳出来奔向巴伦。它在大概四英尺之外飞身一跃,跃到半空中,两只前爪往巴伦的肚皮上一按,立刻跳回地上,开始绕着他打转。

巴伦说:“吕德斯在里面自杀了,下面那堆树丛里有个日本小子,我们得把他逼出来,这里还有三四箱假钞得处理。”

他转过头,凝望远方。结实厚重的身影宛如磐石。“这样美好的夜晚,”他说,“却充满了死亡气息。”

注释

[1] 此处侦探更名为约翰·埃文斯(John Evans)。

[2] 原文为德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