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非失踪人口调查局

“紫罗兰”麦基来找我的那天早晨,我正穿着一双新鞋把脚搭在桌子上。那是个闷热潮湿的八月天,无论怎么擦,脖子也永远是汗津津的。

“你怎么样?”紫罗兰照例是那句开场白,“一星期没生意了吧?有个住在艾维浓大厦里的人,叫霍华德·梅尔顿,找不到他老婆了。他是多来美化妆品公司的地区经理,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报警。老板跟他有点交情,你最好快点去,进门前别忘了脱鞋,那地方很高级。”

“紫罗兰”麦基是警长办公室里的刑事组警官,要不是他成天帮我牵线做慈善,没准我早就能赚钱糊口了。不过这件差事好像不太一样,于是我把双脚放回地上,再一次擦擦脖子上的汗,动身过去看看。

艾维浓大厦位于靠近第六大道的奥利弗街上,前面有一条黑白相间的橡胶人行道。开电梯的女孩身着灰色真丝俄式连衣裙,头上戴着画家防止油彩沾上头发的那种软扁帽。多来美化妆品公司在七楼,面积很大。接待室四面是玻璃墙,里面插了花,铺了波斯地毯,还摆了几座造型奇怪的彩釉陶瓷雕塑。角落里坐了一个素净娇小的金发女郎,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另一张摆着插花的桌子后面还有位接待员,桌上的牌子上面写着:“范德格拉夫小姐。”她戴着哈罗德·劳埃德那种小圆眼镜,头发全往后梳,额头看起来高得可以堆雪人了。

她说霍华德·梅尔顿先生正在开会,有机会她可以把我的名片递进去,并问我在哪里高就。我说我没有名片,我叫约翰·达尔马斯,是卫斯特先生要我来的。

“卫斯特先生是谁?”她冷淡地问,“梅尔顿先生认识他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小姐。既然我不认识梅尔顿先生,哪会认得他交的朋友呢?”

“你从事什么性质的行业?”

“私人性质。”

“哦,我懂了。”她在三份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姓名缩写,才压下想把笔座扔到我脸上的冲动。我走到一张镀铬扶手的蓝色皮椅旁坐下,那张椅子看起来、闻起来和坐起来,都像是理发店里的椅子。

差不多半个小时后,铜栏杆后的一扇门打开,两个男人边笑边倒退着走出来,另一个男人扶着门附和着那两位的笑声。这三人握过手,那两个男人离开了,第三个男人脸上的笑容立刻不见了。他看着范德格拉夫小姐,用老板的语气问道:“有没有电话?”

她整理了一下文件,说:“没有。有一位叫达尔马斯的先生想见您,说是……卫斯特先生介绍的。私人事务。”

“我不认识,”那男人吼道,“我的保险已经多得都付不起了。”然后丢给我一个严厉的眼神,走回房间摔上门。范德格拉夫小姐很遗憾地朝我微微一笑。我点燃一根香烟,换只脚跷腿。过了五分钟,铜栏杆后的那扇门又打开来,他头上戴着帽子,臭着脸说要出去半个小时。

他穿越栏杆开始往入口方向走去,突然一转身,大步走到我面前,低下头看我。他高大魁梧,六英尺二英寸,体格匀称,经常做保养的脸依然掩盖不住纵欲过度的痕迹,眼珠乌黑,透着机灵狡猾。

“你想见我?”

我站起来,掏出皮夹,递给他一张名片。他瞪着那张名片看,用手掌抚摩着,眼神开始若有所思。

“卫斯特先生是谁?”

“你问我?”

他直接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来了兴趣。“答得好,”他说,“进我办公室谈。”

当我们穿过栏杆,路过那位接待小姐身边时,她气得想一次签三份文件!

栏杆后的办公室狭长、阴暗且安静,却并不凉爽。墙上挂了一张大照片,照片上的人看起来很厉害,一辈子大概奴役过不少人。那位大块头走到一张大约价值八百美金的桌子后面,往后靠在一张垫厚的高背老板椅上。他把雪茄盒推到我面前,我点燃一支,他在一旁用冷酷沉着的眼神看我。

“这件事一定要彻底保密。”他说。

“嗯。”

他又看了一遍我的名片,把它放进一个镀金的皮夹里:“谁派你来的?”

“警长办公室里的一位朋友。”

“我得再多了解你一点。”

我给了他两个人名和电话号码,他抓来电话筒要接线员给他一条线,自己亲自拨号。我提起的那两个人他都联系上了,也向他们证实了我的名字。四分钟之后,他挂上电话,靠回椅子。我们俩都用手帕擦了擦脖子后面。

“看起来不错,”他说,“现在你需要证明一下自己的身份。”

我掏出皮夹给他看我的执照,他似乎颇为满意:“你怎么收费?”

“一天二十五美元,外加实报实销。”

“太贵了。所谓的开销是什么?”

“汽油,偶尔需要贿赂别人的礼金,三餐加上威士忌——大部分是威士忌。”

“你没工作的时候难道就不吃饭?”

“当然吃,不过不会吃得这么好。”

他咧嘴笑笑,笑容就跟他的眼神一样凛冽:“我们应该能合作愉快。”

他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我们俩喝了一杯。然后他把酒瓶放在地板上,抹抹嘴,点燃一根印有姓名缩写的香烟,享受地吸了一口。“一天十五怎么样,”他说,“现在这么不景气。酒也得少喝。”

“刚才我是在开你玩笑,”我说,“开不起玩笑的人绝对不能信任。”

他又咧嘴笑笑:“成交。不过我有言在先,你得答应我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找你的警察朋友。”

“只要你没杀人,我这里就没问题。”

他放声大笑:“这倒没有,不过我可不好惹。我需要你去找我太太,查出她人在哪里,在干什么,而且不能让她知道。

“她在十一天前失踪——八月十二日——失踪前她在我们小鹿湖边的木屋里。那个小湖归我和另外两个人所有,距离普马角三英里。你应该知道普马角在哪里吧。”

“在圣贝纳迪诺山区,离圣贝纳迪诺大概四十英里左右。”

“没错,”他把烟灰弹在桌面上,又倾身往前把灰吹掉,“小鹿湖大概只有八分之三英里长,我们为了开发房地产,在上面建了一个小水坝。结果选错了时机。湖滨有四栋木屋。两栋是我的,另外两栋是我两个朋友的,不过这个夏天他们都没去湖边度假。第四栋最靠近湖边,你一到那儿就可以看到。一个叫威廉姆·海恩斯的人和他的老婆住在那里。他是残疾退伍军人,每个月领抚恤金,不用缴房租,帮忙打理那个地方。我太太这个夏天都住在那里,本来打算十二日回城,那个周末城里有社交活动,可是她一直没有出现。”

我点点头。他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拿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掏出一张照片和一封电报,隔着桌子把电报递过来。八月十五日早上九点十八分从德州埃尔帕索发来的,收件人为霍华德·梅尔顿,洛杉矶艾维浓大厦七一五号。上面写道:

我出境去墨西哥离婚,然后和兰斯结婚。祝好运,再见。

茱莉亚

我把那张电报放回桌上。“茱莉亚是我太太的名字。”梅尔顿说。

“兰斯是谁?”

“兰斯洛特·古德温。以前是我的秘书,一年前走了。他赚到一笔钱就辞职了。我们认识多年,用委婉的话说,茱莉亚和他两个人大概彼此爱慕吧。”

“我不介意。”我说。

他把照片也推到桌子这边,这是一张光面的拍立得,上面是一位娇小苗条的金发女子和一位高大精瘦的男子,二十五岁左右,黝黑英俊。那个金发女子的年龄从十八岁到四十岁都有可能,不好猜。她身材不错,而且不吝于展示。女子穿了一件不留任何余地给想象力的游泳衣,男人身着泳裤,两人坐在沙滩上一把直纹太阳伞前面。我把那张照片放在电报上。

“这只是表面现象,”梅尔顿说,“并非全部事实。还要不要再来一杯酒?”他倒了酒,我们俩都喝了,然后他把酒瓶搁在地板上。这时电话铃响起,他讲了一会儿,然后转接内线,交代接线生暂时别把电话接进来。

“目前为止,没有什么问题,”他说,“可是上星期五我在街上碰到兰斯洛特·古德温,他说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过茱莉亚了。我相信他,因为兰斯是个放荡不羁的人,谁也不怕。他不会为那种事对我撒谎,而且他会对这件事守口如瓶。”

“你还有没有想到其他的男人?”

“没有。就算有,我也不认识。我的直觉是茱莉亚可能被逮捕入狱了,不过她设法,可能是贿赂,掩盖了自己的身份。”

“为什么会入狱?”

他犹豫片刻,低声说:“茱莉亚有偷窃癖,虽然不严重,不会随时随地发作,通常都是喝多了才会偷。而且,她这个毛病是有规律的,主要在洛杉矶几家大百货公司里偷,反正我们是会员。她被逮到过几次,都没事,记在账上就行了。到目前为止还没闹出我搞不定的情况。可是如果到了陌生的地方……”他顿了顿,眉头紧皱。“我在多来美公司还得混饭吃。”他说。

“她有记录吗?”

“什么记录?”

“被采过指纹,入过档吗?”

“据我所知没有。”他面露忧色。

“古德温知道她有这个爱好吗?”

“不好说。希望是不知道。他当然从没提起过。”

“我要他的地址。”

“电话簿里有。他在格兰岱尔市附近的切维切斯区有栋小木屋,地方非常隐秘。我觉得兰斯追女人很有一套。”

开局很精彩,当然我没有说出来。我预感赚点小钱的机会好像终于来了:“你太太失踪之后,你去过小鹿湖了吧?”

他显得很诧异:“没有,我没有理由去。在运动俱乐部外面碰到兰斯以前,我一直以为他和茱莉亚在一起,待在某个地方,甚至已经结婚。在墨西哥离婚容易得很。”

“钱呢?她身上钱多不多?”

“我不知道。她自己挺有钱,是她父亲留给她的。我猜她应该可以弄到很多钱吧。”

“明白了。她穿什么样的衣服,你知道吗?”

他摇摇头:“我已经有两个星期没看到她了,通常她都喜欢穿深色的衣服。或许海恩斯可以告诉你。我想他一定知道她失踪的事,不过他嘴巴挺紧的。”梅尔顿挖苦似的笑笑:“她有块八角形的小白金手表,表带造型夸张。是我送她的生日礼物,刻着她的名字。她还有一枚镶了钻石和祖母绿的戒指,一枚白金的结婚戒指,里面刻着:‘霍华德与茱莉亚·梅尔顿1926.7.27’。”

“你觉得这件事跟犯罪无关,对吗?”

“对,”他宽大的颧骨有些发红,“我已经告诉你我的想法了。”

“如果她真被关在监狱里,我该怎么做?只是回来向你报告,然后静观其变?”

“当然。如果她不在监狱,你就监视她等我赶到。无论如何我觉得我可以掌握局面。”

“嗯,你看起来像是有这个能力。你说她是在八月十二日离开小鹿湖的,可是你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去过。那么你是根据什么推断出她是在那天离开的?难道是从那份电报?”

“好吧,有件事我忘了提。她确实是十二日那天离开的。她晚上从不开车,所以她当天下午先开车下山,在奥林匹亚饭店休息,等候火车。饭店的人一周后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她的车还停在饭店车库,问我需不需要车子,我说等我有时间就会过去拿。”

“好,梅尔顿先生,我想我会先去查查这位叫兰斯洛特·古德温的人,他很可能没有对你说实话。”

他把其他城市的电话簿递给我,我查到兰斯洛特·古德温住在切斯特路三四一六号。我不知道那条路在哪里,不过车上有地图。

我说:“我这就去看看,不过身上最好带点预付金,一百美元如何?”

“五十块应该足够了,”他说罢便掏出镀金的皮夹,给了我两张二十和一张十元钞票,“我需要你签张收据。只是个形式。”

他拿出放在抽屉里的收据本,写下数字,我在上面签了名。我把他给我的两份证物放进口袋里,站起身,和他握了握手。

离开的时候,我觉得他是个严谨的人,尤其是关系到钱的时候。出门时接待小姐狠狠瞪了我一眼,走到电梯口我就把那个眼神给忘了。

2.死寂之屋

我的车停在对街的空地上。我取完车先朝北开向第五大道,再往西转到弗劳尔街,从那儿开进格兰岱尔区,开上格兰岱尔路。这时已近午餐时间,我停下来吃了个三明治。

切维切斯是山脚下一道很深的峡谷,将格兰岱尔与帕萨迪纳隔开。峡谷里林木茂密,主干道以外的街道都显得僻静阴暗。切斯特路就是一条这样幽暗的街道,深入一片红树林当中。古德温的房子在道路尽头,小小的英式小木屋,尖顶,窄窗户,就算有阳光照进来,屋内一定也很暗。那栋屋子盖在山林之中,前门廊种着一棵橡树。在这个小地方寻欢作乐还真不错。

房子侧面的车库紧闭,我沿着一条踏脚石铺成的蜿蜒小径走进院落,按了门铃。屋子深处传出门铃在空屋内回荡的声音。我又按了两次。没有人出来应门。一只知更鸟飞进来,落在那块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小草坪上,从土里啄出一只小虫,又衔着飞走了。我视线以外的转弯处,有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对街有栋全新的房子,屋外堆肥上插了个“出售”的牌子,前面堆了些草籽,除此之外,看不见别的房子。

我又按了一次门铃,然后扣了几下门环,那是个衔在狮子嘴里的环。我离开前门,眯着眼睛往车库门缝里瞧,那里面停了辆车,在暗中隐隐反光。我逛到后院,看见另外两棵橡树,一个垃圾焚烧炉,和一张摆在其中一棵橡树下、周围放了三把椅子的庭园桌。这地方看起来很凉快,我想待着歇脚。我走到后门,后门一半是玻璃做的,装了道弹簧锁。我试着扭动门把,愚蠢的尝试,可是门居然开了。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如果我被这位兰斯洛特·古德温先生逮住,他应该愿意听我的解释,就算他不想听,我也想趁机瞧瞧他家的装修。我总觉得这个人的名字听起来就让我有点不太放心。

后门打开是一道走廊,有扇高而窄的纱窗。纱窗后是另一道没上锁的门,装的也是弹簧锁。门后是厨房,铺了色彩艳俗的地砖,煤气灶是内嵌式的,水槽里堆了很多空瓶子。厨房里有两道合页门,我推开面向前院的那扇,走进一间餐厅,厅里有张餐台,台上有更多酒瓶,不过不是空的。

客厅在我右手边一道拱形的门楣之后。即使在正午时分,厅内也很暗。房间装潢雅致,书柜里摆着非套装书。角落里有部高大的柜式收音机,顶上搁着一杯还残留一半琥珀色液体的酒杯,琥珀色液体里还浮着冰块。收音机低声吟唱,调节器下面的指示灯亮着。收音机明明开着,但音量被调得小得不能再小。

这可有点奇怪。我转个身,往尽头的角落里看了一眼,发现一副更怪的景象。

一个男人坐在一张深陷的椅子里,穿着拖鞋的双脚搭在和椅子配套的脚凳上。他身穿马球衫和奶白色长裤,系条白色皮带,左手舒适地搭在椅子的宽扶手上,右手无力地垂在另一侧扶手外,碰到了厚厚的玫瑰色地毯。他是个精瘦黝黑的英俊男子,四肢修长,身材很好。他的嘴唇微张,露出牙齿,头稍稍偏向一旁,仿佛喝了几杯酒后坐在那儿听音乐,听着听着便睡着了似的。

有一把枪躺在他右手旁的地上。他前额的正中央有一个焦黑的红洞。

血静静地顺着他的下巴尖往下滴,滴在雪白的马球衫上。

整整一分钟——在那种情况下,一分钟好比按摩师做指压那么久——我一动也没动,大气儿都没敢出。我僵在那儿,脑袋空空如也,眼睁睁看着兰斯洛特·古德温先生的血在他下巴尖上慢慢积成一颗颗圆珠,然后漫不经心地滴下去,滴进他雪白马球衫上的那片腥红的、越来越大的湿印里。此刻,仿佛就连血滴的速度都变慢了。后来我终于从地板上抬起一只脚,拔起一条腿,跨出一步,再拖动另一只脚,就像是脚上系了铁链和铁球似的。我穿过那间幽暗而死寂的房间。

我靠近时,他的眼睛闪了一下。我弯下腰去注视那双眼睛,想捕捉它们的视线。但这是不可能的,永远都不可能。它们总是稍稍往旁边斜,或上或下。我碰碰他的脸,还有温度,微微湿润。应该是喝了酒的缘故。他死了还不到二十分钟。

我猛地转身,就像有人拿着短棍想从身后偷袭我似的,可是身后并没有人。四周仍是一片死寂,充斥整个房间,甚至要溢出屋外。一只小鸟在屋外的树上鸣叫,让这片死寂显得更为浓厚,仿佛切下一块,可以涂在面包上。

我开始查看房间里的其他东西。火炉前的地上躺着一个银边的相框,面朝下。我走过去,用手帕包住手,把它翻过来。相框的玻璃呈对角线整齐地裂开,照片里是个淡色头发的苗条女子,脸上挂着一抹危险的笑容。我拿出霍华德·梅尔顿给我的那张照片摆在旁边对比着看,确定就是同一个女人,但她的表情很不一样,不过那张脸倒是非常普通。

我小心翼翼把那张照片拿进一间布置得很漂亮的卧室里,拉开一个高脚柜的抽屉。我把照片从相框里拿出来,用手帕仔细地把相框擦干净,然后塞到几件衬衫下面。虽然不是最聪明的做法,但我也只能想到这么多了。

现在似乎没什么要紧事做。如果有人听到枪响,或者觉得那是枪声,那么值班的警察早就该赶到这里了。我把身上带的那张照片拿到浴室,用小刀割掉外边,然后把碎片冲进马桶。我把这张照片放在胸前口袋里,走回客厅。

尸体左手边的矮茶几上摆了一只空酒杯,上面应该有他的指纹。不过也有可能是别人曾经用这个杯子喝过一口酒,也留下了指纹。那当然会是个女人。她会坐在椅子扶手上,脸上带着甜蜜温柔的笑容,而枪就藏在背后。肯定是女人,因为他不可能在这种完全放松的姿势下由着男人射杀他。我大概可以猜到是哪个女人干的,但是我不喜欢她把自己的照片留在现场地板上,太招摇。

我不能冒险。我把酒杯擦干净,然后做了一件我很不想做的事——我抓住他的手让他再握了一次,然后把酒杯放下。我对那把枪也做了相同的处理。待我把他的手放下时(这次是那只垂下地板的手),他前后摇晃了好几下,仿佛古董钟里的钟摆。接着我走到收音机柜的玻璃前擦拭一番。这么做会让警方觉得她很聪明,是个不一样的女人,如果有别的女人可作参考的话。我又搜集到四个沾了口红印的烟头,口红颜色应该叫“卡门”,金发女人一向爱用。我把这些烟头也带进浴室里,冲走了。然后用毛巾擦擦几样发亮的摆设,再擦擦前门门把,决定就此罢手,我总不能把整栋该死的房子都擦干净。

我站在那儿再看了看兰斯洛特·古德温。血已经不再流了,他下巴尖上的那一滴也滴不下来,那滴血会凝固在原位,变黑变亮,像颗痣似的永远黏在那儿。

我从厨房和后廊出去,沿路擦着门把,然后绕过屋侧,走到街上张望了一番。四周没有人影。收工之前,我跑去再次按了前门门铃,趁机把按钮和门把狠狠擦个干净,这才坐回自己的车上开走。从来这里到现在不过半个小时,我却觉得自己仿佛经历了整个美国内战似的。

在离城市还有三分之一路程的地方,我在亚历山大街角停下,挤进一个百货公司前的电话亭,拨通了霍华德·梅尔顿的电话号码。

一个快活的声音说:“多来美化妆品公司,午安。”

“我找梅尔顿先生。”

“我把你转给他的秘书。”那位坐在角落、人畜无害的小个子金发女子说。

“我是范德格拉夫小姐。”懒洋洋的声音,稍稍提高或降低一点点分贝,就能立刻迷倒你或瞧不起你,“请问是哪位想找梅尔顿先生?”

“约翰·达尔马斯。”

“噢……梅尔顿先生认识你吗?达尔马斯先生?”

“省省吧,”我说,“你去问他,小姐。我如果想见识上流社会的架势,会去邮局卖邮票的窗口排队。”

她深呼吸的声音几乎震破了我的耳膜。

等了一会儿,咔啦一声,接着便是梅尔顿粗声粗气的声音,“喂?我是梅尔顿。什么事?”

“我必须立刻见你。”

“什么意思?”他说道。

“你听清楚了。警察会说现在有新‘进展’。你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噢……啊,好吧,让我看看日程安排。”

“去你妈的日程安排,”我说,“事态严重。我已经很客气了,没有现在就闯进你办公室里去。”

“去运动俱乐部,十分钟后见,”他简短地说,“到阅览室找我。”

“我可能十分钟赶不过去。”我在他还来不及说话之前就把电话挂了。

结果我二十分钟之后才到。

运动俱乐部的门童熟练地钻进那栋建筑的笼状电梯,然后很快回来对我鞠了个躬,带我上到四楼,把我带进阅览室。

“左手边,先生。”

阅览室的主要用途并非是阅读。一张桃木长桌上堆着一些报纸杂志,靠墙书柜的玻璃后面排列着真皮封面精装书,墙上还挂着该俱乐部创始人的油画,画上有盏灯照着。

不过,这个地方主要是由小小的僻静角落构成,每个角落里都摆了巨大无比的高背安乐椅,老先生们就坐在里面安安静静地打盹儿,每张脸都因为年老和高血压呈绛紫色。

我踮着脚绕到左边,梅尔顿坐在两排书架之间的僻静角落里,背对房间中央。那把椅子的椅背虽然很高,却挡不住他顶着一头黑发的大脑袋。他把另一张椅子拉到身旁,我坐上去朝他使了个眼色。

“小声点,”他说,“这里是给人喝过下午茶打盹的。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找你是想减少麻烦,不是找更多的麻烦。”

“知道。”我凑近他说。他身上有鸡尾酒的味道,不过挺好闻:“她把他杀了。”

他把浓眉稍稍往上抬,眼神突然显得有点呆滞,牙关紧咬。然后他缓缓呼吸了几次,一只大手在膝上攥成拳头,眼睛往下瞪着它。

“然后呢?”他的声音小得像粒弹珠。

我扭头往椅背后张望。最靠近我们的那位老头儿正在轻声打鼾,随着每一次呼吸把鼻子里的毛送进送出。

“我去了古德温家。没人应门。我试了试后门,门开了。我走进去。收音机开着,但几乎听不见声音。两只酒杯,里面都有酒。火炉边的地板上有个被摔碎的相框。枪在他右手边的地上。女人用的点二五自动手枪。他坐在那儿,好像没事儿人似的。我把玻璃、枪、门把手都擦干净了,把他的指纹留在该留的地方,然后就离开了。”

梅尔顿张开嘴,然后又合上。他的两排牙磨得嘎吱响,两只拳头都握紧了。然后他用那双严肃的黑眼睛直视我。

“照片。”他低声说。

我从口袋里把照片掏出来给他看,但捏在手上没放。

“茱莉亚。”他的呼吸声像是一种怪异的哭腔,然后手一松。我把照片又塞回口袋里。“然后呢?”他低声问。

“就这样。或许有人看到我了,不过不是在进门或出门的时候。屋后有很多树。那地方非常隐蔽。她有这样一把枪吗?”

他垂下头,用两只手抱着,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抱了半晌。然后他抬起头,张开手指包住脸,对着我们面前那堵墙,让声音从指缝里钻出来。

“嗯。不过我从来不知道她会带在身上。我猜他八成是把她给甩了,那个王八蛋。”他的语气一点都不激动。

“不错,”他说,“现在看起来像自杀?”

“很难说。没有嫌疑犯,警方很可能会这么处理。他们会用石蜡测试他的手,证实他是否开过那把枪。这是例行公事,不过有时候不见得奏效。若是找不到嫌犯,他们很可能就会不了了之。但我不明白留下照片的意图。”

“我也不懂,”他还在透过指缝低声说话,“她一定是突然被吓坏了。”

“嗯。你知道我是在玩命吧?如果被逮到,那可是要被吊销执照的。当然也有那么一点可能他真的是自杀,不过他看起来不像那种人。你现在必须跟我合作,梅尔顿。”

他阴沉地笑笑,转过头来看着我,不过手还包在脸上,眼神透过手指缝闪着光。

“你为什么替我毁灭证据?”他平静地问。

“我他妈的知道才怪。我大概一开始就不喜欢他吧——从看到照片时起就不喜欢。你或者她都不值得为这个人受罪。”

“五百块,算是奖金。”他说。

我往后靠,给他一个白眼:“我不是想给你压力。我也算是个硬汉,不过碰到这种情况也会心动。你真的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了吗?”

他很久都没说话。他站起来,环顾室内,把双手插进口袋里,不知拨弄什么叮叮当当的东西,然后又坐下。

“这么说可不对,”他说,“我并没有把这当成勒索,给你钱也不是要封你的口。这点儿钱怎么够?现在经济不景气,大家都辛苦,你冒了额外的险,我想给你额外的补偿。也有可能茱莉亚跟这件事根本没关系,这样照片留在现场的事就说得通了。古德温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可是一旦事情闹大,把我给扯进去,总部一定会把我撤掉。我们这行对这种事很敏感,而且近几年生意并不好做,他们巴不得找机会把我拉下马。”

“那是两码事,”我说,“我问你,你是不是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了?”

他盯着地板:“没有,有些事我没讲。本来我觉得并不要紧,现在讲出来又很伤感情。几天前,就是我在市中心碰到古德温之后,银行打电话通知我说有一位兰斯洛特·古德温先生想兑现一张一千美元茱莉亚·梅尔顿开的支票。我说梅尔顿太太人不在城里,不过我跟古德温先生很熟,只要都合规定,他的身份也得到确证,我没有理由不让他兑现。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不可能多说什么。我想银行后来大概让他兑现了吧,我不知道。”

“我以为古德温有钱。”

梅尔顿不自然地耸耸肩。

“敲诈女人的家伙,嗯?诈取支票,简直愚蠢!我会继续陪你一起玩,梅尔顿。我最讨厌看那些像食尸鬼似的新闻记者到城里乱编故事。不过,只要他们一查到你身上,我就退出——如果我能全身而退。”

他第一次笑了。“我现在就给你那五百块。”他说。

“不急。让我先找到她,等我找到她,我就收下那五百,其他的都一笔勾销。”

“你会发现我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他说。

“我需要一张字条给那个住在小鹿湖的海恩斯,我要进你的木屋看看。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我装作从来没去过切维切斯。”

他点点头,站起来,走到一张桌子前面,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张俱乐部用的便笺纸。

致小鹿湖威廉姆·海恩斯先生:

亲爱的比尔,请准许持此信者,约翰·达尔马斯先生,视察我的木屋,并尽可能协助他照管该产业。

霍华德·梅尔顿

我把那张字条折起来,和我这几天收集到的东西放在一起。梅尔顿伸出一只手放在我肩上。“我绝对不会忘记这件事的,”他说,“你现在就去?”

“是啊。”

“你觉得会发现什么?”

“没什么。不过,如果不从事发地点开始查起,我岂不太外行了?”

“那是当然。海恩斯是个好人,不过有点粗鲁。他有个漂亮的金发老婆,他是妻管严。祝你好运。”

我们握了握手,他的手黏湿得像条腌鱼。

3.假腿男人

我没用两个小时就到了圣贝纳迪诺。这里的天气居然和洛杉矶一样凉爽,但是不像洛杉矶那么黏湿。我带了一杯咖啡。买了一品脱裸麦威士忌,加满油箱,开始爬坡。一路开到泡沫泉。一直阴霾的天气,这时突然变得干爽晴亮起来,微凉的风从峡谷中吹来。我终于抵达大坝,鸟瞰蔚蓝而平静的普马湖。湖面上有慢慢划行的独木舟,有小船和快艇——嚣张地把水面搅乱。那些花了两块冤枉钱买钓鱼许可证的人,在这余波荡漾的湖水中,恐怕连一毛钱的鱼都钓不到。

公路从水坝处岔成两条路,我驶入前往南岸的那条。路面沿着大块堆叠的花岗岩盘旋而上。高一百英尺的黄松耸入明澈的蓝天,空地上长着鲜绿色的石兰,点缀着过季残败的野鸢尾花,紫色与白色的羽扁豆、喇叭花和火焰草。路面降到与湖面同高,我开始经过一片片营地和一群群穿着短裤的女孩,她们有的骑自行车或者小摩托车,有的在公路上散步,还有人干脆就坐在树下,展示她们的大腿。我看到的肉之多,足够开个牧场。

霍华德·梅尔顿告诉我,开到离普马角还差一英里的红土路时,要转弯驶离湖边。浇了沥青的红土路像条破旧的丝带,延伸至山丘。山坡上散落着一栋栋小木屋。很快,柏油路面就不见了。再开一段,一条窄泥路从右方延伸出去,路口的标志写着“私人道路。通往小鹿湖。闲人勿进”。我继续往里面开,在裸露的巨岩周围绕行,穿过一条小瀑布、黄松林、黑橡树和无边的寂静。一只松鼠坐在树枝上,把新摘下的松果剥成碎片,碎皮像洒五彩碎纸似的飘下树来。它吱吱骂了我几声,用一只爪子愤怒地敲击松果。

窄路在一个巨大的树桩旁突然急转弯,眼前出现一道用五条横木搭成的大门,门上横着另一块告示牌:“私人领地,禁止入内。”

我下了车,打开大门,把车开进去,再下车把门关上。我沿着蜿蜒的小路穿过树丛,又开了两百码左右。眼前突然出现一个椭圆形的小湖,它躺在树林、石堆与野草深处,宛如被卷起的叶子包住的一颗露珠。靠近我这边有一道黄色的混凝土水坝,顶端用绳索拉了条扶手,侧边矗立着一座老旧的风车。风车旁边有一栋小木屋,用没有剥掉树皮的本地木材搭建。屋顶有两根内侧贴着金属薄板的烟囱,其中一根正吐着一缕青烟。不远处传来斧子劈木头的闷击声。

越过湖面,在靠近湖滨的地方有栋大木屋,和两栋稍小一些的木屋,三栋木屋距离很远,如果开车得绕一大段路,而从水坝上可以抄近道过去。水坝对面的最尽头有个看起来像码头的东西,和一个小棚子。棚子上有块扭曲的木牌:“奇客营地。”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所以沿着小径走到那栋小木屋前,在门上重重敲了几下。

斧头声停了,屋后一个男人嚷了一声,我挑了一块大石头坐下,卷好一根香烟,但没点燃。小木屋的主人手持斧头从屋侧绕到屋前。他个子不高,体型结实,胡子拉碴,棕色的眼睛,目光坚定,蓬松卷发。他身穿一条蓝色牛仔裤,蓝衬衫领子敞开,脖子以下肌肉线条明显。他走起路来好像右脚每次都会往前踢一下,从身体往外划一道浅浅的弧线。他慢慢走到我面前,厚嘴唇上叼着一根香烟,说话时带着城里人的口音。

“什么事?”

“海恩斯先生?”

“没错。”

“我有张便条要给你。”我把便笺掏出来递给他,他把斧头丢到一边,眯着眼睛读那张字条,然后转身走进屋里,出来的时候脸上挂着眼镜,边走边读着。

“噢,”他说,“是老板写的。”他又仔细看了一下:“达尔马斯先生是吧?我是比尔·海恩斯,幸会。”我们握了握手,他的手像把铁锨。

“你想四处瞧瞧,看看梅尔顿的木屋?怎么回事?他不是想卖吧?”

我点了烟,把火柴弹进湖里。“这里有很多东西他用不着。”我说。

“土地还讲得过去,可是木屋……”

“他要我随便看看。他说那栋木屋很漂亮。”

他指了指远处:“就是那栋大的。抛光的红木外墙,做过防水处理,内面用的没去节痂的松木,合成木瓦屋顶,石头地基,还有前后阳台、浴室、淋浴器、厕所,后山上有自己的天然泉水蓄水池。要我说,那真是一栋很棒的木屋。”

我看了看那栋木屋,但更仔细地观察了比尔·海恩斯。他的脸上写满风霜,眼神闪烁,眼睛下面挂着眼袋。

“你现在就想过去吗?我去拿钥匙。”

“开这么久的车我有点累了,这时候要能喝口酒就再好不过了,海恩斯。”

他对此颇感兴趣,却摇摇头说:“很抱歉,达尔马斯先生,我刚喝完一夸脱。”他舔舔厚嘴唇,冲我笑了笑。

“那架风车是干什么用的?”

“电影道具。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来这里拍电影,后头还搭了一个景。《爱在松林里》就是在这里拍的。其他的景都拆了,我听说那部片子票房很差。”

“是吗?你愿不愿意跟我喝一杯?”我把我那一小瓶裸麦威士忌掏出来。

“这我可从来不会拒绝。等一下,我去拿杯子。”

“海恩斯太太不在家?”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冷淡。“不在。”他缓缓地说,“怎么了?”

“喝酒啊。”

他放松下来,不过还是愣了片刻,然后才转过身去,踢着他那条僵硬的腿走进木屋。等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两只别人用来装高级乳酪的小杯子。我打开酒瓶倒满两杯。我们俩握着自己的酒杯坐下,海恩斯的右腿几乎直直地往前伸,右脚稍稍朝外歪着。

“在法国伤的,”他说完便喝了一口,“假腿老海恩斯。不过它替我弄到一笔抚恤金,而且也不妨碍床上的事。我敬罪恶一杯。”说罢便把酒一饮而尽。

我们把酒杯放下,看着一只冠蓝鸦在一棵大松树的树梢间左蹦右跳,仿佛一个快步跑上楼梯的人。

“这里真凉快,可惜就是寂寞,”海恩斯说,“太他妈的寂寞了。”他用眼角瞄我,他有心事。

“有些人喜欢。”我伸手去拿酒杯。

“我不行。我就是因为这样才喝太多酒。晚上尤其难受。”

我什么话都没说。他把第二杯酒咕噜一口吞下,我把酒瓶递给他。他慢慢喝完第三杯,头歪向一边,不时舔舔嘴唇。

“有意思,你刚才居然会提到海恩斯太太不在家。”

“我只是想说,我们不该这么明目张胆地喝酒。”

“哦。你是梅尔顿的朋友?”

“我们认识,但不是很熟。”

海恩斯望着对面的那栋大木屋。

“那个贱人!”他突然龇牙咧嘴起来,脸也扭曲了。

我盯着他瞧。“害我的贝丽尔跑了,那个臭婊子!”他恨恨地说,“连像这样一条腿的男人都不放过。非要灌醉我,让我忘了家里还有个别的男人求之不得的可爱老婆。”

我等他说完,神经紧绷。

“活该!放那个骚货一个人在这儿。我才不需要住他的木屋,我爱住哪儿住哪儿。我有钱。战争抚恤金!”

“这地方不错,”我说,“再来一杯。”

他喝了酒,却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我。“这地方烂透了,”他吼道,“老婆跑了,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搞不好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他握紧铁打似的拳头。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松开拳头,又倒了半满的一杯酒。此刻我那瓶酒看起来已经见底了。他又一口把酒全吞下。

“我他妈的又不认识你,”他咆哮道,“管他呢!我在这里寂寞得要发疯了。我是个笨蛋……不!人非圣贤,是不是?她那个模样,跟贝丽尔一模一样。同样的身材,同样的头发,连走路都像。妈的,简直就是姐妹。就只有那么一点儿不一样……你懂我的意思吧。”他拿斜眼瞄我,醉醺醺的。

我抱以同情。

“我去那边烧垃圾,”他皱着眉头挥挥手臂,“她从后阳台出来,身上穿的睡衣薄得像玻璃纸做的。手里端着两杯酒,猛对我笑,勾引我。‘来一杯吧,比尔。’对,我喝了一坏。我他妈的喝了很多,接下来你也猜到了。”

“很多好男人都逃不过这一关。”

“放她一个人在这里,那个……他好在洛杉矶找乐子。结果贝丽尔就跑了,到这个星期五就要满两个礼拜了。”

我身体一僵,仿佛全身肌肉都在刹那间绷紧了似的。这个星期五满两个礼拜,那就是上周五,八月十二日,茱莉亚·梅尔顿太太启程去埃尔帕索的日子,也是她在山下的奥林匹亚饭店暂作休息的日子。

海恩斯把空酒杯放下,伸手往衬衫口袋里掏,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字条。我小心翼翼地展开,字是用铅笔写的:

我宁愿死也不想再跟你住在一起了,你这个负心的王八蛋。

贝丽尔

就这么简单。

“这可不是头一次,”海恩斯粗声笑道,“不过是我头一次被逮到。”他大笑,接着又皱起眉头。我把字条还给他,他塞回口袋里,扣上纽扣。“我告诉你这些干吗?”他对我吼道。

一只冠蓝鸦在数落一只啄木鸟,啄木鸟鹦鹉学舌般用同样的叫声回嘴。

“因为你寂寞,”我说,“不吐不快。再来一杯。这种事我不是没经历过。她离开你的那天下午,你不在家里?”

他把酒瓶夹在双腿之间,闷闷不乐地坐在那儿:“我们吵了一架,我开车到北岸去找一个朋友。我觉得自己连一只跳蚤都不如,需要喝两杯振作一下,就出门了。我喝了一肚子啤酒,回家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两点了。因为这条假腿,我车开得很慢。结果她已经跑了,只留下一张字条。”

“也就是上周五,对吧?到现在一直没有她的消息?”

可能是我计算得太精确了,他疑惑地看我一眼,但眼神很快又黯淡下去。他拿起酒瓶,生气地把酒灌进嘴里,然后对着太阳举高酒瓶,“哎,这瓶马上就喝光了。”他说,“她也跑了。”他猛地用大拇指指向湖对岸。

“也许她们吵了一架。”

“或许她们一起走的。”

他粗声笑道:“这位先生,你不知道我的小贝丽尔,她发起脾气来,简直跟只野猫一样。”

“听起来她们俩都像。海恩斯太太有没有车?那天你不是开走了你们的车吗?”

“我们有两辆福特,我那辆的油门和刹车都装在左边,这样我的那条好腿能使上。她把自己那辆开走了。”

我站起来走到湖边,把烟头丢进水里。湖水呈深蓝色,看起来很深,春天雨水丰沛,水位颇高,有一两处地方的水已经漫上水坝了。

我走回海恩斯身旁,他正把那瓶酒的最后几滴倒进喉咙里。“我得去买点酒,”他咕哝着说,“欠你一小瓶。你自己根本没喝。”

“我有很多酒,”我说,“等你准备好,我就过去看看那栋木屋。”

“现在就可以啊。我们走路绕过去。你不介意我跟你唠叨贝丽尔的事吧?”

“有时候男人总得找个人把心烦的事讲出来,”我说,“我们可以从水坝那儿过去,这样你可以不用走太多路。”

“没关系。我很能走,虽然看起来不怎么样。我已经有一个月没有沿着湖岸转转了。”他起身走进屋里,拿了一串钥匙出来,“咱们走吧。”

我们朝湖尽头的码头和小棚子走过去。有条小路贴着湖水,弯弯曲曲,绕开了巨大粗糙的花岗岩圆石。行车道在远处地势高的地方。海恩斯步伐缓慢,踢着他的右脚。他心情不好,靠多喝酒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路上几乎没开口说话。我们走到码头前,我先走上去,海恩斯跟在我后面,右脚在木板上发出很重的撞击声。我们走到码头尽头那个棚子前,靠着经历风吹日晒而变黑的绿栏杆。

“这里有没有鱼?”我问。

“当然有。虹鳟鱼,黑鲈鱼。我自己不太爱吃鱼,湖里的鱼快闹灾了吧。”

我把身子往前倾,探出头去看底下平静深邃的湖水。下方有个旋涡,一个绿色物体在码头下面移动。海恩斯也靠在我旁边往下看,双眼盯着水底。这道码头很牢固,水底下有一层地板,比码头本身还宽,看起来好像以前湖水水位比现在低很多,下面那层是停靠小船的地方。一条磨得很旧的绳索绑着一艘平底船,在水面上晃荡。

海恩斯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差点叫出声来。他的手指就像钢爪一样陷进我的肉里,我回头看他,他正低下头,像只海鸟似的拉长脖子往下瞧,脸突然发白,冷汗在脸上发光。我往水里看去。

在水底地板的边缘,有一个看起来像套在深色袖子里的人手似的东西,从水底的木板中间悠悠地伸出来挥了一下,然后又漂出视线。

海恩斯慢慢直起身,突然醒过神,露出恐惧之色。他一言不发地转身从我身边走开,沿着码头上岸,走到一堆岩石旁边,弯下腰,喘着粗气用力往上搬。他搬动了一块岩石,挺直厚实的背,双手把那块石头抱到齐胸位置。那块石头起码有一百磅重,他却抱着它步履平稳地走回码头,拖着他那条假腿,一直走到栏杆尽头处,把石头高高擎起,举过头顶,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露在蓝衬衫外的脖子上的肌肉鼓胀了起来。突然他嘴里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整个身躯用力往前倾,把那块巨石砸进水里。

石头溅起巨大的水花,把我们俩都淋湿了。它直落水底,砸到深埋在底下的木板上。一波波涟漪不断扩大,水面不断冒着泡泡,水底下模糊传来一声木板碎裂声。涟漪一直传到远处,我们眼底这片水域逐渐澄清,一块腐朽的木板突然浮出水面,然后又沉了下去,慢慢地漂走了。

水深处越来越清晰,水里有东西在移动,它慢慢往上升。一个长长的、黑黑的、扭曲的东西,一边往上浮,一边翻滚,然后冲出水面。我看到了被水泡透的黑色毛衣和一条长裤。我还看到了鞋子,鞋子边露出来的东西浮肿得不成形状。一缕金发在水中漂散开来。

然后那东西开始翻滚,一只手臂在水里摆动着,手臂末端的手完全不成样子。接着脸转向水面,一团浮肿的、软烂的灰肉,没有五官,没有眼睛,没有嘴巴。它曾经是张脸。海恩斯俯瞰那张脸,它的脖子下面闪着几颗曾经属于它的绿石头。海恩斯用右手紧紧抓住栏杆,指关节在粗糙的棕色皮肤下白得像雪。

“贝丽尔!”他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穿过一座山丘,穿过茂密树林,才传到我这里。

4.湖底女人

窗上贴着一张巨大的白色卡片,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留下廷奇菲尔德警长。窗后是一个柜台,堆了些落灰的文件夹。玻璃门上用黑漆写着:警察局局长/消防队队长/小城治安官/贸易事务所,请进。

进去之后,我发现这就是一间用松木木板搭建起来的小屋,角落里摆了一个圆肚暖炉,一张堆满纸的书桌,两把硬椅子,还有那个柜台。墙上挂了一张该地区地图、一份月历、一支温度计。书桌旁边的木板上用很大的字迹写满了电话号码。

一个男人坐在桌旁一张古董转椅上,往后靠着,一顶牛仔帽斜挂在后脑勺上,右脚旁边摆了一个大垃圾桶,两只光滑的大手自在地握着放在肚皮上,身上穿了一条用背带吊住的咖啡色长裤,褪色的黄衬衫衬扣子一直扣到肥脖子下面,没打领带。他露出的头发是灰褐色的,除了两鬓有些斑白。左胸上佩戴着一颗星形勋章。他坐着时重心靠左,因为右屁股兜里插了一个皮枪套,里面有把大黑枪。

我靠上柜台,盯着他。他的耳朵很大,灰色眼睛显得很友善,看起来即使有小孩翻他的口袋他都不会生气。

“你是廷奇菲尔德先生?”

“正是。我就代表这里的法律——不过还得看这次选举。有两个不错的家伙跟我竞争,也许他们会赢。”他叹了口气。

“你的辖区包括小鹿湖吗?”

“哪里,小子?”

“小鹿湖,山后面。是你负责吗?”

“没错,应该由我管。我还是代理警长,可惜门上没地方写了。”他瞅了门一眼,眼里并没有不满的神色,“那里列出来的都由我负责。是梅尔顿的产业,对吧?出什么事了吗?”

“有个女人死在湖里了。”

“啊,这样啊。”他两手松开,抬起来挠挠耳朵,然后沉重地站起来。他是个高大而强壮的男人,他的肥胖都能让人心情愉悦。“你说她已经死了?是谁?”

“比尔·海恩斯的太太,贝丽尔。看起来像是自杀。她在水里泡了很久,样子很难看。她是在十天以前离开的,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发生的事。”

廷奇菲尔德对着垃圾桶弯下腰,把一大团嚼剩的烟草吐了进去。他抿了抿嘴唇,用手背使劲擦了一下。

“你是谁?”

“我叫约翰·达尔马斯,从洛杉矶来的。梅尔顿先生托我带张字条给海恩斯——让他带我看看产业。海恩斯和我徒步绕过湖岸,走上以前电影公司在那儿搭的一座小码头。我们看到水底下有东西,海恩斯丢了一块大石头进去,尸体就浮上来了。样子很难看。”

“海恩斯还在那里?”

“没错。他受到很大的打击,所以我才过来。”

“我不觉得奇怪。”廷奇菲尔德打开书桌里的一个抽屉,拿出满满一小瓶威士忌。他把酒瓶放进衬衫口袋里,再把扣子扣好。“我们去接孟席斯大夫,”他说,“还有保罗·卢米斯。”他冷静地从柜台尽头绕出来,整个情况对他来说还不如一只苍蝇讨厌。

我们走了出去。出门前他调整了一下挂在玻璃上的考勤卡——“下午六点回来”。他把门锁上,钻进一辆装了警笛、两盏探照灯、两盏琥珀色雾灯、一块红白相间防火板的车里,车子两侧还写了许多说明,我都懒得读。

“你在这里等一下,小子,我很快就回来。”

他在街心来个急转弯,上了去往小湖的路,然后在公交车站对面一栋框架建筑前停下来,走了进去。出来时他身边跟了一位瘦高个男子。车子慢慢转个弯驶回来,我开车跟在后面。我们穿过小镇,躲过那些穿热裤的女孩和穿游泳裤的男人,他们大多数上身赤裸,皮肤被晒成棕色。廷奇菲尔德猛按喇叭,但一直没开警笛。因为那么做会引来一串车跟上来。我们驶过灰暗的山丘,在一栋木屋前停下。廷奇菲尔德按按喇叭,大叫一声。一个穿连身工作服的男人开了门。

“上车,保罗。”

穿工作服的男人点点头,钻回木屋里,不一会儿头戴一顶猎人帽走出来。我们开回公路,沿着岔道,来到私家道路上的大门前。穿工作服的男人下车把门打开,等我们驶进去之后又把门关上。

等我们开到湖边时,小木屋的烟囱已经不再冒烟。我们一行人下了车。

孟席斯大夫是个蜡黄脸、瘦骨嶙峋的男人,眼睛突出,手指都被尼古丁染黄了。穿蓝色连身工作服、戴兽皮猎帽的男人大约三十岁,肤色黝黑,身手灵活,看起来一副没吃饱的样子。

我们走到湖畔,朝码头的方向望过去。比尔·海恩斯坐在码头上,全身赤裸,头埋在双手间,身旁多了一样东西。

“我们还可以再开一段路。”廷奇菲尔德说。于是我们又上车,继续开了一段,然后一行人走下码头。

那东西是个女人,面朝下躺在码头上,腋下绑了一截绳索。海恩斯的衣服堆在旁边,他那条木腿也躺在一边,腿上的皮革和金属闪闪发光。廷奇菲尔德一声不吭便从衬衫里掏出那瓶威士忌,打开瓶塞,递给海恩斯。

“喝个痛快,比尔。”他随意地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可怕味道,海恩斯似乎浑然不觉,廷奇菲尔德和孟席斯大夫似乎也没注意到。卢米斯从车上拿来一条毯子,往尸体上一盖,然后和我一起往后退去。

海恩斯对着酒瓶喝了几口,抬起头,目光呆滞。他把酒瓶夹在裸露的膝盖和断腿中间,开始讲话。他的声调呆板,眼睛没看任何人或东西,他慢慢地把告诉我的话又全都叙述了一遍。他说我走了以后,他去拿了绳子,脱光衣服,潜到水底把那东西捞了出来。讲完之后他便瞪着眼前的木板,一动不动,像座雕像。

廷奇菲尔德放了块烟草在嘴里,嚼了一会儿,然后他咬紧牙关,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把尸体翻了个身,好像怕它会在手里四分五裂似的。夕阳照在我在水底就注意到的那条绿松石项链上,上面的绿松石手工粗糙,没有光泽,像是皂石一样,用一条镀金链子串在了一起。

廷奇菲尔德挺直厚实的脊背,用一方黄褐色的手帕用力擤了擤鼻子:“你怎么说,大夫?”

孟席斯扯着嗓子,显得很不耐烦:“你他妈的要我说什么?”

“死亡原因和时间。”廷奇菲尔德温和地说。

“你别傻了,吉姆。”医生恶狠狠地说。

“什么都判断不出来,嗯?”

“就那玩意儿?老天!”

廷奇菲尔德叹口气,转向我:“你们第一次看到它是在哪里?”

我照实讲,他听的时候嘴皮子一动不动,目光一片空白,然后又开始嚼烟草。

“这个地方很奇怪,底下没有水流。如果有,应该会冲到水坝那边去。”

比尔·海恩斯单脚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跳到他衣服堆旁,把自己的假肢绑上。他穿衣服的动作极慢,有点生硬地在自己湿漉漉的身子上拉扯衬衫。他谁也没看,再次发话。

“她自己跳下去的。肯定是。游到木板底下,呛了水。可能卡住了。一定是这样,没有别的可能。”

“还有一种可能,比尔。”廷奇菲尔德盯着天空慢悠悠地说。

海恩斯在衬衫里一阵乱摸,掏出那张皱巴巴的字条交给廷奇菲尔德。这时大家心照不宣地一起从尸体旁边走开。廷奇菲尔德回头拿了他的威士忌,塞进衬衫里。他走到我们旁边,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张字条。

“上面没日期。你说这是两个星期以前的事?”

“到这个星期五正好两周。”

“她以前也离家出走过一次,对不对?”

“嗯,”海恩斯没有看他,“两年前。我喝醉了,跟野鸡过了一夜。”他撒野似的笑了起来。

警长平静地把那张字条再读一遍。“这是当时留下来的字条?”他问。

“我懂了,”海恩斯咆哮道,“我懂了。你不必在那儿含沙射影。”

“这张字条看起来有一段时日了。”廷奇菲尔德温和地说。

“我把它揣在衬衫里十天了。”海恩斯大吼,然后又大笑起来。

“什么事情那么好笑,比尔?”

“你有没有试过把一个人拖到六英尺深的水里?”

“从来没有过,比尔。”

“对一个只有一条腿的人来说,我的游泳技术算是不错,但还没好到那个程度!”

廷奇菲尔德叹了口气:“那并不重要,比尔。可以用绳子,可以在她身上绑块石头,甚至绑两块石头,头和脚各一块。等到她被卡进木板之后,可以把绳子割断。这些办法都可以。”

“当然,是我干的,”海恩斯说罢便哈哈大笑起来,“是我杀了贝丽尔。你抓我啊,你他妈……”

“我是打算拘留你,”廷奇菲尔德温和地说,“先进行调查,还不会起诉,比尔。很可能是你,这点不容争辩。但我并没有说一定是你干的,我只是说有可能是你干的。”

海恩斯振作起来的速度就跟他崩溃得一样迅速。

“有没有保险?”廷奇菲尔德盯着天空问。

海恩斯张开嘴巴:“五千块。完了,我死定了。好吧,我们走吧。”

廷奇菲尔德慢慢转过去对卢米斯说:“回木屋里去拿两条毯子过来,保罗。然后我们最好都坐下来喝点威士忌。”

卢米斯转身沿着湖滨小径往海恩斯的木屋走,剩下的人站在原地。海恩斯低头看自己棕色的粗手掌,把两个拳头握得死紧。他不发一言,突然挥出右拳,重重打在自己脸上。

“你——”他刺耳地低声说。

他的鼻子开始流血,身子一软。血往下流到他嘴唇上,又顺着嘴巴淌到下巴尖上,开始往下滴。

那个景象提醒了我一件事,我差点就忘了。

5.金踝链

天黑一小时后,我打电话到霍华德·梅尔顿在比弗利山庄上的家里。电话公司的小木屋办公室离普马角的大街大概有半个街区的距离,几乎听不见射击场里点二二的噪音,也几乎听不见滑雪人联欢会的闹声、时髦跑车的喇叭声和印第安旅馆餐厅里传出的跑调乡村音乐。

接线员找到他之后,叫我进经理办公室去接听。我走进去把门关上,在一张小桌子旁坐下,拿起电话。

“在那儿有什么发现?”梅尔顿问。他的声音带点醉意,大约喝了三杯鸡尾酒。

“没有我预期的发现。不过这里的新发现你一定不会喜欢。想听我直说,还是美化包装一下?”

我听到他在咳嗽,但听不见他房间里任何别的声音。“你直说吧。”他平静地说。

“比尔·海恩斯声称你老婆曾经勾引过他,而且成功了。在她离开那天早上他们一起喝醉了。之后海恩斯和他老婆吵了一架,然后他跑到普马湖北岸又去醉了一场,直到凌晨两点才回家。我现在讲的都是他的原话,你懂吧。”

我等着。最后梅尔顿终于开口说:“我听到了,继续说,达尔马斯。”他的声音平淡得像屋顶上的石砖。

“他回家的时候,两个女人都离开了。他老婆贝丽尔留了一张字条,说她宁愿死掉也不要再跟他这个负心汉住在一起。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没再见到她,直到今天。”

梅尔顿又咳了一声,振聋发聩。这时电话线突然传来嗡嗡声,一位接线员插进来,我叫她别打岔。过了一阵,梅尔顿说:“海恩斯跟你这个陌生人讲了这么多?”

“我身上带了酒。他喜欢喝两杯,而且正闷得发慌,需要找个人发泄,酒让他卸除了防线。另外,我刚才说他直到今天才看见他老婆,因为今天她从你那个小湖里被捞了出来。她变成什么样子我让你自己去猜吧。”

“我的老天!”梅尔顿大叫。

“她被夹在电影公司搭的那道码头的水底木板下面。警长吉姆·廷奇菲尔德也在现场,他可不喜欢那副模样。他扣下了海恩斯。我猜他们已经开下山去见圣贝纳迪诺的地方检察官,做验尸报告去了。”

“斯廷奇菲尔德认为是海恩斯杀的?”

“他认为有这个可能,不过他心里也许有别的想法。海恩斯表现得伤心欲绝,不过这个斯廷奇菲尔德可不是笨蛋,他对海恩斯可能比我了解得多。”

“他们搜查海恩斯的小木屋了吗?”

“我在的时候没有,或许后来会吧。”

“我知道了。”现在他听起来很疲倦,似乎有点儿精疲力竭。

“就快选举了,发生这么件案子对郡检方可是个大好机会,”我说,“可是对我们却很不利。如果我必须接受审讯,在庭上发誓,那我就得说出我真正的职业,这意味着我得说出我上山的目的,也就表示会把你给扯进来。”

“我好像已经被扯进去了,”梅尔顿平静地说,“如果我太太……”他突然忍不住咒骂了一句,然后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电话线路又开始出现杂音,好大一阵噼啪声,估计山间某处落雷,沿着电话线传了过来。

最后我说:“贝丽尔·海恩斯自己有一辆福特,不是比尔那辆。他的车踏板都在左边。贝丽尔那辆车不见了,而且我觉得那张字条看起来也不像遗书。”

“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在这件案子上,我好像总是被别的事情分心。我可能今晚会下山,我可以打电话去你家吗?”

“随时都可以,”他说,“我整晚都会在家,随时都可以打电话给我。我一点都不觉得海恩斯会是那种人。”

“可是你知道你太太有酒瘾,还让她一个人住在山上。”

“我的天,”他继续自说自话,仿佛没听见我说话似的,“居然去找个一条腿的男人……”

“这种话就别再提了,”我吼道,“这件事已经够难看了。再见。”

我挂断电话,走到外面的办公室,把那通电话的费用交给柜台小姐,然后走回大街,钻进我停在杂货店前的车里。那条街充斥着艳俗的霓虹灯、噪音和色彩。在山间干燥的空气中,每一种声音似乎都能传到一英里之外,我甚至可以听见一个街区外人们的谈话声。然后我又下了车,进杂货铺里又买了一小瓶酒,这才开车离去。

等我开到公路上,往小鹿湖岔路拐弯时,我把车停在路旁静静想了一会儿,然后才继续往山上梅尔顿的屋子开去。

这时那道挡在私家道路上的大门已经关上,并且落了锁。我把车停到路旁一堆灌木丛里,翻过那道门,蹑手蹑脚地沿着路边走进去,直到湖面的波光突然在我脚下浮现。海恩斯的小木屋一片漆黑,对岸那几栋木屋在山坡上只像是几抹阴影,水坝边上那具孤零零的老风车,此时看起来滑稽极了。我竖耳倾听,但什么都没听到,山里没有夜间活动的鸟儿。

我继续走到海恩斯的小木屋前,试着推了下门,锁了。我绕到后面,发现后门也上了锁。我像只猫绕着木屋窥探,推推其中一扇纱窗——也锁着。我停下来又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那扇窗关得不是很紧,木头在那么干的空气里会收缩。我用小刀在两道往内开的窗框之间拨了拨,可是行不通。我靠着墙,望着湖面,掏出酒瓶喝了一口。我喝完觉得自己胆子大了不少,于是把酒瓶放下,捡了一块大石头,朝窗框砸去,同时不砸碎玻璃。然后我双手往窗沿一撑,爬进木屋里。

一束光打在我脸上。

一个平静的声音说:“要是我就会在那里休息一下,小子。你一定累坏了。”

那束光把我钉在墙上好一会儿,接着一个开关咔啦响了一下,一盏灯亮起,手电筒灯光熄灭。廷奇菲尔德稳稳地坐在一张皮椅里,旁边是张桌子,一块有咖啡色穗边的大围巾从桌边垂下来。廷奇菲尔德身上穿着跟下午一样的衣服,但衬衫外加了一件咖啡色的毛料风衣。他的下巴正无声地嚼动着。

“那个电影公司替这里弄了两英里长的电线,”他若有所思地说,“对本地人来说挺好。除了闯空门之外,你打算做什么?”

我找了一张椅子坐下,环视屋内。这个小房间方方正正,摆了张双人床,一张破地毯,几件简单的家具。后方有一道敞开的门,门后可以看到炉灶。

“我本来有个想法,”我说,“可是从目前情况来看,似乎很糟。”

廷奇菲尔德点点头,用双眼仔细观察我,但眼神里并没有恶意,“我听到你的开车声,”他说,“我知道你从那条私家道路往这边走。不过你的脚步倒是轻得很,我都没听到。我对你很好奇。”

“为什么?”

“你左边胳肢窝下面不觉得沉吗,小子?”

我对他咧咧嘴。“我最好还是招了吧。”我说。

“你何必费那么大工夫把那扇窗子砸了?我是个宽容的人。我猜你带的那把六发式左轮手枪应该是合法的吧?”

我把手伸进口袋,掏出我的皮夹放在他厚实的膝头上。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来,对着灯光研究那张透明塑料膜后面贴有照片的执照,然后把皮夹还给我。

“我早觉得你对比尔·海恩斯有兴趣,”他说,“原来是私人侦探?你掩饰得很好。我也有点怀疑比尔,你想搜查这间木屋?”

“本来是有这个打算。”

“我不反对,不过实在没有必要,我已经彻底翻过一遍了。是谁雇你来的?”

“霍华德·梅尔顿。”

他的嘴巴默默地嚼了一阵:“我可以问他雇你做什么吗?”

“找他太太,她在两星期前跑了。”

廷奇菲尔德把牛仔帽摘下,揉揉灰褐色的头发,然后站起来打开门锁,敞开门。接着他又坐下,静静地看着我。

“他不愿意公开这件事,”我说,“怕受他太太的连累,丢了饭碗。”廷奇菲尔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黄色的灯光将他的一侧脸塑成了铜像。“跟酗酒和比尔·海恩斯那两件事都无关。”我补充道。

“这些都不能解释你为什么想搜比尔的木屋。”他温和地说。

“我就是个好管闲事的家伙。”

他动都没动,有那么一刻,他大概心里在判断我是不是在和他开玩笑,如果是,他又是否该在意。

他终于说:“你会不会对这个感兴趣?”他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团用报纸包住的东西,借着灯光在桌面上打开。我走过去,看到报纸里有一条细金链子,上面有把极小的锁。链子已经被剪刀整齐地剪断,但小锁并没有打开。链子很短,不超过四五英寸,锁也很小,没比链子大多少。链子和报纸上都有些白色粉末。

“你猜我是在哪里找到的?”廷奇菲尔德问。

我把手指沾湿,蘸了一些白色粉末,在指间搓了搓。“在一袋面粉里。那边的厨房。这是条足踝链。有些女人一直戴这种东西,从不摘下。把它剪断的人肯定没有钥匙。”

廷奇菲尔德友善地看着我。他往后一靠,用大手掌往一个膝头上一拍,对着松木天花板微微一笑。我卷了一根香烟,再度坐下。

廷奇菲尔德重新把报纸卷好,放回口袋里:“嗯,我想就是这样——除非你还想当着我的面再搜一次。”

“不必了。”我说。

“看来咱俩好像思路不一样。”

“海恩斯太太自己有车,比尔说的。是辆福特。”

“没错。蓝色的双门跑车。就停在下面不远处的路旁,藏在石堆里。”

“听起来不像是蓄意谋杀。”

“我并不认为这是有预谋的。八成是临时起意。她可能是被掐死的,他那双手力气很大。他得想办法把尸体处理掉,那是他能想出来的最好办法。对一个戴假肢的人来说,他处理得还真漂亮。”

“从对车的处理来看更像是自杀,”我说,“计划好的自杀。这样的自杀案例不是没有过,有些人故意布局,来陷害他们仇视的人。她不会开太远,因为她还得走回来。”

廷奇菲尔德说:“比尔也不可能开太远。要他开那辆车一定很不顺手,他用惯了左脚。”

“他在我们发现贝丽尔之前就把那张字条给我看了,”我说,“而且是我先走上码头的。”

“你和我会统一意见的。咱们静观其变。其实比尔心地不错,只不过我觉得这些退伍军人给了自己太多特权。有些家伙不过在前线待了三个星期,就表现得跟受过九次伤一样。比尔对我找到的这条金链子一定有特殊的感情。”

他站起来往门边走,把一口烟草吐到了外面的黑暗中。“我已经是六十二岁的人了,”他回过头来说,“我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做各种各样的傻事。我敢说穿着衣服,跳进这么一个冷冰冰的湖里,拼命游到那块木板下面去找死,未免也太滑稽了。话说回来,我把所有秘密都告诉了你,你却什么都没对我说。以前我为了比尔喝醉以后家暴的事儿就口头警告过他好几次,如果陪审团知道这些的话,对他可不太有利。万一贝丽尔以前脚上真的戴了条链子,那他肯定得要去北边新盖好的毒气室体验体验了。你和我干脆回家算了,小子。”

我站起身。

“还有,在公路上别抽烟,”他补充道,“在这里这么做是违法的。”

我把没点燃的那根香烟放回口袋里,步入屋外的夜色中。廷奇菲尔德把灯熄灭,锁上木屋的门,把钥匙揣进衣兜:“你住在哪里,小子?”

“我要下山去圣贝纳迪诺的奥林匹亚饭店。”

“那地方不错,不过气候可比不上我们这里,太热了。”

“我喜欢炎热。”我说。

我们走回路上,廷奇菲尔德往右转:“我的车停在湖尽头。我就在这儿跟你说晚安了,小子。”

“晚安,警长。我觉得不是海恩斯谋杀了她。”

他已经往前走了,并没有回头。“咱们走着瞧吧。”他平静地说。

我走回大门处,翻了过去,找到自己的车,顺着那条途经瀑布的窄路往回开。在和公路相交的路口,我朝西往水坝和峡谷的方向开去。

路上我确定了一件事,如果普马湖附近的居民不继续选廷奇菲尔德当警长,那他们可就大错特错了。

6.梅尔顿加大赌注

等到我开到山脚下,把车停在奥林匹亚饭店前呈对角线分布的停车位时,已经十点半了。我从后备厢中拉出旅行提包,才走了大约四步,就有一位穿着长裤、白衬衫、打黑色领结的黑人门童把行李从我手里抢了过去。

值班的柜台接待员是个糊涂蛋,对我毫无兴趣。我在住客登记卡上签了名。

门童和我搭乘一部四英尺见方的电梯上到二楼,在走廊里转了好几个弯,越走越热。然后他打开一扇门,领我走进一个狭小的房间,里面只有一扇窗,对着一道通风口。

那位门童又高又瘦,脸色发黄,态度冷淡得像一片冻鸡肉,嚼着口香糖。他把我的包放在椅子上,打开窗子,站在那儿看我。他眼睛的颜色就像一杯开水。

“替我们要点姜汁汽水,两个玻璃杯,加上冰块吧。”我说。

“我们?”

“没错,如果你也喝点酒的话。”

“十一点过后我大概可以冒个险。”

“现在是十点三十九分,”我说,“如果我给你一毛钱,你会不会说‘我真感谢你’?”

他咧咧嘴,齿龈咂得啧啧响。

他走出去,没把门关上。我脱掉外套,解开枪套,枪套在我皮肤上压出了一个印子。我摘掉领带,脱下衬衫、背心,在房里踱方步,吹着从门外进来的过堂风,那风有股热铁的味道。房间小得可怜,我侧身挤进浴室,往自己身上淋了些冷水,这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这时那位懒洋洋的高个子门童手里端着盘子回来了。他把门关上,我把我的酒瓶拿出来。他调了两杯酒,我们各喝各的。汗从我脖子往下流到脊梁骨上,不过我还是觉得舒服多了。我抱着自己的酒杯坐在床上,看着那位门童。

“你能待多久?”

“干什么?”

“回忆。”

“我的记性最差了。”

“我有钱要花,”我说,“不过我花钱的方式很古怪。”我从外套里掏出皮夹,把钞票一张张铺在床上。

“对不起,”那门童说,“你是警察?”

“私人侦探。”

“那我感兴趣。这种酒可以让我脑袋灵活很多。”

我给他一张一美元钞票:“试试这个。我可以叫你德克萨斯小子吗?”

“你猜得可真准。”他懒洋洋地说,一面把那张钞票利落地塞进裤兜里。

“八月十二日星期五下午你在哪里?”

他喝了一口酒,回忆了一番,很轻柔地摇摇杯里的冰块,又喝了一口。“在这里。四点到十二点的班。”他终于作了回答。

“一位叫乔治·阿特金斯的太太那天在这儿登记入住,她身材娇小苗条,是个漂亮的金发女人。她一直待到晚班火车开车的时候。她把她的车停在饭店车库,我相信现在那辆车还停在这里。我要找给她办登记入住的那个人,找到的话再给你一美元。”我把一美元从床上的钞票堆里抽出来,单独放在一边。

“我真感谢你。”那门童说罢咧嘴一笑。他把酒喝完,走出去,平静地把门带上。我喝完我那杯,又调了一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墙上的电话终于响了。我侧身挤进浴室门和床之间的一个小空间里,拿起话筒。

“是桑尼。今晚八点下班。我想应该找得到他。”

“要等多久?”

“你要他过来?”

“没错。”

“半个小时——如果他在家的话。另一个伙计帮她退的房,叫莱斯,他现在人在这儿。”

“好,带他上来。”

我喝完第二杯酒,觉得在冰块融化以前调好第三杯是不错的选择。敲门声响起时我正在搅那杯酒。我打开门,看见一个红发绿眼、瘦长脸的男人,他长了一张女人似的薄嘴。

“喝点?”

“当然。”他说完便替自己倒了一大杯,又加了一点点姜汁。然后他拿起那杯酒一饮而尽,在两片嘴唇间塞了根香烟,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火柴,还没拿稳就已经把火柴划燃了。他吐出一口烟,用手扇了扇,然后冷淡地看着我。我注意到他口袋上绣的不是号码,而是“领班”两个字。

“谢谢,”我说,“这样就行。”

“嗯?”他的嘴巴很不悦地撇了一下。

“出去吧。”

“你不是想见我吗。”他吼道。

“你是夜班组的领班?”

“正是。”

“我想请你喝杯酒,赏你一块钱。嗯,谢谢你跑一趟。”

他接过一元钞票,站在那儿,一缕烟从鼻孔里飘出来,眼睛瞪得像颗珠子,一副恶狠狠的模样。然后他转个身,快速而僵硬地耸耸肩,无声无息地走出房间。

十分钟之后,又有人来敲门,敲得很轻。开门后,那位瘦高的小子站在门外咧嘴笑。我退开,他轻轻钻进屋里,站到床旁边,嘴角还挂着那个笑容。

“你不喜欢莱斯?”

“对。他满意吗?”

“大概吧。领班就是那个样儿,你也知道,无利不起早。其实你可以叫我莱斯,达尔马斯先生。”

“那么是你给他结的账。”

“如果她的名字叫乔治·阿特金斯太太,那就不是。”

我把茱莉亚的照片从口袋里掏出来拿给他看。他仔细端详了很久。“是长得很像,”他说,“她给了我五毛钱。在这种小镇上,这么多小费足以令人印象深刻。霍华德·梅尔顿太太才是她的名字。现在大家都在谈论她的车。我们这儿的人可能都太无聊了。”

“嗯。她离开这里之后去了哪里?”

“她搭出租车去车站了。你的酒可真好,达尔马斯先生。”

“抱歉,请随便喝。”等他倒完酒之后,我继续问,“还记得别的吗?她有没有访客?”

“没有,先生。不过我记得一件事,大厅里曾有位男士找她说话,是个又高又帅的家伙,她似乎见到他不怎么高兴。”

“噢。”我把口袋里的另一张照片也掏出来给他看,他又仔细端详了一阵子。

“这张看起来不太像她,不过我确信这位就是我提到的那位男士。”

“噢。”

他又把两张照片拿起来,并排摆在一起看,神情有点迷惑:“没错,先生,就是他。”

“你真是乐于助人,”我说,“什么都记起来了,对不对?”

“我不懂你的意思,先生。”

“再来一杯嘛,我欠你四块钱,总共加起来是五块。你的话可不值这些钱。你们这些门童总想贪多。”

他拿起一小杯,用手端正,蜡黄的脸皱起来。“我尽力了,”他严肃地说,然后把酒喝完,轻轻地放下杯子,走到门边,“你可以留着你的臭钱,”他从裤兜里掏出那张一元钞票,扔到地板上,“去你妈的,你……”他轻声说。

他走了出去。

我也把那两张照片并排放在一起,皱着眉头研究。看了许久,脊柱突然感到一阵被冰冷的手指划过的凉意。我曾经有过同样的感觉,但只是短短一瞬间,我就把这种感觉抛在脑后。而这一次它来了就不肯走。

我走到小桌子前面,拿起一个信封,把一张五元钞票放进去封好,然后在外面写了“莱斯”两个字。我穿上衣服,把酒瓶揣在屁股兜里,拎起行李,离开那个房间。

到了楼下大厅,那个红发瘦长脸的门童立刻跑到我跟前,莱斯则待在一根柱子后面,双臂抱在胸前,一言不发。我走到柜台前要结账。

“有什么问题吗,先生?”柜员一脸疑惑。

我付了账,走到外面停车场,然后又转过身走回柜台。我把那个装了五元钞票的信封交给那位前台:“把这个交给那个从德州来的莱斯。他有点生我的气,不过很快就会没事的。”

我在半夜两点开到格兰岱尔,到处找可以打电话的地方,结果找到一个通宵营业的车库。

我把所有零钱都掏出来,拨给接线员,得到了梅尔顿在比弗利山庄的号码。电话终于接通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什么睡意。

“很抱歉,这么晚打电话给你,”我说,“不过是你叫我打的。我一路追踪梅尔顿太太留下的线索,追到了圣贝纳迪诺和那里的车站。”

“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他不高兴地说。

“能确定一下总是比较好。他们已经搜过海恩斯的木屋,没发现什么。如果你认为他知道梅尔顿太太的去向……”

“我不知道我现在应该怎么想,”他尖锐地打断我的话,“我只是在你告诉我那个消息之后,觉得你们应该去搜搜那个地方。你要向我报告的就是这些?”

“不,”我迟疑了一下,“我做了个噩梦。我今天早上梦到切斯特路的那栋房子里,有个女人用的皮包在一把椅子上。那里树荫浓郁,屋里很暗,我忘了把它带走。”

“什么颜色的皮包?”他的声音跟贝壳一样坚硬。

“深蓝色,也可能是黑色。屋里光线太暗了。”

“你最好回去拿。”他说道。

“为什么?”

“我付你五百美元就是让你去做这些事的。”

“就算我收了五百块,我该做的事也有个限度,何况我现在还没拿到钱。”

他骂了几句脏话。“听着,朋友,我欠你很多,可是这件事得靠你,你不能让我失望。”

“现在那栋房子的前院可能围满了警察,也可能还是安静得像墓地一样。不论是哪种情况,我都不喜欢。我受够了那栋房子。”

电话那头的梅尔顿一阵沉默。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火上浇油:“还有,我猜你本来就知道你太太在哪里,梅尔顿。古德温那天在圣贝纳迪诺的饭店里碰到她。几天前他拿到一张她的支票。你在街上遇到古德温,间接帮他兑现了那张支票。你本来就知道她在哪儿。我猜你雇用我的目的只是为了收集她留下的线索,确保一切都没问题。”

他那头是更长时间的沉默。等他再开口时,声音变得轻柔起来:“你赢了,达尔马斯。没错,那张支票的确是勒索。可是我并不知道她人在哪里,这件事我没有骗你。至于那个皮包,你一定要去拿回来。你觉得七百五十美元够吗?”

“好多了。我什么时候去拿?”

“今天晚上。你收支票吗?天亮以前我只有八十块现金。”

我迟疑了一下,但面部感觉告诉我,自己正在咧嘴笑。“好吧,”我终于说,“成交。除非那里围了一大堆警察,否则我会把皮包拿出来。”

“现在你在哪里?”他高兴得快要吹口哨了。

“奥苏萨。大概一个小时能到。”我撒了一个谎。

“快点,”他说,“你会发现我是个合作的好伙伴,而且你已经陷得很深了,我的朋友。”

“我早就习惯了。”说完我就挂断了电话。

7.两只替罪羊

我驶回切维切斯大道,一路开到切斯特路,然后熄了车灯拐进去。我迅速转过弯,开向古德温家对面那栋新房子。那栋房子附近没有动静,前面没停车,我看不出任何有人在监视的迹象。我必须冒这个险,就像我以前做过的其他更危险的事那样。

我开进车道,下车把没上锁的车库卷门拉起来,把车停进去,然后再把门拉下来。我蹑足穿过街道,仿佛后面有印第安人追杀似的。我用古德温家后院的那些树作掩护,躲在最大那棵后面,往地下一坐,请自己喝一小口裸麦威士忌。

时间慢慢过去,像死人的脚步。我知道过会儿会有人来,但不知还要等多久。结果,这个人来得比我预料要快得多。

大约十五分钟之后,一辆车从切斯特小径上开进来,我在屋侧的树隙间瞄到了车子的反光。车灯没亮,不错。它就停在附近,车门被轻轻关上。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在屋子一角移动。他很娇小,比梅尔顿矮一英尺。梅尔顿不可能这么快就从比弗利山庄开车过来。

那个人影来到后门,打开门,然后便消失在门后更深的一片黑暗里,后门随之无声无息地关上了。我站起身,蹑手蹑脚地穿过湿软的草地,悄悄踏上古德温先生家的阳台,从那儿潜入厨房。我先站在原地不动,竖起耳朵仔细听,没有声音,身后也没有灯光。我从腋下掏出手枪,紧紧夹着枪柄,大气也不敢出。接下来发生了件有意思的事,通往餐厅的双推门底下突然透出一道光。那个人影居然开灯了,真是莽撞!我穿过厨房,把门推开后,就没再管我。灯光从客厅拱门外洒进餐厅。我没多想就朝客厅走去,太大意了。我穿过拱门。

一个声音在我手肘边响起:“把枪放下,继续往前走。”

我看了她一眼。娇小,算得上漂亮。她的枪稳稳地指着我。

“你不太聪明,”她说,“对不对?”

我把手松开,让枪落地,再往前走四步,然后转过身来。

“对。”我说。

那女人没再开口,从我身旁走开,绕了一小圈,没管那把躺在地上的枪。她直到正对着我才停下来。我看看她后面那把摆在角落里和脚凳配套的椅子,白色麂皮拖鞋依然躺在脚凳上,兰斯洛特·古德温先生仍随意地坐在椅子上,左手依旧靠着宽厚的缎面扶手,右手垂向地面,旁边便是那把小枪。最后一滴血凝固在他下巴上,看起来又黑又硬、永不消失。他的脸现在有点像蜡像。

我再看那女人一眼。她穿了一条精致的蓝长裤,双排扣外套,戴一顶往上翘的小帽,头发很长,发梢卷曲,头发染成暗红色,在阴影里微微发着蓝光。匆忙之中涂抹的胭脂擦得太厚了。她用枪指着我的同时,对我微笑,这可不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笑容。

我说:“晚安,梅尔顿太太。看来你的枪不少呢。”

“坐到你后面那把椅子上,双手合拢放在脖子后面,不准乱动。这很重要,你别大意了。”她一笑,牙齿和牙龈都露了出来。

我照她的指示做。微笑从她脸上退去。虽然这张脸模样不错,此刻却显得格外严肃。“等一下,”她说,“这件事也很重要,或许你猜得到它有多重要吧。”

“这个房间有死亡的气味,”我说,“我猜这也很重要。”

“你乖乖等着。”

“本州已经不再吊死女人了,”我说,“不过两条人命比一条贵,贵很多!差不多贵十五年。你好好考虑。”

她没吭声,笃定地站在那儿,用枪对着我。这把枪比较大,但她显然并不觉得不顺手。她的耳朵忙着聆听远处的动静,几乎没听到我说的话。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的双臂开始发疼。

他终于来了。另一辆车静悄悄地从街上开进来,停下,车门静静关上。安静了一会儿,接着后门打开。他的脚步声很沉重。他穿过敞开的门,走进点了灯的房间,一声不响地站在那儿,环顾室内,脸上的眉头扭成一团。他先看看坐在椅子上的死人,再看看拿枪的女人,最后才看我。然后他走上前把我的枪捡起来,放进外套口袋里,再静静走到我面前,仿佛不认识我似的,绕到我身后,搜了我的口袋,把那两张照片和那封电报掏出来,这才从我身旁走开,到女人旁边站定。我放下双臂搓揉一番。他们俩一起静静看着我。

最后,他柔声说:“骗人,嗯?我先查了你的电话,发现其实是从格兰岱尔打来的,不是奥苏萨。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做,但我就是查了。然后我又打了个电话,对方告诉我这个房间里根本没留下什么皮包。说吧。”

“你要我说什么?”

“为什么要骗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很低沉、很冷酷,但理智的成分多过恶意。女人站在他旁边,握着枪,一动也没动。

“我冒了个险,”我说,“你也冒了个险来这里。我无法确定能否骗成功。这个主意,就是要让你立刻打电话问她关于皮包的事。她会知道根本没有皮包,所以你会明白我在耍花样。你一定会很想知道我在搞什么鬼。你应该有把握我并没有和警方合作,因为我一直知道你的行踪,要抓你一点都不难。我只是想把这位女士从黑暗里引出来而已。万一行不通,那我只好再想别的办法。”

女人哼了一声说:“我倒想知道当初你为什么会雇这个偷偷摸摸的家伙?”

他没理她,只用那双黑石头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我偏过头,冲他快速眨了眨眼睛,他的嘴巴立刻绷紧。女人没看见。她离这边太远了。

“你需要一只替罪羊,梅尔顿,”我说,“而且十万火急。”

他稍稍转身,好让自己略微背对那个女人。他的眼睛差点把我的脸给吃掉。他挑了下眉毛,微微点点头。

他做得很漂亮。他先在脸上摆个笑容,然后转过去面对她说:“咱们离开这里,找个安全的地方谈谈如何?”趁着她专心听他讲话,心里合计着他的提议时,他的一只大手猛地往她手腕一敲。她叫了一声,枪应声落地,然后她踉跄着往后退,握紧两只拳头,啐了他一口。

“拜托,聪明的话就自己坐下。”他干巴巴地说。

他弯下腰捡起她的枪,扔进另一个口袋里。然后他又笑了,这是一个无比自信的微笑。

他彻底忘了一件事,虽然我现在受制于人,却还是差点笑出声来。那女人往他身后的一把椅子上一坐,双手撑着头,若有所思。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梅尔顿开心地说,“我为什么需要一只替罪羊。”

“关于海恩斯的木屋,我在电话里对你撒了一个谎。有位很聪明的老警察,拿着筛子搜过那地方。他在面粉袋里发现一条金脚链,是用剪子剪断的。”

女人怪叫了一声,梅尔顿连看都懒得看她。她眼睛圆睁,认真地盯着我。

“他大概推测出来了,”我说,“也可能没有。他不知道梅尔顿太太在奥林匹亚饭店休息过,也不知道她在那儿遇见古德温。如果他知道,一定会豁然开朗。不过他身上没有照片,不能像我那样拿给那儿的门童看。帮梅尔顿太太退房的那位门童记得她一句话都没交代,就把车子留在那里,他也记得古德温,记得他曾经跟她讲过话。他说她吓了一跳。他不太确定照片上是不是梅尔顿太太,但是认得古德温。”

梅尔顿嘴巴微张,脸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牙齿开始打战。女人在他背后无声无息站起来,一寸寸往后退,退进房间没有光的地方。我没看她,梅尔顿似乎也没听到她移动的声音。

我说:“古德温跟踪她进城,她一定是搭巴士,或是租了辆车,因为她把另一辆留在圣贝纳迪诺了。他跟着她来到她的藏身处,但她并不知道。这可不容易,因为她的警惕性一定很高。然后他突然出现,她先是拖了他一段时间,用什么方法我不知道,而且他一定每分每秒都在监视她,因为她一直没能溜开。最后她实在拖不下去了,于是给了他那张支票,那只是预付款而已。他又回来伸手要钱,这次她彻底把他给解决了,就在那张椅子上。你并不知道,否则那天早上绝对不会让我过来。”

梅尔顿苦笑道:“没错,我并不知道。”他说:“难道这就是我需要替罪羊的原因?”

我摇摇头。“你好像故意听不懂,是不是?”我说,“我刚才说古德温认得梅尔顿太太,没什么新鲜的,对不对?古德温凭什么敲诈梅尔顿太太?他什么把柄都没有。他并不是敲诈梅尔顿太太,因为梅尔顿太太死了。她已经死了十一天了。今天她才从小鹿湖底浮上来,穿着贝丽尔·海恩斯的衣服。那才是你需要替罪羊的原因,而且你已经找到了,现在有两个在你掌控之中。”

在房间阴暗处的女人弯下腰捡起一个东西往前冲,边冲边喘着粗气。梅尔顿转过身,双手伸进口袋里掏摸,可是他犹豫得太久,眼睁睁看着她从古德温尸体手边捡起那把枪。这把枪就是他刚才忘记的东西。

“你……”她说。

他仍然不是很害怕,伸出双手,摆出要安抚她的姿势。“好,宝贝,我们照你的方法做。”他柔声说。他的手臂很长,此刻已经可以搂到她。刚才她握枪的时候他试过一次,现在他想再试一次。他快速朝她靠过去,大手一挥。我伸出一只脚,想去绊他的腿。但是我离他太远了。

“我当替罪羊正合适,对不对?”她说罢便往后退,枪响了三声。

他在中弹后还往她身上扑,结果重重落在她身上,两人一起摔向地板。她早应该想到这一点。他们扭打在一起,他庞大的身躯把她压在底下。她哀号一声,朝我伸出一只握枪的手臂,我用力把枪从她手里拍掉,然后抓住他的口袋,掏出我的枪,在离他们远一点的地方坐下来。我的脖子后面感觉一阵冰冷。坐下之后我把枪放在双膝上,就那么等着。

他伸出一只大手,抓住一张长椅的腿。握住木头的手开始泛白,身体弓起来,翻来翻去,女人又开始大叫。然后他往后翻,身体扭曲,手松开了椅子腿。手指慢慢舒展开,整个人瘫在地毯上。一阵临终喉鸣之后,便是一片死寂。

她从他身体下面挣扎着爬出来,站起身拼命喘气,怒目圆睁,像头野兽,然后无声无息地转身就跑。我没有动,任由她跑了。

我走过去,在这个四仰八叉横躺的高大男人身旁弯下腰,伸出一根指头紧紧贴上他颈侧探寻脉搏,耳朵也仔细听着。然后我慢慢直起身子,再仔细听了一会儿。没有警笛声,没有车声,没有声音!只有这房间里的一片死寂。我把枪塞回腋下,把灯熄了,打开前门,沿着院子里的步道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街上毫无动静,一辆大车停在消防栓旁的路肩上,就在古德温家前面的道路尽头。我穿过街道,走到那栋新房子前,把我的车从车库里开出来,关好车库,启程去普马湖。

8.留下警长廷奇菲尔德

那栋木屋矗立在一个低洼处,屋前挡着一片松树林。盖得像座仓库似的大车库旁叠了一堆木柴,车库门朝着清晨的阳光敞开,廷奇菲尔德的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条防滑小道通往前门,一缕烟从烟囱里往上冒。

廷奇菲尔德打开门,身上穿着老旧的灰色高领毛衣和卡其裤。刚刮过胡子的脸光滑得像个婴儿。

“是你啊,小子,快进来,”他平静地说,“原来你也一早就上工啦,昨晚没下山?”

我从他身边经过,走进木屋,在一张罩着用钩针编织的椅套的波士顿摇椅上坐下。我前后摇晃着,那把椅子发出让人舒服的吱嘎声。

“咖啡刚刚煮好,”廷奇菲尔德和蔼地说,“艾玛会替你加个盘子。你看起来好像累坏了,小子。”

“昨晚我下山了,”我说,“刚刚才开上山。昨天在湖里的不是贝丽尔·海恩斯。”

斯廷奇菲尔德说:“见鬼了。”

“你好像不是很惊讶。”我说道。

“我不容易惊讶,尤其是在还没吃早餐以前。”

“那是茱莉亚·梅尔顿,”我说,“她是被谋杀的,是霍华德·梅尔顿和贝丽尔·海恩斯一起下的手。他们让她穿上贝丽尔的衣服,把她拖到六英尺深的水底,塞到那些木板底下,好让她在水里泡个够,让别人再也认不出来。那两个女人都是金发,身材差不多,长得也很像。比尔说她们俩几乎可以当姐妹了。当然,不是孪生姐妹。”

“她们的确有点像,”廷奇菲尔德严肃地看着我说,然后提高嗓门叫道:“艾玛!”

一位穿印花洋装的粗壮女人打开里面的门走出来,她在过去曾是腰的位置系了一条巨大的围裙,一股咖啡和煎培根的香味夺门而出。

“艾玛,这是从洛杉矶来的私人侦探达尔马斯先生,替他加个盘子,我会把桌子从墙边拉出来一点。他现在又累又饿。”

胖女人对我点头微笑,在桌上摆好刀叉。

我们坐下吃培根、蛋、热松饼,喝大杯的咖啡。廷奇菲尔德一个人吃四人份,他太太却吃得跟鸟一样少,还不停像只鸟似的起来坐下,端更多食物上桌。

等我们终于吃完后,廷奇菲尔德太太收拾好桌子,在厨房里忙活。廷奇菲尔德切下一大块烟草,小心翼翼地塞进嘴里,我又回到那把波士顿摇椅上坐下。

“好了,”他说,“我现在可以听故事了。发现那条金链子以后我一直很不安心,因为它被藏在离湖那么近的地方。可是我这个人脑筋转得很慢,是什么事情让你觉得梅尔顿谋杀了他老婆?”

“因为贝丽尔·海恩斯还活着,只不过把头发染红了。”

我把我的故事一五一十告诉他,事无巨细,毫无隐瞒。他一直等我说完后才开口说话。

“你这次案子可真是办得漂亮,当然,有几次也算你走运,我们都得靠点运气。不过,其实你根本不需要插手,是不是?”

“没错。不过梅尔顿雇我来,把我当傻子耍。我这个人有点固执。”

“你觉得梅尔顿当初为什么要雇你?”

“他必须这么做。这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他需要有人正确辨认尸体。也许他希望时间更久一点,想等到尸体下葬,案子了结之后。不过他最后一定得做到这一点,否则就拿不到他老婆的钱。另外一个选择是等过几年,法院就会判定她合法死亡。当尸体得到辨认时,他必须证明自己曾经试图寻找她。如果他老婆真像他说的有偷窃癖,那他就有很好的理由不报警,而找私人侦探。无论如何,他必须采取行动。更何况,他身边还有来自古德温的威胁。本来他可能计划杀掉古德温,让我去顶罪,不过没想到贝丽尔早了一步,否则他绝不会让我去古德温家。

“事后——我也是傻,居然来这里之前没把古德温的死通知格兰岱尔警察局——他可能觉得可以用钱收买我。其实那桩谋杀案本身很简单,但是有一点他可能不知道,或是没想到。她大概是真的爱上了他。她出身卑微,又有个酗酒的老公,这样的女人的确容易为梅尔顿这种男人着迷。

“梅尔顿不可能想到尸体会在昨天就被发现,那纯属意外。但他会一直雇我办案,旁敲侧击,直到我们发现尸体为止。他知道海恩斯一定会变成头号嫌疑人,因为她留下的那张字条听起来并不像遗书。梅尔顿心里明白,自己的老婆和海恩斯在山上一定会搞在一起。

“他和贝丽尔一直在等待最好的时机,等到海恩斯跑到北岸喝个烂醉的那天晚上。贝丽尔一定在什么地方打了个电话给他,这你应该查得出来。他要是拼命开车,可以在三个小时之内开到山上,那时茱莉亚大概还在喝酒。梅尔顿把她敲昏,帮她换上贝丽尔的衣服,把她送进湖里。他人高马大,一个人就可以搞定,不会有什么困难。贝丽尔可能是负责替他把风,看守通往这片小木屋唯一的路,同时让他有机会把那条金链子藏在海恩斯的木屋里。然后他赶回城里,贝丽尔则穿上茱莉亚的衣服,拿了茱莉亚的行李箱,开她的车到圣贝纳迪诺的饭店。

“倒霉的是,她在饭店被古德温撞见,还必须跟他讲话。古德温看到她身上的衣服,用的行李,还有听到饭店的人称呼她梅尔顿太太,一定察觉出事有蹊跷。所以他一路跟踪她进城,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依我看来,梅尔顿安排她留下这条线索,说明了两点:第一,他打算等一段时间,等到尸体被指认,大家多半会认为那是贝丽尔·海恩斯,因为比尔说它是,而且还能顺理成章地栽赃比尔。

“另一点是,等到指认出尸体其实是茱莉亚·梅尔顿以后,贝丽尔留下来的那条假线索就会让人觉得其实是她和比尔一起下的手,目的是骗取自己的保险金。我觉得梅尔顿把那条金链藏在小木屋里是个大错误,他其实应该把它丢进湖里,找个什么螺丝绑起来,以后再假装无意把它钓上来。把东西藏在海恩斯的木屋里,然后问我是否搜查过他的屋子,实在是有些草率。不过谋杀总会有破绽。”

廷奇菲尔德把烟草送到另一边腮帮子里,走到门口往外吐。他两手背在身后,站在门口。

“他肯定会把所有罪过都推到贝丽尔头上,”他回过头来说,“不会让她有机会说太多话。你有没有想过这点?”

“当然有。等警方开始找她,报纸也开始大肆报道这件案子的时候,他就得做掉贝丽尔,制造自杀的假象。这样或许行得通。”

“你真不应该让那个女杀人犯逃走。还有其他几件你不该做的事,不过这一件比较严重。”

“这到底是谁的案子?”我吼道,“是你的?还是格兰岱尔警察局的?贝丽尔迟早会落网。她已经杀了两个人,下次再出手一定会有闪失。这些凶手的结局都一样。而且,还有很多证据有待发掘,这都是警方的工作,不是我的事。你不是想连任吗?对手不是两个年轻人吗?我专程赶回来可不是来呼吸新鲜空气的。”

他回头有点狡猾地盯着我:“我早就知道,你心里觉得廷奇菲尔德这个老头子心肠软,应该不会让你坐牢。”然后他哈哈大笑,用力拍了一下大腿。“留下警长廷奇菲尔德!”他对着窗外辽阔的山峦大喊一声。“你猜对了。通过这个案子,他们要是不选我,那真是傻子。咱们这就去办公室,打电话叫圣贝纳迪诺的检察官上山吧。”他叹了口气:“那个梅尔顿就是聪明过了头。”他说:“我喜欢头脑简单的人。”

“我也是,”我说,“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警方在加州至俄勒冈的公路上逮捕了贝丽尔·海恩斯,她开着一辆租来的车,想逃到南边的怀里卡去。公路巡警拦下她做例行的过境水果临检,可是她并不知道,结果掏出另一把枪来。她还带着茱莉亚·梅尔顿的行李,穿着她的衣服,带着她的支票簿,其中九张支票上有根据茱莉亚亲笔签名描摹的签名。古德温兑现的那一张后来也被证明是伪造的。

廷奇菲尔德和郡检察官替我到格兰岱尔警察局说情,不过我还是被他们收拾了一通。从“紫罗兰”麦基那里,我得到一块又大又多汁的桑葚蛋糕;从已过世的霍华德·梅尔顿那里,我得到了他给我的那笔五十美元预付金剩下的零钱。廷奇菲尔德在选举中大获全胜,如愿连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