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第一次见到拉里·巴特勒的时候,他醉倒在沙帝餐厅外一辆二手劳斯莱斯车里。车里还有一个金发女子,只要见过一次,她那双眼睛你就永远不会忘记。我帮她把拉里从驾驶座上劝下来,好让她开车。

我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没开劳斯莱斯,身边也没带金发女子,没有工作,畏畏缩缩,穿一套皱巴巴的西装。他还记得我,看来酒品不算太差。

我请他喝了很多杯酒,让他感觉好受些,还把身上一半的香烟给了他。从此我们时不时见个面。他的身份总是在变。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借给他钱。他长得很帅,身材魁梧,有一对奶牛似的眼睛,眼神里总流露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天真和诚实。反正干我这行的人,很少能见到这样的眼神。

好笑的是,他在禁酒令废止以前,曾经替一位黑社会大佬贩酒。他一直没混出什么名堂,过了一阵子我们就失去联络了。

后来突然有一天,我收到一张支票,他把所有欠我的钱都还清了,还告诉我现在他在赌场工作,达达尼拉俱乐部。他要我去找他,我知道他又回黑道混了。

我并没有去找他。不过,我打听到那个场子的主人是乔·马沙维,而乔·马沙维的老婆就是那次和拉里·巴特勒一起坐在劳斯莱斯里,长着那对让人过目不忘的眼睛的女人。但我还是没去。

后来,有一天大清早,我的床前站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就站在我和窗户中间。百叶窗已经被拉下,我大概就是被那个声音吵醒的。人影很高大,拿了一把枪。

我翻了个身,揉揉眼睛。

“好吧,”我不悦地说,“裤袋里有十二块钱,手表大概值二十七块,没别的了。”

那身影走到窗边,把百叶窗往上拉了一英寸,瞧了瞧下面的街道。等他转过身来,我认出原来是拉里·巴特勒。

他皱着眉,神色疲惫,胡子没刮,身上还穿着晚宴服,外面套着一件双排扣大衣,领口上插了一枝枯萎的短柄玫瑰。

他坐下,手握枪放在膝上好一会儿,然后才皱着眉把枪放下,仿佛不明白枪怎么会到自己手里似的。

“你得开车送我去柏都,”他说,“我必须得出城。我上了他们的黑名单。”

“好,”我说,“告诉我怎么回事。”

我坐起来,用脚趾蹭了蹭地毯,点燃一根烟。刚刚五点三十分。

“我用一片塑料把你的锁撬开了,”他说,“晚上你偶尔也该把门栓闩上。我不确定你的公寓是哪一间,又不想惊动整栋大楼。”

“下次你可以去查信箱,”我说,“不说这些了。你没喝醉吧?”

“我倒想,可是我得先离开这里。我只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的我不比从前,不中用了。你在报纸上看到奥玛拉失踪案了吧?”

“嗯。”

“还是听我说吧!如果我一直说话,就不会失控。我想他们应该没跟踪到这里。”

“喝一杯对咱俩都挺好,”我说,“威士忌在那边的桌上。”

他很快倒了两杯酒,递给我一杯。我把睡衣和拖鞋穿上。他喝酒的时候酒杯碰在牙齿上咔咔作响。

他把空酒杯放下,双手合握。

“我以前跟达德·奥玛拉很熟,我们经常一起在港口贩酒,甚至还追过同一个女人,梦娜。她后来嫁给了乔·马沙维。之后,达德娶了一个身价五百万的老婆,就是戴德·温斯洛将军那个离了婚、放荡不羁的女儿。”

“这些我都知道。”我说。

“嗯,你听我接着说。她是在一个地下酒吧里随便勾搭上他的,就跟吃自助餐选菜那样随便。可是他不喜欢那种生活,我猜他大概还经常跟梦娜见面。达德知道了乔·马沙维和赖什·耶格尔做赃车生意,然后他们就把他给做掉了。”

“妈的!”我说,“再来一杯。”

“不,你听我说就行。现在有两个问题:达德死掉的那天晚上,不,应该是报纸把这件事抖搂出来的那天晚上,梦娜·马沙维也失踪了。其实她根本没有失踪,他们把她藏在离约雷托两英里外产橘区的一个小破房子里。隔壁是一个叫阿特·哈克的恶棍开的赃车车库。我查得清清楚楚,我一路跟踪乔到那边的。”

“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问。

“我现在还喜欢她。我告诉你这么多,是因为以前你待我不薄。如果我哪天死了,或许你可以查出点儿名堂来。他们把她藏起来,是为了让别人觉得达德跟她私奔了。警察当然不傻,失踪案发生后他们去找过乔,可是没找到梦娜。这伙人要想让谁失踪的话,自有一套办法。”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从百叶窗缝里往外看。

“楼下停了一辆蓝色轿车,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说,“也可能不是,这种车到处都是。”

他又坐下,我没讲话。

“如果要去约雷托城外的车库,我们得从山麓大道往北第一条岔路开下去,你绝对不会走错。那里就只有那么一间车库和它隔壁的一栋房子。再往前走有一个制造氰化物的老工厂。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

“这是第一个问题,”我说,“第二个问题呢?”

“以前替赖什·耶格尔开车的那个小混混,两周前跑路了,逃到了东部。他身无分文,我借给了他五十美元。他告诉我达德·奥玛拉失踪的当晚,耶格尔去过温斯洛将军的宅邸。”

我瞪着他,“很有意思,拉里,可是这证明不了什么。我们不是还有个警察局吗?”

“对,还有,昨晚我喝醉了,跟耶格尔说了我知道的事,然后我就把达达尼拉俱乐部的工作给辞了。结果回家的时候,有人在我家外面对我放冷枪。我一路躲到你这里。你现在能不能开车送我去柏都?”

我站起来。现在是五月份,我却觉得冷。拉里·巴特勒看起来也很冷,虽然他穿了大衣。

“没问题,”我说,“不过你先放轻松,过一会儿再走比现在出发安全。你再喝一杯。你其实也不确定奥玛拉是否真是被他们杀的。”

“如果他发现了他们的赃车生意,而梦娜又是乔·马沙维的老婆,那他们肯定得把他宰掉。他们就是那种人!”

我站起来走向浴室,拉里又走到窗边。

“车还停在那儿,”他回过头来说,“你跟我坐在同一辆车里,可能会挨枪子儿。”

“那就太倒霉了。”我说。

“你是个好人,卡尔马迪。马上就要下雨了,我真不愿意死在雨里,你呢?”

“你可真啰唆。”我说完便走进浴室。

那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2

我在刮胡子的时候听到他在外面走动的声音,淋浴时就听不见了。等我出来时,他已经走了。我走到厨房门口往里瞧,他不在。我急忙抓起睡袍,往外面走廊看,他不在。只有一个送牛奶的人拿着金属托盘顺着后面的楼梯下楼,各家紧闭的房门边放着折叠好的新报纸。

“嘿!”我喊那个送奶工,“刚才是不是有个男的走出来,从你旁边经过?”

他靠着墙角转身看我,张开嘴正准备说话。他是个面貌清秀的男孩,牙齿又大又白。那两排漂亮的牙齿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听到枪响时,我正盯着那两排牙看。

枪声从不远也不近的地方传来。就在公寓大楼的后面,车库旁,或小巷里。先是两声快速闷重的枪响,然后是机关枪扫射声,一连五六发,足够让一个壮汉倒下。接着是车子引擎发动的怒吼声和疾驶而去的车轮声。

送牛奶的突然闭上嘴,好像上下牙突然锁死了一般。他瞪着圆眼睛,眼神空洞地盯着我。然后,他小心翼翼把牛奶瓶放在最高一层台阶上,往墙边靠去。

“听起来像枪声。”他说。

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之内,感觉却像过了半个钟头。我回房里胡乱把衣服套上,从桌上随便抓了一些零碎东西,冲到外面走廊上。走廊里还是空无一人,这会儿连送牛奶的也不见了。警笛声在附近戛然而止。一个宿醉的秃头头朝门外躺着,打着呼噜。

我从后面的楼梯下了楼。

下面那层走廊有两三个人开门探看发生了什么事。我从后门出去。两排车库面对面地排列在水泥街道上,尽头处有两间挨着,留出一条缝,通到后面小巷里。两个小孩从离这儿三栋房子远的地方跳过栅栏跑过来。

拉里·巴特勒脸朝下趴着,帽子离脑袋足足有一码远。他一只手臂往外伸,一英尺之外有一把黑色的大口径自动手枪。他两脚脚踝交叉,似乎在倒下时扭了一下。他的一侧脸流了很多血,血流进他的金色头发和脖子里,连水泥地上也是血迹斑斑。

两名执勤警察,牛奶车的司机,以及一个穿棕色毛衣和连身背心式工作服的男人跪在他身边。穿工作服的男人是我们公寓的管理员。

我走到他们旁边,跳过栅栏的两个小孩也几乎同时到达。牛奶车司机用怪异紧张的表情看着我。一名警员站直身子,说:“你们俩认识他吗?他还有半边脸。”

警察不是冲着我说的。牛奶车司机摇摇头,不断用眼角瞥我。管理员说:“他不是这里的住户,可能是个访客。不过,这时候来串门也未免太早了点,是吧?”

“他穿的是晚宴服。你对出入这栋廉价公寓的人应该比我清楚。”警察粗声粗气地说,说完掏出一本记事簿。

另一名警察也跟着站起来,摇摇头,往公寓方向走去,旁边跟着管理员。

手拿记事簿的警察对我晃晃大拇指,凶巴巴地说:“除了那两个人,就你来得最快。你有什么话说?”

我看了送奶工一眼。拉里·巴特勒现在可以不担心自己的生计,可我还得赚钱糊口呢。而且,这样的故事讲给巡逻警察听也没用。

“我只是听到枪响,就赶快跑来了。”我说。

警察对这个答案表示满意,牛奶车司机抬头望着阴霾的天空,没作声。

过了一会儿,我回到房间,把衣服穿好。从摆着威士忌的桌上拿起帽子时,我发现威士忌瓶子旁边,一枝小小的、含苞待放的玫瑰正躺在一张字迹潦草的字条上。

上面写着:“你是个好人,可是我想我还是自己一个人上路比较好。如果有机会,请把这枝玫瑰送给梦娜。拉里。”

我把它们放进皮夹里,喝了一杯酒,给自己打气。

3

那天下午大约三点钟,我站在温斯洛将军宅邸的主门厅里,等待管家的回复。那天大部分时间我都没有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和公寓,也没有遇到任何杀人犯。我迟早得经历,但我想先见见温斯洛将军,他很难见到。

放眼望去,四周全是油画,大部分是肖像画。还有两座雕像,有几副因年代久远而发黑的铠甲伫立在乌木底座上。一个玻璃柜安置在巨大的大理石壁炉上,上面交叉着两面被子弹打烂(或是被虫子咬破)的骑兵队优胜旗。旗子下面是同一个年代的肖像画,画中是一位瘦削、留着黑色络腮胡、精神矍铄的男人,身披可能是墨西哥战役时期的全副戎装。这位应该是温斯洛将军的父亲。将军本人虽然老迈,但不可能老到这种程度。

管家回来了,告诉我温斯洛将军在兰花温室里,请我跟他去。

我们从后厅落地窗走出去,穿过草坪,来到车库后面的一个大玻璃房。管家打开门,等我走进一个像是玄关的地方之后,就把门关上了。那里已经够热了,等他又打开里面的一道门后,简直让人热得受不了。

空气像蒸气,玻璃房里的墙和天花板都在滴水。黯淡的灯光下,热带花卉吐出花蕊绽放着,枝叶蔓生,香味浓郁得直追煮沸的酒精。

清癯年迈、腰板笔直的银发管家走在我前面,为我挡开枝叶。我们走到温室中央的空地上。一大块红色土耳其地毯铺在六角形石板上,地毯中央摆了一张轮椅,轮椅里坐了一个老人,身上披了一条旅行用毛毯,看着我们走过去。

他脸上只有那双眼睛还是活的——深邃、炯炯有神、不可侵犯。脸上其他地方像戴着一副铅灰色的面具:塌陷的太阳穴,尖鼻子,往外翘的耳垂,细得像一道白色裂缝的嘴。他身上裹着一件破旧不堪的红色睡衣,披着那条毛毯,头顶稀稀疏疏地插着几根白头发。

管家说:“将军,这位是卡尔马迪先生。”

老人瞪着我。过了一会儿,他用尖得像泼妇的声音说:“替卡尔马迪先生搬张椅子过来。”

管家拉出一张藤椅。我坐下,把帽子放在地上。管家随即捡了起来。

“白兰地,”将军说,“你喜欢怎么喝白兰地,先生?”

“我都可以。”我说。

他哼了一声。管家走开了。将军用他那双仿佛静止了的眼睛继续盯着我,又哼了一声。

“我从来都是加香槟,”他说,“三分之一杯白兰地,加满香槟,香槟和福吉谷 [1] 一样冰冷,甚至要更冷一些。”

他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窃笑的声音。

“我可没去过福吉谷,”他说,“我没那么惨。你可以抽烟,先生。”

我谢过他,表示这阵子对抽烟有点厌倦,然后抽出手帕擦了擦脸。

“把大衣脱掉,卡尔马迪先生。达德一向如此。兰花需要高温,就跟病老头一样。”

我脱了大衣,那是我带来的一件雨衣。天像要下雨的样子,拉里·巴特勒说一定会下雨。

“达德是我的女婿,达德·奥玛拉。我相信你就是来告诉我关于他的消息。”

“都是些传闻,”我说,“我并不想谈论他——除非经过您的同意,温斯洛将军。”

他用那双蜥蜴般一动不动的眼睛瞪着我,说:“你是私人侦探。你想赚钱?”

“我是做这行的,”我说,“不过这并不代表我每次呼吸都指望别人付我钱。我只是听到了一些传闻。也许您打算把这件事交给失踪人口调查部门去办。”

“我懂了,”他静静地说,“此事牵涉到丑闻。”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管家就回来了。他把茶点餐车推过丛林,停在我手肘旁,为我调了一杯白兰地加苏打水,然后就退下了。

我啜一口酒。“好像牵扯到一个女人。”我说,“他在认识您女儿之前就认识那个女人了。她现在嫁给了一位黑道人物,似乎……”

“这些我早听说了,”他说,“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想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好不好,过得怎么样。”

我瞪大眼睛看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也许我可以找到那个女人,就算我不找,城里的警察也应该能找到她。我可以提供一些情报。”

他拔着毛毯边上的线头,头挪动了大概一英寸左右,我以为他在点头。然后他慢悠悠地说:“我身体已经这样了,也许不该说太多话,可是有些话我想先讲清楚。我是个瘸子,两条腿不中用了,肚子里也被掏空了一半儿。我吃不了多少东西,也睡得很少。我快烦死自己了,对其他人也是负担。所以,我想念达德。以前他常常花很多时间陪我。为什么?天知道。”

“这个……”我刚准备说话。

“闭嘴。你对我来说是个年轻人,所以我不必客气。达德走的时候没来向我道别,这完全不是他的作风。有一天晚上他开车出去,从此再没人见过他。如果他忍不了我的蠢女儿和她的孽种,想找别的女人,没有关系。他一时糊涂,不跟我道别就离开,现在后悔了,所以一直没跟我联系,也没有关系。你去找他,告诉他我明白,就行了。除非他需要钱。如果缺钱,他要多少都可以。”

他铅灰色的双颊此刻几乎有些发红,黑眼睛仿佛比刚才更亮。他缓缓往后靠,合上眼睛。

我喝了一大口酒说:“假如他现在有麻烦……比如因为那个女人的丈夫乔·马沙维。”

他睁开眼睛,眨了一下。“那不是奥玛拉。”他说,“有麻烦的是别人吧。”

“好吧。我是不是应该把那个女人的去向透露给警方呢?”

“当然不行。他们到现在什么也没做,就让他们继续胡搞吧。你去找他,我付你一千美元,哪怕你不费力气就能找到他。你告诉他,这里一切都好,老头子没事儿,问候他。就行了。”

我没法告诉他。突然之间,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告诉他拉里·巴特勒告诉我的话,或者拉里的下场,或者任何有关他的事情。我把酒喝完,站起来穿上大衣,说:“只办一件案子,这笔钱太多了,温斯洛将军。以后我们再谈费用的问题。您能允许我,以我自己的方式代表您吗?”

他摇摇轮椅上的铃。“你只要把我的话带给他。”他说,“我要知道他没事,也要他知道我没事,就这样,除非他缺钱用。现在我要失陪了,我累了。”

他闭上眼睛。我走出花丛,管家拿着我的帽子在门口等我。

我吸了几口冷空气,说:“将军要我去见奥玛拉太太。”

4

整个房间铺满白色地毯,有很多扇窗,象牙白的帷幕从高高的天花板垂坠下来,随意堆在白色地毯上。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黑暗的山脚,玻璃窗外的天色也暗沉沉的。还没开始下雨,但大气里有种透不过气的压迫感。

奥玛拉太太伸直双腿坐在法国长椅上,两只脚都没穿拖鞋,却穿着时髦女郎早就不屑一顾的网袜。她很高,肤色暗,有一张闷闷不乐的嘴。她有几分英气,算得上好看。

她说:“还有什么我能为你效劳的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都知道!不过我并不认识你,对吧?”

“没错,”我说,“我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私人侦探。”

她伸手去抓一只我刚才没注意到的酒杯。从她讲话的态度和不穿拖鞋的模样,我很快也会需要喝点酒。她懒洋洋地喝着,手指上的戒指闪着光。

“我在地下酒吧里遇见他,”她捏着嗓子笑了一声,说,“他是个长得很帅的酒贩子,浓浓的卷发,有着爱尔兰男人标志性的笑容。然后我就嫁给他了,因为我太无聊了。至于他,贩酒本来就不是什么干净的生意,谁知道他有没有去找别的乐子。”

她等着我说有,却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反应。我只能说:“他失踪那天,你有没有看到他离开?”

“没有,我很少看到他外出或回来。我们之间就是那样。”她又喝了几口酒。

“嗯,”我哼了一声,“你们当然也没吵架。”他们从来不吵架。

“吵架的方式有很多种,卡尔马迪先生。”

“听你这么说,我猜你早就知道那个女人了。”

“很高兴能对一位老私人侦探这么坦白。没错,我知道那个女人。”她把一缕乌黑如墨的头发撩到耳朵后面。

“你在他失踪以前就知道吗?”我很礼貌地问。

“当然。”

“怎么知道的?”

“你倒很直接嘛!通过人脉。我是地下酒吧的常客,难道你不知道?”

“你认识达达尼拉俱乐部的那伙人吗?”

“我去过那儿,”她一点都不震惊,甚至讶异,“其实我曾经在那儿住了将近一个星期,所以才认识了达德·奥玛拉。”

“噢。你父亲结婚结得很晚,对吗?”

我看着她的脸色慢慢变白。我希望激怒她,但是不管用。她笑了笑,脸上又恢复了血色。她拉了拉垂在法国长椅上的铃索。

“是很晚,”她说,“如果这跟你有关的话。”

“跟我无关。”我说。

一位羞怯的女仆走进来,在茶几上调了两杯酒。她给奥玛拉太太一杯,把另一杯放在我旁边。然后她就出去了,短裙下露出两条很漂亮的腿。

奥玛拉太太看着门关上之后说:“这件事使父亲很情绪化,所以,我真希望达德写封信或发个电报什么的。”

我慢慢地说:“他是一位年迈的老人,腿脚也不好,半截身子已经入土。原本还有一丝兴趣能让他眷恋生命,现在这根线也断了,却没人在乎。他很努力表现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我认为那不叫情绪化,我觉得那叫刚毅,令人钦佩。”

“真坚强啊。”她说,眼光就像两把剑,“可是你还没碰你的酒呢。”

“我得走了,”我说,“不过还是谢谢你。”

她伸出一只瘦削的、涂了指甲油的手,我走过去碰了碰。山丘后面突然响起一声闷雷,她整个人跳了起来。一阵疾风冲击着玻璃窗。

我走下一道铺着瓷砖的楼梯,来到门厅,管家从阴影里走出来,为我开门。

往下走是一个个露台,由花坛和进口树木点缀着。露台尽头是带镀金矛尖的铁栏,栏杆后是六英尺高的树篱。一条地势低陷的车道蜿蜒至大门,门边有一栋小木屋。

将军府外面是一片山丘,地势从这里向城市和拉布雷亚旧油田倾斜,那片油田现在有一部分已经被改造成公园,其他部分则是围起来的荒地,里面还伫立着几座钻油的木架塔。温斯洛家族就是靠它们发家,后来迁居至山丘上,既能避开污水坑的臭味,又仍然可以从前院的窗户俯看家族的财富之源。

我沿着草坪之间的台阶,拾级而下。一个大约十到十一岁的小男孩站在台阶上,正朝挂在树上的靶子掷飞镖。他头发乌黑,脸色苍白。我走到他身边。

“你是小奥玛拉?”我问。

他手里抓着四支飞镖,往石头长椅上一靠,眼神如冰冷的石头,冷漠地看着我。真是少年老成。

“我叫戴德·温斯洛·特雷维利安。”他严肃地说。

“噢,那达德·奥玛拉不是你爸爸吗?”

“当然不是,”他的声音里充满鄙夷,“你是谁?”

“我是个侦探,我要去找你的……找奥玛拉先生。”

我的话并没有拉近我俩的距离,看来“侦探”对他来说没什么吸引力。这时候,雷声在山丘周围轰轰作响,像一群大象在拔河似的。我又有了另一个主意。

“我打赌,总共五支飞镖,你绝对不可能在三十英尺之外把其中四支射中靶心。”

他突然来了精神,说:“就用那些个?”

“对。”

“赌什么?”他认真地问。

“啊,一块钱。”

他跑到靶前,把所有飞镖都拔下来,又跑回来,在石椅前站好。

“这儿哪有三十英尺?”

他很不爽地瞪了我一眼,往长椅后面退了几步。我咧嘴一笑,但立刻就笑不出来了。

他的那只小手在扔飞镖时是如此迅速,我根本来不及看。几秒钟内,五支飞镖全部命中靶心。他得意地看着我。

“我的天,你真厉害,特雷维利安少爷。”我清清喉咙,掏出一块钱。

他的小手一把抢过钱,仿佛捕蝇的鳟鱼,转眼间就把钱藏起来了。

“这算什么,”他咯咯笑着说,“你应该到我们车库的靶场来见识见识。要不现在就去?咱们再打个赌?”

我回头往山上看,看到一栋白色的低矮建筑紧贴着山坡一侧。

“好啊,不过今天不行,”我说,“下次我来的时候吧。原来达德·奥玛拉不是你爸爸。如果我把他找到了,你不会介意吧?”

他耸了耸裹在栗色毛衣里瘦削的肩膀。“当然不会,不过,你会比警察还厉害吗?”

“谁知道呢。”我说完便走了。

我沿着砖墙走到草坪尽头,再沿着树篱内侧往大门边的门卫小木屋走去。透过树篱,我可以瞄到外面的街道。快走到小木屋时,我看到了外面那辆蓝色汽车。这是一辆整洁的小车,底盘低,一尘不染,看起来比警车高级,不过大小差不多。小蓝车后面就是我停在胡椒树下的跑车。

我隔着树篱观察那辆蓝色汽车,看到挡风玻璃后的车内有烟在往上飘。我回过头往山上看,那个小男孩已经不见了,大概找地方藏他赢的一块钱去了吧。不过,我觉得一块钱对他而言一定不算什么。

我弯下腰,把我带的一把七点六五口径鲁格手枪从枪套里掏出来,枪口朝下插在左腿袜子里,贴着皮鞋。只要别走得太快,这样走路也无妨。我继续走向大门。

大门一直是锁着的。所有人都需要报上身份才能进来。门房是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腋下夹了一把枪。他走出来,让我从大门旁的便道出去。我站在外面,隔着大门铁栏杆跟他聊了一会儿,眼睛一直观察着那辆蓝车。

看起来没事儿。车里坐了两个男人,车子停在大约一百英尺外,车身藏在对面街道高墙的阴影下。那条街很窄,没有人行道。从大门到我的车子并不用走很远。

我有点不自然地走过马路,上了车,迅速从座位下方一个小箱子里掏出备用枪—一把警用柯尔特自动手枪,然后把它塞进我腋下的枪套里,发动引擎。

我慢慢放开刹车,车子开了出去。这时豆大的雨点突然倾盆而下,天空像铅一般黑,然而我还是看到蓝色汽车的轮胎转动起来,从我后面跟上来。

我启动雨刷,很快加速到一小时四十英里。等我开过八条街之后,蓝色汽车打开警笛。这招把我骗了。那是条很安静的街道,一片死寂。我减速往路肩上停靠,蓝车滑到我旁边,我看到后座车窗上架着小型机枪,黑色枪口对准我。

枪口后面是一张瘦脸,眼睛通红,嘴唇紧闭。在雨声、雨刷撞击声和两部汽车引擎的噪音中,有个声音说:“上我们的车。乖乖的,老实点儿。”

他们不是警察。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我熄火,把车钥匙扔在地板上,踩着脚踏板下了车。坐在后座的人把车门踢开,身子往里面挪,机枪拿得很稳。

我钻进那辆蓝色汽车里。

“好的,路易,搜身。”

司机从座位上下来,绕到我后面。他从我腋下摸出那把柯尔特,在我的屁股口袋、身上其他口袋和皮带周围仔细拍了拍。

“干净了。”他说完又上了前座。

拿机枪的男人伸出左手,从司机手上接过我的柯尔特,把机枪放地板上,用一块棕色小脚垫盖住。然后,他又靠回里面的角落,把柯尔特放在膝盖上,一副轻松得意的样子。

“好,路易,咱们上路吧。”

5

车子漫无目的地缓缓行驶,雨滴敲在车顶上,沿着车窗一侧滑下来。我们绕过蜿蜒的山坡,经过占地数亩的巨贾豪宅,每栋房屋的尖塔顶都躲在遥远模糊的树影后面。

一股呛鼻的烟味儿飘到我鼻子里,红眼珠子说:“他跟你说了什么?”

“够少的了,”我说,“他说梦娜在报纸把那件事抖搂出来之后就出城了,温斯洛那老头儿已经知道了。”

“他不用费神去查,”红眼珠子说,“反正警察都没干。还有呢?”

“他说有人开枪打他,要我开车送他出城,可是最后却一个人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

“别紧张,侦探,”红眼珠子干巴巴地说,“反正这是你最后的活路。”

“真的就是这些。”我说,注视着窗外的倾盆大雨。

“你替那老头儿办事儿?”

“没有,他很吝啬。”

红眼珠子大笑。我感觉藏在鞋里的枪很沉重,很不安分,而且离我很遥远。我说:“关于奥玛拉的情报可能就这么多了。”

前座的家伙偏过头来咆哮道:“你说的那条街在他妈的哪儿啊?”“贝弗利格伦,笨蛋!穆赫兰大道!”

“那里啊!老天!路况特别差!”

“我们用这个爱管闲事的家伙去铺路。”红眼珠子说。

豪宅慢慢稀疏,山丘被矮橡树接管。

“你也不是坏人,”红眼珠子说,“就是跟老头子一样太吝啬。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想知道他说的每一句话,以此来决定是不是该送你一枪。”

“去你妈的,”我说,“反正你不会相信我。”

“你可以试试,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事情办好就可以交差。”

“干你们这行一定很开心吧,”我说,“只要你还活着。”

“你太喜欢讲笑话了。”

“别人早就发现了,那时候你还在少管所呢。我从小就不招人待见。”

红眼珠子放声大笑。他似乎不是个虚张声势的人。

“据我所知,你跟警方没啥瓜葛,今天早上也没有乱说话,对吗?”

“如果我说是,你们现在就可以毙了我。好吧。”

“要不要我们用一千块钱,换你把这整件事都忘了?”

“就连你自己也不会相信会有这种好事吧。”

“不,我们相信。告诉你,我们把这事儿办了,就可以向上面交代。我们的组织很庞大。可是你住在这里,你有诚意,有活儿干,所以,你会跟我们合作的。”

“当然,”我说,“我会跟你们合作。”

“我们从来不会做掉合法市民,”红眼珠子柔声说,“传出去不好听。”

他靠回角落,枪摆在右膝上,手伸进内兜里,掏出一个棕色大皮夹放在膝头,抓出两张纸钞,折起来放在座椅上往我这边推过来,又把皮夹放回口袋。

“这是你的,”他很严肃地说,“不过你要是走漏半点风声,绝对活不过二十四小时。”

我捡起钞票,两张五百元。我把它们塞进背心里。“好,”我说,“不过这样我就不再是合法市民了,对不对?”

“你仔细考虑一下,侦探。”

我们各自朝对方咧咧嘴,就像两条好汉在这个不友善的残酷世界交了交心。然后红眼珠子突然转过头去。

“好,路易,别去穆赫兰大道了,停车。”

车子正开在一段蜿蜒荒凉山路的半山腰,大雨像面灰色的帷幕,罩在山坡上。看不到天空,也分不出地平线。我一眼可以远望四分之一英里,极目所见,我们的车外没有一样活物。

司机把车靠向路边,熄灭引擎。他点燃一根烟,一只胳膊往后搭在椅背上。

他对我微笑,笑得不错,活像一条鳄鱼。

“我们应该为此喝一杯,”红眼珠子说,“真希望我也能这么轻松就赚它个一千块,只要把鼻子跟下巴绑紧就成了。”

“你根本没有下巴。”路易说完继续微笑。

红眼珠子把柯尔特手枪摆在座椅上,从旁边口袋里掏出一个扁酒瓶。看起来像是不错的酒,绿色标签,瓶盖是封死的。他用牙齿把瓶盖咬开,闻闻酒味儿,咂吧着嘴。

“这可不是廉价威士忌,”他说,“这是高层专享的好东西,喝吧。”

他身子往前倾,把酒伸到我面前。我可以抓住他的手腕,但旁边有路易,而且我离左脚踝也太远。

我短促地吸一口气,接过酒瓶凑到唇边,小心翼翼地闻闻。在波本酒特有的焦味后面,还有一股淡淡的、带点水果味的香气。换作别的情况,我绝对不会注意,可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记起拉里·巴特勒说过的话,好像是——“约雷托东边,靠近山麓,附近有座制造氰化物的旧工厂。”氰化物,就是它!

我把瓶口放在嘴上时,太阳穴上的筋突然抽紧,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皮肤发麻,覆盖皮肤表面的那层空气突然变冷。我把酒瓶举高,咕咚喝了一大口,酣畅淋漓。大约有半勺左右的酒进了我的嘴巴,直接咽了下去。

我突然猛烈咳嗽起来,弯下腰呕吐。红眼珠子又笑了。

“别告诉我你刚喝一口就想吐吧,兄弟。”

我放下酒瓶,身体弯到座椅底下,猛烈地呕吐,两条腿往左边歪,左腿压在右腿下面,整个人都瘫在腿上,两只手臂往下垂。我拿到枪了。

我从左臂下方向他开枪,几乎连看都没看。他除了将那把柯尔特扫落座椅,几乎没碰到枪。一枪就够了,我听到他倒下来的声音。我往上对着路易的方向又开了一枪。

路易不在座位上。他已经在前座卧倒,一声不发。整辆车和周围的风景,全部静悄悄的,就连暴雨仿佛也在那一瞬间失声。

我仍然没时间去瞅红眼珠子,不过他也没动静。我放下枪,掀起地毯,抄起机枪,左手握住枪柄前端,枪托抵在我压低的肩膀上。路易还是一声不吭。

“听着,路易,”我心平气和地说,“枪在我手上,想尝尝它的厉害吗?”

我一枪打穿了坐垫,路易心里明白这一枪不会有事,只不过在防弹玻璃上留下一个星形记号。又是一阵安静,然后路易粗声说:“我这里有颗手榴弹,你要不要也尝尝?”

“把保险栓拉掉啊,”我说,“咱们同归于尽。”

“妈的!”路易暴躁地说,“他死了吗?我才没有手榴弹!”

那时我才瞧瞧红眼珠子。他往后靠在角落里,看起来好像很舒服。他好像有三只眼睛,其中一只比另外两只还更红一些。从腋下射击还能取得如此成绩,我都快不好意思起来——简直是枪神!

“没错,路易!他死了,”我说,“咱俩怎么办呢?”

现在我可以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了,雨声也重新打起节拍。“你给我滚出去,”他咆哮道,“否则我就开枪!”

“你下车,路易,否则我开枪!”

“老天!你不能让我从这里走路回家啊,兄弟。”

“不用走路,路易,我会叫车来接你。”

“老天!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开车而已。”

“那我就判你危险驾驶。这种小罪名你可以轻松开脱,你和你的组织都不会有事。快下车,否则我让这把机枪跟你说话。”

门锁响了一声,他的脚重重地踹在踏板上,然后踩下路面。我拿着机枪突然坐起来,路易站在雨中,双手空空,脸上还挂着那个鳄鱼般的微笑。

我越过死人穿着高级皮鞋的脚,从地板上捡起我的柯尔特和鲁格,把十二磅重的机枪放回地板上,从裤兜里掏出手铐,对路易做了个手势。他黑着脸转过身,双手反剪背后。

“你不能把我怎么样!”他抱怨道,“我背后有人。”

我铐上他,然后在他身上搜枪,比他刚才搜我仔细得多。除了留在车上的那一把,他身上还带了一支。

我把红眼珠子拖出车外,让他在湿路面上自己摆姿势。他又开始流血,但人早就死透了。路易满怀怨恨地看着他。

“他是个聪明人,”他说,“跟其他人不一样。他喜欢耍滑头。咳,聪明人!”

我掏出手铐钥匙,打开其中一个环,把他往下拽了拽,和死人的手腕铐在一起。

路易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充满恐惧。他脸上的笑容终于不见了。

“老天!”他号叫着,“上帝!老天!你不会就这样走了吧?”

“再见,路易,”我说,“今天早晨你杀掉的那个人是我的朋友。”

“上帝!”路易叫喊着。

我坐进蓝色汽车,发动引擎,开到一个可以调头的地方,再开下山坡,经过他身边。他僵直身子站着,活像一棵被烧焦的树,脸色像雪一样惨白。脚旁那具尸体的一只手往上伸,和路易的手连在一起。路易满眼惊恐,仿佛做了一千个噩梦

我把他扔在雨里,扬长而去。

那天天色暗得很早,我把蓝车停在离我停车的地方两条街之外。我锁了车,把钥匙扔进油箱过滤器,然后走回自己车上,开回市中心。

我在一个公用电话亭里打电话给刑事组,找一位姓格林内尔的人,很快把事情经过叙述一遍,告诉他路易和蓝色汽车的地点。我说我认为他们是用机枪射死拉里·巴特勒的嫌疑犯,但对达德·奥玛拉却只字未提。

“干得漂亮。”格林内尔怪腔怪调地说,“不过你最好马上来局里一趟,现在大家都在找你,案发一个小时之后那个送牛奶的人打电话进来说了一些话。”

“我一定会去局里报到,”我说,“但我总得吃东西。拜托暂时别在警方电台广播我的名字,我过一会儿就去。”

“你最好快来,小子。我很抱歉,可是你最好快来。”

“好。”我说。

挂上电话,我没在那附近逗留,马上离开了。我现在必须得走,否则就走不成了。

在露天广场附近吃过饭,我立刻动身前往约雷托。

6

八点钟左右,两盏路灯在雨中亮着,一块钢板招牌横跨高速公路,上面写着“欢迎光临约雷托”。

主干道边排列着整齐的住宅和一排密集的商铺。转角处杂货铺的灯光在雾蒙蒙的窗后亮着,小戏院门口停放着一小片汽车,另一个角落有一家银行,门口有一小群人围聚在雨中。那边就是约雷托。我继续往前开,旷野又包围上来。

这里已经超出橘郡的范围,除了荒寂的旷野、绵延不绝的山峦和雨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一英里不好开,感觉像三英里这么长。然后,我看到一条岔路,路口有一点微弱的灯光,仿佛是从拉上百叶窗的屋里透过来的。就在此刻,我的左前轮胎愤怒地嘶了一声,泄了气!真是淘气!接着,右后轮胎也学坏了。

爆了两个胎,而我只有一个备胎。我抿着嘴,朝岔路上那束微光步行过去。

是那个地方没错。灯光来自修车厂歪斜的天窗。前面的双扇巨门关得很紧,但门缝里透出很强的白光。我用手电筒往上照,招牌上写着“阿特·哈克——汽车修理厂”。

修理厂后面有栋房子,坐落在土路边一片稀疏的树林后。屋内也有灯光,木质门廊前停了一辆双门小跑车。

当务之急是换轮胎。如果他们能换,又不知道我是谁,那就好办。这样湿答答的夜晚可不适合走路。

我关上手电筒,敲了敲门,屋内灯光霎时熄灭。我站在那儿舔自己嘴唇上的雨水,左手拿着手电筒,右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我早就把鲁格手枪插到了腋下。

一个声音从门后传出来,听起来不怎么高兴。

“谁?想干什么?”

“开门,”我说,“我的车在高速公路上爆了两个胎,我只有一个备胎,请帮帮忙。”

“我们打烊了。你再往西走一英里就是约雷托。”

我开始踢门,门里面传出咒骂声。接着,另一个温柔许多的声音说:“耍聪明?开门,阿特。”

门闩吱吱叫了一阵,门往里拉了一半,我打开手电筒,照见一张瘦削的脸。一只手臂立即挥过来,打掉我的手电筒,打我的那只手上有一把枪正对着我。

我蹲下去四处摸索手电筒,身子一直挺直,但并没有拔枪。

“把手电筒关了,先生,否则有人会受伤的。”

手电筒在泥地里亮着,我关上它,拿在手里站起来。修理厂内部的灯再度亮起,照见一个穿连身工作服的高个儿男人。他往后退,仍然拿枪指着我。

“进来把门关上。”我照做。

“你们外面那条街上全是大头钉,”我说,“我还以为你们很想做生意呢。”

“你不知道吗?今天下午约雷托有家银行被抢了。”

“我是外地人。”我想起银行前站在雨中的那群人。

“好,好,反正发生了抢劫案,据说歹徒就藏在山里。你踩到那些大头钉了?”

“应该是吧。”我看看修理厂里的另一个人。

他又矮又壮,棕脸上有对棕色眼睛,神情严肃,穿一件系皮带的棕色雨衣,棕色帽子往上翻折,帽子没淋湿。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看起来好像无所事事。

屋内弥漫着一股硝酸纤维漆的味道。角落里,一辆大车的挡泥板上搁着一把喷漆枪,这是一辆几乎全新的别克,看样子并不需要烤漆。

穿连身工作服的男人把枪塞进衣服侧面垂下来的口袋里,看了棕色男人一眼。棕色男人看着我说:“你从哪儿来的,外地人?”

“西雅图。”我说。

“往西走——去大城市?”他的声音很平和,语气干巴巴的,听着像摩擦旧皮革发出的沙沙声。

“没错。还有多远?”

“差不多五十英里。不过在这种天气开车,可能会感觉更远些。你开了很远的路吧?是从塔霍湖还是隆派恩过来的?”

“我没路过塔霍湖,”我说,“我是从里诺和卡森市过来的。”

“也是一段漫长的路啊。”他的两片棕色嘴唇上闪过一丝微笑。

“去拿千斤顶帮他换轮胎,阿特。”

“嘿,赖什,听着……”穿连身工作服的男人把滚到嘴边的话突然咽了下去,仿佛脖子上被人从左耳到右耳划了一刀似的。

我敢肯定他在发抖。屋内一片死寂,棕色男人纹丝不动,眼神里透露出某种东西。然后他低下眼,仿佛有点不好意思。他的声音依然轻柔干涩,像摩擦声。

“拿两个千斤顶,阿特。他爆了两个胎。”

瘦削的人咽了咽口水,走到角落里穿上外套,戴上帽子。他抓起一把螺旋钳,一把手动千斤顶,再把一座有垫盘的千斤顶往门口推。

“停在公路上是吧?”

“对,如果你太忙的话,可以先用其中一个备胎。”我说。

“他不忙。”棕色男人看着自己的指甲说。

阿特带着工具出去了,门再次关上。我看着那辆别克,没看赖什·耶格尔。我知道他一定就是赖什·耶格尔,那个修理厂里不可能有另一个人也叫赖什。我没看他,因为如果看着他,我便会想到拉里·巴特勒死相难堪的尸体,而且这种情绪必然会写在我的脸上——至少在最初的一刹那。

他也瞧了瞧那辆别克。“随便镀个金。”他漫不经心地说,“车主有钱,司机想赚点外快,明白吧?就是那么回事儿。”

“明白。”我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真是漫长的几分钟。好不容易门外传来脚步声。门被推开,灯光打在外面的雨丝上,仿佛一条条银线。阿特黑着脸把两个沾满泥巴的扁轮胎滚进来,用力踢合上门,让其中一个轮胎倒在地上。雨水和新鲜空气唤回了他的狠劲,他凶巴巴地瞪着我。

“西雅图,”他龇着牙说,“西雅图个屁!”

棕色男人点起一根烟,好像没听到似的。阿特脱了外套,把我的轮胎架上轮圈架,恶狠狠地扯出内胎,然后迅速把一块橡皮贴上去。他皱着眉头走到靠近我的墙边,抓起一条打气管,朝内胎里灌气,然后双手举起轮胎往水盆里按下去。

我真是傻瓜,不过他们也的确配合默契。自从阿特带着我的轮胎回来以后,他们谁都没看谁一眼。

阿特把充得硬邦邦的轮胎随意往上一抛,张开双手稳稳接住,然后站在水盆边,气呼呼地检查一番,又不经意迈了一小步,砰的一声摔在我的头和肩膀上。

他噌地跳到我背后,将全身重量压在轮胎上,紧紧抵住我的胸口和双臂。我的手虽然能动,但是离枪太远。

棕色男人从口袋里伸出右手,把叠成圆柱形的五分钱钢镚儿上下丢着玩,脚步轻快地走过来。

我用力往后靠,再猛地把全身重量往前顶。说时迟,那时快,阿特突然松开内胎,从后面迫使我跪倒在地。

我四肢伸开跌向前方,等碰到地面时已经没知觉了。握着一串钢镚儿的拳头在半空中迎上我,时间算得刚好,力量也用得恰到好处,再加上我自己的全身重量。

我像大沙漠里的一把尘土,顿时被打散了。

7

旁边似乎有个女人,坐在灯旁。灯光照在我脸上。我闭上眼睛,想透过睫毛看她。她看起来是一团浅金色,脑袋像一面银制果盘,发着光。

她穿了一套绿色的旅行便装,剪裁很男性化,白色衬衫的领子露在外套的翻领外,一个有棱有角的漆皮包放在脚旁。她正在抽烟,手肘旁那杯酒杯身很高,色泽泛白。

我把眼睛睁开一点说:“嗨,你好。”

她的眼睛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就是沙帝门外那辆二手劳斯莱斯里的眼睛。非常蓝,柔和而可爱,不是那种混上流社会的拜金女郎会有的眼睛。

“你感觉如何?”她的声音也很温柔动听。

“棒极了,”我说,“只可惜某人在我的下巴上盖了一座加油站。”

“那你希望怎么样呢,卡尔马迪先生?有人送你兰花?”

“你知道我的名字?”

“你睡得很沉,他们有很多时间搜你的口袋。除了把你泡在防腐剂里,他们什么都做过了。”

“喔。”我说。

我可以微微挪动,但不能大动。我的两只手腕都被手铐铐在背后。还真是报应!从手铐上连下一根绳索,绑住我的两个脚踝,绳索继续延伸到长椅后面看不见的地方,大概绑在什么东西上面。这么一来,我一点办法都没有,跟被钉在棺材里没两样。

“现在几点了?”

她偏过头去,透过香烟飘出来的螺旋状烟雾,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表。

“十点十七分。你有约会?”

“这里是不是修理厂旁边的那栋屋子?那两个小子呢,在替我挖坟?”

“你不用在意,卡尔马迪。他们会回来的。”

“除非你有我这副手铐的钥匙,否则你最好分我一点酒喝。”

她腾地站起来,走到我旁边,手里拿着一只琥珀色的酒杯,在我面前弯下腰。她的口气清香,我歪着头大口喝酒。

“但愿他们不会伤害你,”她往后退去,失神地说,“我痛恨杀生。”

“可你却是乔·马沙维的老婆。真可耻。再给我喝点酒。”

她又给我喝了一点。血路终于开始在我僵硬的身体里畅通起来。

“我蛮喜欢你的,”她说,“虽然你的脸的确像块防水垫。”

“快点看个够,”我说,“我的帅样子不会持续很久了。”

她快速地四下张望,似乎在听什么。室内有两扇门,其中一扇半掩着,她往那个方向看去。她的脸色很苍白,但那只是雨声。

她又坐回灯旁。

“你为什么来这里送死?”她慢慢问道,眼睛盯着地板。

地毯由红褐相间的格子拼接而成,壁纸上印着鲜绿色的松树,窗帘是蓝色的。映入眼帘的家具全像是从在公车椅背上贴广告的那种店里买来的。

“我带了一朵玫瑰给你,”我说,“是拉里·巴特勒托我送的。”

她从桌上拿起一样东西,在手里缓缓转着,那正是他留给她的那支短玫瑰。

“我收到了,”她静静地说,“还有一张字条,他们没给我看,也是给我的吗?”

“不,是给我的。是他出门被枪击以前留在我桌上的。”

她的表情瞬间崩溃,就像你在噩梦里看到的那种景象。嘴和眼睛像是三个黑洞,但她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过了半晌,她的脸才又恢复往常美丽平静的线条。

“那件事他们也没告诉我。”她轻声说。

“他被枪击,”我小心地说,“是因为他发现乔和赖什·耶格尔把达德·奥玛拉做了。”

这个消息对她毫无触动。“乔没有对达德·奥玛拉做任何事,”她静静地说,“我已经有两年没见达德了。报纸上说我还在跟他往来,纯属胡说八道。”

“报纸上没写。”我说。

“反正是胡说八道。乔现在在芝加哥,昨天坐飞机去卖货。如果生意谈成,赖什和我随后就会赶去。乔并不是杀人凶手。”

我盯着她。

她的眼神又开始惶恐,“拉里他……他是不是……”

“他死了,”我说,“凶手是职业杀手,用的是机枪。我的意思是他们没有亲自动手。”

一时间她抿着嘴,牙齿紧紧咬着嘴唇。我可以听见她缓慢沉重的呼吸声。然后她把香烟掐灭,站起来。

“不是乔干的!”她激动起来,“我知道不是他干的。他……”她突然住口,怒目逼视我,抓住自己的头发,一把扯掉。原来是顶假发,她原本的头发剪得像个小男孩,染成发黄或者发白的棕色条纹,发根颜色更深些。即便如此,也毫不影响她的美貌。

我笑了笑,“你是来这里换毛的是不是,银色假发?我还以为他们故意把你藏起来,混淆视听,好让大家以为你和达德·奥玛拉私奔了。”

她继续瞪着我,好像一个字都没听到似的。接着她大步走到镜子前把假发戴回头上,整理好,然后转过来面对我。

“乔没有杀任何人,”她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而紧绷。“他是个流氓,但不是那种流氓。他跟我一样,对达德·奥玛拉的去向一无所知。”

“他被那个富家小姐搞烦了,跑了。”我呆呆地说。

她现在站得离我很近,白色的手指贴在身侧,在灯下发光,而她的脑袋却几乎隐没在我上方的阴影里。雨点敲打着,我的下巴又胀又烫,下巴骨的神经一跳一跳地痛着。

“这里只有赖什那辆车,”她轻声说,“如果我把绳子割断,你能走到约雷托吗?”

“当然能,可是接下来呢?”

“我从未跟谋杀案纠缠在一起,现在也不想开先例。永远都不想。”

她很快走出房间,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一把菜刀。她把绑住我两个脚踝的绳子割断,扯掉,然后把绳索与手铐连接处割断。中间她停下来一次,竖起耳朵听,但那仍只是雨声。

我转成坐姿,再站起来。我的两腿发麻,不过一会儿就好了。我还能走路,如有需要的话,让我跑都行。

“手铐钥匙在赖什那儿。”她无精打采地说。

“咱们走吧,”我说,“你有枪吗?”

“不,我不走,你走吧。他随时都可能回来,他们只是在把修理厂里的东西搬走。”

我走到她身边,“你放走我以后,还想留在这里?留在这里等那个凶手回来?你疯啦?走吧,假发姑娘,跟我走!”

“不!”

“如果是他杀了奥玛拉,然后又杀了拉里,怎么办?”我说,“肯定是这样。”

“乔从来没杀过任何人。”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如果是耶格尔杀的呢?”

“你在撒谎,卡尔马迪。你想吓唬我!你给我出去!我才不怕赖什,我是他老板的太太。”

“乔·马沙维就是个孬种,”我对她命令道,“像你这种鲜花会插在牛粪上,都是因为那些男人是孬种。咱们快走吧!”

“你给我出去!”她哑声说。

“好。”我离开她身边,走出门去。

她几乎在我前面跑到了门厅,打开前门,往一片漆黑的屋外瞧了瞧,然后摆手叫我往前。

“再见,”她低声耳语,“我希望你能找到达德,我希望你查出是谁杀了拉里,但那绝不会是乔。”

我逼近她,几乎用身体把她抵在了墙上。

“你真是个疯子。银色假发,再见。”

她突然举起双手,放在我脸上。好冷的手,冷得像冰块。然后,她用冰冷的唇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

“快走吧。我们后会有期。或许是在天堂吧。”

我走出门外,走下门廊又黑又滑的木质阶梯,穿过碎石地面,走到那片圆草地和稀疏的树林里。我穿过树林,走到路边,向山麓大道的方向进发。雨水用如冰块一样的小指头碰触我的脸,却也冷不过她的手指。

拉上罩篷的三人座跑车还停在原来的位置,车身侧倾,左前方轮轴贴在高速公路铺了柏油的路肩上。我的备胎和另一只被剥下来的轮圈被扔在沟里。

或许他们已经搜过了,但我仍抱着一线希望。我倒退着爬进车里,用头抵住方向盘,把被铐住的双手伸进我藏枪的秘密口袋里。我的手碰到了枪管,它还在!

我钻出车外,把枪转个方向,握住枪柄,检查一遍。

我把枪紧紧贴在背上,尽量别让雨淋着,朝着小屋往回走。

8

我走到一半时,他正好回来。他的灯在公路上来回扫视,差点照到我,我扑进水沟里,把鼻子埋进泥堆中祈祷。

车子嗡嗡驶过。我听到湿轮胎碾过屋前碎石地,停了下来。引擎熄火,车灯灭了,车门甩上。我没听到小屋前门关上的声音,但可以透过树隙瞄到房门打开时露出的一线灯光。

我站起身,继续往前走,来到那辆车旁。这是一辆小型双门跑车,相当老旧了。枪在手铐能允许的最大范围内绕过臀部,垂在我身体一侧。

跑车里是空的,散热器的水还在汩汩作响。我竖起耳朵,却没听到屋里有任何动静。没有人大声讲话,没有人争执,只有雨点咚咚咚敲击在排水沟管道上的声音。

耶格尔在屋里。她把我放走,而耶格尔现在和她一起在屋里。也许她会对他三缄其口,只是站在那儿盯着他。她是他的老板娘,好像这样就可以把耶格尔吓死。

他不会久待,也不会把她一个人留下——不论死活。他会继续赶路,而且带着她一起走。之后她的下场如何,那是另一回事。

我其实只要在外面等他出来就可以了,但我没那么做。

我把枪移到左手上,蹲下来抓起一把碎石子,往前面窗口扔过去。由于使不上力,只有几小颗打在玻璃上。

我奔回小跑车后面,打开车门,看到钥匙孔上插的钥匙。然后我蜷伏在脚踏板上,抓紧车门把。

屋内灯已经熄了,里面没有声音,没有任何反应,耶格尔太谨慎了。

我伸出一只脚,找到启动装置,然后一只手用力往前伸,转动钥匙。车子引擎立刻发动,在滂沱的大雨中嗡嗡作响。

我溜回地上,沿着车身摸到车后面,整个人蹲了下来。

引擎发动的声音吸引了他,他不能让车子跑掉。

黑暗中的一扇窗户往外滑开一英寸,要不是玻璃有些微微反光,根本看不出来它在动。窗内闪起火花,一连三声枪响,小跑车的玻璃应声而碎。

我尖叫一声,让尾音变成一阵无力的呻吟。我干这种事越来越得心应手了。我的呻吟最后以一阵窒息的喘息声结尾。我死了,完蛋了,他射中我了。射得真准,耶格尔!

屋内传来男人的笑声,接着是一片死寂,只剩下雨声和小跑车安静的引擎声。

小屋的门慢慢打开,一个人影出现。她出门走到走廊处,身体僵硬,外套衣领外的白衬衫翻领非常显眼,假发也若隐若现。她像个木头人似的慢慢走下阶梯,我看到缩在她背后的耶格尔。

她踏上碎石地,她说得很慢,不带一点儿感情:“我什么都看不到,赖什。窗子一片雾蒙蒙的。”

她身体弹了一下,仿佛后面有枪在顶她,然后她继续往前走。耶格尔没讲话,慢慢从她肩膀后面钻出来。他先是露出帽子,然后是一部分脸。可是我双手被手铐铐住,无法在这样的情况下开枪。

她突然止步,声音里充满恐惧。

“他在驾驶座上!”她大叫,“倒下了!”

他上当了!他把她推到一边,又连开了几枪,更多碎玻璃四处迸裂。其中一颗子弹打中了我身边的一棵树。一只蟋蟀在某处悲鸣,引擎仍然嗡嗡作响。

他压低身子,蜷缩在黑暗里。他的脸呈一团灰色,枪击的烟雾慢慢散去后,轮廓才清晰起来。那一阵射击让他自己也暂时头晕目眩了一会儿,虽然只有一刹那,但已绰绰有余。

我对他开了四枪,把开火的柯尔特手枪紧紧按在肋骨上。

他试图转身,但枪从他手中滑落,他想在空中抓住它,还没来得及,双手便突然按住肚子,再没放手。他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碎石地上,沉重的喘息声盖过雨夜里所有其他声音。

我看着他非常缓慢地往一旁倒下,但双手并没有放开自己的肚子,接着喘息声也停止了。

仿佛隔了一个世纪,假发女人才大声呼唤我。她跑到我身边,紧抓住我的臂膀。

“把引擎关掉!”我对她大吼,“快去他口袋里把这副手铐的钥匙找出来!”

“你这个该……该死的傻子,”她结结巴巴地说,“你还回来做什么?”

9

失踪人口调查组组长艾尔·鲁夫在旋转椅里摇晃,凝视着阳光灿烂的窗外。这已经是第二天的事,雨早就停了。

他粗声粗气地说:“你犯了很多错,兄弟。达德·奥玛拉就是私奔了,这些人没有杀掉他。拉里·巴特勒的凶杀案也跟这件事无关。他们在芝加哥逮住了马沙维,他看起来不像做过亏心事的样子。被你用手铐和死人铐在一起的那个小混混,根本不知道雇他们干这票的幕后老板是谁。我的手下盘问得很仔细,他们说的一定是事实。”

“我相信,”我说,“我也在审讯室待了一整个晚上,我能告诉他们的也不多。”

他用疲惫无神的大眼睛慢慢看了我一眼,说:“你杀死耶格尔应该还构不成犯罪,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你开枪打死那个拿机枪的人也说得过去。再说我也不是刑事组。我没办法证明这些案件跟奥玛拉有关,除非你能。”

我能,但时机尚未成熟。“我也不能。”我说,然后把烟丝塞进烟斗里点燃。经过一夜无眠,那味道有点苦。

“你烦恼的就是这个?”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没在约雷托找到那个女的。这对你来说应该并不难。”

“我没找到她。本来应该能找到,可就是没找着。还有别的事吗?”

我把烟吹过他的桌面,“我找奥玛拉,是因为将军托付我去找他。我跟他说警方会尽力找到奥玛拉,但是没有用。他有的是钱,可以请人专门来办这件案子,我猜你大概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吧。”

他一点儿幽默感也没有。“我无所谓,他想浪费钱,那是他乐意。心里不是滋味的人,现在坐在门口写着‘刑事组’的办公室里。”

他把双脚重重地放下,用手肘撑在桌上。

“奥玛拉的衣服里揣着一万五千美元,很大一笔钱。不过对他来说并不稀奇。他可以在老朋友面前把钱亮出来,只不过他们不会相信那是真钞。但他老婆说是。换作别的酒贩子,发了财,可能就会一走了之。但奥玛拉不会这么做,他一直都很有钱。”

他拿起一根雪茄,把雪茄头咬掉,划了根火柴,然后摇了摇一根粗指头,“懂吧?”

我说我懂。

“好。现在,奥玛拉带着一万五千美元玩消失,可是一等钱花光了,他必定得露面。一万五千块不算小数,如果我有这么多,也许也会消失。等到他把钱花光了,我们就能找到他。他没准会去兑支票,也没准会赊账,在一家旅馆或商店里消费信用,或者去邮局收发信件等等。他可能会搬到一座新城市,改头换面,可是他的行为模式不会变,他必须以某种方式重新进入金融体系。一个人不可能到处都有朋友,就算他有很多朋友,他们也不可能永远守口如瓶,对不对?”

“没错,他们不会的。”我说。

“他远走高飞,”鲁夫说,“但身上只有一万五千块,没有行李,没订船票、火车票、机票,没叫出租车或从租车公司叫车。这些我们统统都排查过。他自己那辆车在离他住所十二个街区远的地方被发现,但那并不代表什么。他在自己的地盘上熟人多,可以找人用船把他送到几百英里开外的地方,而且能让那些人装哑巴,对悬赏金视而不见。但那是在这里,他到了外地情况就不同了,新朋友可不会这样对他。”

“所以,你能找到他。”我说。

“等他肚子饿了的时候。”

“那可要等一两年。温斯洛将军可能活不过一年,这件事关系到将军的私人感情。他不像你,到时候,你只不过是退休时增加一份未结案的档案而已。”

“你很重感情啊,兄弟。”他的眼睛动了一下,浓眉也跟着动。他不喜欢我,那天在警察局里没一个人喜欢我。

“我尽力而为。”说完我便站起来,“也许这次我有些过于感情用事了。”

“当然,”鲁夫突然若有所思地说,“温斯洛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只要我能帮上忙,你尽管说。”

“你可以查出到底是谁花钱做掉了拉里·巴特勒,”我说,“即使这两件事没有关联。”

“我们会去查,乐意之至,”他哈哈大笑,烟灰弹得满桌都是,“你把能提供线索的人一枪毙了,叫我们去擦屁股,我们真是求之不得啊。”

“那是自卫!”我咆哮道,“我也没办法。”

“当然。你快去忙吧,我忙得很。”

可是我出门的时候,他对我眨了眨那双空洞的大眼睛。

10

金色的朝霞,如洗的蓝天,大雨后的早晨,鸟儿们在温斯洛将军府的树上引吭高歌。

门口的守卫让我从侧门进去。我在行车道上走着,沿着最上一层平台走到那扇巨大的带有浮雕的意大利式大门前。按门铃之前,我往山坡下望,看到那个小男孩坐在他的石椅上,两手撑着脑袋,呆望远方。

我顺着砖道往下走到他身边,“今天不玩飞镖,小伙子?”

他抬起灰色的眼睛看我一眼,眼窝凹陷。

“嗯。你找到他没?”

“你父亲?还没找到。”

他猛地把头别过去,鼻翼愤怒地鼓了鼓。“我告诉过你,他不是我爸爸。你少用那种跟四岁小孩说话的口气跟我说话。我爸爸他在……他在佛罗里达。”

“不管他是谁的爸爸,反正我还没找到他。”我说。

“是谁把你的下巴打烂的?”他瞪着我问。

“噢,是个手里握了一卷五分钱硬币的家伙。”

“五分钱硬币?”

“没错。那比套了铜指环还有用,下次你可以试试,不过别拿我当试验品。”我咧咧嘴。

“你找不到他的,”他恶狠狠地说,目光停留在我下巴上,“我是指我妈妈的丈夫。”

“我跟你打赌我找得到。”

“你赌多少钱?”

“很多钱,多到你裤兜装不下。”

他生气地往砖道边缘的一块红砖上踢了一脚,声音依旧不悦,眼睛里在盘算着什么。

“你想不想赌点别的?我们去射击场。我跟你打赌,十发子弹,我可以命中八个管子。”

我回头看那栋房子。今天似乎没人急着见我。

“好吧,”我说,“不过我们动作要快。走!”

我们从大房子的窗下经过。兰花温室从远处几棵浓密的灌木上方探出来,一个穿着利落的灯芯绒衣服的男人正在车库前方给一辆车抛光。我们穿过车库,走到土坡前那栋白色的矮建筑前。

小男孩把钥匙掏出来,打开门锁,我们走进去。屋内很闷,空气不流通,残存着无烟火药的味道。小男孩咔嗒一声锁上了门上的弹簧锁。

“我先来。”他厉声说。

这地方看起来有点像沙滩上的小型射击场。场子里摆了一张木头桌子,上面架着一把点二二连发步枪,和一把长而细的打靶用手枪。两把枪都仔细上过油,不过都落了一层灰。离木桌约三十英尺远的地方,立起一道看起来很坚固的齐腰高的隔板,横跨屋内两侧。隔板后面简单排列了一些泥管、假鸭子和两块白色的圆形靶子,靶面嵌有黑色圈环,被子弹打得坑坑洼洼。

泥管整齐地排列在中间,隔板上方有一块巨大的天窗,和一排罩灯。

小男孩拉了拉墙上的一根绳索,一层厚帆布罩帘缓缓滑出来,盖住天窗。等他把那些罩灯打开,这地方看起来就真的和海滩上的射击场一模一样了。

他拿起那把点二二步枪,迅速从一盒装点二二短子弹的纸盒里捡出子弹,上了膛。

“赌一块钱,十个管子我射中八个?”

“来吧!”我把钱放在木桌上。

他非常随意地瞄了瞄目标,极其快速地开了枪。他在耍酷。结果,有三个泥管没打中,不过已经很酷了。他把步枪扔在木桌上。

“讨厌!你去重新排泥管。这次不算,我还没准备好。”

“你真是一毛不拔啊?要排你自己去排,这是你的射击场。”

他那张小脸气得通红,说话声音也变尖了,“你去排!我得放松,你懂吗?我得调整调整!”

我对他耸耸肩,然后在木桌上竖起一面旗子,沿着白墙向后走,从矮隔板尽头的缝隙处挤到后面。小男孩在我背后扳动了没上子弹的步枪保险。

“把枪放下!”我回头对他咆哮,“只要前面有人,绝对不可以动枪!”

他放下枪,脸上一副受委屈的表情。

我弯下腰,从地板上一个装满木屑的大木箱里抓出一把泥管,抖掉管子上的黄色木屑,正要直起身子。

我的帽檐刚露出隔板边缘的时候,我停了下来,让帽檐的一角露在外面。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可能是本能。

点二二枪清脆地响了一声。一颗子弹砰的射进我脑袋前面的靶里,帽子在我脑袋上晃了一下,好像一只筑窝的黑鸟冲着我的头俯冲掠过。

好小子!他喜欢耍滑头,跟红眼珠子的套路一样。我扔下泥管,抓住自己的帽子,竖直往上举,举到离头顶大约几英寸的地方。枪声再次响起。又有一颗子弹砰的一声射进靶里。

我重重倒向木地板,趴在泥管阵中。

我听见前门打开又关上。然后,什么动静也没有了。罩灯射出的强光鞭笞在我身上,阳光从天窗窗帘的边缘透进来。离我最近的靶面上新增了两道疤痕,我的帽子上多了四个小圆洞,两两面面相觑。

我爬到隔板一头,窥视靶场。小男孩已经走了。我可以看到木桌上那两把枪小小的枪口。

我站起来,沿着墙走回去,关上灯,扭开弹簧锁,走出靶场。温斯洛将军府的司机吹着口哨,还在车库前继续擦他的车。

我把帽子在手里捏扁,绕到房子另一侧,沿墙寻找小男孩。我没找到他,于是我走到前门,按了按门铃。

我说我要见奥玛拉太太,但是没让管家拿走我的帽子。

11

她浑身上下泛着珍珠白色的光,袖口、领口和下摆露出一圈白毛。一辆早餐推车停放在她的椅子旁边。她的手在银制烟灰缸里弹着烟灰。

那位面带羞色的美腿女仆走进来,把餐车推出去,关上高高的白门。我坐了下来。

奥玛拉太太身子往后,靠在椅垫上,看起来很疲倦。她脖子的线条显得傲慢而冷漠。她盯着我,眼光冷淡严肃,写满了厌恶。

“昨天你好像还挺有人性的,”她说,“可惜我看你和其他人并没什么不同,只是个粗人,粗鲁的条子!”

“我来是想问你关于赖什·耶格尔的事。”我说。

她甚至都懒得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你为什么觉得应该来问我呢?”

“既然你曾经在达达尼拉俱乐部里住过一星期……”我晃晃手里被捏扁的帽子。

她凝视着自己手中的香烟:“我想我确实见过他,我还记得这个怪姓。”

“他们的名字都那样,那些畜生,”我说,“有个叫拉里·巴特勒的人——我相信你一定在报上读到过,他似乎曾经是达德·奥玛拉的朋友。昨天我没提他的名字,或许那是个错误。”

她的喉咙动了动,轻声说:“我有种预感,你会变得很无礼,我可能必须叫人赶你出去。”

“你还是等我把话说完吧,”我说,“耶格尔的司机——他们除了有个怪姓之外,还都有个司机,那些禽兽——告诉拉里·巴特勒,在奥玛拉失踪的那天晚上,耶格尔曾来过你们家。”

真不愧是将军的女儿。她一动不动,只是僵住,像被冷冻了一般。

我站起来,从她僵硬的手指中拿下那根香烟,在一个白玉烟灰缸里摁灭,小心翼翼地把我的帽子摆在她裹着白丝绸睡衣的膝头上,然后再坐下。

她的眼睛动了一下,往下看那顶帽子。她的脸慢慢涨红,脸颊上那两朵红晕特别明显。她的舌头在和双唇交战。

“我知道这顶帽子不值钱,”我说,“这不是我送你的礼物。不过请你看一看上面的弹孔。”

她的双手突然活了,一把将帽子抢过去,双目冒着火焰。

她打开帽子,看到弹孔,打了个寒战。

“是耶格尔?”她微弱地问道,声音很苍老。

我很缓慢地说:“耶格尔不会用点二二打靶步枪,奥玛拉太太。”

火焰从她双眸熄灭,只剩两个黑洞——比黑洞还空洞。

“你是他母亲,”我说,“你打算怎么办?”

“仁慈的上帝啊!是戴德!他……他开枪打你!”

“两次。”我说。

“但是为什么?……噢,为什么?

“你以为我是个聪明的家伙,奥玛拉太太,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冷眼旁观者。如果真是这样,这件事就容易多了。但我并不是那样的人。难道非得让我告诉你他为什么开枪打我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点点头。现在她的脸又变成了一张面具。

“我估计他大概控制不了自己。”我说,“首先,他不希望我找到他的继父,而且他是个爱钱的小伙子,虽然这个理由好像无关紧要,但却是他人格的一部分。他跟我打赌,对自己的射击技术信心满满,但是差点就输了一块钱。一块钱看上去是笔小数目,但他就活在一个小世界里。不过最主要的,当然是因为他是个残暴的小杀人狂,生来就喜欢开枪。”

“你胡说!”她突然发飙。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她很快又恢复正常。

“我胡说?我们就别白费力气分析他为什么要开枪打‘我’吧,反正我不是第一个被他打的人,对不对?你当然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你当然不认为他是故意开枪的。”

她没有动,也没说话。我深吸一口气。

“我们来分析一下他为什么要开枪打达德·奥玛拉好了。”我说。

如果我以为她会尖叫,那我可太傻了。坐在兰花温室里的那个老头子遗传给她的绝不只是高个子、黑头发和坚毅的眼神而已。

她抿着嘴,想舔一舔,这举动让她看起来像个受到惊吓的小女孩,但就只有一瞬间。然后,她颧骨的线条重新棱角分明起来,一只手像用铁线操纵的木偶假肢一样往上抬起,抓住脖子周围的白毛,紧紧往前揪,抓到指关节发白得像漂白过后的骨头。她就这么瞪着我。

她并没有动,但我的帽子从她膝头滑到地板上。帽子落地那一刻发出的声响,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响的声音之一。

“钱,”她干哑地说,“你当然是来要钱的!”

“我要多少钱?”

“一万五千美元。”

我僵着脖子点点头,好像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百货公司巡逻警卫。

“这个价钱差不多,应该就是成交的价格,大概也是揣在他口袋里的数目,也是耶格尔把他处理掉拿到的佣金。”

“你真是……聪明得该死,”她充满厌恶地说,“我可以亲手杀死你,那会是一种享受。”

我咧嘴微笑:“没错。聪明,绝情。事情的经过大概是这样的,小男孩用同样的办法在开枪打我的地方打死了奥玛拉。我认为那不是谋杀,他虽然恨他的继父,却还不至于恨到要计划谋杀他的地步。”

“他恨奥玛拉。”她说。

“他们俩进了那间小射击场,奥玛拉死在隔板后的地板上。没人发现他。枪声在这里司空见惯,血也不会流太多,因为是小口径步枪,子弹射进头部。于是,小男孩走出去把门锁上,找个地方躲起来。但过了一阵子,他肯定得说出来,于是他跑来告诉你。你是他母亲,他只会跟你讲。”

“是的,”她吸了一口气,“他的确来告诉我了。”她的眼神对我已经没有恨意了。

“你想过对外宣称那是个意外,本来这样可以行得通。但是有一个问题,那个孩子不正常,你心里有数,将军知道,仆人也知道,而且可能还有别人知道。虽然大家都觉得警方很蠢,但他们对付这类不正常的罪犯却得心应手,因为他们整天与这些人打交道。而且他会跟别人说,说不定还会炫耀一番。”

“你继续。”她说。

“你不会冒这种险,”我说,“你要为你儿子,还有坐在兰花房里的那个老头子着想。你宁愿违法犯罪,也不会去冒那个险。于是你选择了前者,你认识耶格尔,雇他来把尸体处理掉。当然,你还得把那个女孩,梦娜·马沙维,也一起藏起来,让大家以为这是一起失踪案。”

“天黑以后他把达德运走了,用达德自己的车。”她的声音很空洞。

我弯下腰,把帽子从地上捡起来:“仆人那边呢?”

“诺瑞斯知道,那个管家。他是宁死也不会说出去的。”

“喔。现在你知道拉里·巴特勒为什么会被干掉,还有为什么有人请我坐车去兜风了吧?”

“勒索。”她说,“他还没来找我,可是我心里有准备。要多少我都愿意给,他心里明白。”

“他一点一点要,一年一年拿,轻轻松松到手二十五万。我猜乔·马沙维大概并不知情。我知道那个女孩与此事无关。”

她没作声,只盯着我的脸。

“上帝!”我抱怨说,“你为什么不禁止他碰枪呢?”

“他比你想象得更糟糕。这么做只会逼他做出更可怕的事。我……连我自己都有点怕他。”

“把他送走,”我说,“让他离开这里,离开老头子。他还小,只要用适当的方法治疗,可以治好。送他去欧洲,走得远远的,现在就把他送走。如果让将军知道自己的后代是这样的孩子,会要了他的命。”

她拖着沉重的身子站起来,步履沉重地走到窗前,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几乎要隐入厚厚的白色帷幕之中。她的双手垂在身体两侧,也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她转身走回来,经过我身边。等走到我背后时,她突然抽泣了一声。只有一声。

“这是个错误。这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错误。但我还是会选择这么做。父亲绝不会这样做,他一定会立刻说出来。但就像你说的,这件事会要他的命。”

“把他送走,”我毫不留情地说,“他现在藏起来了,以为已经杀了我。他像动物一样躲在某个角落里。你现在就去找他,他自己没办法控制自己。”

“我想用钱让你闭嘴,”她还在我身后,“我太可耻了。我并不爱达德·奥玛拉,这也很可耻。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算了,”我说,“我只不过是个老侦探。你还是把心思用在孩子身上吧。”

“我会的。再会,卡尔马迪先生。”

我们没有握手。我从楼梯走下去,管家照常站在前门等候。除了毕恭毕敬之外,他脸上没有其他表情。

“今天您不需要见将军吗?”

“今天不用了,诺瑞斯。”

我没在屋外看到那个小男孩。走出侧门之后,我钻进租来的福特车里,往山坡下开,途中经过那些老油井。

其中几口油井周围有几个水坑,从路面上看不见它们。坑里积了废水,水面漂浮着发臭的油渣。

这些废水坑大概有十到十二英尺深,或许更深,污水里藏了一些不见天日的东西。也许在其中一个坑里……

我很高兴我把耶格尔给杀了。

回城路上,我在一家酒吧门口停下来,喝了两杯酒。酒精并没有让我好受些。

喝酒只会让我想起那个戴假发的女人。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注释

[1] 福吉谷(Valley Forge),美国的革命圣地,位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一七七七年冬,费城陷落,华盛顿率领败兵残将在这里修整,这是整个独立战争里最艰难的时光。华盛顿卧薪尝胆,利用这段时间重新训练了军队,过冬之后,率兵杀出谷来,重新和英军较量,最终赢得了独立战争的胜利。之后,美国政府把这里划为国家历史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