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托一面在外间脱套鞋,和老保姆打招呼,一面看着契贝任房间的半开着的门。

老保姆伊凡诺芙娜一面帮维克托脱大衣,一面说:

“进去吧,进去吧,他在等你呢。”

“娜杰日达·菲道罗芙娜在家吗?”维克托问。

“不在家,昨天她带着侄女上别墅去了。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您不知道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吗?”

维克托对她说:

“听说,有人叫朱可夫的司机问问朱可夫,战争什么时候结束。朱可夫坐上汽车,却问起司机:‘你能不能说说,这战争什么时候结束?’”

契贝任出来迎住维克托,说:

“老人家,不要把我的客人抢去。你请你的客人好啦。”

维克托每次到契贝任这儿来,都感到很兴奋。现在虽然他心里十分苦恼,仍然别有一种已经不习惯的轻松感。

往常维克托走进契贝任的书房,打量着一个一个的书架,总要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说《战争与和平》里的一句话:“噢,在写呢,没有玩。”

现在他也说:

“噢,在写呢,没有玩。”

书架上十分凌乱,很像车里亚宾斯克工厂车间里那种表面上的混乱。

维克托问:

“您的孩子们有信来吗?”

“收到大儿子的来信,小儿子在远东。”

契贝任握住维克托的手,借助默默无言的握手表达了不需要用话说的心情。老保姆伊凡诺芙娜也走到维克托跟前,吻了吻他的肩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您有什么新闻吗?”契贝任问道。

“我的消息,也就是大家的消息。斯大林格勒的消息。现在毫无疑问:德国佬要完蛋了。我个人却没有什么好消息,相反,全是坏消息。”

维克托对契贝任说起自己的倒霉事。

“现在朋友们和老婆都劝我检讨。把自己的正确说成错误。”

他一个劲儿地说自己的事,说了很多。一个害重病的病人,总是日日夜夜想着自己的病。

他撇了撇嘴,耸了耸肩膀。

“我常常想起咱们说过的关于发面和浮上表面的脏东西的那番话……在我周围从来没出现过这样多的肮脏东西。而且不知为什么这一切偏偏出在胜利的日子里,这就特别可恼,特别使人难以容忍。”

他看着契贝任的脸,问道:

“依您看,这不是偶然的吧?”

契贝任的脸非常奇怪:很平常,甚至很粗陋,高颧骨,翘鼻子,像一张庄稼汉的脸。尽管如此,却又十分文雅,十分清秀,伦敦的绅士开尔文勋爵都望尘莫及。

契贝任忧郁地回答说:

“等到战争结束了,咱们再说说,什么是偶然的,什么不是偶然的。”

“也许,到那时候猪都会把我吃掉了。明天就要在学术委员会会议上拿我开刀了。就是说,已经在院部和党委会上把我结果了,只是在会议上宣布一下,说这是人民的声音,群众的要求。”

维克托在和契贝任说话的时候,觉得自己很奇怪:他们谈的是维克托生活中的痛苦的事情,不知为什么心里却很轻松。

“我倒是认为,现在是用银盘子,也许是用金盘子捧着你呢。”契贝任说。

“这为什么?我把科学引进了学究式的抽象概念的泥坑,使科学脱离了实际嘛。”契贝任说:

“是啊,是啊。很奇怪!您知道,男人是爱女人的。女人是男人的人生目的,是男人的幸福、希望、欢乐。但是不知为什么男人总要隐瞒着,这种感情不知为什么成了不体面的东西,男人必须说,他和女人睡觉,是因为她给他做饭,补袜子,洗衣服。”

他把两手举在自己的面前,张开手指头。他的手也是很奇怪的:是一双像铁钳一样有力的干活儿的手,同时又很像一双贵族的手。契贝任忽然发起火来:

“可是我不害臊,我需要爱情并不是为了做饭!科学的价值就在于它为人类造福。可是我们科学院的一些家伙却奉命说:科学是实际的女佣,要依照谢尔巴科夫的家规干活儿:‘您有什么吩咐?’只能准许这样!……不对!科学发明本身有其崇高的价值!科学发明可以改善人,其作用超过蒸汽锅炉、涡轮机、航空和从诺亚时代到我们今天的全部冶金工业。改善心灵,心灵!”

“我倒是赞成您的说法,不过恐怕斯大林同志不赞成。”

“没什么,没什么。这就是事情也有另一个方面。今天麦克斯韦的抽象理论到明天会变为军用无线电呼号。爱因斯坦的引力场理论、薛定谔的量子力学和玻尔理论体系明天就成为最强大的实际力量。这是应该可以理解的。这道理极其简单,就连笨鹅都会懂得。”

维克托说:

“不过,您也曾亲身体验到,政治领导者不愿承认今天的理论明天会变为实际。”

“不,倒是有些相反,”契贝任慢慢地说,“我自己不愿意领导研究所,正是因为我知道:今天的理论明天会变为实际。可是很奇怪,非常奇怪,我原来就认为,希沙科夫会因为发现核反应过程受到提拔。而这种事没有您是不行的——说准确点儿,不是我原来认为这样,而是一直认为是这样。”

维克托说:

“我不理解您辞去研究所职务的动机。您的话我不明白。但是我们的领导向研究所提出了曾经使您担心的任务,这是很明白的。领导者往往在一些比较明显的事情上犯错误。比如伟大领袖一直在加强同德国人的友好关系,而且在战争开始前几天还用特快列车给希特勒送橡胶和其他战略原料。而在我们的事业中……伟大的政治家出错儿就更不算什么。而在我的生活中,一切都翻了个儿。我在战前的著作都是接触实际的。比如,我在车里雅宾斯克就常常上工厂去,帮助安装电子仪器。可是在战争时期……”

他带着快活而无可奈何的神气把手一挥。

“我走进了深深的密林。有时不知是害怕,还是觉得不自在。真的……我想建立核子相互作用物理学,可是这样引力、质量、时间就不存在了,而没有实体的空间也要分为两个,只有磁力意义。在我的实验室里有一个很有才能的年轻人,就是萨沃斯季扬诺夫,有一次我和他谈起我的研究。他问我这一点,又问那一点。我对他说:这还不是理论,这是提纲和一些想法。第二空间——这是方程中的指数,不是实有的。对称只是存在于数学方程中,我不知道,基本粒子的对称是否与之相符。数学答案走到了物理学前面,我不知道,基本粒子物理是否愿意挤进我的方程。萨沃斯季扬诺夫听着,听着,然后说:‘我想起大学里的一位同学,他有一次解一道方程式解乱了,就说:这不是科学,这是一群瞎子集合在荨麻地里……’”

契贝任笑起来。

“确实很奇怪,您自己无法认识到自己的数学方程在物理学方面的意义。就像有一只来自奇异国度的猫,首先出现猫的笑容,然后才出现猫本身。”

维克托说:

“可是,我的天呀,我在内心里却相信:人类生活的主轴恰恰就在这儿。我决不改变我的观点,决不后退。我从来不放弃自己的信仰。”

契贝任说:

“我知道,您离开实验室会有什么样的心情,您的数学和物理学的关系眼看着就要在实验室里显现出来。这是很痛苦的,不过我为您感到高兴,正直的心不会磨灭。”

“只要不把我磨灭掉就行啦。”维克托说。

伊凡诺芙娜送进茶来,把桌上的书推开,腾出地方。

“哦,是柠檬呀。”维克托说。

“您是贵客嘛。”伊凡诺芙娜说。

“我啥也算不上。”维克托说。

“喔,喔,”契贝任说,“干吗要这样?”

“真的,明天就要对我开刀了。我感觉到了。到后天我会怎样呢?”

他把茶杯朝自己跟前移了移,用茶匙在小碟子边上敲着自己绝望心情的进行曲,心不在焉地说:“哦,柠檬呀。”他觉得用同样的语调把这话说了两遍,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契贝任说:

“我想和您谈谈一些想法。”

“我很愿意听。”维克托心不在焉地说。

“其实,不过是空想……您知道,关于宇宙无限的概念,现在已经成了人人知道的道理。总星系总有一天会成为某一个俭省的人就着喝茶的糖块,而电子或中子则会成为人类可以纵横驰骋的世界。这已经是小学生都知道的了。”

维克托点了点头,在心里说:“的确是空想。今天老头子有点儿不正常。”同时他想象着明天会议上希沙科夫的样子。“不,不,我不去。要是去,就要检讨,或者争论政治问题,那就等于自杀……”他轻轻打了一个呵欠,想道:“这是心力衰竭。人打呵欠都是因为心脏有毛病。”

契贝任说:

“能够限制无限性的,恐怕只有上帝……因为在宇宙界限之外,必须承认有神的力量。不是这样吗?”

“是这样,是这样。”维克托说。又在心里说:“德米特里·佩特罗维奇呀,我可是没有心思谈哲学,人家要抓我坐牢了。必然的事嘛!再说,我在喀山又和那个马季亚罗夫说直话说了不少。也许也就是暗探,也许是逼着他来套别人的话。我一切都很糟糕。”

他看着契贝任,契贝任注视着他那似乎很用心的目光,继续说:

“我以为,限制宇宙无限性的界限是有的,那就是生命。这界限不在爱因斯坦的曲率范围,而是在生命的对立性和死的物质中。我觉得,可以给生命下定义为自由。生命就是自由。生命的基本原则就是自由。自由与受奴役,生命与死的物体——界限就在这里。再就是,我以为,自由一旦出现了,就开始了自己的演化。演化分两种途径进行着。人比起原生动物有更多的自由。生物世界的整个演化过程就是从自由的最小限度到最高限度的运动过程。这就是生命形式演化的实质。最富于自由的形式,便是最高的形式。这是演化的第一分支。”

维克托看着契贝任,沉思起来。契贝任点了点头,似乎是对他的用心倾听表示赞许。

“还有演化的第二条分支,我以为是数量方面的演化分支。今天,如果一个人的重量算五十公斤的话,全人类的重量就有一亿吨了。这比以前,比如说,一千年前,多得太多了。活物的量依靠死物体供应的养料会越来越多。地球会渐渐充满生物。人类住满了沙漠,住满了北极地区,就要开始进入地下,地下城市和场地的地面会越来越深。地上生活的人就要成为优越的了。然后住满一个又一个行星。如果想象到由于时间无限而生命演化不断,那么将来死物质变生命的过程会在银河系范围内进行。物质将由死的变成活的,变成自由。宇宙就活了,世界上的一切都成了活的,也就是都成了自由的。自由、生命就会战胜奴役。”

“是的,是的,”维克托说,并且笑了笑,“可以拿积分为例。”

“实质就是这样,”契贝任说,“我研究过星体演化,可是我懂得,活的黏液留下的小小灰斑都是轻易动不得的。演化的第一分支,从低级到高级,那是了不起的。将会出现具有一切天然特点的人:到处都能去,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得到。最近一百年内会解决物质变能的问题和创造活物质的问题。在战胜空间和取得极限速度方面也会有相应的发展。在比较遥远的将来,会朝着掌握能的最高形式,即掌握精神能的方向前进。”

维克托忽然不再觉得契贝任说的一切是空谈了。原来,他不赞同契贝任说的话。

“人能够通过仪器的显示使整个总星系的理性生物的精神活动的内容、节奏具体化。光需要几百万年才能穿越的空间,精神能霎时间就能穿越。上帝的特征——无所不在,将成为精神的成就。不过,人能够与上帝并驾齐驱之后,还不会就此停止。人要解决上帝都无法解决的问题。人要建立和整个宇宙、和另外的空间、和另外的时间的高级理性生物的联系,人类的整个历史与另外的时间相比,只是似有若无的短暂的一闪。人还要建立和微观宇宙的生命的有意识联系,微观宇宙生命的演化,在人类看来只是短短的一瞬。那将是完全消灭时间与空间障碍的时代。人类就会看不起上帝了。”

维克托点了点头,说:

“德米特里·佩特罗维奇,开头我听着您的话,心里在想,我哪儿有心思听哲学议论,人家要抓我去坐牢了,还谈什么哲学。可是我一下子就忘记了科甫琴科,也忘记了希沙科夫、贝利亚同志,忘记了明天也许会把我赶出实验室,后天也许就会把我关起来。不过,您要知道,我听着您的话,不是感到高兴,而是感到失望。您把我们说得很了不起,神话中的大力士赫拉克勒斯在我们面前成了可怜的小矮子。可是就在这时候,德国人就像宰疯狗一样在杀犹太老人和孩子,我们也发生过一九三七年的事,发生过普遍集体化的事,把几百万不幸的农民流放,饥饿,人吃人……您要知道,我总觉得从前一切都单纯些,明朗些。经历了种种可怕的不幸与灾难之后,一切都变得复杂了,难以理解了。人会看不起上帝,可是能不能也看不起恶魔,战胜恶魔?您说,生命就是自由。可是在集中营里的人是不是这样想?生命遍布于宇宙之后,会不会用自己强大的力量建立奴役制,其可怕程度超过您说的对死物质的奴役?您还是告诉我,将来的人在善良方面能不能超过耶稣?这是最主要的!请告诉我,如果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人类仍然带有我们今天的刚愎自用和利己主义,包括阶级的、民族的、国家的、个人的利己主义,人类的强大将给世界带来什么?那时的人会不会把全世界变成总星系规模的集中营?就是说,就是说,请告诉我,您是否相信善良、道德、慈悲心的进化?人是不是在这方面也会进化?”

维克托很抱歉地皱了皱眉头。

“对不起,我一定要请您回答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也许比咱们谈的数学方程还要抽象。”

“这个问题并不那么抽象,”契贝任说,“因此也反映在我的生活中。我决定不参加原子裂变的研究。人类要过明智的生活,今天的善良和好心肠是不够的,您说的也是这一点。如果人一旦掌握了原子内部能量的力量,会怎么样呢?今天精神能还处在很可怜的水平。不过我相信未来!我相信,日益发展的不只是人的力量,还有仁爱心,还有人的精神。”

他看到维克托脸上的表情,感到惊讶,就沉默下来。

“我想过,想过这一点,”维克托说,“有一次我也觉得十分可怕!我们在这儿担心人类的不完美。可是,比如说,在我的实验室里,还有谁考虑这一点呢?索科洛夫吗?他有很了不起的才能,可是胆子太小,在国家的力量面前低声下气,认为一切权力都是天生的。马尔科夫吗?他完全置身于善、恶、仁爱、道德等问题之外。他有实干的才能。他解决科学问题,就像棋手研究棋局。我对您说过的萨沃斯季扬诺夫吗?他是一个招人喜欢的、很聪明、很出色的物理学家,但他又是一个所谓没有头脑的轻浮小伙子。他把一大堆相识的姑娘的游装照片带到喀山,他讲究穿戴,喜欢喝酒、跳舞。对于他来说,科学就是运动。解决问题,弄清现象,就是创运动纪录。最要紧的是,不能被欺骗和利用!可是,就连我现在也没有想这些问题。在我们的时代,从事科学研究的应当是具有伟大心灵的人,应当是先知和圣者!可是现在研究科学的却是有实干才能的人、象棋专家、运动员。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创造什么。您怎么样?可是您不过是您。柏林的契贝任就不会拒绝研究中子!那又怎么办?我呢,我又怎么样?我原来觉得一切都很简单,可是现在觉得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您知道,托尔斯泰曾经认为自己的天才作品是无聊的游戏。我们物理学家进行创作不是靠天才,而是使出全身的力气、全部的心血。”

维克托的睫毛不住地眨巴起来。

“我到哪儿去找信心、力量、百折不挠的精神呀?”他很快地说。他的声音中出现了犹太口音。“啊,我能对您说什么呀?您懂得我现在的苦楚,现在他们整我,只是因为我……”

他没有说完,很快地站了起来,茶匙掉到地上。他哆嗦着,两只手都在哆嗦。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请您不要难过,”契贝任说,“还是来谈点儿别的吧。”

“不,不,请原谅。我要走了,我的头有点儿疼,对不起。”他开始告别。

“谢谢,谢谢。”维克托说,也不看契贝任的脸,觉得自己再也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

维克托朝楼下走去,泪水顺着脸颊扑簌簌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