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托在研究所大门口碰到希沙科夫。希沙科夫正从汽车下来。

希沙科夫掀了掀帽子打招呼,没有表示要站下来和维克托说说话儿。

“我要倒霉了。”维克托在心里说。

斯维琴在吃午饭的时候,虽然坐在旁边的桌上,却不看他,也不和他说话。胖子古列维奇在走出食堂的时候和维克托说话,今天口气特别亲热,握住他的手握了很久,但是等所长接待室的门开了一道缝儿,古列维奇便突然和他分手,很快地顺着走廊走去。

在实验室里,正在和维克托商谈如何准备仪器进行核粒子摄影的马尔科夫从记录本上抬起头来,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有人告诉我,党委会上很不客气地谈到您。科甫琴科给您罗织罪名,说:‘施特鲁姆不愿意在我们这个集体里工作。’”

“他说就说吧。”维克托说。他觉得自己的眼皮跳了起来。在和马尔科夫谈核粒子摄影的时候,维克托产生了一种感觉:似乎主持实验室工作的已经不是他,而是马尔科夫了。马尔科夫说话已经用的是十分从容的当家人口气,诺兹德林两次走到他面前,向他请示有关仪器安装的问题。但是马尔科夫忽然露出有苦衷和恳求的脸色,他小声对维克托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如果您谈起这次党委会,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要不然我就倒霉了:泄露党的秘密。”

“当然,您放心。”维克托说。

马尔科夫说:

“一切都会解决的。”

“唉,”维克托说,“没有我也行啊。不论花费多少心血,都是白费劲儿!”

“我觉得,您说得不对,”马尔科夫说,“我昨天和科奇库罗夫谈过,您该知道,他是一个讲求实际的人。他对我说:‘在施特鲁姆的论文中,数学多于物理,不过,说也奇怪,这使我开了窍,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维克托明白马尔科夫暗示的是什么:年轻的科奇库罗夫很热心地在研究慢中子作用于重原子核的有关问题,他强调,这些研究将有很大的实用意义。

“科奇库罗夫这样的人一点也不起作用,”维克托说,“起作用的是巴季因之流。可是巴季因认为我应当检讨,承认我把物理学家们引向学究式抽象概念的泥坑。”

显然,实验室里的人都已经知道维克托和领导人的冲突和昨天的党委会议。安娜·斯捷潘诺芙娜用难受的目光看着维克托。

维克托希望和索科洛夫谈谈,但是索科洛夫早晨就上科学院去了,后来打来电话,说有事要耽搁,不一定到研究所来了。

萨沃斯季扬诺夫的情绪却特别好,不住地在说俏皮话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他说,“可敬的古列维奇真是一位又闪光又突出的学者。”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用手摸了摸头和肚子,暗示古列维奇秃头和大肚子。

傍晚,维克托在步行回家的路上,无意中在卡卢加街上碰到玛利亚。她首先唤他。她穿着维克托以前没有见过的一件大衣,所以他一下子没有认出她来。

“太好了,”他说,“您怎么到卡卢加街上来啦?”

她看着他,沉默了一小会儿。后来她摇了摇头,说:

“这不是偶然的,我想见见您,所以我到卡卢加街上来了。”

他很不好意思,轻轻地把两手一摊。他的心慌乱了一小会儿,他以为,她要向他报告很可怕的事情,警告他有危险。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她说,“我想和您谈谈。我丈夫把情况全对我说了。”

“噢,把我的了不起的成就全说了。”维克托说。他们并排朝前走去,不过走着的似乎是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她不说话,他感到气氛很沉重。他侧眼看了看她,说:

“柳德米拉为这事儿骂我呢。您大概也想生我的气了。”

“不,我不生气,”她说,“我知道,是什么迫使您这样做的。”

他很快地看了她一眼。她说:

“您想着您的妈妈。”

他点了点头。然后她说:

“我丈夫不愿意告诉您……他听说,行政领导和党组织结成一伙儿反对您,他听到巴季因说:‘这不是一般的歇斯底里。这是政治上反苏的歇斯底里。’”

“我这算什么歇斯底里?”维克托说。“我就感觉到,你丈夫不愿意把他知道的情况告诉我。”

“是的,他不愿意。我也替他难受。”

“他害怕吗?”

“是的,他害怕。此外,他认为,您原则上是不对的。”

她小声说:

“他是一个好人,他受的折腾太多了。”

“是啊,是啊,”维克托说,“这也叫人痛心:如此高大而勇敢的科学家,如此胆小的心灵。”

“他受的折腾太多了。”她又说了一遍。

“不过,”维克托说,“不应该是您,应该是他把这一切告诉我。”

他挽住她的胳膊。

“玛利亚,”他说,“您告诉我,马季亚罗夫在那儿怎么样?我怎么也弄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现在一想到在喀山说的那些话,就感到提心吊胆,常常想起一些个别的字句,想起卡里莫夫不怀好意的警告,同时也想起马季亚罗夫的猜疑。他觉得,悬在他头顶上的莫斯科阴云不可避免地要和喀山的闲谈联系起来。

“我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儿,”她说,“我们寄给马季亚罗夫的挂号信,退回来了。他是换了地址呢,还是离开了?还是出了顶坏的事?”

“是啊,是啊,是啊。”维克托嘟哝说。一时间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玛利亚显然以为索科洛夫对维克托说过那封寄出去又退回来的信。可是维克托根本不知道那封信,显然索科洛夫没有对他说。维克托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指的是马季亚罗夫和索科洛夫的争吵。

“咱们上逍遥公园去。”他说。

“不过咱们走的不是那个方向。”

“卡卢加街这边也有一个门。”他说。

他想更详细地向她问问马季亚罗夫的情况,问问他对卡里莫夫怀疑的一些问题和卡里莫夫所怀疑的问题。在空旷的逍遥公园里没有人打搅他们。玛利亚会马上了解这次谈话的重要性。他觉得,他可以放心地、随便地和她谈谈他所担心的一切问题,她有什么话都会对他说的。

昨天开始化冻了。在逍遥公园的山坡上,有些地方的雪已经化了,露出潮湿的烂树叶,但是一些小沟里的雪还很厚。头顶上是布满薄云的灰色的天空。

“这样的黄昏多么好啊。”维克托一面说,一面吸着潮湿而寒冷的空气。

“是的,很好,一个人也没有,就好像在郊外。”

他们在泥泞的小路上走着。遇到水洼儿,他就搀着玛利亚的手,帮她跨过去。

他们一声不响地走了很久,他不想开口说话了,既不想谈战争,也不想谈研究所里的事情,也不想谈马季亚罗夫和他的担心、他的预感和疑虑,他想一声不响地和这个娇小的、走路不敏捷却又轻盈的女人走走,想享受一下不知为什么忽然来临的无限轻松与安宁感。

她也什么也不说,微微低着头,走着。他们走到河岸上,河里依然是黑沉沉的冰。

“太好了。”维克托说。

“是的,太好啦。”她说。

岸边的沥青小路是干的,他们走得快了,就好像两个走远路的行人。他们遇到一位受伤的尉官和一位穿滑雪衫的矮个子、宽肩膀姑娘。他们互相搂抱着走着,不时地接吻。他们来到维克托和玛利亚跟前,又接了一个吻,回头看了看,笑了起来。

“哦,也许娜佳和她的尉官常常这样在这里走来走去。”维克托想道。

玛利亚回头看了看那对青年男女,说:

“多么糟糕。”

她笑了笑,又说:

“柳德米拉对我说过娜佳的事。”

“是呀,是呀,”维克托说,“这真是太出奇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决定给机电研究所所长打个电话,自我推荐。如果他们不接受,那我就上新西伯利亚或者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去。”

“有什么办法呀,”她说,“看样子,就得这样。不这样不行。”

“多么糟糕呀。”他说。

他很想对她说说,他对研究、对研究所的爱有多么强烈,他看着很快就要试用的设备,又高兴又伤心,他觉得,他会在夜里上研究所去,隔着窗子看的。他想,也许玛利亚会感到他的话有自我显示的意味,所以就没有说。

他们走到战利品展览馆跟前。放慢脚步,观看漆成灰色的德国坦克、大炮、迫击炮和翅膀带有黑色卐字的飞机。

“就是看着这些不响也不动的东西,都觉得害怕。”玛利亚说。

“没什么,”维克托说,“应当想想,在将来的战争中这些东西会变得像火枪和长矛一样不管用,也就不害怕了。”

他们快要走到公园大门口,维克托说:

“咱们这次溜达到头了,逍遥公园这样小,真遗憾。您不累吧?”

“不累,不累,”她说,“我已经习惯了,步行走路太多了。”

不知是她没有明白他的话的用意,还是装作没有明白。

“您知道,”他说,“不知为什么我和您见面总要靠您和柳德米拉见面或者我和您丈夫见面。”

“是的,是的,”她说,“不这样又怎样呢?”

他们走出公园。城市的闹声包围了他们,破坏了静静地散步时美好的心境。他们走上离他们相遇的地方不远的一个广场。她像个小姑娘望着大人一样,从下面朝上望着他,说:

“您现在可能对自己的研究、对实验室、对仪器感到特别热爱。不过您不可能有别的做法,别人可能,您不可能。我把很坏的情况对您说了,不过我以为,知道真实情况总要好些。”

“谢谢您,玛利亚,”维克托握着她的手,说,“我感谢的不光是这一点。”

他觉得她的手指头在他的手里哆嗦了几下。

“真奇怪,”她说,“咱们分手差不多都是在咱们会面的地方。”

他用开玩笑的口气说:

“难怪古人说:始终如一。”

她皱起眉头,显然是在思索他的话,后来笑起来,说:

“我不懂。”

维克托望着她的背影:是一个不高的、瘦小的女子,像这样的女子,迎面相遇的男子是从来不会回头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