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托·施特鲁姆原以为,他的研究只能得到狭小的理论物理学界的重视。但事实不是这样。近来给他打电话的不只是一些熟识的物理学家,还有一些数学家和化学家。有些人请他解释问题,因为他的数学推论太复杂了。

有的学生会代表到研究所来找他,请他给物理系和数学系高年级学生作报告。他在科学院做过两次报告。马尔科夫和萨沃斯季扬诺夫告诉他,在很多研究所的实验室里都在对他的研究进行争论。

柳德米拉在限额供应商店里听到一位科学家的夫人问另一位夫人:“您站在谁后面?”那位夫人回答说:“这不是,我站在施特鲁姆夫人后面。”原来发问的那位夫人说:“这就是施特鲁姆夫人吗?”

维克托并没有表露出他因为自己的论文引起这样不同寻常的广泛关注而感到高兴。但是他对荣誉不是无动于衷的。在研究所的学术委员会会议上,他的论文被推选为斯大林奖金备选项目。维克托没有出席这次会议,但是这天晚上他一直注视着电话机,等着索洛科夫给他打电话。可会后第一个给他打电话的是萨沃斯季扬诺夫。

往常爱嘲笑人甚至爱说下流话的萨沃斯季扬诺夫,现在说话的口气不一样了。

“这是胜利,了不起的胜利!”他一再地说。

他说了说普拉索洛夫院士的发言。这位老院士说,自从他的研究辐射压力的老朋友列别杰夫去世以后,在物理研究所里还没有出现过这样有分量的论文。

斯维琴教授谈到维克托的数学方法,说这种方法本身就有创新成分。他说,只有苏联人才能在战争环境中这样忘我地为人民的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

还有很多人发言,马尔科夫也发了言,但是最响亮、最带劲儿的话是古列维奇说的。

“他是好样的,”萨沃斯季扬诺夫说,“他说的话最实在,说话不带框框儿。他说您的著作是经典性的,说应该把您的著作和原子物理奠基人的著作,如普朗克、玻尔、费马的著作,排在同样的位置。”

“真带劲儿。”维克托在心里说。

萨沃斯季扬诺夫打过电话不久,索科洛夫又打来电话。

“今天我不上你们家去了,抽出二十分钟和您在电话里谈一谈吧,我实在太忙了。”他说。

索科洛夫也十分激动,十分高兴。

维克托说:

“我忘记了问萨沃斯季扬诺夫表决的情形。”

索科洛夫说,表示反对的只有从事物理理论研究的加甫罗诺夫教授。他认为,维克托的著作建立在很不科学的基础上,来源于西方物理学家的观点,实际上是不顶用的。

“加甫罗诺夫反对,这倒是好事。”维克托说。

“是啊,也许是好事。”索科洛夫也说。

加甫罗诺夫是一个怪人。大家戏称他“斯拉夫兄弟派”。他带着一股狂热而顽强的劲头千方百计地要证明,物理学的一切成就都和俄国科学家的著作有关系,他把很少有人知道的一些名字,如别特罗夫、乌莫夫、亚可甫列夫,看得比法拉第、麦克斯韦、爱因斯坦还要高。

索科洛夫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您瞧,整个莫斯科都承认您的著作的重大意义了。不久就要为您举行庆祝宴会了。”

玛利亚接过话筒,说:

“恭喜您,请代我向柳德米拉表示祝贺。我为您、为她感到非常高兴。”

维克托说:

“这都算不了什么。”

可是这种“算不了什么”使他非常高兴,非常激动。

夜里,柳德米拉已经在铺床准备睡觉了,马尔科夫打来电话。他是一个熟悉官场情形的人。他用和萨沃斯季扬诺夫、索科洛夫不同的语气说了说学术委员会会议的情形。古列维奇发言以后,科甫琴科在一片笑声中说:“连数学研究所里都敲起钟来,围绕着维克托·帕夫洛维奇的论文闹腾起来。虽然没有什么宗教游行,可是已经有人举起神幡。”

多疑的马尔科夫感觉到科甫琴科的笑话是带有恶意的。他观察到的另外一些情形都和希沙科夫有关系。希沙科夫没有说出自己对维克托的论文的看法。他听着别人发言,只是不时地点点头,也许是表示赞成,也许那意思是:“等着瞧吧。”

希沙科夫极力推荐年轻教授莫洛堪诺夫的著作为斯大林奖金备选项目。他的著作是论述钢的伦琴射线分析的,实用范围很小,只是对于生产优质钢的某些工厂有意义。

马尔科夫又说,散会之后,希沙科夫就走到加甫罗诺夫跟前,和他谈起来。

维克托说:

“马尔科夫同志,您最好到外交部门去工作。”

不善于开玩笑的马尔科夫回答说:

“不,我还是做我的物理试验。”

维克托走到柳德米拉的房间里,说:

“推荐我领取斯大林奖金啦。他们说了不少使我高兴的事情。”

他又对她说了说参加会议的人发言的情形:

“所有这些官方的赞许,都是狗屁不值。不过你要知道,我讨厌透了那种长期形成的莫名其妙的局面。上大厅里去开会,第一排座位常常空着,但是我不敢去坐,总是坐到最后一排,可是希沙科夫、波斯托耶夫却总是毫不犹豫地坐到主席团位子上去。我瞧不起主席团的交椅但是在心里希望自己至少有资格坐这样的交椅。”

“要是托里亚知道了,才高兴呢。”柳德米拉说。

“这事儿我也不能写信向妈妈报告了。”

柳德米拉说:

“维克托,已经十二点了,娜佳还没有回来。昨天她十一点就回来了。”

“会有什么事呢?”

“她说她是上好朋友玛伊卡家里去,可是我很不放心。她说,玛伊卡父亲的汽车有夜晚通行证,他可以把她送到咱们的街口。”

“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维克托说过这句,心里想道:“真是的,正谈着巨大的成就,谈着国家的斯大林奖金,干吗要拿家庭琐事把这样的谈话打断?”

他没有说出口来,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在学术会议之后的第三天,他往希沙科夫家里打了一次电话,他想请他为年轻物理学家兰杰斯曼安排工作。科学院管委会和人事处一直拖着不肯办手续。同时他想请希沙科夫设法快一点儿把安娜·纳乌莫芙娜从喀山调回来。现在,在研究所安装新设备的时候,把有技术特长的工作人员留在喀山,是没有意义的。

他早就想和希沙科夫谈谈这些事了,但是他觉得希沙科夫也许会不大客气地说:“您去找副所长谈吧。”所以维克托一直拖着没有谈。

现在,成功的浪波激起了他的劲头。十天之前他还觉得去见希沙科夫是很不合适的,可是今天他觉得往希沙科夫家里打电话是很平常自然的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

“您是谁?”

维克托报了姓名。他报得那样从容,那样镇静,他听着自己的声音感到十分愉快。接电话的女子迟疑了一下,然后很亲切地说:

“请等一会儿。”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很亲切地说:“对不起,请您明天上午十点钟往研究所打电话。”

“对不起,打搅了。”维克托说。

他浑身感到热辣辣的,很不舒服。

他闷闷不乐地揣度着,恐怕晚上在梦里也摆脱不了这种不舒服的感觉,等早晨醒来,会在心里想:“为什么这样恶心?”然后会想起来:“哦,都是因为这次愚蠢的电话。”他来到柳德米拉房间里,说了说给希沙科夫打电话没有打成。

“是啊,是啊,王牌打得不是地方,就像你妈妈常说我的。”

他又骂起接电话的那个女人:“他妈的,那母狗,我真受不了官腔官调的那一套:先问我是什么人,然后回答说,老爷没有工夫接电话。”

柳德米拉在类似的情况下一般都要生气的,他很想听听她的说法。

“你该记得,”他说,“我曾经说过,希沙科夫态度冷淡是因为他不能靠我的论文捞到什么资本。可是现在他觉得可以捞到资本了,不过捞到的是另一种资本:可以贬低我。因为他知道,上面有人不喜欢我。”

“哎呀,你担心的事太多了,”柳德米拉说,“现在什么时间啦?”

“九点一刻。”

“瞧,娜佳还不回来呢。”

“哎呀,”维克托说,“你担心的事太多了。”

“顺便说说,”柳德米拉说,“今天我在商店里听说:斯维琴也被推荐为奖金备选人了。”

“你看,有这种事,他没有告诉我呀。他凭什么被推荐?”

“好像因为散射理论。”

“真是莫名其妙。他的论文是在战前发表的呀。”

“那有什么关系。过去发表的东西也可以得奖。他会得奖的,你得不到。你就等着瞧吧。这都怪你自己。”

“柳德米拉,你太糊涂了。上面有人不喜欢我呀!”

“你需要的是我母亲。她处处都附和你。”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有这样的火气。如果当初你对我妈所表现的亲热,能有我对你妈所表现的十分之一就好了。”

“可是你妈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托里亚。”柳德米拉说。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维克托说。他觉得妻子也成了外人,她是那样顽固和不讲理,让人感到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