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往前走着,前面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城市。城市的西边沉没在雾气中。远处工厂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烟和雾气混合在一起,像棋盘一样的一排排棚屋罩着轻烟,一条条笔直的集中营街道和雾气合在一起,显得很奇怪。

东北方升起高高的黑红色火光,似乎是潮湿的秋日天空燃烧过以后,还在发红。有时从潮湿的火光中冒出火焰,又慢,又不清晰,缓缓地爬动着。

旅途困顿的人们来到宽阔的广场上。广场中央有一座用木头搭起的高台,在大众游艺场上常常有这样的高台。上面站着几十个人。这是乐队。这些人就像他们的乐器一样,模样个个不同。有些人打量着渐渐走近的人群。但是有一个身穿浅色外套的白头发的人说了一句什么话,于是在高台上的人一齐拿起自己的乐器。就好像有一只鸟又胆怯又放肆地叫了起来,于是,被铁丝网和警笛声撕得支离破碎、散发着臭味和油烟味的空气里充满了音乐声。就好像一阵被太阳晒得暖和的夏日的好雨,光闪闪地落到大地上。

集中营里的人、监狱里的人、冲出监狱的人,乃至走向刑场的人,都能感受音乐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谁也不像进过集中营和监狱的人,不像走向死亡的人对音乐的感受那样强烈。

音乐声一触及濒临死亡的人,在人们心中突然重新唤醒的不是思想,不是希望,而只是一种模糊而强烈的生命奇迹。人群队伍里响起一片号哭声。似乎一切都变了样子,一切都合成一个整体,一切分散的,房屋,天地,童年,道路,车轮声,饥渴,恐怖和这罩在雾中的城市,这暗红色的火光,这一切一下子全都汇合起来了,不是汇合在脑海里,不是在画面上,而是汇合在过往生活的一种模糊、热烈、醉心的感情中。在这里,在火化炉的火光中,在集中营的广场上,人们感觉到,生命大于幸福,因为生命也是痛苦。自由不光是幸福。自由是艰难的,有时也是痛苦的,因为自由就是生命。

音乐挑起心灵的最后震动,使得心灵在模模糊糊的心的深处将一生中感受到的一切,将生的欢乐与痛苦,与这雾茫茫的早晨、这头顶上的火光汇合到一起。但也许不是这样。也许,音乐只是一把开启人的感情的钥匙,不是音乐充满了人的心灵,而是它在这个可怕的时刻把人的内心打了开来。

有时候,一支儿歌能够使一个老头子哭起来。但这不是老头子为儿歌哭,儿歌只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心灵在寻找的东西。

人们还在广场上画着弧形,从集中营的大门里出来一部奶油色小汽车。一名身穿皮领军大衣、戴眼镜的党卫军军官从汽车里走出来,打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正在注视着他的乐队指挥马上忙不迭地把手垂了下来,乐队演奏一下子停止了。

广场上很多声音一连声地叫喊:

“立正!”

军官从一排排的人旁边走过。他用手指头指着谁,押队的人就把那人从队伍里拉出来。军官用冷冷的目光打量着被拉出来的人,押队的头头儿生怕妨碍了军官思考,用小声问着:

“年龄?职业?”

被挑出来的有三十来个人。

一排一排的人群旁边响起另一口令:

“内科医生,外科医生,出列!”

没有人应声。

“内科医生,外科医生,出列!”

依然没有人应声。

那军官对站在广场上的上千人失去了兴趣,便朝汽车走去。

挑出来的人五人一排,命令他们转过身去,朝着带有标语牌的集中营大门,标语牌上写着:“劳动使人自由。” [20]

人群队伍里有一个小孩子叫起来,一些妇女像发了疯似的尖声叫起来。被挑出来的人垂着头,一声不响地站着。

可是,谁又能描写出一个人放开妻子的手时那种心情,最后一次匆匆看一眼亲人的脸的那种目光?想起在默默吿别的时候,你的眼睛在一瞬间眨巴着,为了掩饰自己保得一命的可耻的窃喜。人有过这种残忍的记忆,以后还怎么活下去呢?

妻子把小包袱交给丈夫,包袱里有结婚戒指,还有几块糖和干粮,这个时刻,他会忘记吗?看到天空又闪起新的火光,知道那里烧的是他吻过的手、他心醉的眼睛、他在黑暗中凭气味也能闻出来的头发,知道那是在烧他的孩子、妻子、母亲,难道还能活下去吗?难道他还会为了在棚屋里得到更靠近炉火的铺位而计较吗?还能捧着饭钵去接长柄勺子舀来的一升灰黑的汤糊吗?还能自己把掉下来的鞋掌钉到鞋上吗?怎么能拿铁钎干活儿?怎么还能呼吸?还能喝水?孩子的叫声、母亲的哭号还在耳朵里啊。

继续活下去的人被赶着朝集中营的大门走去。他们听着后面的叫喊声,他们自己也在叫喊,撕扯他们胸前的衣襟,前面是另一种生活等待着他们:通电的铁丝网,架着机枪的混凝土守望塔,棚屋,脸色煞白的妇女在铁丝网外面望着他们,他们胸前带着红的、黄的、蓝的布条子标记,排着队去干活儿。

乐队又演奏起来。被挑出来为集中营干活儿的人走进建筑在沼地上的集中营。黑糊糊的水阴沉无声地在黏腻的水泥板和沉甸甸的大石块中间流着。这水呈黑红色,散发着腐烂的气息。这水里有一团团绿色的化学物质的泡沫、一块块脏布、从集中营手术室里扔出来的一块块血淋淋的肉。这水流入集中营的地下,然后又钻出地面,然后又流入地下。不过,水是要继续流下去的,这集中营里出来的阴沉的水早晚会成为海浪,成为早晨的露水。

可是不幸的人们就要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