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将军和军官们,不是经常能见到第六步兵集团军司令弗里德里希·保卢斯的,都认为这位上将的思想和心情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举止的风度、发布命令的口气、听取细小意见和重大报告时的笑容,都证明这位上将依然驾驭着战争的局面。
只有和司令特别接近的一些人,如他的副官阿丹斯上校、集团军参谋长施密特将军,才了解保卢斯在斯大林格勒这段时间里的变化有多大。
他依然显得很风趣,很宽厚,雍容自若,依然亲切地关怀下属的生活情形,依然牢牢操纵着指挥各团各师作战的大权,依然决定着将领们的任免升降,批准奖赏,依然在抽自己习惯了的纸烟……但是他的内心深处却在一天一天地发生变化,而且正准备彻底变化。
他渐渐失去了那种驾驭局面和时机的感觉。不久前,他见到司令部侦察科的报告,还只是用平静的目光匆匆扫一扫:苏军有什么打算,他们的后备兵力的调动有什么目的,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现在阿丹斯发现:每天早上他把一叠报告和文件放到司令的桌子上的时候,司令首先拿起的是有关苏军夜间行动的侦察报告。
有一次,阿丹斯改变了叠放文件的顺序,把侦察科的报告放在最上面。保卢斯打开公文夹,看了看放在上面的报告。他那长长的眉毛扬了起来,接着就把公文夹合上了。
阿丹斯上校明白了,他的做法很不聪明。保卢斯那种一闪即逝的、似乎很悲哀的目光使他大吃一惊。过了几天,保卢斯看过了按往常顺序叠放的报告和文件之后,笑了笑,对自己的副官说:
“革新者先生,您显然是一个细心人。”
在这个寂静的秋日黄昏,施密特将军怀着几分得意的心情前去向保卢斯报告。
施密特顺着小镇宽阔的街道朝司令住的房子走去,快活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空气冲洗着夜里抽烟抽得发燥的喉咙。他抬头望了望,只见天空被草原落日的模糊色彩染得斑斑斓斓。他的心里非常宁静,他想到绘画,想到午饭后的打嗝已经停止,不那么难受了。
他走在寂静而空旷的黄昏的大街上,在他的头脑里,在沉甸甸的大沿帽底下,装着全部设想,那是在最残酷的激战时必须说出来的,而在斯大林格勒战役时期这样的激战早晚会到来的。当司令请他坐下,准备好听他报告的时候,他就这样说了:
“当然,在我们作战的历史上,为了进攻确实动员过大量的军事装备。不过,在这样小的作战地区,在陆地和空中火力密集到这样的程度,我个人还从来不曾遇到过。”
保卢斯佝偻着身子坐着听参谋长报告,似乎失去了大将军的风度,他的头匆忙地随着施密特那指着图表线条和地图方块的手指头转悠。这次进攻是保卢斯筹划的。保卢斯已经定出进攻的兵力数据。但是现在,听着跟他共事多年的这位才华出众的参谋长的意见,他觉得,在未来作战计划的细节方面,他的一些想法是不现实的。
施密特似乎不是在陈述已经变为作战计划的保卢斯的设想,而是把自己的意见硬加给保卢斯,他与保卢斯的意见相反,准备使用步兵、坦克、工兵营发动进攻。
“是啊,是啊,密度太大了,”保卢斯说,“如果和咱们左翼的空虚相比,那就太明显了。”
“没办法呀,”施密特说,“东方的土地太大了,咱们徳国的兵不够用。”
“不光是我担心这一点,冯·魏克斯也对我说:‘咱们打人不是用拳头,而是张开手指,分散在无边无际的东方土地上。’担心这一点的不光是魏克斯。不光是……”他没有说完。
一切情况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近几个星期的战斗中出现了偶然的情况和一些小小的失利,似乎从中就可以看出战局出现了新的变化,令人悲观绝望的真相。
侦察队不断地送来有关苏军在西北面集结的情报,空军无力阻止。魏克斯无法向保卢斯集团军的两翼补充后备兵力。他在罗马尼亚军队中设置德军广播电台,想迷惑苏军。但罗马尼亚人并没有因此就成为德国人。
一开始对非洲的远征似乎所向无敌。在敦刻尔克,在挪威和希腊,痛击英军,结果仍没有占领英伦三岛。在东方取得了巨大胜利,长驱几千公里直抵伏尔加河边,结果并没有彻底击溃苏军。总以为大局已定,即使尚未彻底胜利,那这也只是偶然的不顺利,微不足道……
他与伏尔加河之间这几百米距离,这毁了一半的工厂,这一座座烧焦的楼房的空壳,与夏季攻势以来攻占的广大地区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但是在埃及的沃土地带与隆美尔将军之间,也还有几千公里的沙漠。为了在已占领的法国取得完全胜利,还差敦刻尔克的几公里,几小时……不论哪里总是差几公里,不能彻底打垮敌人。不论哪里两翼总是空虚,所向无敌的军队背后总是留下广大的地区,后备兵力总是不足。
今年夏天是何等气势!那些日子里他的感觉,恐怕一生中只能有一次。他感到自己的脸上已经有印度的气息。如果排山倒海的狂涛巨澜能够感受的话,那么这狂涛的感受,就是他的感受。
这些日子他曾闪过一种想法,认为德国人的耳朵已经习惯了弗里德里希这个名字。当然,这是一种开玩笑的、不认真的想法,但他毕竟有这种想法。可就在这些日子里,在他脚下——或者说牙齿中间——出现了几粒不怀好意的很硬的砂石。在司令部里依然是一片胜利和幸福的紧张气氛。他在接收各部指挥官的书面报告,听取口头报告、无线电报告、电话报告。似乎这不是繁重的作战工作,而是德国胜利的象征性表现……保卢斯拿起话筒。“上将大人……”他从声音听出这是谁在说话。战时用惯了的语调跟电话中的嗡嗡声很不协调。
师长维德列尔报告说,苏军在他的地段上发动了进攻,他们的一支步兵,大约有一个加强营,冲到了西边,占领了斯大林格勒火车站。这桩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让他开始感到焦虑的刺痛。
施密特念完了一道作战命令的草稿,微微舒展肩膀,抬起下巴,表示他还没有失去下属应有的恭敬,虽然他和司令之间的私人关系很好。
突然,上将放低了声音,既不用军人的语调,更不用大将军口气,说了几句很奇怪的、使施密特大惑不解的话:
“我相信能取胜。但是您知道吗,咱们在这个城市打仗没有必要,毫无意义。”
“真有点儿意外,进攻斯大林格勒部队的司令会说出这话。”施密特说。
“您以为意外吗?斯大林格勒已经不再是交通中心和重工业中心。既然这样,咱们在这儿又能干什么呢?高加索方面军的东北翼可以由阿斯特拉罕至卡拉奇这条战线掩护。斯大林格勒在这方面不起什么作用。施密特,我相信能取胜,我们能够拿下拖拉机工厂。但是这并不能掩护我们的侧翼。冯·魏克斯认为苏军一定会反攻。虚张声势吓不住他们。”
“随着战局的变化,战事的意义也会变化,不过元首一向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啊。”施密特说。
保卢斯认为,问题就在于最光辉的胜利都没有带来什么结果,因为都没有坚决、顽强地进行到底;同时他又认为,一位统帅的真正价值,就在于能够拒绝执行已经失去意义的任务。
但是,他看着施密特那聪颖、锐利的眼神,说:
“我们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伟大的元首。”
他拿过桌子上发起进攻的命令,签了字。
“考虑到特别保密,这个文件只有一式四份。”施密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