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斯大林格勒发电站担任门卫的安德列耶夫老头子收到从列宁斯克捎来的一封信,是儿媳妇写来的。儿媳妇在信里说,婆婆害肺炎死了。

得到老伴去世的消息以后,安德列耶夫打不起精神了,很少上斯皮里多诺夫那儿去,每天傍晚都坐在工人宿舍的门口,望着一闪一闪的炮火和愁云密布的天上晃动着的探照灯光。宿舍里的人有时候找他说话,他却一声不响。说话的人以为老头子耳朵背了,便用更高的声音把话重说一遍。安德列耶夫就阴沉地说:“听见啦,听见啦,我没有聋。”就又不作声了。老伴的死对他震动很大。他的生活反映在妻子的生活中,他遇到的好事、坏事,他的快活心情、悲伤心情都保存和反映在老伴的心中。

在狂轰滥炸,重磅炸弹到处爆炸的时候,安德列耶夫老汉望着发电站各车间之间冒起的一股股灰尘和硝烟,心里想:“我那老伴儿能看看就好啦……嘿,瞧,好家伙……”

可是这时候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觉得,被炸弹和炮弹炸坏的房屋残骸,被炸得坑坑洼洼的院子,一堆堆的黄土和扭七歪八的钢铁,着了火的油库那苦涩、潮湿的浓烟和黄黄的、火龙般的慢慢爬动的火焰——都是他的生命的表现,是他的残生的象征。

难道他当年曾经坐在明亮的房间里,吃早饭准备上班,妻子站在他身旁看着他:该不该为他添饭?是啊,他只有孤单单地死去了。他忽然想起年轻时候的她,胳膊晒得黑黑的,眼睛里洋溢着快活的神气。算啦,他也要死的,而且时间不远了。

有一天晚上,他踩着咯吱咯吱响的木头台阶,慢慢地走进斯皮里多诺夫的掩蔽所。斯皮里多诺夫看了看老头子的脸,说:

“老人家,身体不舒服吗?”

“斯捷潘·费多罗维奇,您还年轻,”安德列耶夫回答说,“您的力气小些,您要多保重。我的力气有的是,我一个人能走得到。”

这时候正在洗锅的薇拉没有立即明白老头子的意思,回头看了看他。

安德列耶夫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希望转换话题,就说:

“薇拉,您该走了,这儿又没有医院,只有坦克和飞机。”

她笑了笑,摊开湿漉漉的两只手。

斯皮里多诺夫很生气地说:

“就连一些不认识她的人都说这话。不论谁看到她,都说,应该转移到左岸去。昨天集团军军委委员来了,来到我们的掩蔽所里,看了看薇拉,什么也没说,可是等他坐上汽车,却骂起我来:您怎么,没做过父亲吗,是不是想让我们用装甲快艇把她送过河去?我能说什么呢:她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他说得很快、很流畅,就好像天天在争论同一个问题的一些人那样。安德列耶夫老头子望着早就绽了线的上衣袖子没有作声。

“在这儿简直收不到什么信。”斯皮里多诺夫又说。

“这算什么军邮。我们在这儿待了这么久,没收到过岳母、叶尼娅、柳德米拉一封信。托里亚在哪儿,谢廖沙在哪儿,谁又能知道?”

薇拉说:

“他老人家收到信啦。”

“他收到的是死讯。”

斯皮里多诺夫对自己的话感到害怕。他十分激动地说起来,一面用手指着掩蔽所矮矮的墙壁,指着遮住薇拉的床的布幔:

“瞧她在这儿是怎么住的,她总是姑娘,是女的,这儿天天有男子汉挤来挤去,白天是这样,晚上也是这样,时而是工作人员,时而是卫队,人挤得满满的,又嚷嚷,又抽烟。”

安德列耶夫说:

“您就可怜可怜快要生的孩子吧,在这儿孩子就完啦。”

斯皮里多诺夫对薇拉说:

“你想想看,万一德国人冲进来呢!那时候怎么办?”

薇拉没有作声。她自己相信,维克托罗夫会走进炸坏的发电站大门的,她会老远看到他穿着飞行服、软底靴,挎着图囊走来。

她常常走到公路上,看他是不是来了。乘车经过的战士们常常对她喊:

“喂,姑娘,你等谁呀?坐到我们车上来吧。”

她一时间也快活起来,就回答说:

“你们的汽车经不住人坐。”

在苏军飞机飞过的时候,她凝望着低低地飞行在发电站上空的一架架歼击机,似乎她就要认出维克托罗夫来了。

有一天,有一架歼击机在发电站上空飞过时摇了摇翅膀,薇拉就叫了起来,并且像一只失望的小鸟一样打着趔趄向前奔去,跌倒在地上。跌过这一跤之后,她的腰疼了好几夜。

月底,她看到在发电站上空进行的一场空战。这场空战不分胜负。苏军飞机进入云层中,德军飞机转过头朝西飞去。薇拉站着,望着没有了飞机的天空,她那瞪得老大的眼睛里还流露着极其紧张的神情,一名装配工从院子里走过,看见她这种神情,说:

“斯皮里多诺娃同志,您怎么啦,是不是受伤了?”

她相信,她就会在这儿,在发电站和维克托罗夫见面,但是她觉得,如果把这一点告诉爸爸,命运之神就会怪她沉不住气,不让他们见面了。有时候她这种信心十分强烈,以至于匆匆忙忙地烙起面粉加土豆粉饼子,匆匆忙忙地扫地,收拾东西,擦洗脏鞋……有时她和爸爸坐在一起,忽然侧耳倾听一阵子,说:“等一等,我出去一下子。”便披起大衣,从掩蔽所里走出去,四处张望,看看有没有飞行员站在外面,是不是有人在问,怎样可以找到斯皮里多诺夫父女。

她一次也没有想过、一分钟也没有想过他会忘记她。她相信,维克托罗夫也和她一样,日日夜夜在急切地、深深地想念着她。

德军的重炮几乎每天都在轰击发电站。德国人的技术很好,试射、发炮都很准,炮弹打在车间的墙壁上,一阵一阵的爆炸声震颤着大地。常常飞来一两架零散的轰炸机,投掷炸弹。有的敌机贴着地面飞,在从发电站上空飞过时,拿机枪扫射。有时在远处的山冈上出现德军的坦克,这时能清楚地听到机关炮的嗒嗒声。

斯皮里多诺夫似乎已经习惯了炮击与轰炸,发电站的其他工作人员好像同样也习惯了。不过,不论是他还是他们,习惯归习惯,同时却渐渐失去积蓄起来的精神力量。有时斯皮里多诺夫就感到疲惫无力,很想躺到床上,拿棉袄把头蒙上,静静地躺着,一动也不动,也不睁眼睛。有时他拼命地喝酒。有时他想跑到伏尔加河岸上,渡过河去,在对岸的草原上走一走,再不回头看这发电站,宁愿蒙受当逃兵的羞耻,只要不再听到德军炮弹和炸弹的可怕的呼啸声。有一次,他通过附近的六十四集团军司令部的高频电话和莫斯科通话,副人民委员说:

“斯皮里多诺夫同志,转达莫斯科方面的敬意,向您领导的英雄集体致敬。”

这时他感到很难为情:哪儿谈得上英雄呀?此外,还一直有一种传闻,说是德军正准备对发电站进行密集袭击,要用巨型的炸弹把发电站摧毁。听到这些传闻,手脚都发冷。白天,眼睛一直瞅着灰色的天空,看是不是有敌机飞来。夜里,他有时忽然跳起来,因为仿佛听到越来越近的大批敌机沉闷而密集的隆隆声。胸前和背后常常吓出冷汗。

显然,不只是他一个人神经紧张。总工程师有一天对他说:

“一点力气也没有啦,好像有什么妖魔鬼怪跟着我,我常常看着公路,想:能跑掉就好啦。”

党委书记尼古拉耶夫晚上到他这儿来,说:

“给我拿酒来,这些天我离了这种防弹剂就睡不着觉。”

他一面给尼古拉耶夫斟酒,一面说:

“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应当学会一门技术,能够轻而易举地把设备转移,要不然,你瞧,涡轮机留在这儿,咱们也只好陪着。别的工厂的人早就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大街上溜达了。”

有一天,他在劝薇拉走的时候说:

“我真不理解,我们这儿的人天天上我这儿来,拿出种种理由要求离开这儿,可是我实心实意劝你走,你却不走。要是准许我走的话,我一分钟也不耽搁。”

“我因为你才留在这儿,”她粗声粗气地回答说,“没有我,你会变成酒鬼。”

不过,当然,不能说斯皮里多诺夫一味地在德军炮火面前发抖。发电站的人也很勇敢,也担负着艰巨的工作,也笑,也说笑话,对于严峻的命运也有满不在乎的感觉。

薇拉一直在为孩子担心。孩子生下来会不会健康?她住在这闷人的、充满烟气的地下室里,每天大地都被炸得不住地颤动,这对孩子有没有影响?近来她常常觉得恶心,头晕。她这个当母亲的天天看到的是瓦砾堆、战火、被炸得坑坑洼洼的大地、盘旋在灰色天空的黑十字飞机,会生出多么悲伤、胆小、忧愁的孩子?也许,孩子甚至能听见可怕的爆炸声,也许,听到炸弹呼啸声,那蜷缩着的小小身体连动也不敢动,小小的头缩进肩膀里了。

常常有身穿肮脏油污的大衣,腰系士兵帆布带的人从她身边跑过,一面跑一面挥手,微笑,喊叫:“薇拉,日子过得怎样?薇拉,想我吗?”她感觉到大家对她这个未来的母亲的亲热。也许,小东西也能感觉到这种亲热,他的心将是纯洁而善良的。

她有时候到机械车间去,现在这里在修理坦克,过去维克托罗夫曾经在这里工作过。她在猜:哪儿是他的车床呀?她使劲儿想象他穿着工装或者飞行服的样子,但是他却总是穿着军医院的伤员服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在车间里,不仅是发电站的工人,而且集团军基地的坦克手们也都认识她。她却无法辨别他们,因为干活儿的工人和干活儿的军人十分相像,都是穿着油糊糊的棉袄,戴着皱巴巴的帽子,手都很脏。

薇拉时时刻刻想着维克托罗夫,想着孩子,日日夜夜都感觉到孩子的存在。对于外婆、小姨叶尼娅、谢廖沙和托里亚的担心退到了次要地位,有时她想起他们,也只是感到怅惘罢了。

夜里,她想念母亲,呼唤她,向她诉苦,向她求助,她低语着:

“妈妈,好妈妈,帮帮我吧。”

这会儿她觉得自己软弱无力,一筹莫展,完全不像刚才那样,还很沉着地对父亲说:

“别说了,我不走,哪儿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