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维科夫觉得很奇怪,格特马诺夫看完了家信之后竟说:

“我老婆可怜咱们呢,因为我在信里对她说了说咱们这儿现在的生活条件。”

政委以为很艰苦的生活,诺维科夫却觉得很阔气,觉得过起来有愧。

他起初自己选了一套住房。有一次他在下旅里去的时候说,他不喜欢房东家的大沙发,等他回来,沙发换成了木靠背的安乐椅,而且他的副官维尔什科夫还不放心,不知道军长是否喜欢这张安乐椅。

炊事员也常常问:“上校同志,汤怎么样?”

他从小就喜欢动物。现在他的床底下就住着刺猬,到夜里剌猬就吧嗒吧嗒地拿小爪儿敲着地面,大模大样地在屋里到处跑。修理工还做了一个带有坦克标记的笼子,笼子里有一只小小的花老鼠,夜里就在里面嗑花生。小花鼠很快就和诺维科夫混熟了,有时就坐在他的膝盖上,拿孩子般的又信任又好奇的小眼睛看着他。副官维尔什科夫、炊事员奥尔列涅夫、吉普车司机哈里托诺夫,大家对这些小动物都很关心,很爱护。

诺维科夫觉得这都不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战前他把一只小狗带进领导干部住的一座楼房里,小狗咬坏了邻居一位上校夫人的鞋子,半个钟头撒了三泡尿,弄得公共厨房里一些人大叫大嚷起来,诺维科夫只好马上把狗送走。

出发的日子到了,一个坦克团团长和该团参谋长之间的复杂的纠纷还是没有解决。出发的日子到了,和出发的日子一起来到的是种种操心事:油料问题,路上的给养问题,上军车的次序问题。

今天就要有一些步兵和炮兵团队同时出发,朝铁路方向开去,诺维科夫一想到就要和步兵、炮兵的领导人配合共事,心里激动起来。他还十分激动地想着一个人,他要在那人面前立正站定,说:“上将同志,请允许我报吿……”

出发的日子到了,没有来得及见哥哥和侄儿。原来心想,来到乌拉尔,哥哥就在跟前了,谁知竟没有时间去看看。

现在已经向他这位军长报告了各旅的行动,报吿了装运重型坦克的车辆问题,还报告说,已经把刺猬和小花鼠放归森林。

当家作主,要对每一样小事负责,关照每一处细小的地方,是很不容易的。现在坦克都已经各就各位了。可是,制动器是否装好了?是不是挂上了一档?炮塔上的炮口是不是朝前?舱口的盖是不是盖紧?是不是准备了木头块垫坦克,防止车厢颠簸?

“喂,咱们临走来打打牌吧。”格特马诺夫说。

“我没意见。”涅乌多布诺夫说。

但是诺维科夫想出去走走,一个人待一会儿。

在这静静的傍晚时分,空气格外清爽,就连最微小、最不惹眼的东西都显得极其清楚。从烟囱里冒出来的一股股的烟,不绕圈儿,垂直地向上升去。劈柴在行军灶里噼噼啪啪地响着。街心里站着一个黑眉毛的坦克手,一位姑娘抱住他,把头放在他的胸前,哭了起来。一些人把箱子、提包、套了黑套子的打字机从军部的房子里往外搬。通信兵在拆通向各旅部的电话线,把又黑又粗的电线绕成圈儿。军部的一辆坦克停在棚子外面,喘着粗气,冒着白烟,不时地突突响几声,准备出发。坦克兵在往新的货运“堡垒”里加油,揭下舱口盖上绗得密密实实的罩布。四周依然静悄悄的。

诺维科夫站在台阶上,四下里看了看,忙乱和操心离开他,跑到一边去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乘的吉普车驶上去车站的大路。

坦克纷纷从森林里开出来。

结了冰的土地被坦克轧得咯吱咯吱直叫。夕阳照耀着远处枞树林的树顶,卡尔波夫中校的那个旅正从那边开过来。马卡罗夫旅正在小白桦林中行进。坦克兵们拿树枝掩护着钢甲,仿佛那枞树枝和白桦枝叶跟坦克的钢甲,跟马达的隆隆声、履带的银光闪闪的轧轧声,都是一块儿诞生的。

军人们看到出发上前线的后备队,都会说:“要举行婚礼啦!”

诺维科夫让吉普车开到路边上,看着一辆辆坦克从他身边开过去。

他们在这儿闹出多少事情啊,多少奇怪的、可笑的事情!什么样的重大事故没向他报告过呀……在一次军部营里开早饭,在菜汤里发现了一只青蛙……上过十年级的少尉罗日杰斯文斯基在擦枪的时候走了火,打伤了一个同志的肚子,误伤同志之后,少尉罗日杰斯文斯基竟自杀了。摩托化步兵团的一名战士拒绝宣誓,说:“宣誓只能在教堂。”

蓝灰色的轻烟挂在路边的树枝上。

在这些盔形皮帽底下的一个个头脑里有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想法。其中有跟全体人民一致的,如痛恨战争,热爱自己的土地;但也有惊人的不一致,正因为不一致,人类的一致才显得美好。

天啊,我的天啊……穿黑色坦克服装、腰系宽皮带的小伙子有多少啊。领导挑选的都是宽肩膀、小个头儿的小伙子,为的是爬进爬出坦克方便,在里面活动起来也方便。在他们的履历表上所填写的出身、出生年月、毕业的学校、拖拉机手训练班,有多少全都一样啊。一辆辆扁平的“T-34”绿色坦克汇合到一起,舱口的盖子全都开着,绿色的钢甲上全都系着防雨布。

有的坦克手唱着歌儿;有的坦克手半闭起眼睛,怀着恐惧和不祥的预感;有的在想家;有的在吃面包就香肠,一心想着香肠;有的张着嘴,聚精会神地辨认树上的是不是鸡冠鸟;有的还在担心,昨天说了一句很不礼貌的话,是不是得罪了同志;有的有气未消,想着点子,一心想叫跟自己作对的、行进在前面的坦克手吃吃拳头;有的在心里作诗,抒发告别秋日森林时的惆怅;有的想着姑娘的酥胸;有的心疼小狗,知道小狗就要被抛弃在空荡荡的驻地上了,刚才小狗还扒到坦克钢甲上,恋恋不舍地摇着尾巴;有的想着到森林里去,一个人盖间小屋子,吃野果,喝泉水,光脚走路,该有多么惬意;有的在考虑,是不是装病,躲到什么地方的医院里去;有的在默念小时候听来的故事;有的想起姑娘的情话,不再因为永别而伤心,倒是感到幸福;有的想着将来:战后能做一个食堂经理,就太好啦。

“唉,弟兄们……”诺维科夫心里说。

他们都看着他。大概他是在检查他们的军装是否整齐。他也可能在听马达的声音,根据马达声判断驾驶员和机械师是否有经验。他在注视,坦克与坦克、分队与分队之间是否保持着应有的距离,莽撞的小伙子们是否会争先恐后。

他看着他们,就像他们看着他一样,他们的心事,他也有:他又想格特马诺夫自作主张打开的那瓶白兰地,又想到涅乌多布诺夫这个人多么难以相处,又想再也不能在乌拉尔打猎了,最后一次打猎毫无收获,胡乱打枪,大口喝酒,闹了不少笑话……他又想到,他就要看到他爱了很多年的女人了……六年前听说她嫁了人的时候,他写了一个简短的报告:“请长假。附件:手枪10322号。”他当时在尼科利斯克——乌苏里斯基的部队里。幸亏他没有扣扳机……

这里面有腼腆的,有郁郁寡欢的,有喜欢笑的,有冷漠的,有深思熟虑的,有色鬼,有不得罪人的自私自利者,有流浪汉,有吝啬鬼,有喜欢冷眼旁观的人,有老好人……现在他们都为了共同的正义事业奔赴战场。这个道理是如此简单,要谈它似乎是多余的了。不过,有些最应该处处从这一点出发的人,偏偏最容易忘记这个最简单的道理。

历来争论着一个问题:人是不是为星期六活着?答案就在这里面的什么地方。想着靴子,想着被扔掉的小狗,想着偏僻小村子里的房子,痛恨夺去心头所爱的同志……这些思想多么渺小啊。可是,人生的实质就在这里面。

人与人是否联合,这种联合是否有意义,决定于是否能达到唯一的主要目的,这主要目的就是:为人们争取权利,做各自不同的人、各有特性的人,各人有各人独立的感情,都能独立地思考,独立地生活在世界上。

为了争取、保卫和扩大这一权利,人们必须联合起来。而这却产生了可怕的、很难打破的偏见:这种以民族、上帝、党、国家为名义的联合,说这是人生的目的,而不是手段。不对,不对,不对!为了人,为了人的微不足道的特性,为了使人拥有这些特性的权利——才是人在为生活而斗争中唯一、真正和永久的目的。

诺维科夫觉得他们能行,凭他们的力量、意志、智慧,能够在战斗中战胜敌人。这里面有大学生、十年级中学生,有旋工、拖拉机手、教师、电工、汽车司机,有性格暴躁的,有和善的,有倔犟的,有爱笑的,有喜欢唱歌的,有拉手风琴的,有谨慎的,有慢性子的,有莽撞的,这许许多多来自人民的小伙子的不可量度的智慧、勤劳、勇气、心计、本领、狠劲儿,他们的精神力量就要汇合到一起,合成一股力量,就一定能胜利,因为这股力量太大了。

他们或是这个,或是那个,或在中央,或在侧翼,或今天,或明天,一定会以自己的力量击溃敌人……战斗的胜利正是来自他们,他们在灰尘与硝烟中夺得胜利,只有他们能够思考、能够展开活动,冲锋和攻击比敌人早一点点儿、准确一点点儿,比敌人更乐观、更刚强。

一切都靠他们,这些驾驶坦克、操纵大炮和机枪的小伙子是战争的主要力量。

不过问题还在于所有这些人的精神财宝是否联结到一起,是否能汇成一股力量。

诺维科夫一遍又一遍地望着他们,可是心中有一股幸福的感觉,感觉有把握能得到一个女人的爱,这种感觉越来越强:“她一定会是我的,一定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