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他常常想起在斯大林格勒医院里过的那几个月。他不记得汗湿的衣裳、咸得使人恶心的水,不记得那使人受不了的恶浊气味。他觉得在军医院的那些日子是幸福的。现在,在这森林里,他听着树木的沙沙声,心想:“难道我听到了她的脚步声?”
难道有过这样的事?她抱着他,抚摩他的头发,她哭着,他吻她那湿湿的、咸咸的眼睛。
有时维克托罗夫想,他可以驾着“雅克”上斯大林格勒去,不过几个小时,可以在梁赞 [38] 加加油,然后上恩格斯城去,他有一个熟识的小伙子在那儿做值班主任。以后要枪毙就枪毙好啦。
他常常想起他在一本旧书上读到的一段故事:舍列梅捷夫 [39] 元帅的儿子们把十六岁的妹妹嫁给多尔戈卢基公爵。姑娘在婚前好像只见过他一回。姑娘的哥哥们给妹妹送了大量的陪嫁,送的银子装满三间屋子。结婚后第二天,彼得二世被杀。多尔戈卢基公爵是他的亲信,也被抓起来押往北方,关在一座木塔里。有人告诉新娘,说她可以不受这一婚姻约束,因为她跟丈夫总共生活了两天。但是她不听劝说,跟丈夫前去,住到偏僻的林区一座木屋里。一连十年,每天她都要到多尔戈卢基所在的木塔跟前去。有一天早晨,她看到木塔的小窗户开着,门也没有上锁。年轻的公爵夫人朝街上跑去,见到每一个人,不论是庄稼汉,还是士兵,她都跪下来哀求,问她的丈夫在哪儿。有人告诉她,她的丈夫被押到下诺夫哥罗德去了。她于是步行前往,一路上吃了很多苦。到了下诺夫哥罗德,她听说多尔戈卢基被分尸了。她决定进修道院,便前往基辅洞窟修道院。在要成为修女的那一天,她在第聂伯河岸边走来走去很久。但她不是俗念未灭,而是在那之前要把指头上的结婚戒指取下来,她却舍不得……她在河岸上徘徊了好几个钟头,后来,等到太阳就要落山了,她才把戒指从手指上摘下来,扔到河里,便朝修道院大门口走去。
这位空军中尉,这位保育院出身的斯大林格勒发电站机械车间钳工,老是想着多尔戈卢基公爵夫人的一生。他走在森林里,常常活灵活现地想象着:他已经死了,已被埋葬,那架被德国人击落的飞机,半截扎在土中,已经锈烂了,散架了,四周长满了青草,薇拉·沙波什尼科娃常常在这儿走来走去,有时停下来,走下岸坡,走到伏尔加河边,凝望河水……在两百年前,年轻的多尔戈卢基公爵夫人就曾在这里走过,有时走到林中空地,用手拨开缀满红色野果的树棵子,从野麻丛里穿过。他顿时觉得又难过,又痛苦,又失望,又甜蜜。
穿破军装的窄肩膀中尉在森林里走着。在难忘的时代里,有多少这样的人被遗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