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烟火包围中脱离了群体的战士,处于茫然状态中凭直觉对整个战斗局势的判断,往往也比在司令部对着军事地图作出的判断更准确。
在战斗发生转机的时刻,有时会出现惊人的变化,这时候一直在进攻而且似乎已到达目标的士兵张皇四顾,再也看不见跟自己一起开始向目标挺进的战友,而他一直视为单枪匹马、愚蠢孱弱、经不住打的敌人竟成了浩荡的大军,因而是不可战胜的了。这种战斗转折的时刻,参战者能清楚地感觉到,而对于那些企图从表面去预测和理解的人来说却是神秘难测的。在这样的时刻,心理和精神会发生变化:勇猛而聪明的“我们”会变成胆小而脆弱的“我”,一度被看作区区猎物的倒霉的敌人,会变成可怕而强大的“他们”。
一路勇往直前、克敌制胜的战士能理解战斗中的一切情形:这里一枚手榴弹爆炸……那儿机枪在扫射……那个躲在掩体里打枪的人就要逃跑了,他不可能不跑,因为他是一个人,是单个儿的,跟那单个儿的大炮,跟那单个儿的机枪,跟他旁边也在单独作战的士兵不是一起的;可是我——就是我们,我就是这许多展开进攻的强大步兵,我就是这整个支援炮队,我就是所有支援坦克,我就是这照亮整个战场的信号弹。可是忽然之间我成了一个人;原来分散又经不住打的敌人,如今合成一个可怕的整体,步枪火力、机枪火力、炮兵火力都成了整体,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帮助我战胜这个整体。唯一的办法就是逃跑,就是把头藏起来,把肩膀、额头、下巴缩起来逃命。
在黑夜里遭到突然攻击的人们,起初感到自己弱小、孤立。但他们一旦开始瓦解汹涌扑来的敌人的力量,就会感到自己也成为一个整体,胜利的力量就在这种整体的力量中。
在对这种转变的理解中,往往就包含着使军事有资格被称为艺术的东西。
感到孤单,感到强大,从前者到后者的意识转变,在这中间不仅包含着连队、营队夜战中各种事件的联系,而且表现出军队和民族军事实力的变化。
有一种感觉是参加战斗的人几乎全部丧失的,那就是时间的感觉。一个少女在新年舞会上狂舞了一夜,说不出她在舞会上待的时间是长还是短。
一个囚犯在牢狱里蹲了二十五年,会说:
“我在牢里好像过了一万年,又好像只过了短短的几个星期。”
少女这一夜遇到许许多多转瞬即逝的事情——某处投来的目光,音乐的片断,微笑,轻轻的触碰——每一次都是那样短促,在感觉中留不下时间的长度。但这些短促的瞬间合在一起,便形成长时间的感觉,给她带来终生的欢乐。
囚犯的情形则相反,他在监狱的二十五年由许许多多长得使人难受的单位时间组成,如早点名到晚点名之间的时间,早饭到中饭之间的时间。但是这些痛苦的时间合在一起,却似乎产生了另一种感觉:因为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过得十分单调无味,时间因而简化了,缩短了……因此可以同时出现短暂的感觉和漫长的感觉,欢度新年之夜的人和在牢狱里过了几十年的人可以有相似的感觉。在两种情况下,许多事情糅合在一起,都会同时产生短暂与漫长的感觉。
一个人在战斗中体验的漫长与短暂,则是一个更为复杂的变化过程。在战斗中感觉到的变异更甚,个人最初的感觉常常被扭曲、颠倒。在战场上有时候秒变得很长,小时变得很短。漫长的感觉常常来自瞬间——炮弹与炸弹的呼啸,射击与爆炸的火光。
短暂的感觉有时来自长时间的事件——冒着炮火穿过崎岖不平的田野,从一个掩体向另一个掩体匍匐前进。肉搏战则是超出时间范畴的。那时候就连清醒也是模模糊糊,结果,整体与局部叠加,变得颠倒扭曲。
在这里,局部的事态是变化无穷的。
对于战斗时间的感觉变异极大,以至于这种感觉是完全模糊的,感觉漫长的不一定漫长,感觉短暂的也未必如此。
耀眼得令人看不见的强光,漆黑得令人看不见的黑暗,呐喊,爆炸声,自动步枪的嗒嗒声……在时间的感觉被打成碎片的混乱中,克雷莫夫极其清楚地意识到:德国人被打败了,被打退了。他和并肩作战的那些文书、通讯员一样,是靠内心感觉意识到这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