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都白林这样一个小城里,一个人在几天之内可以遇见每个他所认识的人。在大街的每个转湾角上总有一个朋友,一个仇人,或一个讨厌东西大脚步的闯到你的身边来,因此一个人在没有转到无论哪一个湾去之前差不多像奉教似的虔诚的说一声“碰木头”(欧习,意思是一碰木头就可以消灾解厄)。不久玛丽又见了那遇个高大的巡警。他从她身后走来傍着她走,很喜悦的,很流畅的对她说话,但是她的好奇心理从这喜悦的,流畅的态度中发现出些微模糊的差异来。玛丽回想以前仿佛他总是从身后来的,这种回想致使他的光荣减少到了最低点。真的,他的临近太像巡警的样子,太鬼祟了,他的来到暗示一种极大的侦视,暗示一种不是普通人的而是一个侦探的心理,他天生会追踪所有的人,他见了朋友不招呼,反倒捉拿他们。

他们俩一路走着,玛丽感到十二分的不舒服。她一声不响的只希望这男子走开,但是无论如何她不能使自己伤害一个这样伟大的男子的感情。一个女子要是伤害一个伟大的男子的最自然的威严没有不痛苦的,对于这事的羞赧使她觉得热烘烘的,他也许会脸红,也许会箝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她一想到此便难受有几个礼拜,仿佛她曾侮辱了一只大象或一个小孩。

她没有方法脱离他。她既没有勇气又没有经验可以帮助她拒绝一个男子而不伤他的感情,所以也许她就不得不继续傍着他走,一边他对她谈的是当时的政治与都白林城的地形的那种有知识的谈话。

但是,无可疑的,那个巡警的态度改变了,这理由也不难解释。他的谈话更流畅,更相熟了:以先他仿佛是从男子的,有知识的山巅上俯身到女孩子的无能的,快乐的山谷里,现在呢,他是从一个巡警的尊贵与一个有身份的人降级到下等社会的,奇怪的沟壑里。在很多人一个同伴的脑筋的卑A有一种好处,因为这使他们感到一种哲理的高超,他自己的个性的殊,这种感觉是熨贴而且开豁的——这也并没有什么害处:进步的速度有时是有藉于饰伪,势利,以及庸俗的各种附属的可憎嫌的情形。势利是一个呱呱的孩子,但它会长成到一个满脸骚胡的野心,大多数的德性,一经分析,往往只是多种恶习的混合。但是一方面知识的贫乏虽则是可原谅,有时还可爱,社会等级的差别却只能供利用。我们同等级的人,不论怎样腐化,还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下属只是我们的鱼肉,所以自从那邢警先生发现了玛丽在别人家做洗刷的工作,他对她的尊敬简直在一刹那间萎缩到了零度,从此看来这世间上实在只有一件事是重大的卑污的罪恶,那就是穷。

在很多小地方这种殊别与差异玛丽分明的感到。一个绅士与一个通达世故人的尊严已经部分的给修剪了去:绅士那一部分,这里的成分是和善与了不苟言笑,是全没了的,通达世故那一部分留着,它那表现是一种随熟,这意思是这个那个,虽则不须明提却是彼此明白,是当然的:一种做作的平等在一种不着边除的情形上兴冲冲的却是不平稳的栖着,还有那下流的谄媚,这是一个做贼的唯一的本钱用来掩饰他的强盗的存心。因为当他们俩散步到了一条冷清的街上那巡警就用一大堆的恭维话来补充他的敷衍的学问,为要找到一种适当的征象他蹂躏了天,蹂躏了地,也不放过深深的大海。玛丽的眼就同晴的天放在一起而天是比寒伧了,植物的生物的以及矿物的世界都叫搅乱了,大海挨了骂,所有自然与艺术的副产物全给比品得连笑话提都不值。玛丽一点子也不反对听到世界上所有的女人比到她自己超群出众的美貌全成了风瘫与丑怪,她也甘心爱那恭维她的人只要他说得自然而且愉快。她也未尝不愿意做一个男子的安琪与王后,为平等地位起见,她也可以在她的情人身上发见那在埋没中的天神,并且她也可以真心诚意的相信这都是实在只要她能容他——但是这个男人说的并不是真话。她分明看出他是在那里胡扯。他有热心,却没有自然。热心都不能说,这只是贪心:他要一口吃了她下去,吃完了就跑,嘴里还撑着她的嚼不完的骨头,正如那南美洲吞鹿的大蛇口里横着一对鹿角,鲜明的凭据给他自己以及他的同类,证明他已经得到胜利并且曾经大嚼,这是一定能得到尊敬与艳羡的。但他是随熟的,他是欣欣得意的,还有——她发见这一点自觉骇然——他是巨大的。她不能在她知道的字里面在他的大上加一个形容字。她想到了怕人那个字,她就留下了它,但她的本能隐隐在坚持着另还有一个胖胖的,湿糟糟的字可以找得到,这在她的脑筋她的手她的脚都可以得到一种安慰。他不让他的手臂安定,在他的谈话间她的胸前她的肩上都感到它们要求注意的接触。每回他的手碰到了她的,它们就耽着不拿开。它们像是伟大的红色的蛛蜘,像是要浑身纠住她把她挤得黏稀稀的,同时他的脸冲着他一嘴的铁髯逼着要扎她到死……他也笑,他嘻着脸笑,他还跳,他的话现在只是不断的滑稽,说得他自己一阵阵的急笑,玛丽也跟着紧咻咻的发笑,如同一个顺服的快捷的回音:于是,突然的,不说一句话,闪电似的快,他一把抱住了她。街上冷清清的没有人影子,他捉住她活像一个伟大的蛛蜘,他的毛板刷似的骚胡一根根直往前冲的去扎她到死,然后,也不知怎的,她脱身了,离开了他;轻轻的,怕怕的,快快的逃下了那条街去。“等着,等着,”他叫着,“等着,”可是她没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