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一清早晨惊醒过来。她觉得仿佛有人唤她,躺了一忽听听她妈说话来没有。但是她妈睡得好好的。向来她妈睡着的时候与醒的时候一样的使劲。她老是不断的翻来覆去,动手动脚,嘴里胡言乱语的。许多零碎的感叹词,如同“呵,哦,不要紧,当然不是,实在呵,”像枪珠似的从她嘴唇边射出来,在这些话之间常有一种冷笑似的鼻子一嗤,往往惹恼了或惊醒了她同床的人。独有今天她躺在那里以前那种感叹的字句一个也听不见。只有那沉重深长的,很吃力的气息从她嘴唇边泄漏出来,很凄惨的流入那间荒凉的屋子里。

玛丽躺了一回,奇怪什么事情使她这样清醒,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她脑筋里的睡意逃得影迹无踪了,于是她记起今天早晨,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她得出去工作。这一点意思昨夜带了她上床,今朝急忙催醒了她。她立刻跳出床来,胡乱披上一点够暖的衣服,预备先点着火。她醒得实在太早,但是她不能再在床上定心睡一回。对于工作这种观念她原是不欢迎的,不过换一种新鲜的那种趣味,可得一时兴奋的那种新鲜,虽然极苦的工作,可使她第一天上手,不感一点苦痛。年轻人的脾气老是如此;虽然是苦工,还以为是一桩冒险,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改变她日常的生活情形总是欢迎的。这天的火也与她一样兴奋;不到一忽工夫火苗上来敛成一团立刻哄哄的燃烧起来,烧得满炉通红,这时黑烟和火苗全已消失,她炖上了水壶。一会儿水开了,她泡上茶。她把面包切成片,每杯茶里放上一匙练乳,于是她唤醒她母亲。

吃早茶的工夫她妈教给她怎么样工作。她告诉她女儿刷木器得要逆着纹路刷,这样使刷子得劲,并且泥垢下来得比顺着刷要快一倍。她告诉她千万不A省胰子。胰子少就是得多擦,又嘱咐她擦地板布务必要拧得干干的因为干布吸水比湿布可以多一倍,这样便省工;她又告诉玛丽擦地板时常常要改变她身体的位置免得扭着,闪着这种事情,拧布时不是跪起来,就得站起来,这样可以给她一点休息,改变动作大可以使她轻松,最要紧的作事要费工夫,性急做不出干净活来,并且没有一个主人喜欢的。

玛丽在出门以前还须找一个人来在白天里看守她妈。穷人之中这类事情倒不难办的。她第一个一找便找到隔壁屋里做小工的娘子。她是一个肥胖的妇人,有六个孩子,笑起来好像刮大风,玛丽到她那里去求她的时候,她摆脱了那六个孩子如同丢开玩意儿似的,于是她出来走到楼梯顶上。

“你做你的工去罢,宝贝,”她说,“你不用惦着你妈,我现在就到她屋里去,要是我自己不在那里,我会留一个孩子跟着她,她要什么东西好来叫我,你一点不用烦恼,上帝帮助你!反正她跟着我好比住吉维士街医院一样的平安,舒服。她现在什么不适意?她脑袋痛还是肚子坏了。上帝帮助她。”

玛丽很简单的说了几句,她走下楼梯,看见那个胖女人走进她妈屋子去了。

她从来没有一早到过街上去,所以再也不知道早晨的太阳有这样的美丽。那些街上差不多没有一个人,那日光——一种极娇嫩,差不多没有颜色的光辉——缓缓的落在那条阒无声息的长街上。没有了往常那种人群和车马的拥挤,她疑心此地是外国了,她转湾时必须看了又看的注意,在平常闭上眼睛她都找得着。各家铺子的百叶窗都还关着,一般窗子都还盖着窗帘。一辆又一辆的牛奶车辘辘的在街上滚过,一辆辆珠红油漆的面包车忽忽的飞过。她遇见的有限几个过路的人都是些衣服褴褛的男子,他们背上都是背着饭罐、工具,一个个都是迈着大步走,好像惟恐到那里去赶不上似的。三四个男孩在她身边跑过,其中有一个手里拿着一大个面包,一边跑一边用牙齿啃着吃。街上似乎比她心里所想象的更干净,那些房子看去很安静,很美丽。这时她望见一个巡警远远的向她仔细一瞧,又希望又害怕这便是她那位朋友,但是并不是他。她心里发生一种难过的感觉也许今天他在凤凰公园里找她,实在,不一定前几天他便在那里呢,一想到他找她找了一个空,她心里好像戳了一下。堂堂一个男子汉连找一个女子都找不到手似乎是A不对的,不应当的。一个爷儿们这边找找,那边找找,躲在树后,站远方偷着瞧瞧,以为也许人家把他忘了,或者瞧不起他,这种情形多么可怜。她想这种情形之下,一个小女孩子有什么法子可以安慰一个爷们。也许有人可以抚摩他的手,但只这一点还不够。她愿意她有他两倍那样大,如此她便可以把他搂在怀里,当他一只小猫似的圈着他,搂着他。只有使劲的一抱才可以补偿一个大男子的感情的损伤。

约莫走了二十分钟的工夫她走到了奥康诺太太家的门口,她叩门。叩了六下才有人开门让她进去,她进门时经过好大麻烦才说明了她是谁,为什么她母亲不来,她很有能力做这工作。这知道开门的人并不是奥康诺太太,因为她下巴底下既没有汗毛,牙齿也不是凸出的。过了一会,那人带她到那间放碗盏的屋子里,给她一大桶衣服叫她洗,这个工作开始以后,只剩她一人在屋里好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