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之后玛丽不断的遇见她那位新朋友。不知怎的,无论她到哪里,他总是离她不远的。他好像是从空中掉下来似的——有时她独自看着来往的人们,驰驱的车马与拥挤的人群,辉煌灿烂的商店的窗子,就有隆隆的大声从上落下来罩住她,与一个庞大的形体徐徐的在她身旁走着。他两次带她上饭馆去吃饭。以前她从没有上过饭馆,她疑心这许是仙界了。饭厅上用许多小电灯照得模糊半明的,那些美丽,洁净的饭桌,新奇的食物与打扮得齐整的侍女们,一个个举动很敏捷,很伶俐,脸上很庄重但是又殷勤——这种种都使她十分惊奇。她看见饭馆里的姑娘们虽然装着庄重,殷勤的样子,却十分注意她和那个高大的男子,她觉得她们都在羡慕她有这样一个威风的朋友侍候她。她在街上也觉出有许多人都注意他们两人,但是,因为留心听他滔滔不绝的话,便没有心去注意这些人,虽然是应该的。

他们两人不到公园去的时候,便去找最僻静的街道,或到城外去沿着多德河向上走去。多德河沿岸有几处风景极好的地方:那些害羞似的小水湾与池潭时时有一个小瀑布与一片宽阔平静的水面,日光在这水面上照得如同白银一般。沿岸的绿草长得非常茂盛,当这时令,岸上为日光所熏,这确是一块闲坐的好地方。她想她坐在那里看着明亮的河水,听着坐在她身旁的洪大的声音,可以永久不厌。

他告诉她关于他自身的与他同伴——那些与他同样大的男子——的事情。她可以瞧见他们缓缓的,很有勇气的在他们营场上走,排队出去运动或体操或上课。她奇怪他们不知学习些什么,谁那样无礼敢教这样大的大人,他们要是忘了他们的功课,不知道要不要挨打?他告诉她每天他的职务,哪时上班,哪时下班,早晨哪时起床,晚上哪时上床。

他告诉她晚上的职务,描写那些阒无人影的街道,听得她毛骨耸然的……十分深沉的黑暗里,万籁无声,只有那比白天千百倍乡的脚步声,一声声踏在凄凉寂静的街路上,渐远渐小以至于极微极尖脆的清晰。她又瞧见那些包围在黑暗里的小巷,窄路。一两个行人毫无目的的在那些冷静的街上疾走,他们竭力设法走得舒泰些,因为怕他们雷乡似的脚步声,他们屈身在这广大的城市里,紧缩的战栗的都在那些瘦小的屋子旁。成千累万的黑屋子,每间都像死一般的沉寂,每间好像都在等着,听着清早的来临,每间都充满着男和女,他们一个个都睡得很安稳,因为有他在外面来往的巡查。他打起灯笼照照店铺的窗子,摸摸各家的门户,恐怕它们没有关上。

从极远的地方时时传来一种哒,哒,哒的脚步声,一种遥远,微细的声音,有时渐渐消灭反应到旁的街上,有时铿,铿,铿的走问他站的地方来,这声音便渐高渐清楚渐响亮,响了又响的变成两三个回声;那时候他深深的退到一家门洞里,仔细瞧瞧这深更半夜还有谁出来——那人便带着非常的使命走去了,他的脚步向着极远的地方走下去,直到他走的最后的回声与最后的微细的震动旋转到了寂静。时时有一只猫很小心的躲在铁栏杆上,或一只迷路的狗惊慌的偷着在路上走,无论灯光底下,黑暗地里,到处都拿鼻子嗅嗅,只不作声,又饿又着急。他告诉她许多故事,那种令人惊骇的故事,讲到打仗与诡计,一生专弄诡计的男女,除了偷盗和强横不知别的事情的人们,天生会偷盗的人们,专靠诡计和偷摸吃喝的人们,用骗术结婚的,由古怪,低陋的路径走到死境的人们。他又告诉她许多故事;两个饥饿的男子,被盗的水手与一段有趣的笑话,讲一个剃发匠有两个母亲。他又告诉她八个机器匠,半夜里偷鱼的老太太与他释放的男子的故事。他又告诉她一段可怕的故事,他在一间小屋内同五个男子决斗,他又指给她看压在帽子底下的大黑疤与他脖子上的几条伤痕,这些都是被瓶块扎破的,还有他的手腕上是被一个意大利的疯子用尖刀戳伤的。

虽然他永远说着话,并非永远说他自己。从他的谈话里引出一大串问话来——琐碎微细的问题从他的故事里滚出来钻入她的生命里。很巧妙的,自然的,自动的问题只有女孩子可以领会那发生这些问题的用意。他问她的姓名,她的地址,她母亲的名字,她父亲的名字,她有没有别的亲戚,她A经做事了没有,她奉什么宗教,她离开学校很久了吗,她母亲的职是什么?所有这些问话玛丽都很高兴的,诚实的答复了。她知道每个问题的来临并且预料问题背后的个人的好奇,她对于这些都很高兴。她也爱问他的个人的,切己的问题,关于他的父母,他的弟兄,他的姊妹,他祈祷的时候说什么话,他有没有同旁的女子走过,如果有的,他曾对她们说些什么,还有,实在,究竟他以为她怎么样?她关于这种种的好奇心是很多,很热烈,但是她连提都没有胆量提。

有一个问题他屡次问到她,而她屡次闪开的——她躲避它好像这是一个恐惧似的——这个问题就是“她母亲的职业是什么?”她实在不好说她母亲是一个做散工的女仆。这样说总有点不妥当。她忽然对于这种职业懊恼起来,羞耻起来。这是一种最下贱的职业。这似乎是一种最卑鄙的职业,人人都可以做的。直到这个问题用各种方法提出之后,她不能再不答复了,但是她隐藏了事实——玛丽对他说了一句谎话。她说她的母亲是一个裁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