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六点钟玛丽姑娘爬出了床,起来点旺了炉火。这火却是不容易点着,因为烟囱许久没有打扫过,又没有风可以借力。她们家里又从没有柴条,就把乱纸团成小球儿垫着,把昨夜烧剩的炭屑铺上,再添上一把小煤块算数。有时一回儿火焰就窜了上来,她就快活,但是有时三次四次都点不旺,往往点到六次都有,点着了火,还得使用一点小瓶子里的煤油——几条烂布头浸透了油,放在火里,再用一张报纸围着壁炉的铁格子,火头就旺,一小锅子的水一回儿就可以烧熟,不过这样的引火法容易把油味儿烟进水去,开出来的茶就是一股怪味,除了为省钱再没有人愿意喝的。

莫须有太太爱在床里多偎一回儿。她们屋子里也没有桌子,玛丽就把两杯茶一罐炼乳,一小块的面包放在床上,她们母女俩就是这样吃她们的早点。

早上玛丽一张开眼,她妈就不断的讲话了。她把上一天的事情都背了一遍,又把今天她要去的地方,及可以赚一点小钱的机会都一一的说了。她也打算收拾这间屋子,重新裱糊墙壁,打扫烟囱,填塞鼠穴——一共有三个,一个在火炉格子的左边,还有两个在床底下。玛丽有好几夜只是醒着,听他们的牙齿啃着壁脚。他们的小腿在地板上赛跑。她妈还打算去买一块土耳其线毯铺在地板上,她明知道油布或是席布容易出灰,但是他们没有土耳其毯子好看,也没有那样光滑。她打算着种种的改良,她的女儿也是十二分的赞成。她们要买一个红木抽屉衣柜靠着这边墙上,买一架紫檀大钢琴贴着那边墙上。一架白铜的炉围,火钳火杆也都是铜的,一把烧水用的铜壶,一个烧白薯与煎肉用的小铁盘,玛丽等身大的一幅油画挂在炉架的上面,她母亲的画用金框子装了挂在窗的一面,还要一幅画着一只纽芬兰的A狗偃卧在一只桶里,一只稀小的猎狗爬过来与他做朋友,还要一幅黑人与白兵打仗的。

她妈一听得隔壁房间出来迟重的脚步声走下楼梯去,她就知道她应该起来了。一个工人和他的妻子六个小孩住着。隔壁门一响,她就跳了起来,快快的穿上衣服,着忙似的逃出了屋子。她妈出了门,玛丽没有事做,往往又上床去睡一两个钟头。睡够了她起来,铺好了床,收拾了房间,走出门上街去闲步,或是圣士蒂芬公园里去坐着。公园里的鸟雀她全认得,有的已经生了小鸟的,有的正怀着小鸟的,有的从没有生过小鸟的——最后的一种大都是雄的,他们自有他们不生小雀儿的道理,玛丽却是懂不得,她只是可怜他们没有孩子,成心多喂他们一些面包屑算是安慰他们的意思。她爱看那些乳鸭子跟着他们母亲泅水:他们胆子很大,竟会得一直冲到人站着的岸边,使了很大的劲伸出小扁嘴去捡起一点不相干的东西,快活的吞了下去。那只母鸭子稳稳的在她儿女的附近泳着,嘴里低声的向他们唱着种种的警告,指导,埋怨的口号。玛丽心里想那些小鸭子真是聪明,水泳得那么好。她爱他们,旁边没有人的时候她就学他们的娘低声的唱着口号,但是她也不常试,因为她怕她的口号的意义不对,也许教错了这群孩子,或是与他们的妈教他们的话不合式。

湖上那座桥是一个好玩的地方。有大阳的一边,一大群的鸭子竖直了尾梢,头浸没在水里寻东西吃,水面上只剩了半个鸭子。有荫的一面好几百的鳗鱼在水里泅着。鳗鱼是顶奇怪的东西,有许多像缎带一样的薄,有些又圆又肥像粗绳子似的。他们像是从不打架的,那小鸭子那样的小,但是大鳗鱼从不欺侮他们,就是有时他们泅水下去他们也不理会。有的鳗鱼游得顶慢,看看这边看看那边像是没有事做又像乡下人进城似的,有的溜得快极了,一霎眼就看不见了。玛丽心里想泅得快的鳗鱼一定是为听得他们的小孩子在哭,她想一个小鱼哭的时候不知道她妈看不看得出他的眼泪,因为水里已经有那么多的水,她又想也许他们一哭就哭出一大块硬硬的,那是很容易看得见的。

看过了鱼她就到花坛那边去看,有的形状像有棱角的星,有的是圆形的,有的是方的。她最爱那星形的花坛,她也爱那圆形,她最不喜那方的。但是她爱所有的花,她常常替花儿编故事。

看过了花,肚子饿了,她就回家去吃午饭。她从葛拉夫登路的夏康内尔路那边回家。她总是从马路右手的走道回家。一路看店铺陈列的窗柜,回头吃过了中饭再出来,她就走左边的走道,照样的一家家看过去,她所以每天都知道城子里到了什么新鲜的东西,晚上就告诉她妈说孟宁那家窗子里那件西班牙花边滚口的黑绸衫已经换了一件红色的长袍,肩上有折裥,袖口配着爱尔兰花边的,或是永生珠宝铺里那颗定价一百磅的金钢钻己经收进了去,现在摆着的是一盒亮银的胸针与蓝珐琅。

在晚上她妈领着她到各家戏院的门前去走一走,看进戏院的人与放在路边的戏广告。她们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她们就凭着她们方才看过的广告相片来猜想各家戏里的情节,所以她们每晚上床以前总是有很多的话讲的。玛丽在晚上讲话最多,但是她妈早上讲话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