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克妈妈是替一个独身的文学家收拾屋子的。一天早上那文学家替她开门的时候,他问起巴克妈妈的小外孙儿。巴克妈妈站在那间暗暗的小外房的门席子上,伸出手去帮着他关了门,再答话。“我们昨天把他埋了,先生。”她静静的说。
“啊啊!我听着难过。”那文学家惊讶的说。他正在吃他的早饭。他穿着一件破烂的便袍,一张破烂的报纸,拿在一只手里。但是他觉得不好意思。要不再说一两句话,他不好意思走回他的暖和的“起坐间”去——总得再有一两句话。他想起了他们一班人下葬是看得很重的,他就和善的说,“我料想下葬办得好好儿的。”
“怎么说呢,先生?”老巴克妈妈嘎着嗓子说。
可怜的老婆子!她看得怪寒伧的。“我猜想你们下葬办得——办得很妥当吧?”他说。巴克妈妈没有答话。她低着头,蹒跚着走到厨间里去了,手里抓紧着她的老旧的鱼袋,那袋里放着她的收拾的家伙,一条厨裙,一双软皮鞋。文学家挺了挺他的眉毛,走回他的房里吃早饭去了。
“太难受了,想是。”他高声的说着,伸手去捞了一块橘酱。
巴克妈妈从她帽子里拔出了两枝长簪,把帽子挂在门背后。她也解开了她破旧的短外衣的衣扣,也挂上了。她捆上了她的厨裙,坐下来脱她的皮靴。脱皮靴或是穿皮靴是她一件苦楚的事,但是她吃这苦楚也有好几年了。其实,她真是吃惯这苦的,每次她连靴带都不曾解散,她的脸子早已拉得长长的,扭得弯弯的,准备那一阵的抽痛。换好了鞋,她叹了口气坐了下去,轻轻的抚摩她的膝部……
“奶奶!奶奶!”她的小孙儿穿着有扣的小皮靴站着她的衣兜上。他方才从街里玩过了进来的。
“看,孩子,你把你的奶奶的裙子踹得像个什么样子!你顽皮的孩子!”
但是他把一双小手臂抱着她的头项,把他的小脸子紧紧的贴着她的。
“奶奶,给我一个铜子!”他讨好的说。
“去你的,孩子,奶奶没有铜子。”
“你有的。”
“不,我没有。”
她已经伸手去摸她的破旧的,压坏的,黑皮的钱包。
“可是孩子你又有什么东西给你的奶奶呢?”他给了一个怕羞的小小的笑靥,小脸子挨得更紧了。她觉得他的眼睫毛在她的腮边跳动着。“我没有什么东西,”他喃喃的说……
老妇人跳了起来,伸手从汽油炉上拿下了铁水壶,走到废物槽边盛水去。开水壶里的沸响好像呆钝了她的心痛似的。她又装满了提桶和洗器盆的水。
没有一本整本的书,也描写不了那厨房的情形。每星期除了星期日那文学家“总算”是自己收拾的。他把用过的茶叶尽朝尽晚的倒在一个梅酱瓶里,那是放着专为倒茶叶用的,要是他用完了干净的叉子,就在拉得动的擦手布上篦了一个两个暂时使用。除此以外,他对他的朋友说,他的“系统”是很简单的,他总不懂人家管家就有那么多的麻烦。
“你把你所有的家具全使脏了,每星期叫一个老婆子来替你收拾不就完?”
结果是把厨房弄成了一个巨大的垃圾桶。连地板上满是面包皮屑,信封,烟卷蒂头。但是巴克妈妈倒不怨他。她看这年轻的先生没有人看着他,怪可怜的。从那烟煤熏黑了的窗子望出去只看见一大片惨淡的天,有时天上起了云,那些云也看得像用旧了,老惫了似的,边上擦烂了的,中间有的是破洞,或是用过了茶叶似的暗点子。
一面壶里的水在蒸汽,巴克妈妈拿了帚子扫地。“是的,”她心里想,帚子在地板上碰着,“管他长的短的,我总算有了我的份儿了。我只是劳苦了一辈子。”
就是邻居们也是这么的说她。好几回她拿着她的旧鱼袋,蹒跚着走回家的时候,她听他们站在路的转角儿上,或是靠在他们门外的铁栏子上,在说着她,“她真是劳苦了一辈子,巴克妈妈真是劳苦了一辈子。”这话真是实在的情形,所以巴克妈妈听了也没有什么得意。好比你说她是住在二十七号屋子的地层的后背,一样的不稀奇。劳苦了一辈子……
十六岁那年她离了斯德辣脱福特,到伦敦做人家厨下帮忙的。是呀,她是生长在阿房河上的斯德辣脱福特的。莎士比亚,先生你问谁呀?不,人家常在问着她莎士比亚这样那样的。但是她却从没有听见过他的名字,直到她后来见了戏馆外面的招帖。
她的本乡她什么都记不得了,除了“黄昏时候坐在家里火炉边从烟筒里望得见天上的明星”,还有“娘总有一长条的咸肉挂在天花板上的”。还有一点什么——一个草堆儿,有的是——在家门口儿,草香味儿顶好闻的。但是那草堆儿也记不清了。就是有一两次生了病睡在病院里的时候,她记起了那门前的草堆儿。
她第一次做工的人家,是一个很凶的地方,他们从不准她出门。她也从不上楼去,除了早上与晚上的祷告。那地层倒是很整齐的。厨娘待她也很凶。她常抢她没有看过的家信,掷在火灶里毁了,因为怪她看了信总是做梦似的想心事……还有那些蟑螂!你许不信——她没有到伦敦之前,从没有见过一个黑偷油婆儿。每次讲到这儿巴克妈妈总是自己要笑的,好像是……从没有见过一个黑偷油婆儿!得了!这不是比如说你从没有见过你自个儿的脚,一样的可笑。
后来这家人家把房子卖了,她又到一个医生家里去“帮忙”,在那里做了两年早上忙到晚的工以后,她就和她的男人结婚。他是一个面包师。
“他是做面包的,巴克太太!”那文学家就说。因为有时候他也暂时放下他的书本,留心来听她的讲话,讲她的——生平。“嫁一个面包师准是顶有意思的!”
巴克太太的神气没有他那样的有把握。
“这样洁净的生意。”文学家说。
巴克太太还是不大相信。
“你不愿意把新鲜做出来的整块的面包,递给你们的主顾吗?”
“可是,先生,”巴克妈妈说,“我老在地层里,不大上楼到店里去。我们总共有十三个小孩,七个已经埋了。我们的家要不是医院,就是病院,对不对呢?”
“真的是,巴克太太!”文学家说着,耸着肩膀,又把笔拿在手里了。
是的,七个已经去了,剩下的六个还不曾长大,她的丈夫得了肺病,那是面粉入肺,那时医生告诉她……她的丈夫坐在床里,衬衫从后背翻上头,医生的指头在他的背上画了一个圆圈。
“我说,要是我们把他从这里打开,巴克太太,”那医生说,“你就看得见他的肺让白面粉打了一个大洞。呼气试试,我的好朋友!”这儿巴克太太说不清是她亲眼见的或是她的幻想,她见她可怜的丈夫口唇一开就有风车似的一阵白灰冒了出来……
但是她还得奋斗着养大她的六个小孩子,还得奋斗着自个儿过自个儿的活,可怕的奋斗!后来,等到那群孩子稍为长大一点可以上学堂去了,她丈夫的姊妹来伴他们住着帮一点子忙,可是她住不满两个月,她就从楼梯上闪了下来,伤了她的背梁。那五年内巴克妈妈又有了一个孩子——又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她还得自个儿喂奶。后来玛蒂那孩子没有走正道儿,连着她妹子阿丽司都带坏了。两个男孩子上了外洋,小杰姆到印度当兵去,最小的安粟嫁了一个一事无成的小堂倌,来义生的那年他生烂疮死了。现在小来义我的小外孙儿……
一堆堆的脏杯子,脏盘子,都已洗过,擦干了。墨水似的黑的刀子,先用一片白薯狠劲的擦,再用软木,才擦得干净。桌子已经擦净,食器架与那水槽子一根根沙田鱼的尾巴在泳着……
那孩子从小就不强健——从小就是的。他长得怯怜怜的人家看了都当是女孩子。银白的好看的发卷儿他有,小蓝眼儿,鼻子的一边有宝石似的一个小斑点儿。养大那孩子,她与她女儿安粟费的劲儿!报上有什么,她们就买了让他读!每星期日的早上安粟高声的念报,一面巴克妈妈洗她的衣服。
“好先生——我就写一行字让你知道我的小孩梅的儿差不多已经死了……用了你的药四瓶……在九星期内长了八磅的重,现在还在继续的加重哪。”
念了这类的药广告,架子上盛着墨水的鸡蛋杯就拿了下来,买药的信也写成了,明天早上妈妈去做工的时候乘便就到邮局里去买了一张邮汇单。但是还是没有用。什么法子都不能叫小来义加重。就是带了他到惨淡的墓园去,他的小脸子上也比不出一点活泼的颜色,老是那青白的;就是抱了他去坐街车好好的震他一次,回家来他的胃口还是不成。
但是他是奶奶的孩子,原先就是的……
“你是谁的孩子呀?”巴克妈妈说着,伸着腰,从炉灶边走到烟煤熏黑的窗边去了。一个小孩的口音,又亲热,又密切,妈妈几乎气都喘不过来——那小口音好像就在她的胸口,在她的心里——笑了出来,喊说,“我是奶奶的孩子!”
正在那个时候来了一阵脚步声,文学家已经穿了衣服预备出门散步去。
“巴克太太,我出去了。”
“是您哪,先生。”
“你的‘二先令六’我放在墨水架的小盘上。”
“费心您哪,先生。”
“啊,我到想起了,巴克太太,”文学家急促的说,“上次你在这儿的时候有些可可你没有掷了吗?”
“没有,先生。”
“很怪,明明的有一调羹的可可剩在铁筒子里的,赌咒都成。”他转身走了。他又回头说,和缓的,坚定的,“以后你要掷了什么东西,请你告诉我一声,好不好,巴克太太?”他走了开去,很得意的神气,他自以为他已经让巴克太太明白,别看他样子不精明,他同女太太们一样的细心哪。
嘭的一声门关上了。她拿了她的刷子,揩抹布,到卧房里去收拾,但是她在铺床的时候,拉直着,折拢着,轻拍着,她还是忘不了她的小外孙儿,她想着真难受。为什么他要那样的受罪?她总是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好好的安琪儿似的小孩,会得连喘气都得同人要,用得着吃那样的大苦。要一个小孩子遭那样的大罪,她看得真没有意思。
……来义的小胸膛发出一种声响,像是水在壶滚沸似的。有一大块的东西老是在他的胸膛里泛泡似的,他怎么也摆脱不了。他一咳嗽,汗就在他的A上钻了出来,他的眼也胀大了,手也震着,他胸口里的一大块就在里泛泡,像一个白薯在锅子里乱滚似的。这还不算什么,最难受的是他有时也不咳嗽,他就是背着枕头坐着,不说话也不答话,有时竟是连话都听不见似的。他就是坐着,满面的不痛快。
“这可不是你的可怜的老奶奶的不好,我的乖乖。”老巴克妈妈说,在他涨紫了的小耳朵边轻掠着他汗湿了的头发。但是来义摇着他的头,避开了去,看得像是和她很过不去似的——脸子还是沉沉的。他低着他的头,斜着眼望着她,像是他不能相信这是他的奶奶似的。
但是到了末了……巴克妈妈把压床被甩着,铺过床去。不,她简直的想都不能想。
这是太难了——她一生的命实在是太苦了。她一直忍耐到今天,她,她还得自己顾管自己,也从没有人见她哭过。谁都没有见过,就是她自己的孩子也从没有见过她倒下来。可是现在!来义完了——她还有什么?她什么都完了。她过了一辈子就是淘成了一个他,现在他也没有了。为什么这些个儿事情全碰着我?她倒要问。“我做了什么事?”老妈妈说,“我做了什么事?”
她一头说着话,她手里的刷子吊了下去。她已经在厨间里。她心里难受的可怕,她就针上了她的帽子,穿上了外衣,走出了那屋子,像在梦里似的。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在干什么。她像是一个人让什么可怕的事吓疯了转身就跑似的——哪儿都好,只要走开了就像是逃出了……
那时街上很冷,风来像冰似的,来往的人快步的走着,很快;男人走着像剪子;女人像猫。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管。就使她倒了下来就便隔了这么多的年份,到底她哭了出来,她着落在哪儿呢——拘留所,也许的。
但是她一想着哭,就像小来义跳上了他奶奶的臂膀似的。阿,她就想哭,小囝囝,奶奶要哭。只要她现在哭得出,一场痛痛快快的大哭,什么都该得哭,一直从她初次做工的地方与那凶恶的厨娘哭起,哭过去哭到第二次做工的那医生家里,再哭那七个早死的小的,再哭她丈夫的死,再哭她走散了的孩子们,再哭以后苦恼的日子,一直哭到小外孙儿来义。但是要认真的什么都得哭,一件件的哭,就得有多大的工夫。还是一样,哭的时候已经到了。她总得哭一场。她再不能放着等;她再不能等了……她能上哪儿去A?
“她是劳苦了一生的,巴克太太。”是的,劳苦了一生,真是!她的腮子颤动起来了;要去就得去了。但是哪儿呢?哪儿呢?
她不能回家,安粟在那儿。她准把安粟的命都唬跑了。她不能随便选一个路凳坐着哭:人家准会过来盘问她。她又不能回到她那先生的屋子去;她不能在旁人的家里放着嗓子号哭。要是她坐在露天的阶沿石级上,就有警察过来对她说话。
啊,难道真是连一个可以自个儿躲起来随她爱耽多久,不麻烦人家,也没有人来“别纽”她的地方都找不到了吗?难道真是在这世界上就没有她可以尽性的哭他一个痛快的地方了吗——到底?
巴克妈妈站定了,向天望望,向地望望:冰冷的风吹着她的厨裙,卷成了一个气球。现在天又下雨了。还是没有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