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天气果然是理想的。园会的天气,就是他们预定的,也没有再好的了。没有风,暖和,天上没有云点子。就是蓝天里盖着一层淡金色的雾纱,像是初夏有时的天气。那园丁天亮就起来,剪草,扫地,收拾个干净,草地和那种着小菊花的暗暗的平顶的小花房儿,都闪闪的发亮着。还有那些玫瑰花,她们自个儿真像是懂得,到园会的人们也就只会得赏识玫瑰花儿,这是谁都认得的花儿。好几百,真是好几百,全在一夜里开了出来,那一丛绿绿的全低着头儿,像是天仙来拜会过它们似的。

他们早餐还没有吃完,工人们就来安那布篷子。

“娘,你看这篷子安在哪儿好?”

“我的好孩子,用不着问我。今年我是打定主意什么事都交给你们孩子们的了。忘了我是你们的娘。只当我是个请来的贵客就得。”

但是梅格总还不能去监督那些工人们。她没有吃早饭就洗了头发,她带着一块青的头巾坐在那里喝咖啡,潮的黑的发卷儿贴在她两边的脸上。玖思,那蝴蝶儿,每天下来总是穿着绸的里裙,披着日本的花衫子。

“还是你去吧,老腊,你是讲究美术的。”

老腊就飞了出去,手里还拿着她的一块牛油面包。

她就爱有了推头到屋子外面吃东西,她又是最爱安排事情的,她总以为她可以比谁都办得稳当些。

四个工人,脱了外褂子的,一块儿站在园里的道儿上。他们手里拿着支篷帐的杆子,一卷卷的帆布,背上挂着装工具的大口袋儿。他们的神气很叫人注意的。老腊现在倒怪怨她自己还拿着那片牛油面包,可是又没有地方放,A又不能把它掷了。她脸上有点儿红,她走近他们的时候,可是她出严厉的,甚至有点儿近视的样子。

“早安,”她说,学她娘的口气。但是这一声装得太可怕了,她自己都有点儿难为情,接着她就像个小女孩子口吃着说,“嗄——欧——你们来——是不是为那篷帐?”

“就是您哪,小姐,”身子最高的那个说,一个瘦瘦的,满脸斑点的高个儿,他掀动着他背上的大口袋,把他的草帽望后脑一推,望下来对着她笑。“就是为那个。”

他的笑那样的随便,那样的和气,老腊也就不觉得难为情了。多么好的眼他有的是,小小的,可是那样的深蓝!她现在望着他的同伴,他们也在笑吟吟的。“放心,我们不咬人的。”他们的笑像在那儿说。工人们多么好呀!这早上又是多美呀!可是她不该提起早上,她得办她的公事。那篷帐。

“我说,把它放在那边百合花的草地上,怎么样呢?那边成不成?”

她伸着不拿牛油面包的那只手,点着那百合花的草地。他们转过身去,望着她点的那面。那小胖子扁着他那下嘴唇皮儿,那高个子皱着眉头。

“我瞧不合式,”他说,“看的不够明亮。您瞧,要是一个漫天帐子,”他转身向着老腊,还是他那随便的样子,“您得放着一个地基儿,您一看就会嘭的一下打着您的眼,要是您懂我的话。”

这一下可是把老腊蒙住了一阵子,她想不清一个做工的该不该对她说那样的话,嘭的一下打着你的眼。她可是很懂得。

“那边网球场的一个基角儿上呢?”她又出主意。“可是音乐队也得占一个基角儿。”

“唔。还有音乐队不是?”又一个工人说。他的脸是青青的。他的眼睛瞄着那网球场,神气看的怪难看的,他在想什么呢?

“就是一个很小的音乐队。”老腊缓缓的说。也许他不会多么的介意,要是音乐队是个小的。但是那高个儿的又打岔了。

“我说,小姐,那个地基儿合式。背着前面那些大树。那边儿。准合式。”

背那些喀拉噶树。可是那些喀拉噶树得让遮住了。它们多么可爱,宽宽的,发亮的叶子,一球球的黄果子。它们像是你想象长在一个荒岛上的大树,A傲的,孤单的,对着太阳擎着它们的叶子,果子,冷静壮丽的神气它们免不了让那篷帐遮住吗?

免不了。工人们已经扛起他们的杆子,向着那个地基儿去了。就是那高个儿的还没有走。他弯下身子去,捻着一小枝的拉芬特草,把他的大拇指与点人指放在鼻子边,嗅吸了沾着的香气。老腊看了他那手势,把什么喀拉噶树全忘了,她就不懂得一个做工人会注意到那些个东西——爱拉芬特草的味儿。她认识的能有几个人会做这样的事。做工人多么异常的有意思呀,她心里想。为什么她就不能跟工人做朋友,强如那些粗蠢的男孩子们,伴她跳舞的,星期日晚上来吃夜饭的?他们准是合式的多。

坏处就在,她心里打算,一面那高个的工人正在一个信封的后背画什么东西,错处就在那些个可笑的阶级区别,枪毙或是绞死了那一点子就没有事儿了。就她自个儿说呢,她简直的想不着什么区别不区别。一点儿,一子儿都没有……现在木槌子打桩的声音已经来了。有人在那儿嘘口调子,有人唱了出来,“你那儿合式不合式,玛代?”“玛代!”那要好的意思,那——那——她想表示她多么的快活,让那高个儿的明白她多么的随便,她多么的瞧不起蠢笨的习惯,老腊就拿起她手里的牛油面包来,狠劲的啃了一大口,一面她瞪着眼看她的小画。她觉得她真是个做工的女孩子似的。

“老腊老腊,你在哪儿?有电话,老腊!”一个声音从屋子里叫了出来。

“来——了!”她就燕子似的掠了去,穿草地,上道儿,上阶沿儿,穿走廊子,进门儿,在前厅里她的爹与老利正在刷他们的帽子,预备办事去。

“我说,老腊,”老利快快的说,“下半天以前你替我看看我的褂子,成不成?看看要收拾不要。”“算数,”她说。忽然她自个儿忍不住了。她跑到老利身边。把他小小的,快快的挤了一下。“嗄,我真爱茶会呀,你爱不爱?”老腊喘着气说。

“可——不是,”老利亲密的,孩子的口音说,他也拿他的妹妹挤了一下,把她轻轻的一推。“忙你的电话去,小姐。”

那电话。“对的,对的,对呀。开弟?早安,我的乖。来吃中饭?一定来,我的乖。当然好极了。没有东西,就是顶随便的便饭——就是面包壳儿,碎MeringueShells还有昨天剩下来的什么。是,这早上天气真好不是?等A等——别挂。娘在叫哪。”老腊坐了下来

“什么,娘?听不着。”

薛太太的声音从楼梯上飘了下来。“告诉她还是戴她上礼拜天戴的那顶漂亮帽子。”

“娘说你还是戴你上礼拜天戴的那顶漂亮帽子,好。一点钟,再会。”

老腊放回了听筒,手臂望着脑袋背后一甩,深深的呼了一口气,伸了一个懒腰,手臂又落了下来。“呼”,她叹了口气,快快的重复坐正了。她是静静的,听着。屋子里所有的门户像是全打得大开似的。满屋子只是轻的,快的脚步声,流动的口音。那扇绿布包着的门,通厨房那一带去的,不住的摆着,塞,塞的响。一会儿又听着一个长长的,气呼呼的怪响。那是他们在移动那笨重的钢琴,圆转脚儿擦着地板的声音。但是那空气!要是你静着听,难道那空气总是这样的?小小的,软弱的风在闹着玩儿,一会儿望着窗格子顶上冲了进来,一会儿带了门儿跑了出去。还有两小点儿的阳光也在那儿闹着玩,一点在墨水瓶上,一点在白银的照相架上。乖乖的小点子。尤其是在墨水瓶盖上的那一点。看的顶亲热的。一个小小的,热热的银星儿。她去亲吻它都成。

前门的小铃子丁的丁的响了,接着沙第印花布裙子窸窣的上楼梯。一个男子的口音在含糊的说话,沙第答话,不使劲的,“我不知道呀。等着。我来问问薛太太。”

“什么事,沙第?”老腊走进了前厅。

“为那卖花的,老腊小姐。”

不错,是的。那边,靠近门儿,一个宽大的浅盘子,里面满放着一盆盆的粉红百合花儿。就是一种花。就是百合——“肯那”百合,大的红的花朵儿,开得满满的,亮亮的,在鲜艳的,深红色花梗子上长着,简直像有灵性的一样。

“嗄——嗄,沙第!”老腊说,带着小小的哭声似的。她蹲了下去,像是到百合花的光炎里去取暖似的。她觉着它们是在她的手指上,在她的口唇上,在她的心窝里长着。

“错了,”她软音的说,“我们没有定要这么多的。沙第,去问娘去。”

但是正在这个当儿薛太太也过来了。

“不错的,”她静静的说。“是我定要的。这花儿多么可爱?”她挤紧着老腊的臂膀。“昨天我走过那家花铺子,我在窗子里看着了。我想我这一次总要买他一个痛快。园会不是一个很好的推头吗?”

“可是我以为你说过你不来管我们的事。”老腊说。沙第已经走开了,送花来的小工还靠近他的手车站在门外。她伸出手臂去绕着她娘的项颈,轻轻的,很轻轻的,她咬着她娘的耳朵。

“我的乖孩子,你也不愿意有一个过分刻板的娘不是?别孩子气。挑花的又来了。”

他又拿进了很多的百合花,满满的又是一大盘儿。“一条边的放着,就在进门那儿,门框子的两面,劳驾,”薛太太说。“你看好不好,老腊?”

“好,真好,娘。”

在那客厅里,梅格,玖思,还有那好的小汉士,三个人好容易把那钢琴移好了。

“我说,把这柜子靠着墙,屋子里什么都搬走,除了椅子,你们看怎么样?”

“成。”

“汉士,把这几个桌子搬到休息室里去,拿一把帚子进来把地毯上的桌腿子痕子扫了——等一等,汉士——”玖思就爱吩咐底下人,他们也爱听她。她那神气就像他们一块儿在唱戏似的。“要太太老腊小姐就上这儿来。”

“就是,玖思小姐。”

她又转身对梅格说话。“我要听听那琴今天成不成,回头下半天他们也许要我唱。我们来试试那This Life Is Weary。”

嘭!他!他!氏!他!那琴声突然很热烈的响了出来,玖思的面色都变了。她握紧了自己的手。她娘同老腊刚进来,她对她们望着。一脸的忧郁,一脸的奥妙。

这样的生活是疲——倦的。

一朵眼泪,一声叹气。

爱情也是要变——心的

这样的生活是疲——倦的,

一朵眼泪,一声叹气。

爱情也是不久——长的,

时候到了……大家——回去!

但是她唱到“大家——回去,”的时候,虽则琴声格外的绝望了,她的脸上忽然泛出鲜明的,异常的不同情的笑容。

“我的嗓子成不成,妈妈?”她脸上亮着。

这样的生活是疲——倦的,

希望来了,还是要死的。

一场梦景,一场惊醒。

但是现在沙第打断了她们。“什么事,沙第?”

“说是,太太,厨娘说面包饼上的小纸旗儿有没有?”

“面包饼上的小纸旗儿,沙第?”薛太太在梦里似的回响着。那些小孩子一看她的脸就知道她没有小旗儿。

“我想想。”一会儿,她对沙第坚定的说,“告那厨娘等十分钟我就给她。”

沙第去了。

“我说,老腊,”她母亲快快的说,“跟我到休息间里来。旗子的几个名字我写在一张信封的后背。你来替我写了出来。梅格,马上上楼去,把你头上那湿东西去了。玖思,你也马上去把衣服穿好了。听着了没有,孩子们,要不然回头你们爹晚上回家的时候我告诉?说是——玖思,你要到厨房里去,告那厨娘别着急,好不好?这早上我怕死了她。”

那张信封好容易在饭间里那摆钟背后找了出来。怎么的会在那儿,薛太太想都想不着了。

“定是你们里面不知谁从我的手袋里偷了出来,我记得顶清楚的——奶酪几司同柠檬奶冻。写下了没有?”

“写了。”

“鸡子同——”薛太太把那张信封擎得远远的。“什么字,看的像是小老虫。不会是小老虫。不是?”

“青果,宝贝,”老腊说,回过头来望着。

“可不是,青果,对的。这两样东西并着念多怪呀。鸡子同青果。”

她们好容易把那几张旗子写完。老腊就拿着走到厨房去了。她见玖思正在那里平厨娘的着急,那厨娘可是一点儿也不怕人。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精巧的面包饼,”玖思乐疯了的口音说。“你说这儿一共有几种,厨娘?十五对不对?”

“十五,玖思小姐。”

“好,厨娘,我恭喜你。”

厨娘手里拿着切面包饼的长刀,抹下了桌上的碎粉屑儿,开了一张嘴尽笑。

“高德铺子里的来了。”沙第喊着,从伙食房里走出来。她看见那人在窗子外面走过。

这就是说奶油松饼来了。高德那家店铺,就是做奶油松饼出名。有了他们的,谁都不愿意自己在家里做。

“去拿进来放在桌子上吧,姑娘。”厨娘吩咐。

沙第去拿了进来,又去了。老腊与玖思当然是太长大了,不会得认真的见了奶油什么就上劲。可是她们也就忍不住同声的赞美,说这松饼做得真可爱呀。太美了。厨娘动手拾掇,摇下了多余的糖冰。

“一见这些个松饼儿,像是你一辈子的茶会全回来了似的,你说是不是?”老腊说。

“许有的事,”讲究实际的玖思说,她从不想回到从前去的“它们看得这样美丽的轻巧,羽毛似的,我说。”

“一人拿一个吧,我的乖乖,”厨娘说,她那快乐的口音。“你的妈不会知道的。”

这哪儿成。想想,才吃早饭,就吃奶油松饼。一想着都叫人难受。可是要不了两分钟,玖思与老腊都在舐她们的手指儿了,她们那得意的,心里快活的神气,一看就知道她们是才吃了新鲜奶油的。

“我们到园里去,从后门出去,”老腊出主意。“我要去看看工人们的篷帐怎么样了。那工人们真有意思。”

但是后门的道儿,让厨娘,沙第,高德铺子里的伙计,小汉士几个人拦住A

出了事了。

“格——格——格——”厨娘咯咯的叫着,像一只吓慌了的母鸡。沙第的一只手抓紧了她的下巴,像是牙痛似的。小汉士的脸子像螺旋似的皱着,摸不清头脑。就是高德铺子里来的伙计看是自己儿得意似的,这故事是他讲的。

“什么回事?出了什么事?”

“出了大乱子了,”厨娘说,“一个男子死了。”

“一个男子死了!哪儿?怎么死的?什么时候?”

但是那店伙计可不愿意现鲜鲜的新闻,让人家当着他面抢着讲。

“知道那些个小屋子就在这儿下去的,小姐?”知道?当然她知道。“得,有个年轻的住在那儿,名字叫司考脱,赶大车儿的。他的马见了那平道儿的机器,今天早上在霍克路的基角儿上,他那马见了就发傻,一个斛斗就把他掷了下去,掷在他脑袋的后背。死了。”

“死了!”老腊瞪着眼望着那伙计。

“他们把他捡起来的时候就死了,”那伙计讲得更起劲了。“我来的时候正碰着他们把那尸体抬回家去。”他对着厨娘说,“他剩下一个妻子,五个小的。”

“玖思,这儿来。”她一把拉住了她妹子的衣袖,牵着她穿过了厨房,到绿布门的那一面。她停下了,靠在门边。“玖思!”她说,吓坏了的,“这怎么办,我们有什么法子把什么事都停了呢?”

“什么事都停了,老腊!”玖思骇然的说。“这怎么讲?”

“把园会停了,当然。”玖思为什么要装假?

但是玖思反而更糊涂了。“把园会停了?老腊我的乖别那么傻。当然我们不干这样的事。也没有人想我们这么办。别太过分儿了。”

“可是现鲜鲜的有人死在我们的大门外,我们怎么能举行园会呢?”

这话实在是太过分了,因为那些小屋子有它们自个儿的一条小巷,在她们家一直斜下去的那条街的尽头。中间还隔着一条顶宽的大路哪。不错,它们是太贴近一点。那些小屋子看的真让人眼痛,它们就不应该在这一带的附近。就是几间小小的烂房子,画成朱古律老黄色的。它们的背后园里也就A菜梗子,瘦小的母鸡子,红茄的罐子。它们烟囱里冒出来的烟,先就寒伧。烂布似的,烂片似的小烟卷儿,哪儿比得上薛家的烟囱里出来的,那样大片的,银色的羽毛,在天空里荡着。洗衣服的妇人们住在那条小巷里,还有扫烟囱的,一个补鞋的,还有一个男的,他的门前满挂着小雀笼子。孩子们又是成群的。薛家的孩子小的时候,他们是一步也不准上那儿去的,怕的是他们学下流话,沾染他们下流的脾气。但是自从他们长成了,老腊同老利有时也穿着那道儿走。又肮脏,又讨厌。他们走过都觉得难受。可是一个人什么地方都得去,什么事情都得亲眼看。他们就是这样的走过了。

“你只要想想我们的音乐队一动手,叫那苦恼的妇人怎么的受得住!”老腊说。

“嗄,老腊!”玖思现在认真的着恼了。“要是每次有人碰着了意外,你的音乐队就得停起来,你的一辈子也就够受了。我也是比你一样的难过。我也是一样的软心肠的。”她的眼睛发狠了。她那钉着她的姊姊的神气,就像是她们小时候打架的样子。“你这样的感情作用也救不活一个做工的酒鬼,”她软软的说。

“酒鬼!谁说他是酒醉!”老腊也发狠的对着玖思。“我马上就进去告诉娘去。”她说,正像她从前每次闹翻了说的话。

“请,我的乖。”玖思甜着口音说。

“娘呀,我可以到你的房里吗?”老腊手持着那大的玻璃门拳儿。

“来吧,孩子。唉,什么回事?怎么的你脸上红红的?”薛太太从她的镜台边转了过来。她正在试她的新帽子。

“娘,有一个人摔死了。”老腊开头说。

“不是在我们的园里?”她娘就打岔。

“不,不!”

“嗄,你真是唬了我一跳。”薛太太叹了口气,放心了,拿下了她的大帽子,放在她的膝腿上。

“可是你听我说,娘,”老腊说。她把这可怕的故事讲了,气都喘不过来。“当然,我们不能开茶会了不是,”她恳求的说。“音乐队,什么人都快到了。他们听得到的,娘,他们差不多是紧邻!”

她娘的态度竟是同玖思方才一样,老腊真骇然了!竟是更难受因为她看A好玩似的。她竟没有把老腊认真

“但是,我的好孩子,你得应用你的常识。这无非是偶然的,我们听着了那回事。要是那边有人生病了——我就不懂得他们挤在那些脏死的小窠儿里,怎么的活法——我们还不是一样的开我们的茶会不是?”

老腊只好回答说“是的”,可是她心里想这是全错的。她在她娘的沙发椅上坐了下来,捻着那椅垫的绉边。

“娘,这不是我们真的连一点慈悲心都没有了吗?”

“乖孩子!”薛太太站起身走过来了,拿着那帽子。老腊来不及拦阻,她己经把那帽子套在她的头上。“我的孩子!”她娘说,“这帽子是你的。天生是你的。这帽子我戴太嫌年轻了,我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一张画似的。你自己看看。”她就拿着手镜要她看。

“可是,娘。”老腊又起了一个头。她不能看她自己,她把身子转了过去。

这一来薛太太可也忍不住了,就像方才玖思忍不住了一样。

“你这是太离奇了,老腊,”她冷冷的说。“像他们那样人家也不想我们牺牲什么。况且像你这样要什么人都不乐意,也不见怎样的发善心不是?”

“我不懂。”老腊说,她快快的走了出去,进了她自己的卧房。在那里,很是无意的,她最先见着的,就是镜子里的一个可爱的姑娘,戴着她那黑帽子金小花儿装边的,还有一条长的黑丝绒带子。她从没有想着过她能有这样的好看。娘是对的吗?她想。现在她竟是希望娘是对的。我不是太过分吗?许是太过分了。就是一转瞬间,她又见着了那可怜的妇人同她的小孩子,她男人的尸体抬到屋子里去。但这都是模糊的,不真切的,像新闻纸上的图画似的。等茶会过了我再想着吧,她定主意了。这像是最妥当的办法了……

中饭吃过一点半。两点半的时候他们已经准备这场闹了。穿绿褂子的音乐队已经到了,在那网球场的基角儿上落坐了。

“我的乖!”开第,梅得伦娇音的说,“可不是他们太像青蛤蟆?你们应该让他们围着那小池子蹲着,让那领班的站在池中间一张花叶子上。”

老利也到了,一路招呼着进去换衣服了。一见着他,老腊又想起那件祸事A。她要告诉他。如其老利也同其余的见解一样,这就不用说一定是不的了。她跟着他进了前厅。

“老利!”

“唉!”他已经是半扶梯,但是他转身来见了老腊,他就鼓起了他的腮帮子,睁着大眼睛望着她。“我说,老腊!你叫我眼都看花了,”老利说,“多,多漂亮的帽子!”

老腊轻轻的说“真的吗?”仰着头对老利笑着,到底还是没有告诉他。

不多一会见客人像水一般来了。音乐队动手了,雇来的听差忙着从屋子跑到篷帐里去。随你向那儿望,总有一对对的在缓缓的走着,弯着身子看花,打招呼,在草地上过去。客人们像是美丽的鸟雀儿,在这下半天停在薛家的园子里,顺路到——那儿呢?啊,多快活呀,碰着的全是快活人,握着手,贴着脸子,对着眼睛笑。

“老腊乖乖,你多美呀!”

“你的帽子多合式呀,孩子!”

“老腊,你样子顶像西班牙美人,我从没有见你这样漂亮过。”

老腊抖擞着,也就软软的回答,“你喝了茶没有?来点儿冰吧。今天的果子冰倒真是别致的。”她跑到她爹那里去,求着他,“好爹爹,音乐队让他们喝点儿水吧?”

这圆满的下午渐渐的成熟了,渐渐的衰谢了,渐渐的花瓣儿全闭着了。

“再没有更满意的园会……”“大,大成功……”“真要算是最,最……”

老腊帮着她娘说再会。她们一并肩的站在门口,一直等到完事。

“完了,完了,谢谢天,”薛太太说。“把他们全找来,老腊。我们去喝一点新鲜咖啡去。我累坏了。总算是很成功的。可是这些茶会,这些茶会!为什么你们一定不放过要开茶会!”他们全在走空了的篷帐里坐了下来。

“来一块面包夹饼,爹爹。旗子是我写的。”

“多谢。”薛先生咬了一口,那块饼就不见了。他又吃了一块。“我想你们没有听见今天出的骇人的乱子吗?”

“我的乖,”薛太太说,举着她的一只手,“我们听见的。险一点把我们的茶会都弄糟了。老腊硬主张我们把会停了。”

“嗄,娘呀!”老腊不愿意为这件事再受嘲讽。

“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不是?”薛先生说。“那死的也成了家了。就住在这儿下去那个小巷子里,他抛下了一个妻子,半打小孩,他们说。”

很不自然的小静了一会。太太的手弄着她的茶杯。实在爹不识趣了……

忽然她仰起头来望着。桌子上满是那些个面包夹饼,蛋糕,奶饼油松,全没有吃,回头全是没有用的。她想着了她的一个妙主意。

“我知道了,”她说。“我们装起一个篮子来吧。我们拿点儿这完全没有动的上好点心,给那可怜的女人吧。随便怎么样,她的小孩子们总有了一顿大大的食品,你们说对不对?并且她总有邻舍人等出出进进的。不劳她费心这全是现成的,可不是个好主意?”

“老腊!”说着她跳了起来,“把那楼梯边柜子里的那大竹篮子拿来。”

“但是,娘,你难道真以为这是个好主意吗?”老腊说。

又是一次,多奇怪,她的见解与旁人不同了。拿她们茶会余下的滓子去给人家。那可怜的妇人真的就会乐意吗?

“当然了!今天你怎么的?方才不多一会儿,你抱怨着人家不发慈悲,可是现在——”

嗄,好的!老腊跑去把篮子拿来了。装满了,堆满了,她娘自己动手的。

“你自己拿了去,乖乖,”她说,“你就是这样去好了。不,等一等,也带一点大红花去。他们那一等人顶喜欢这大花儿的”。

“小心那花梗子毁了她的新花边衣,”讲究实际的玖思说。

真会的。还好,来得及。“那你就拿这竹篮子吧。喂,老腊!”她娘跟她出了篷帐——“随便怎样你可不要——”

“什么,娘?”

不,这种意思还是不装进孩子的脑袋里去好!“没有事!你跑吧!”

老腊关上园门的时候,天已经快黄昏了。一只大狗像一个黑影子似的跑过。这道儿白白的亮着,望下去那块凹地里暗沉沉的就是那些小屋子。

过了那半天的热闹这时候多静呀。她现在独自的走下那斜坡去,到一个地方,那里说是有个男子死了,她可是有点儿想不清似的。为什么她想不清?她停步了一会儿。她的内部像满蒙着亲吻呀,种种的口音呀,杯匙丁当的响声呀,笑呀,压平的青草味呀,塞得满满的。她再没有余地,放别的东西。多怪呀!她仰起头望着苍白的天,她心里想着的就是“对呀,这真是顶满意的茶会。”

现在那条大路已经走过了。已经近了那小巷,烟沉沉的黑沉沉的。

披着围巾的女人,戴着粗便帽的男人匆忙的走着。有的男人靠在木棚子上,小孩子们在门前玩着。一阵低低的嗡嗡的声响,从那卑污的小屋子里出来。有的屋子里有一星的灯亮,一个黑影子,螃蟹似的,在窗子里移动着。老腊低着了头快快的走。她现在倒抱怨没有裹上一件外衣出来。她的上身衣闪得多亮呀!还有那黑丝绒飘带的大帽子——换一顶帽子多好!人家不是望着她吗?他们一定在望着她。这一来来错了;她早知道错了。她现在再回去怎么样呢?

不,太迟了。这就是那家人家。一定是的,暗暗的一堆人站在外面。门边一张椅子里坐着一个很老的老婆子,手里拿着一根拐杖,她在看热闹,她的一双脚踏在一张报纸上。老腊一走近人声就停了。这群人也散了。倒像是他们知道她要到这儿来的似的,像是他们在等着她哪。

老腊异常的不自在。颠着她肩上的丝绒带子,她问一个站在旁边的妇人,“这是司考脱夫人的家吗?”那个妇人,古怪的笑着,回说,“这是的,小姑娘。”

嗄,这情形躲得了多好!她上前他们门前的走道,伸手敲门的时候,她真的说了,“帮助我,上帝。”只要躲得了他们那弹出的眼睛,这是有什么法子把自己裹了起来,裹在一个围肩里都好。我放下了这篮子就走,她打定了主意。我连空篮子都不等了。

那门开了。一个穿黑的小女人在暗冥里替她开着门。

老腊说,“你是司考脱夫人吗?”但是那女人的答话吓了老腊一跳,“请进来吧,小姐。”她让她关进在门里了。

“不,”老腊说。“我不进来了。我就要放下这篮子。娘叫我送来——”

在黑沉沉的夹道儿里的小女人像是没有听着似的。“走这儿,请,小姐,”她软媚的口音说,老腊跟了进去。

她进了一间破烂的,又低又窄的厨房,台上一盏冒烟的油灯。灶火的前面有一个妇人坐着。

“哀姆,”引她进去的那个小个儿说。“哀姆,是个小姑娘。”她转身对着A腊。她有意味的,“我是她的妹子,小姐。您得原谅她不是?”

“嗄,可是当然!”老腊说。“请,请不要打搅她。我——我只要放下——”

但是这时候坐在灶火前的妇人转了过来。她的脸子,肿胀着,红红的,红肿的眼,红肿的口唇,看得可怕。她看是摸不清为什么老腊在那儿。这算什么的意思?为什么一个外客拿着一个篮子站在她的厨房里?这是什么回事?她那可怜的脸子又是紧紧的皱了起来。

“我有数,”还有那个说。“我会谢小姑娘的。”

她又说了,“您得原谅她,小姐,我想你一定。”她的脸子,也是肿肿的,想来一个讨好的笑容。

老腊只求马上出得去,马上走开。她已经回上了那条板弄。那门开了。她一直走过去,走进那间卧房,那死人就摊在那里。

“您得看看他不是?”哀姆的妹子说,她匆匆的跑上前去到那床边,“不要怕,我的姑娘,”——现在她的口音变了很爱惜,很机敏似的,她爱怜地把死人身上的被单拉下了——他像一幅画。什么怪相也没有。过来,我的乖。”

老腊过来了。

一个年轻的人躺在那里,深深的睡着——睡这样的着,这样的深,他看是离他们俩远着哪。嗄,这样隔着远远的,这样的平静。他在做梦,从此不要惊醒他了。他的头深深的落在枕头上,他的眼紧闭着,眼睛在紧闭了的眼睛子里是盲的了。他全交给他的梦了。什么园会呀,竹篮子呀,花边衣呀,与他有什么相干。他离开那些个事情远着哪。他是神奇的,美丽的了。一面他们在那里欢笑,一面音乐队在那里奏乐,这件不可思议的事到了这条小巷里。快活……快活……什么都好了,睡着的脸子在说。这正是该的。我是满足了。

但是我总得哭一哭,她要出这屋子总得对他说几句话。老腊响响的孩子似的哭了一声。

“饶恕我的帽子。”她说。

这时候她也不等哀姆的妹子了。她自己走出了门,下了走道,经过那些黑沉沉的人们。在那巷子的转角上她碰着了老利。

他从黑荫里走了出来。“是你吗,老腊?”

“是我。”

“娘着急了,没有什么吗?”

“是,很好。嗄,老利!”她挽住他的臂膀,紧紧的靠着他。

“我说,你没有哭不是?”她的兄弟问。

老腊摇着她的头。她是哭着哩。

老利拿手围着她的肩膀。“不要哭,”他那亲热的,爱怜的口音说。“那边难受不是?”

“不。”老腊悲哽的说。“这太不可思议了,但是,老利——”她停顿了,她望着她的兄弟。“生命是不是,”她打顿的说,“生命是不是——”但是生命是什么她说不上。不碍。他很懂得。

“可不是,乖乖?”老利说。

十月二十九日下午二时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