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天以前我骑马到那森林背后的自由城市。我一到刚巧那边举行大赛武会,一大群人围着。我就闯入围去,报名与赛。一天我正在站比武场中休息,除下头盔来交给我从人,我忽然觉察一个绝美的妇人,站在厢楼上一瞬不转的对我望着。我就问旁人她是谁。他们说那美貌女郎的名字叫培托儿达,是本地一贵族的养女。她一径注意我,我自然也回答她的青眼,一面较赛的时候,我也特别卖力,无往不利。那天晚上跳舞会恰巧我又是她的舞伴,从此到赛会完结我们常在一起。”
讲到此地他本来垂着的左手上忽觉得奇痛,打断了他的话头。他转身去看那痛的所在。原来是涡堤孩一口珠牙使劲啮住他的手指,她神气又怒又恨。但是一下子她又转过她钟爱的秋波,倾入他眼内,口里柔声说道——
“这是你自己不好!”
说过她将头别了转去。黑尔勃郎经她出其不意一咬一嗔,又惊又窘,却也无可如何,仍旧继续讲他的故事——
“这培托儿达是又骄傲又乖僻一个女郎。第二日她就没有第一日可爱,第三日更差了。但是我还是与她周旋,因为她在许多骑士内比较要算和我最亲近些。有一天我和她开顽笑,求她给我一只手套。
“她倒庄颜说道:‘要我手套不难,只要你单身敢进那森林去随后来报告我那里面究竟如何情形。’
“我其实并不希罕她的手套,但是我们骑士的习惯,说一句是一句,既然惹了出来,惟有向前干去。”
“我想她爱你。”涡堤孩插进来说。
黑尔勃郎说,“是有点儿意思。”
“哼!”她冷笑着叫道,“她不是呆子,来遣开她爱的人。况且遣他到危险的森林里!要是我,情愿不知道森林里的秘密,决不会让他去冒险。”
黑尔勃郎很和气的对她笑笑,接着讲:
“我是昨天早上动身的。我一进森林,只见那树梗经朝阳照着鲜红绝嫩,地下绿草同绒毯一般光软,树叶微微颤动,好像彼此在那里私语,一路绝好的景致,我心里不觉暗笑那城里人诬空造谣,说这样蜜甜的所在有什么奇情异迹。我想用不了多少时候,就可以对穿树林回来。但是我正在欣欣得意,我的马已走入绿阴深处回过头来已经看不见背后的城市。心里想走迷路倒说不定的,大概他们所以问我就是为此。我所以停了下来,四面看转来想找出太阳的方向,太阳那时已升得很高。刚在那个当儿我觉得前面一枝高大橡树上有一个东西。我猜是熊,我就摸刀,但见那件东西忽然发生粗而可厌的人声说道——
“‘喂,厚颜先生,假使我不把这些树枝咬了,今晚半夜你到哪里受烧烤去呢?’
“那东西一面狞笑,一面将树枝搅得怪响,我胯下的马一吓立刻放开蹄子狂奔,所以我始终没有看清楚那魔鬼究竟是什么。”
老渔人道:“不要这样说。”他将两臂叉成十字形;老妇人也照样一做,一声不发。涡堤孩张着明星似的眼向他望,说道,“这一段最好的地方,是他们究竟没有烧烤他。再讲,你可爱的少年!”
骑士接着说——
“我被吓的马背着我望树枝丛里瞎闯,它浑身是汗,也不听勒束。后来它差不多对准一石罅里冲去。其时我猛然看出我马前发现了一个顶高的白人,我马也见了,吓得停了下来。我乘机扣住了它,我又定神一看原来方才以为大白人者是一条瀑布的一片银光,从一山脚上一直泻下来,拦断了我马的路头。”
“多谢多谢,瀑布!”涡堤孩喊道,她两只手拍在一起。但是那老人却摇摇头,呆顿顿注视他面前。
黑尔勃郎又讲——
“我刚正整理好鞍缰,我旁边突然发现一个小人,矮而丑得不可以言语形A,浑身棕黄,一个鼻子大得比他其余全体放在一起不相上下。他那阔的口缝一裂,露出怪样的蠢笑,向我鞠上无数的躬。我不愿意和这丑东西胡闹,我就简括的谢了他,旋转我那余惊未已的马,想换一头走走,要是再碰不见什么,想就回去,那时候太阳早过了子午线,渐渐的沉西。但是忽然像电光似一闪,那小东西又站在我马前。
我恨恨的说道,‘闪开去!我的牲口很野,小心它撞倒你。’
“‘嗐!’那矮子也发出怒声,这会笑得尤其蠢相。
“他说,‘给我些钱,因为我拦住你的马,要是没有我,你同你的马不是早滚入那石罅里去了。哼!’
“‘不要装出那许多鬼脸,拿钱去吧,你这谎徒,方才救我的是那瀑布,哪里是你可厌的小鬼!’说着我摸出一块金币投在他双手张着像叫化似那怪样的小帽。我就向前,但是他在背后怪叫,忽然他又并着我的马跑得异样的快。我放开缰绳飞跑,但是他也跟着飞跑,跑得那矮鬼浑身都像脱节似的,看了又可笑又可厌。他手里举起我的金币,一路跳一路叫:‘坏钱!坏币!坏币!坏钱!’他放开重浊的嗓子,狠命的喊,每次好像喊断了气。他可怕的红舌头也伸了出来。我倒慌了,只好停了下来;我问他为什么吵得这样凶。‘再拿一块去,’我说,‘拿两块去吧,给我滚开。’
他又重新还他奇丑的敬礼,口里狺狺说道:
“‘但是我的小先生,不是金子,这不会是金子;这类的废物我自己就有不少;等一等,我给你看。’
“其时忽然地皮变成玻璃似透明,地皮也变成球形,我望进去只见一大群矿工顽着金子银子。他们翻筋斗,豁虎跳,滚在一起,互以金银相击,彼此以金屑屑吹到面上。我那丑的伴侣,一半在里面,一半在外面;他叫他们把一堆堆金子推给他,他拿出来给我看,哈哈笑着,然后又抛进地里去。他又将我给他的金币递给下面那些人看,他们笑得半死,大家都伸长了脖子发尖声嘲我。后来他们爽性伸出涂满矿屑的指头点着我,愈吵愈凶,愈喊愈响,愈跳愈疯,他们一大群都爬出来向我直奔,那时我可真吓了。我的马也大起恐慌。我两腿拼命一夹,他就疾电掣似飞跑,这是第二次我在林中瞎闯。
“等到我顿了下来,我觉得一股晚凉。我从树林里望见一条白色的足径,A心里一慰,想那一定是通城里的路。我就往那道上走,但是一个暗洞的面貌,完全白色,形状尽在那里变,从树叶里向我看。我想避了他,但是随你怎样避,他总当着我。后来我益发狠想冲他过去,但是他抛下一个大白水泡打在我同马身上,一阵昏转,连方向都认不清楚。那东西一步步赶着我们,只让我们看清楚一个方向。等到我们走上那条路,他紧跟在背后,但是似乎没有恶意的样子。过了一会我四面一相,我看出那白水泡的脸是长在一个一样白的奇大无比的一个身体。我疑心那一定是游行的水柱,但是终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时马和人都倦得很,只好听那白人的指挥,他跟着一路颠头,似乎说,‘很对!很对!’所以直到完来我们到了林边,我望见菜园和湖里的水,你的小村舍,那时候白人也就不知去向。”
“好容易出来了!”渔人说,他于是商量他转去的时候最好走哪一条路。但是涡堤孩一个人在那里傻笑。黑尔勃郎觉得了说道:
“我以为你昨天很欢喜见我?为什么我们讲起我要去,你这样开心?”
涡堤孩说:“因为你不成功,随你想法去渡过那泛滥的涧。其实你还是不试为佳,因为那急水里下来的树枝石片,很容易将你冲得粉碎。至于这条湖,我知道父亲也不能很远的撑你出去。”
黑尔勃郎站起来,笑着,看看究竟她讲的是否属实,老人伴着他,涡堤孩在他们旁边跳。他们一看情形,她的话是对的,骑士心里打算既然如此,只好暂时在这岛上等着,水退了再走。他们走了一转,三人一齐回到屋子里,黑尔勃郎在女孩耳边轻轻说道——
“如此便怎么样呢,小涡堤孩呀?我现在要住下来你讨厌不讨厌?”
“哼!”她悻悻的答道,“算了,不要假惺惺!要不是我咬你那一口,谁知道你那故事里还有多少培托尔达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