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比斯开湾1,沿葡萄牙海岸向东南,不久就抵达西班牙海岸。当我眺望着南面的摩洛哥陆地和银白的丹吉尔人家,以及北面的三角形直布罗陀山峦,进入地中海的时候,我真巴望自己所乘的这艘轮船,会遇到什么灾难而破碎或沉没。

要是这样,我就会被载上救生艇,向北或向南仅有三海里的行程,就可以到达举目可及的彼岸。我会于回归日本的途中,意想不到地再一次踏上欧洲的土地,我会看到远离文明中心的欧洲;看到男人穿着美丽的衣裳,在深夜的窗边弹奏小夜曲;看到女人的黑发上簪着玫瑰花,上半身裹着披肩,彻夜地歌舞游乐。

如今,在船上可以看到伸手可及的对面的山峦——地面晒干了,树木稀少,布满黄褐色野草的山谷地带,涂着白壁的人家时隐时现——越过那座山,那边不就是缪塞歌唱过的安达卢西亚吗?不就是比才创作的不朽的音乐《卡门》的故乡吗?

热爱色彩绚丽的衣裳和热情奔涌的音乐,像风一般走到哪里将爱情也带到哪里的人,有谁不对唐璜的祖国西班牙心驰神往呢?

在这烈日照射的国度,恋爱只意味着男女相交,嬉戏调情。和北方人所说的道德、结婚、家庭等令人扫兴的事儿毫不相干。如果你在节日之夜饱尝了钟情女子的色香,那就赶快到午后的市场同另外的女子相握吧。如果这位女子已是人妻,你可以于夜里潜入她的窗下,弹奏着一支曼陀林,唱上一首艳歌引诱她:

“啊,快到窗下来,我的爱。”(莫扎特歌剧《唐璜之歌》中的歌)一旦事泄,那就血染利刃!感情的火花骤然燃烧又骤然消失,这一刹那的梦幻就是这炎热国度的整个人生。伴着小铃鼓的鼓音,剧烈的手舞足蹈,极有节奏感的动作,安达卢西亚的少女两手击打着响板,脚踢着五彩缤纷的裙裾,狂跳乱舞。这就是该国特有的音乐欢快的气势。像暴风一般渐次激昂,渐次酣畅。听者、观者皆目夺神摇,神魂颠倒。当这舞蹈和音乐戛然而止的时候,仿佛看到美丽的宝石骤然粉碎了,飞散了,这才不由“啊”的一声,疲惫地叹一口气。这个国度的人生就像这个国度的音乐一样……

然而,轮船悠然地行进,同我那未能实现的欲望没有任何关系,左右两个船舷翻卷着海峡的水,驶向远洋。高耸的直布罗陀山的岩壁,背面闪耀着夕阳的余辉,就像屹立于火焰中一般。正面隔着一带海水,是摩洛哥的山峦,山坡上丹吉尔人家低低绵延向远处。这两岸的高山对峙着,时时变幻着玫瑰色和紫色。

渐渐地,黄昏的阳光消隐了,此时,山峰和岩壁也沉入了西方的水平线。吃过晚饭,再到甲板上凭栏眺望,我看到茫茫的海面同大西洋有着惊人的不同,这里的水色呈现深蓝,如天鹅绒一般滑滑的,闪耀着光辉。

地中海的水色比山、比河、比湖,更能引发一种无可言状的优美的幻想。凝视着这样的水色,想到太古的文学艺术就产生于此种颜色的海水漂荡的海岸,历史上美的女神维纳斯就诞生于紫色的波涛里。这些神话的产生是何等自然,一点儿也不显得牵强附会。这是可以理解的。

群星灿烂。其光明亮,其形硕大,就像看到星星的象征画,似乎真的闪烁着五角形的光辉。天空清澄,饱和着浓碧的颜色。虽然水天一色,但其分界是十分清楚的。虽说夜晚——一个没有月的夜——仍然明丽,却望不见一座山峰,似乎包蕴着一种严正的秩序和调和的气氛。啊,瑰丽的地中海的夜!我偶然想起极鲜明的古代的裸体像,想起了古典的艺术之美,想起了凡尔赛宫修剪整齐的树木。我的作品也是如此。包裹于漠漠黑夜般忧愁的影子里,将颜色、声音以及浓烈的芳香一丝不乱地一同织进五彩斑斓的锦缎中。这锦缎肃然地低垂着,我祈愿我的作品就像这低垂的锦缎。

进入地中海的第二个晚上,遥远的南方出现了陆地。那是北非的阿尔及利亚吧。

饭后来到甲板上,海面风平浪静,浓碧的水面犹如打磨过的宝石,带着一层光泽。向栏杆下一望,似乎可以看到映在水中的自己的面颜——这是一个美丽的童贞的面颜。无限的天空没有一丝云。白天,闪耀着毒花花太阳的湛蓝的天空,此时也盖上一层薄薄的蔷薇色,黯淡而又朦胧。那种在欧洲常见的黄昏时期苍茫的微光,笼罩着甲板上的一切,在舷梯栏杆和舱壁以及各种索绳上,投下了神秘的影子。那艘粉白的短艇因此十分显眼,仿佛被注入了一种奇怪的生命力量。

轻轻吹拂的风如此和暖,似乎要把人的身子溶化了。海上如春夜一般清爽,静谧,我的心情十分安适。

我的心无由地变得空虚了,无法去思考什么悲伤、寂寥和欢欣。我的意识只是停留于一种非常美好的心境上。我坐在长椅之上,目光注视着遥远的天际。

五六颗夕暮的明星闪闪灼灼。我凝视着美丽的星光,一种无法言状的诗情从胸中涌起,几乎不可遏抑。面对着渐渐进入暮色的地中海,我真想尽情地唱上一首美丽的赞美歌。我仿佛感到,还没有张口,自己想象中的歌已经化成美丽的声音,随着这柔缓的涟漪漂向遥远的空间,声音慢慢消失,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我从长椅上站起来,让清爽的风吹着面颊,深深吮吸着温暖而纯净的空气,凝望着远方最美的一颗星星,刚想引吭高歌的时候,悲哀立即袭上了心头。我不知道应该选择唱什么歌。歌谣不要,就唱小调吧。一想到这里,自己就先“啦啦啦”地发出声来了。但究竟哪一首小调好呢?我又犹疑起来。

我把自己弄得非常狼狈,不住地从记忆中搜索那些留下印象的小调。紫色的波浪翻卷着,仿佛在等待我的歌声,星光像青年女子的媚眼,急切地闪动着。

我终于想起了《乡村骑士》2在开幕时,和着竖琴寂寞的音乐演唱的《西西里岛》的一节。这一节歌词里,蕴含着南意大利火焰般的热情和孤岛寂寥的情调。唱起来,会把声音拖得很长,在日本人听来有的地方像船歌。对于正在航行中的我,这首歌再合适不过了。我鼓足勇气先试着唱了第一句:O Lola,bianca come(啊,罗拉,你多么洁白),余下的全忘记了。

那歌词是自己不熟悉的意大利语,这也难怪。音乐剧《特里斯坦》的开幕,船老大在桅杆上唱的歌,最适合于此种情境。不过,这回光有歌词,要唱的一节显得有些怪。尽管很想唱,但是欧洲的歌是很难唱好的。出生于日本的我,只会唱本国的歌。我此时此地的感想——早已把法兰西的恋爱和艺术抛诸脑后,正在走向那单调生活之后只有等待死亡的东方的国家。我考虑着唱一首将这种意识毫无遗憾表达出来的日本歌曲。

难唱的西洋歌曲固然让我挫败,但自国的歌曲更加使我失望。人们经常唱《忍路高岛》3,因情调悲凉受到赞赏。但是只同旅行和追分小调4有点关系,和诞生了希腊神话的地中海的夕暮,在感情上不太协调。《竹本》和《常磐津》等为首的所有净瑠璃都能很充分地表现感动,但用“音乐”的观点衡量,与其说是歌曲,不如说是使用乐器的朗诵诗,在倾诉瞬间的感情上过于冷峻。《哥泽小调》只不过传达出不同时代花柳界的微弱的不平之声。而能乐因为包含佛教的悲哀而显得古雅,和二十世纪最先进的轮船终究不能相容。那必须是一边听着草船的舻声,一边远远地眺望着水墨画般松林海岸的风景。其他还有萨摩琵琶歌、汉诗朗吟等,这些也都同色彩单纯的日本特有的背景相一致,初级的单调只能激起某种粗朴而悲哀的美感。

我完全绝望了。我竟然是这样的国民:不论自己有怎样充溢的激情,不管被如何烦乱的情绪所苦闷,我都找不到适合于表现和倾诉的音乐。这样的国民、这样的人,世界其他地方还有吗?

此时,下边甲板上传来了合唱的歌声,那是到印度殖民地做活的两三个英国铁路工人和一个到香港去的不明身份的女人发出的。从那滑稽而轻佻的曲调上看,似乎是伦敦东区演艺场上演唱的流行歌曲。作为音乐当然是毫无价值的,正因为如此,听起来却很能表现英国工人越过大洋到热带地区干活的心情,也同脏污的三等舱和黑暗里甲板上的情景协调一致。

这难道不是幸福的国民吗?英国的文明使得下层工人也能找到一种最能表达寂寞的旅愁的音乐。明治的文明,它只是诱发我们无限的烦闷,却不能教给我们倾诉的方法。我等的心情固守着早已化为古物的封建时代的音乐,已经同现代相离很远很远。如果我们争先恐后一同走向欧洲的音乐,不管带有怎样偏颇的喜爱,还是能感到风土人情上无法消除的差别。

我等皆为可哀的国民。失掉国土的波兰的民众啊,没有自由的俄国人啊,你们不是仍然拥有肖邦和柴可夫斯基吗?

夜深了,海面在黑暗中闪着光亮,天空也渐次染上奇异的光泽,高不可测,使人恐惧。星星出奇得繁多而又明亮。接近神秘北非的地中海的天空啊。英国工人所唱的歌,正在悲凉地消失在这片神秘的天空里。

唱吧,唱吧。他们是幸福的。

我远望着繁星闪烁的天空,想起了横亘在航路尽头的可怕的岛屿,从今日起还有四十天左右就会结束漫长的水程抵达日本。我为何要枉自离开巴黎呢?

注释

1 北大西洋东部海湾,介于法国西海岸和西班牙北海岸之间,略呈三角形。

2 《乡村骑士》(Cavalleria rusticana),为意大利剧作家马斯卡尼(Pietro Mascagni,1863—1945)创作的独幕歌剧。以西西里岛乡村为舞台,叙述了农民图里杜婚后仍与从前的女友罗拉来往,令他妻子桑图扎非常愤怒。桑图扎将此事告诉罗拉的丈夫,两个男人决斗,图里杜被杀。

3 忍路、高岛,均为过去日本北海道后志支厅辖下的郡,现均包含在小樽市的部分区域。

4 日本一种哀怨的民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