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eure comme Rachel, pleure comme Sara.

—Hugo

像女星拉歇尔那样啼哭,像女星萨拉那样啼哭!

——雨果

绝望——Désespoire——

最后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明日早晨无论如何都得离开巴黎。我从此不得不永远同巴黎分别,于这里的春花烂漫之前回归日本。但是,我将一切事情推后,无视医生的忠告,拖着病躯一天天延迟下来,以至于今日依旧驻留巴黎。然而,现在眼看就要花光旅费,为了赶乘后日由伦敦起航的日本轮船,我必须提前一天抵达那里。

听说我要回返久别的日本,二三密友在香榭丽舍一家绿叶翠碧的酒馆举办香槟酒会,为我饯行。走出酒馆,再到同样一家绿荫笼罩、灯火明丽的咖啡店听流行歌曲,接着再去奥斯曼林荫大道唯一一家咖啡屋观赏西班牙美女敲击竹板的乱舞,竟忘记短夜黎明的到来。

一夜放荡。归途中,几度眺望和品味着巴黎街衢、塞纳河的拂晓。啊,良宵美景,尽收眼底!

朝阳早早地映照着巴黎圣母院的钟楼,我一身疲累,回到拉丁区宿舍。蒙着窗帘的室内一片暗黑,即刻倒床睡了。但想到待在巴黎的日子仅剩一天了,实在难以成眠。黎明时分,传来卢森堡公园森林婉转的鸟鸣和索邦大学钟楼的钟声。远方响起赶往朝市的运货马车沉重的轮音。

我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心想:我为何不能终生住在巴黎?我为何没有生在巴黎?除了怨恨自己的命运之外,剩下的只有一片茫然。我并不以为死在巴黎的海涅、屠格涅夫和肖邦等人有什么不幸。这些艺术家,难道不是巴望在这座艺术之都获得永生而如愿以偿了吗?我虽然也像拜伦一样,咒骂祖国山河,勇敢地踏上旅途、奔往异乡,但为了“活着”这一简单的问题,以及“金钱”这个俗不可耐的东西,宛如一只无人收留的野狗,不得不夹起尾巴,怯生生逃回旧巢。唉,真是个没出息的人儿啊!

忘记是听谁说的了,假如在巴黎眼看就要饿肚子的时候,可以到饮食店、咖啡馆做侍者。想到这里,我一跃而起,将刚刚脱掉的衣服重新拿到手里,谁知连夜的放荡,尤其是昨夜今朝接连不断地狂饮香槟,头脑昏昏,浑身疲惫不堪,关节剧痛。啊,这样的身子是做不成男侍的,就连充当娼妓供养的情夫也担当不起。

再次倒卧在床上……可我始终不想回返日本,我满心思忖着如何才能继续留在巴黎。

朝阳透过严严实实的窗帘缝隙,斜斜地照耀着地面的木板。四处传来打开门窗的响声,倒水的声音。不知哪家飘来煮咖啡的浓香。隔壁房间,男女私语,声声可闻。我一时被吸引,不由侧耳倾听。这时,窗下中庭,旅馆的男仆一边开动自来水水泵,一边半睡不醒地哼着歌曲,“唉呀,妈妈,难道您还不明白?”1

似乎是来自诺曼底乡下的法兰西民谣。回到日本,再也不能听到这铜锣般的嗓音了。——想到这里,我就像倾听一场歌剧般自然挺直了身子。我为何如此喜欢法兰西呢?

法兰西!啊,法兰西!打从中学时代上世界史课的时候起,我那颗孩童的心无形之中就爱上了法兰西。我至今对英语毫无兴趣。我为能说上一两句法语感到无比愉快。当年我去美国只是权宜之计,因为我无法直接前来法兰西,只是为寻找机会的一种手段罢了。啊,我的法兰西,我之所以好歹活到今天,都是为了踏上法兰西这块土地。日本这样的国家,虐待艺术、视恋爱为罪恶,这些即便我现在听说也不会再感到不必要的愤怒了。日本有日本由来已久的传统,姑且就照着去做吧。但世界是广阔的,世界还有法兰西这样的国家。这个事实,给与我这颗受虐已久的心多么强烈的安慰啊!法兰西啊,永恒存在!倘使将来有一天,亚细亚的国民要一统天下,法兰西的人儿啊,一定要誓死守卫卢浮宫啊!为了保护维纳斯像不在腰间裹着那块腰围布而磨亮利剑吧!我为那些只图为自己神圣的女神而禁止莫里哀的国民的发达而伤悲,恐惧。

公寓内上下楼梯的脚步声往来不断,道路上已经响起了车声人语。夏季的太阳射穿窗帷,照亮了整个居室。

十一时过后,睁开眼睛,我依旧横卧在床上。回想这些年来的异国生活,纷纭繁复的人事、恋爱的冒险,以及这次回归日本后的生计等,终于不堪困疲,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等到起床后洗漱,已经快到午后二时了。

到一家常去的便宜小吃店吃罢饭,又在思考着,如何送走这最后的半天。

透过小吃店的玻璃窗,眺望圣米歇尔大道。临近六月的太阳明光闪烁。街道两旁栽植的橡树的嫩叶,清新油绿。女人新制的夏装和阳伞的颜色尤其引人注目。一群头戴随手买来的巴拿马帽的青年,叫住一位擦肩而过的手执阳伞的女子,站在原处说说笑笑,转眼间,大伙儿欢欢喜喜走向卢森堡公园。

我打算利用今日的半天,尽可能将永远看也看不够的巴黎再度巡览一遍。但如此的大都会,又怎么可能于半日间草草看完呢。公园树荫下最适合读书与默想的麦迪西喷水池2之畔,那是我春日午后几乎天天必到的地方。我想将我巴黎最后的半日在那里度过,这是最得当的考虑。想到这里,我便朝那群围绕阳伞女郎一味嬉闹的学生追过去,斜斜地沿着上坡的大道走去,直直地进入公园的铁门。

铁门附近诗人勒贡特·德·列尔3石像周围,五颜六色的郁金香在明晃晃的阳光照耀下,呈现出一片锦绣。石像后面一直到泉水一带,被公园内排列整齐的橡树林的绿叶遮盖着,隐天蔽日。细嫩的枝叶既薄且软,夏天晴朗的阳光自由地穿透一片片树叶,自下而上仰望,宛若绿色玻璃嵌镶在天花板上。薄亮而绚烂的碧荫下,宛如走进伽蓝寺院,冷冽的空气和幽邃的光线,自然使得人们的心胸沉静下来。越过街树看栅栏外的大道,车水马龙,一派繁忙。然而,微暗中观察寺院壁画,又好像是那样遥远渺茫。

面对如此美景良辰,始终处于梦幻中的巴黎娟娟少女和不甘示弱的人妻,坐在梦一般薄明树荫下的椅子上,习惯性地俯伏着身子,露出雪白的颈项,有的读书,有的编织或刺绣,也有的无所事事,心静气闲而又茫然无措地倾听着树梢上的黑鸟和知更鸟的鸣叫。还有三四个人走到椅子旁,聊着聊着,窃窃私语起来,仿佛今日遇到了知己,各有倾吐不尽的心事。推着童车的乡下出身的乳母之中,有的用玄色缎带打成硕大的蝴蝶结,代替帽子,看上去好似来自阿尔萨斯年轻美丽的小保姆。一群较之偶人更加可爱的儿童,在各处的树根边掘砂子玩耍。从这儿经过的一位衣饰褴褛的白发老叟,停住拐杖,用衰迈而悲切的目光久久凝视着孩子们的模样。一堆青年男女相互依偎,似醒非醒地沉迷于情恋的梦境。另有一位面孔青白、留着长须的诗人般的男子,时而从远处打量着这几对绵绵情侣。他的膝头摊开一本正在阅读的书。

这一切都是鲜活淋漓的诗啊!达于顶点的数个世纪的文明积累中,人与自然皆为之苦恼,如果在巴黎都不能见到这样的文明,这不是活生生的悲哀的诗篇吗?如果想到波德莱尔、莫泊桑和我一样,也曾经在午后眼望着这片树荫,耽于无尽的冥想之中,那么,纵然于故国文坛之上默默无闻,但却不得不说,我已经充分享受到作为一名艺术家的幸福与光荣了。

头上两三只鸽子,咕咕鸣叫着,一齐飞向古老的麦迪西喷水池。伴随着鸽子的羽音,橡树的白花簌簌飘飞下来,散落在之前的落花上。

我坐在喷水池近旁的长椅上,不用说那些五颜六色的花草,即使那流行的女帽女装,我都想永远深深刻印在心底。一忽儿闭目养神,一忽儿又睁眼瞭望,反复陷入默想之境。

天色渐晚。绿荫里的人影一个个消失了,昏黄的夕阳斜斜地照射到四方散乱的空椅子上。树荫覆盖的公园,比起阳光普照的白日更加绚烂辉煌。然而,只是短暂的一瞬间,高过树林的卢森堡宫殿,以及后面耸立着的圣叙尔皮斯教堂4塔顶,距离虽近,但却显示出明显的浓淡之差异。法兰西特有的紫色黄昏笼罩了整个巴黎。啊,巴黎的黄昏!那美丽、热烈而富于情趣的景色,把色彩和声音融合起来。一度踏入巴黎,就会使你久久难忘。

傍晚晴明的天色,同斜阳的色彩混合,染上一派浓紫。鳞次栉比的白石建造的房舍和广阔平坦的大道,被染上一层薄薄的浅黄色。空气凛冽、澄净,屋顶、人、车等可视之物犹如经过几度淘洗,清晰地浮现出来。无边无际的暮色飘溢而来,心儿仿佛又被带往难以知晓的遥远的往昔。不一会儿,那些马车、电车、公共马车,以及来往的行人,将像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奔涌而至,同各处的灯光融为一体,一想到这儿,心中不由焦躁起来。举步前行,双眼眩惑于无数摇曳的色彩,心儿迷乱于万种纷繁的音声。

吃罢晚餐,外面仍是黄昏。九点之前,黑夜是不会来临的。我在巴黎悠悠黄昏中漫步,在拐向索邦大学之前,进入了街角平素熟悉的咖啡馆小憩。

不用说街道旁摆着绿色盆景的阳台上,即使是宽阔的庭院里,也挤满了纳凉的人们。附近的学生、画家,以及以他们为服务对象的女人们,几乎占满了这里所有的座席。我沉浸于正在演奏中的热烈的音乐之中,喧闹的人声、明亮的灯光、晃动的女帽,使我精神大振,决心让这最后的一夕陶醉于温柔乡里。不论多么强烈的苦艾酒,也和刑前死囚犯的送行酒一样,在这个时候喝起来不会有任何效用。我于喧闹的音乐、人语和杯盘的撞击声中,一心巴望时光快速流逝。此时,那舒缓的华尔兹舞曲的节拍,仿佛伴随着时间的刻度徐徐前进,我再也坐不下去了。然而,横街尽头,被灯光照耀的面孔苍白的哲人奥古斯特·孔德雕像后边,高高耸峙的索邦大学的钟楼,不知几时,传来嘹亮的报时的响声,宛若一滴滴毒酒,点点渗入我的胸中。

啊,我苦痛非常。我真想将身边的椅子、餐桌和杯盘全都砸碎,猛兽般环室狂奔起来。但转念一想,我如此的苦闷与流连,同巴黎这座都市全然无关,如今,倒不如姑且披着苍然的夜衣,戴着璀璨的灯火之冠,陶醉于无限欢乐的梦境之中。此时,我甚至想钻入晦暗的横巷,将脸孔抵在寺院冰冷的墙壁上,号啕大哭一番。

啊,Mon Dieu(我的上帝)!我该怎么办呢?假如眼下,火车就要开行,那也很好。我不用等待黎明时分,只要行动起来,身子随处走走,总会有心情改变的时候。我叫住来往于道路上的一辆出租车。

正要上车的当儿,两个结伴散步的女子打算进入咖啡馆小坐,没想一眼瞥见我,落落大方地喊道:

“你想散散步吗?也请一起搭上我们吧。”

Oui Mesdames——哦,女士们,我是想散步。趁着黎明到来之前,我想像旋风一般跑遍整个巴黎。

夜深沉,周围一派湛蓝。林荫路边的咖啡馆室内,依旧灯火通明。我们乘坐的汽车,犹如饥饿的老鹰听到小鸟的鸣叫,一阵突飞猛进,穿越一片光明又一片光明,直奔灯火凄迷的短巷——那世界的放荡之地蒙马特飞驰……

别后方知爱滋味。离开法兰西,进入英吉利,我越发怀念法兰西的美丽!

午前十时过后,由巴黎圣拉扎尔车站乘上前往伦敦的快车,沿塞纳河岸前进,在工厂麇集的鲁昂车站稍事休息后,穿越丰饶的诺曼底平原,午后二时,抵达迪耶普港。旅客们立即转乘小汽轮,花两小时横渡海峡,由纽黑文再乘火车,当天夕暮进入伦敦。

我已登上小汽轮,立即想到的是蓝天的颜色。现在世界各地都是五月鲜花盛开的夏季,英国的天空也很晴朗。然而,渡过海峡,一水之隔的英吉利的天空固然是蓝色,但绝不带有法兰西常见的温软滑润的光泽。走出纽黑文街衢,视野所及之处,都是青草繁茂的牧场和森林的景色。我很惊讶,更觉得奇怪。那草色一派青黑,树林的景象总带着一层肃穆之色,丝毫没有塞纳河畔、柯罗5绘画中树木枝条那种优雅的婆娑之态。一望无垠的光景较之沉静,更添一层寂寥之感,与刚刚途中经过的诺曼底牧场相比,缺乏一种呼唤鲜艳色彩和阳光的、令人身心恍惚而迷醉的魅力。

“舒畅”或“欢愉”之类的词语,只有人在法兰西,才能体味出其中的涵义。

英国人也一定歌颂过这一片牧场的美丽。说美丽倒也美丽。然而,只靠美丽尚不能立即转化为舒畅和欢愉。请看,这美丽的牧场,不就是一片毫无感觉的冷漠的自然吗?它和我们这些苦恼易感、充满梦幻的青年有何干系?看到那黑沉沉的草色,决然不会使人联想起夏夜黎明晨雾中,裸体女神翩跹的舞姿,也感受不到凌厉耸立的森林深处,牧神午后梦醒之余后奏响的笛音。总而言之,英国的自然,就像我眼下所见到的,仅仅是养育几千只羊所必需的牧场,是一国之产业或者说工业所必需的原野。

到达伦敦,对于我来说,这是一座全然陌生的都市。为了赶乘明朝启航的日本轮船,只须在这里度过一宿,故而没有任何选择,任马车车夫将我带到车站附近的一家旅馆。

正逢晚餐时分,旅馆食堂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和杯盘的声响。可是,一看到往来于廊下的旅馆女侍的面孔,不像是在英国人家里用餐,倒像是爱尔兰或别的什么地方的女子。嘴巴歪斜,下巴突起,双颊颧骨高耸,眼窝深凹,那副长相就像日本能乐剧的女鬼或德国神话故事中的魔法女巫。她趾高气扬地甩动着两只臂膀,晃来晃去,瞧着我的脸,问道:

“Will you take dinner?”6我厌恶极了,不作任何回答。

这些年月,听惯了音乐般的法语悦耳的语音,看惯了法兰西街头女郎娇艳的丽姿,如今突然出现一个粗俗可鄙的英国阿婆,说着一口重音突出的尖厉的英语,直冲耳膜,仿佛无意之中挨了一顿臭骂。

“No,thank you.”——我随便应付一句,管她听没听到,出门上了大街。据说伦敦也有法兰西人的居留区,我想肯定也会有法兰西餐馆,便向马车车夫问清地址,赶往那里。

沿着牛津大街的一条繁华道路走了一阵,马车停在一个窄小的横巷。下车走几步,看不到法兰西特征,路上男女也不见有法兰西人的影子。然而不久,我发现了一家小吃店,插着令我怀念的不同于英联邦国旗的三色旗,于是一头闯了进去。

这是一家污秽的简易饭馆。进门处,铺着脏污的白色桌布的餐桌旁,围坐着三位工匠模样的男子,中央有四五位生意人。稍远的屋角里,坐着一位算不上丑的女子,她的服装、容貌、帽形,虽然有些寒酸,但一眼可以看出是个具有显著特征的“巴黎女郎”。

我似乎于沙漠中发现一带青青树林。离开诺曼底海岸、跨越英吉利海峡之后,不到两三个小时,我就可以使得难耐的乡愁暂时获得慰藉。但是,仅仅是一瞬间,角落里的餐桌旁边,那些工匠打扮的男子高声吼叫,满嘴尽是巴黎街头的污言秽语。听到那些词典里也查不到的粗俗方言,不由唤起我胸中对蒙马特缕缕难以忘怀的记忆,那已经成为一去不复返的旧梦,一旦回想起来,难言的悲愁宛如浓云笼罩心头。

我若无其事地回头朝那个孤零零坐在一角的女子看去。她一只胳膊支撑在污秽墙壁边脏污的桌面上,似乎在想什么心事,不时地唉声叹气。手中的叉子叉着肉菜,但似乎没什么胃口,只是抬头仰望沾满蝇粪的天花板,一副异国花草凋落、憔悴的风情。在这四围尽是大不列颠的空气之中,她那清纯的面容和双肩的样子,显现出难以言状的悲凉与寂寞,这使我这个惯于行旅的人,骤然泛起漂泊的愁思。那个女子为何离开美丽的法兰西?倘若是在巴黎街头,纵然是廉价的小酒馆,坐在大街小巷绿叶成荫的橡树下或道路一旁的露台上,眺望笼罩着紫色雾霭的道路上的行人,听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小提琴的乐音,心性陶然地畅饮葡萄酒,一醉方休……如今,身在异乡的我,又开始想起巴黎的生活。

我在用餐期间,琢磨着如何才能使得这位女郎樱唇开启,听上一句动人的法语。我于明晨一旦登上轮船,一生中再也没有同巴黎女郎交谈的机会了,也未可知。我凭空想象着女人的身份,她为何独自徘徊于伦敦各处煤烟熏黑的街巷?同时,我还注意她的一举一动,不放过任何可以搭话的契机。

一辈子无出息的命运,唯有此时,越发感到自己悲戚的心怀。正当女子将要吃完晚餐之际,浓云密布的英国天空忽然下起雨来。女子反复询问侍者天气如何,她说自己没有带伞。而我于旅行途中始终以伞代杖,眼下终于遇上好运,令我瞬间难耐,毫不客气地叫了声“女士”。

那女子自然不会接受我特意送她的雨伞。雨看来不久就会停止,但她依然坐着不动,接着我们便交谈起来。原来那女子两周前受雇于英法大型博览会的商店,前天傍晚初抵伦敦,然后寄宿于百米以外的一家私人旅馆。鉴于英国饭菜每天都是面包、咖啡,实在不合口味;但也不是可以每日出入高级餐馆的身份,今晚是第一次来到这家简易小吃店就餐。

“伦敦怎么样?”

“好阴沉的地方啊,一杯咖啡也喝不上。”她凄然一笑。

我庆幸这场一时停不下来的雨。女子回去时,我送她到旅馆门口。女人敞开门道别,伸出一只戴手套的手,说:

“Merci monsieur,aurevoir.”7

我以令女人感到惊讶的力量握住了女人的手,之后逃一般离开了那里。啊,不明事理的巴黎女郎,她娇媚地说了声含有“再见”意味的令人怀念的一句话,但过了今晚我就要前往无限遥远的地球的东端,成为一个Adieu pour toujour(后会无期)的人。她是我听到纯粹“巴黎之音”的最后一位“巴黎女人”。我对她怀着较之恋人更加炽热的思念。她的的面影比起我百年之约的心上人的影子,更加深深地印在我心中。

为了驱散难堪的忧闷,我打算寻找一处有音乐的地方。走出横街,叫住一驾马车。但在一个一度见惯巴黎灯火的人的眼里,世界最大的都市伦敦只是一座出于唯利是图这一目的而堆积起来的碎砖烂瓦。先不说那不朽的歌剧,就以颇具威仪的建有诗人缪塞雕像的法兰西喜剧院8作比,伦敦的剧场从结构上看,简直就像饭馆或酒吧。街道上没有树木,房屋高高低低,不论从何种角度观看,都缺乏调和性。时时看到竖立的铜像,但位置不太适当,仿佛是在工事进行中临时安装上的。路上的女子,帽子上不见任何彩饰,衣服的色调平淡无奇。鞋袜恶俗,腰肢肥笨,裙裾步履,毫无情趣。路上可见的尽是二轮马车,招呼车夫停车时,只须吹一声口哨,那尖利的声音,使我无端想起侦探小说中的光景。

我眼中的英吉利就是如此。

为了明日一早尽快离开这块地方,我躺在旅馆床上进入梦乡。

船上,明治四十一年(1908)六月

注释

1 法语:Quoi, maman, vous n’étie pas sage?

2 卢森堡公园内的喷水池,周围配以牧羊神和罗马女神Diana(狄安娜)塑像。

3 勒贡特·德·列尔(1818—1894),法国诗人。以倡导严格诗法和客观雕塑美为特征的高蹈派始祖,并以翻译古希腊诗人荷马史诗而著名。

4 坐落于巴黎塞纳河左岸第六区的天主教大教堂。它最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八世纪以前的墨洛温王朝,最终完建于路易十五治世时代。

5 柯罗(1796—1875),法国写实主义风景画和肖像画家。出生于巴黎,早年师从古典派画家贝尔坦。后至罗马留学,滞留七八年之久。回国后住在在巴尔比宗村附近的枫丹白露森林。其风景画于古典优雅的画风中,准确表现自然之生态。

6 英语:你用晚餐吗?

7 意思是:谢谢,再见。

8 1680年,路易十四颁布敕令建立的具有代表的皇家剧院。后为国立性质的剧场和剧团,俗称“莫里哀之家”。大革命后,受到拿破仑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