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官小山贞吉结束日本国大使馆事务之后,出了大门便到香榭丽舍大街闲逛。他走到十字街口站住了,那里正是当天他老想着的地方。广阔的林荫大道,向西边右手方向上行,经过凯旋门,就是寄宿的星形广场一带。向东边左手方向下行,就是香榭丽舍大街尽头协和广场所在地,从那里开始,可以通达全巴黎各处的繁华之地。

马上回家吗?晚餐之前这段时间做什么好呢?那就散散步吧。那么到哪儿去呢?晚饭到哪里吃呢?起初,他总是在这十字路口思索着这些问题,倒也不觉麻烦,反而觉得很有意思。唯有待在巴黎的独身者,这般漂泊的生活,颇为难得。然而,过一阵子也就厌了。寒冬腊月,身子冻作一团,规规矩矩坐在旅馆食堂里吃饭。连这个也厌了,就再开始重复之前的生活。除了重复,别无他法,真是叫人气馁。但这样总比每天吃同样的饭、见同样的房客、观同样的绘画、面对同一堵墙壁要好些。不过,每天又要考虑,惦记着到什么地方,吃什么东西,此种烦心之事如今已经不堪忍受,完全消磨了生活的兴趣。

算起来,外交官考试合格后来到海外已经八年了。最初在华盛顿住了三个年头,伦敦住了两年,调来巴黎后,又过了三年。年满三十二岁是免除征兵的年龄,当初如愿以偿,也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如今,纵然回归日本也无不可。但在海外时间一久,又有点儿害怕会落后于日本的时势。若是等事业失败之后,回归故土、隐居不出,届时,父母、兄弟、朋友等关系,会变得愈加紧张,倒不如长期待在海外为好,这样会更加轻松。一旦回去,尽管厌烦,也不得不考虑将来的事。当考虑前途时,就会产生烦恼,不得不对过去认真思虑一番。只是思虑倒也没什么,但会出现解决不了的疑难。有疑难,就会产生忧愁。为了避免忧愁,最好的办法就是毫无意义地得过且过下去。为了挨时光,每天走出大使馆后,吃饭到睡觉这段时间该怎么对付呢?总得拿出个主意来。这一条,无论如何都无法免除。

十一月阴霾的天空,一如湿且重的呢子。风为深雾所裹挟,不住地颤动着。连绵伫立的街道树,宛若黑云。黯淡的林木之间,虽然刚过四时,早已亮起了银白的如褪色一般的电灯。世界第一的散步道,如今也是一望无边的寂寥之色。可是,这里毕竟是巴黎,三四辆或五六辆自动马车,秩序井然、接连不断地行驶过去。道路阴湿,车轮反应沉闷,听不出声响。因此,车子不论多么快速,看上去都很缓慢。马车上还没有开启车灯。那匹伸着脖子向前奔跑的马骨瘦如柴,看了十分可怜。一个女子两手提着裙裾,一阵小跑,灵巧地穿过空隙,穿过马路,跑向对面。三匹马拉着的巨大公共马车停在十字路口,为了及时乘上这辆马车,三四个人影从后头追了过来。那铺着石子的路面被雾打湿了,滑溜溜的,映着电灯忧郁的光芒。

贞吉的心突然泛起冬日黄昏的悲凉。尤其是那些阴湿寂静的枯木的颜色,令人感到难堪的悲哀和不快。纵使悲哀和不快,但与其逃避,不如干脆闯入不快的色彩中去。到布涝涅森林里去看看吧,但时节不对,或许没有一个人影。要不再到那家生意不好的饭馆看看,闹它个天翻地覆又能怎样。连他自己都感到惊奇,这个想法的突然出现,使他觉得痛快之至。贞吉走了不远,就到了香榭丽舍大街地铁站。

人们穿的针织毛衣,发出刺鼻的阴湿气味,令他恶心。人群匆忙地移动,月台墙壁上贴满色彩艳丽的广告画。虽说光线不很亮,但这夜晚明丽的灯光颇引人注意。上行列车停靠在对面的月台旁。还没来得及查看发车的时间,快速驶来的下行列车就十分准确地停驻于挂着一等、二等车厢招牌的地方。列车员吆喝着:“香榭丽舍大街!香榭丽舍大街!”他飞身跳上车,车上人多,暖和。电灯光发红,混沌、浑浊。不管贞吉怎么说大使馆的事务不忙,余暇很多,但终日枯坐在同一张椅子上,身子反而更加疲劳。眼下,他的心情忽然舒畅起来。“星形广场,星形广场!”列车开往下一站时,贞吉稍稍有点困了。但又忽然听到“马约门,马约门广场”的喊声,他该下车了。贞吉下了车。

这里是巴黎市区的尽头,站着看守者的铁栅栏对面,是一条不知多长的漫长的市街。左手边就是目的地——冬日的布劳涅森林肃穆地向四方扩展着。周围空旷阴森,道路污秽泥泞。一群男女平静地在这样的道路上走着,显得有些寒酸。铁栅栏外头,停靠着驶向凡尔赛的城郊列车,透过鼠灰色的雾气,可以窥见柴油发动机烟囱断断续续吐出脏污的黑烟。郊区的凋敝,完全挫伤了贞吉的勇气。他伫立于地下铁出口的石板路上,已经不愿再跨进泥泞一步。他哪儿都不想去。他招呼十字路口的马车,可能因为马路太宽,行人又多,对方没有听见。贞吉只得再次回到地铁站,买票时突然忘记要去的站名。“蒙马特!”他脱口而出。检票口的站务员望着他的脸,看出他是外国人,告诉他没有蒙马特车站,要么在克利希或前一个车站下车,但首先要到星形广场换车。站务员快速而仔细地叮嘱他,说罢就为随后涌来的乘客忙起来。谁知,贞吉却无端地生起气来。如果按照站务员告诉的路线向前走,简直就成了某种屈辱,这让他有些受不了。虽说如此,除了蒙马特,还有什么地方好去呢?他越发感到不快,终于还是回到星形广场换了车。郊区环行列车,有头面的人物是不会乘的,尽是些身份卑微的下层官员和店员。论起女人也都是女工和商贩,这些人不会给他带来那么多不快。只要找个话题,就能跟她们搭上话,带上一起进馆子,归途上陪他聊天。尽管贞吉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但当身边年轻女子不慌不忙离开座位时,他便紧紧尾随其后,走出车厢。车站墙壁上标着“布朗什站”,女子的身影突然融入杂沓的人群。贞吉立即将她忘却,又盯上了别的女人,随着人流一起走出站外。

路灯已经点亮,如果白天的时候看现在这条夜晚挤满马车的闹市大街,只不过是一条污秽的城郊道路。有名的美女乱舞剧场1的风车小屋,宛如一座破落的货场。“地狱极乐”马戏团入口的雕刻,不堪入目。雾气变成了小雨。纵然这样的天气,附近的旧货甩卖市场前,依然挤满一大群没有撑伞的女人。贞吉决定找饮食店解决吃饭问题,他走进了一家咖啡馆。

他对全巴黎都相当熟悉,这附近时髦的饮食店都期待着看完节目归来的观众。今天,一是时间尚早,二是不仅时间早,价格也死贵,并非男人独自用餐的合适场所。但这里没有价格适中的饭馆,尽是一些不入流的廉价饭铺。只要两个半法郎就能要一份套餐,外加一杯葡萄酒,倒也经济实惠。

贞吉知道,法国人为了唤起食欲,用餐时都要喝点儿餐前酒。他喝了一杯开胃酒,喊来侍者算账,拿出五十法郎给侍者找零。隔壁账房传来似乎是老板娘的声音,等了老长时间却不见有人出来。这时,一个女子从咖啡馆后门越过中庭,不知那里是否连接后面的院子。她频频顾及头上的帽子,不知如何戴才好。那女子瞅瞅久久等待找回零钱的贞吉,嫣然一笑,道了声“您好”,就一闪而过了。

贞吉沉默不语。女子哼着小调,走到大门口:“呀,还在下雨﹗”她似乎在考虑着什么,站住了,望着街道。

好容易等来剩钱的贞吉,在侍者“欢迎再来,先生”的招呼声中走出了店门。当时,他也没别的事,就撑开伞,为伫立不动的女子遮雨。

这里的女人都爱说话,哪怕一般的问候,也是没完没了。而且嗓门很响,震耳欲聋。若用文字表达,则一定标上三个惊叹号“!!!”

接着,她立即说起要到横街的一家饮食店吃饭。一直沉默不语的贞吉,问道:

“那家的饭菜好吃吗?”

女子不知道如何一口说出那家味道很不错,只得“汤怎么样肉怎么样”地一一详述一遍……话还没有说完,两人早已到了那家饮食店门前。

入口的玻璃门上整齐地标出了价格,这是一家便宜的餐馆。只见电灯光里人影幢幢,横街两侧拥挤的房屋像帽子一般遮蔽着天空。不仅如此,暮色苍茫的夜晚又被浓雾深锁,显得愈加昏暗。面敷脂粉的女子害怕弄脏了裙裾和鞋袜,蹑手蹑脚,轻轻地走在湿漉漉的石子路上。时常可以看到那些女佣般的女人,她们既不打伞,也不戴帽子,一头濡湿的毛发,一身脏污的衣服,抱着长长棍棒似的烤面包一路小跑通过。接着,又好像躲起来一般悄悄消失了姿影,仿佛在告诉人们,在路的尽头有一条意料之外的小巷子。那些地方,一般都会有风度翩翩的绅士用雨伞遮面,等待着相约的人儿。

贞吉虽然没有相约的女人,但总是怀着会被女人邀约的心情,似乎从一开始就决定在这里吃晚饭,他舍弃了平时的优柔寡断,抢先打开餐馆大门,毫无顾忌地坐到一张空着的餐桌旁。

除了三两个看不出职业的中年男子之外,顾客大都是光彩照人的女人。跟着贞吉一起进来的那个女子,同那两三个男子握手寒暄一番。她一坐到贞吉身边,就拿起菜单查看。

“你呀,吃点什么呢?”

“随便。”

“那我作主帮你点了,行吗?”

“当然可以。”

“你真好。”女人说着,侧身轻轻吻了一下贞吉的面颊。

一分钱一分货,饭菜难以下咽,但竟然吃得格外高兴。幸好小雨停了,在女子的央求下,他们去了杂耍剧场,接着,不由分说,很自然地到了女子的住地。

二楼一间不太宽阔的房间,帷幕低垂,遮蔽着一张寝床。贞吉瞟了一眼,心里想,这样的地方住上一整夜,最贵也不过一张大票。不知为何,他感到有些困,打不起精神。女子两次对他说:“脱掉衣服,放松一下吧。”但他只当耳旁风,自顾躺在沙发上了。女子将归途中买来的点心和酒心巧克力2摊在镜台上,拿一颗放进自己嘴里,又拿一颗送进贞吉嘴里。她一边撒娇地笑着,一边将快要熄灭的暖炉重新燃旺。她脱去衣物,仔细整理一番,但是贞吉依旧默默地仰面躺着。

“真是拿您没办法呀,真是。”女子说着,先把贞吉伸过来的脚脱掉鞋子,再将他抱起来,又为他脱去上衣,套上女式睡衣。之后,她发现男人衬衫上的一颗纽扣松了,于是坐在沙发另一端,为他仔细地缝好。

贞吉眼望着仅套一双袜子、连内衣也未穿的全裸女子,她那细白的半个身子,此时凑巧被突然燃亮的炉火映照得红通通的。女子安静的,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为他缝着纽扣。贞吉突然觉得她可爱极了。近来他对于此类女子特别容易产生一种特别的冲动之情。一周之内,他必定有一两次花钱嫖女人,但并非自己主动,有时是为来巴黎游览的日本友人尽义务,有时是被女人强拖硬拉着上床的。不过,他对巴黎浓艳的情场如饥似渴,尚无餍足之日。

“再没有要掉的了。”女子缝上扣子,转头微微一笑。

贞吉细细打量着一直没有在意的女人的面部,小小的鹅蛋脸,年约二十二三岁。燃烧着的炉火,将毫无遮蔽的两人的皮肤映照得又暖又红。女子的两腕放在胸前,仿佛一跃跳入灼热的温泉,手指在自己的两胁边轻轻揉搓。

“热吗?你还好吗?”她的一只手正要抚摸贞吉的身子。

女子缝好的衬衫从沙发滑落到了地板上。他俩都听到了“哗啦”的响声。不过这是好长一段时间之后的事了。

非常闷热。贞吉睁开眼睛,女子早已枕着男人的胳膊,额头紧贴男人的胸脯呼呼大睡。此种亲昵的睡态忽地使他想起七八年前的事来。那是他首次被任命为外交官助理,前往华盛顿府赴任的时候。阿玛必须如此枕着他的手腕才能安眠。Let me sleep in your arm!3她在信中也必然写上这句话。阿玛,正是阿玛使他初尝西洋女子热烈的恋情。西洋女人的情爱都出自主动,来之迅猛。日本女人之恋,虽然在精神上没有什么显著不同,但言语动作的爆发十分死板。因而,异性之间肉体的欢乐更加衰微。日本之恋完全是听其自然,不考虑凭借技巧和幻想重燃消泯之欲火,不想方设法使觉醒的性欲更加趋于高涨而浓烈。两千年以来,仅仅满足于用大米酿酒,却从未发现其他类的酒精制品,由此便可想象日本人是如何单纯的自然之人种。不仅是哥伦布发现了美洲新大陆,贞吉也发现这里有更加令人惊奇的新世界。

他的新发现的先导者就是阿玛。她是住在华盛顿邮局后头C大街的一名娼妓。就像最初来到外国的每个人所做的那样,乐于可以毫无顾虑地使用生疏而可笑的英语自由练习对话,所以拼命奔向那里。难得的是初次经历,事实上并不迷恋,但也学着戏剧或小说中描写的那样放荡不羁。当他用尽各种手法,产生厌倦的时候,已经投入感情的阿玛却对即将拔腿离去的贞吉紧追不舍。贞吉有些困惑,他觉得再这样下去很可怖。

然而,他又感到,一旦全然舍弃又很惋惜。他不忍心这么做。月夜逍遥中的波托马克河畔,灯火苍茫的公园内静谧的树荫,清晨被窝里听到的邻室的钢琴声……那一幕一景,令人心醉。那温香暖玉抱满怀的女子打心里溢出的娇音,有着超乎言语之外的诗与音乐般的力量。贞吉只好听其自然,一切任她所为。女人也很大方,甘愿拿出自己赚来的钱给贞吉租住高级宾馆,给他买宝石类装饰品,每顿饭菜极尽豪奢。贞吉时常会有些不忍,他曾经表示:“你无需待我那么好。”女人听到这话,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整夜哇哇啼哭,贞吉呆然若失,对她的作为只得睁一眼闭一眼,再也不说三道四了。

但是,有时于拂晓难眠之晨,想起自己浪迹海外,孤旅一人,尤其是世界各地不断发生种族争斗与反叛的悲惨事件,感叹无尽之际,听到阿玛深情的声音,不由感动得泪流潸潸。于是,有一天,他深怀欢欣与激动的心情,迅速给日本的老朋友写信。贞吉一挥而就,对那位朋友透露了自己幸福的生活。但当他写完再次过目的时候,当初的热情为之一变,渐渐冷淡起来,随后面对自己写下的文字,他也感到一阵惊奇。

“所谓恋爱的成功,不正是如此吗?曾为我等青春之热血所羡慕、渴望、烦闷与空想之现实,不正是如此吗?我们眩惑于自己所制造的空想的阴影下,岂不更加强化了吗?倘若叫她为我而死,她也许也会欣然死去。虽说这是信笔所致,但对自身威力的确信也别有一种情趣。我不能不感到,幻想和成功的实现,较之失败的悔恨更加悲哀和令人失望……”

贞吉不仅对自己写下的文字感到震惊,同时又感到敬佩。细想想,似乎不光是恋爱,过去所经历的事事尽皆如此。他作为外交官助理来华盛顿第二年,日俄战争爆发,虽然贞吉也想自告奋勇去献身,但事实上他始终未能奋勇而起。国家存亡之秋,不肖之身,带任滞留海外……

他的这些境遇纵然具有中国式的慷慨悲愤的色调,但事实上,他只不过是一介政府的雇员,同当前所谓国家安危距离遥远,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每天将上司所作的文稿以及外务省公报仔仔细细誊写在十三行的红格子纸上,有时帮忙译译电报的密码。他从上司和前辈们口中所听到的各种议论,只是什么甲午战争媾和时期的奖励金以及旅费津贴什么的。趁着别人忙于办公期间,受命搬出旧的官府文件和职员花名册,讨论那些十年以前既非亲族亦非友人的封爵叙勋的事情。贞吉不像其他人那样,对战时的增税深恶痛绝,他只巴望早点儿和平,以免苦于彻夜值班收发电报。

战争的结果如何,并不是什么值得思考的问题。万一输了,从现在与各国的国际关系来看,也不必像以前那样,担心一旦战败就面临国家灭亡。只是赔钱而已。国民的负担相应变重了。虽说负担变重,但也绝不至于贫困到饿死的地步。我父亲养活一大家子人也没有那么累,再加上自己每个月的工资,应该也够生活的。自己尽管只是个最低级别的外交官助理,即便是政府也不会征用我。这么一想,突然觉得无聊起来。

讲和大使一行人等进入美国。公使馆员们没有被派往谈判地朴次茅斯,因而感到忿忿不平。在贞吉看来,这只能意味着他们与最近的叙勋无缘,出于一种虚荣心而发出的哀鸣。贞吉也是留在华盛顿的一名馆员。但他没有那些可笑的不平与不愉快。他没有任何感觉,只是日复一日地感到,当外交官并不愉快。可以说这是一项比起不愉快更加使人觉得内疚的差事。贞吉既然是日本政府的外交官,也想被一种爱国热情所驱使而终夜无眠,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既然不行,那就断然辞职,脱离国籍,像流浪的吉普赛人或犹太人那样。但这种主张仅仅停留于空想阶段,事实上无法实现,他只好每天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其间,贞吉升任了三秘。当他面对庄严的任命书的一刹那,不由联想到自己的身份,随即感到十分滑稽可笑。不久,他又接到命令,将他调往驻伦敦大使馆。

直到那天,他始终和阿玛保持着亲密的关系。“不带我一块儿去伦敦,我就死给您看!”阿玛哭着说。贞吉思忖着,假若真心感到内疚而巴望辞官引退,放过这个时候,就不可能再有其他机会了。然而,一旦辞官,在海外将变得衣食无着,不论情不情愿,都必须按照阿玛的希望,做个无赖的游民,靠她的皮肉生意养活自己。或许,这正是阿玛想说但又一时难以说出口的夙愿。名誉和爱情的冲突,这一古老的问题摆在他面前。但是,贞吉所苦恼的不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事实上他已经做出回答,爱情胜利了。

不过,他虽说主意已决,但依旧没有勇气付诸实行。究竟如何才能获得实施的勇气呢?忧闷之中又过了些日子,眼看到了最后一个晚上,贞吉只好听之任之,车到山前必有路。不过,在他心里,很想做一名当时他所阅读过的戏剧或小说中误入歧途的悲惨人物——为了爱情,为了女人,甘愿抛弃名节,悲惨度日。他怀着这样的念头来到阿玛的住处。

即使在极为寻常的一天,阿玛只要一听到贞吉上楼的脚步声,就会躲在门后,等他推门进来。当贞吉一脚跨进室内,她就一下子猛扑过去,紧紧抱住他,一边大喊大叫,一边狂吻贞吉的口、眼、耳、鼻以及两颊等各处。她喊的词直译出来,就是“啊,我亲爱的人儿!我的心肝!我的小鸡!我的宝贝!我的小桃子!我的甜果子!”等。而今天是决定分手还是同居这一最后命运的日子,他很难猜想,一旦说出自己的决定,阿玛到底会怎样一番折腾呢。他简直就像潜入一座恶灵笼罩的密室,蹑手蹑脚,悄悄推开门走了进去。

本以为躺在床上哭泣的阿玛,此时顶着一头刚睡醒的乱发,坐在长沙发上,透过拉开一半的窗帷,眺望着外面。她一看到贞吉的身影,就一声不响地站起来,拉起他的手,说道:“告诉我,您一切都好。”她没有像妻子一样,每天早晨轻吻丈夫表示问候,只是同他并肩静静地坐在长沙发上。贞吉原以为自己一出现,阿玛出于西洋女人常有的热烈的感情冲动,一时昏厥过去也说不定。不料,她全然不像以往种种狂烈的表现,这使他一时犯起了疑惑,该不是痛苦至极,一时想不开,精神发生了错乱?他装出不看女人而又暗暗窥视着她的表情。不过,阿玛没有疯,她握着男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膝头上,静静地说:“亲爱的,都是我不好,请原谅我吧。什么死呀活呀的,全是我的任性所为。我太年轻了,别管我,您就前往英国去吧。自从认识了您,我度过了整整两年欢乐的时光。从今以后,我一切听从神的安排,再也不任性了。别管我,您去赴任吧。只请您千万别把我忘记,我以后再也不随便花钱了,我要多攒钱,一定到伦敦找您。请您等着那一天吧,千万不要和别的女人好上了,啊?暑假里,我们一块儿去瑞士泡温泉,好吗?请您发誓,一辈子都不要忘记我。只要您真心对我好,我也就彻底心满意足了。”说着,她用一只手拍拍胸口,大声说给他听。

贞吉不由得流下泪来。他跪拜在女人脚边。什么舍弃官职做一名海外流浪汉之类的,实在是荒谬的幻影,应该认真考虑一下未来的事情了。自己权且憧憬于隔海相望不相逢的恋爱吧,应该说这才是忠实于遥远的爱恋。既是难以形容的痛苦,又是极为美丽的悲哀。这种感觉深深刻印在他的心底。啊,那个时候,从静静的华盛顿后街传来远方教堂的赞美歌,贞吉和阿玛两人一道儿,他们怀着何种激动的心情静静地倾听着啊!

突然,他觉察那只是梦中的响声,传入耳鼓的并非遥远往昔的赞美歌。他已经越过大西洋,来到了欧洲的中心。那是巴黎流浪汉彻夜狂舞的舞场的音乐。贞吉为了不惊醒沉睡的女人,他悄悄离开睡床,坐在暖炉前的长沙发上。炉火还在燃烧,房间内有点儿闷热。

他打开窗户,宛若拔掉耳塞,舞乐一阵高扬,再加上马车的轮音和女人的欢笑、醉汉的狂歌,混合着冰冷的空气涌入室内。不一会儿,他关上窗户,声音突然恍如隔世,变得遥远了。

贞吉怎么也睡不着,也不能干坐着不动。他一心想到外面走走。要不要叫醒女子呢?她肯定会阻止他外出。贞吉既不愿硬把她甩开不管,又觉得要说服她很困难又麻烦。看看表,正是巴黎深夜三时,贞吉拿桌上的纸条留言:“明晨有要事,必须回去。一点小钱,这枚路易金币请你收下。两三天内在横巷饮食店见面,时间和昨夜时刻相同。”他信笔疾书,写完,将二十法郎压在纸条上,急匆匆离开女子的房间。

雾霭笼罩着黑暗的横巷,几对男女在严寒中互相挨紧身子,急急地走着。过往的马车里,醉汉大声地唱歌。漆黑的路口,闪耀的煤气灯下,娼妓们五个一群,六个一堆,站立在黎明即将来临的街头,寒冷冻僵了身子,半哭诉似的拉扯过往男人们的衣袖。贞吉一路沿着和缓的斜坡下行,身子自然向前行进。他健步如飞,既没有呼叫马车,也不觉得寒冷。雾霭缭乱,灯火凄迷,轻烟似的建筑物的阴影若梦若幻。往昔深远的追怀,随着前进的步履,继续描画着其后的生涯。

贞吉和阿玛分手,确实使他感到寂寞,曾一度想返回美国,或者干脆把阿玛叫过来。谁知信写了一半,又突然跟房东家的小姐好上了。小姐喜欢音乐,在她劝说下,贞吉每晚跟她学习弹钢琴。这位纯洁的处女,看起来既高雅又美丽。将一个有着卑贱经历的女人特地从远方叫来,那不是强使自己一辈子活在阴影之中吗?不知不觉,他的决心麻木了。他为自己找到了理由,较之现实中显而易见的潜在的隐忧,倒不如内心终生不渝,只顾享受阿玛一人纯粹的爱情好了。他渐渐习惯于寂寞,有时反而对这样的寂寞挚爱起来。他对音乐和读书有了浓厚的兴趣,开始认真考虑如何才能获得健全的人生这个问题。阿玛的事不再成为贞吉刻骨铭心的追思,变成一种邈远、愉快和梦幻般的纪念。

他转任巴黎。脱离被煤烟熏染的黑漆漆的伦敦,突然来到明朗欢乐的巴黎,就像走出阴湿的森林,看到阳光普照的花园一样,心情的变化异常强烈。见惯了混浊的泰晤士河水的眼睛,又来领略深绿色的塞纳河的流水。曾经仰望过黝黑而庄严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4的他,而今又为巴黎圣母院轻快的建筑物感到惊奇和困惑。夕暮音乐,深夜灯火,来往的女人,这些都不由得使贞吉从情感上觉得,巴黎和自己天生的本能完全一致。贞吉宛若鱼游于水,已经不再受到其他诱惑,自然成为戴高帽、穿燕尾服的人群中的一员,通宵在林荫路上徘徊游荡。他回忆起在英国那段静思默想的生活,现在看来,与其说不自然,不如说是无法解释的不可思议的事。为何会做出那般不合乎自己性格的事呢?不曾嫖过一个女人。贞吉为了弥补过去两年失去的青春,即便不想夜游,也硬逼着自己外出寻欢作乐。

稀里糊涂之中,时间过去了。然而怎么说呢,贞吉再也没有当初在美国时青春的感慨与颤抖的冲动了。即使遇到一位姣好的女子,“啊,好漂亮!”也只是一时之慨,内心怎么也鼓不起一点儿勇气。贞吉多么想重温一次同阿玛那种令他热血沸腾的恋爱啊!他每天都活在这种幻想里。不用说,不仅是街头夜莺,他在巴黎外交界或交际场,只要同珠光宝气、炙手可热的贵妇名媛同席共餐,必定加以热切的谛视,寄予无限的幻想。不过,较之实际,其虚幻胜过美梦一场。虽说是日本外交官的通病,他们只是心里不服气,一旦出现于心情舒适的夜宴场合,不论如何碍眼,违反常识,都要千方百计躲到南美、巴尔干半岛那些上不了台盘的家伙后头,不使别人认出自己来。碰到关键的外交问题,更是如此。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是变得明白起来,越是感到这种职业不适合自己,当时在美国就有的失望一味增强。自己为何要做外交官呢?书生幻想,自欺欺人,他为此而悔恨不已。虽然自己是通过别人推荐干上这一行的,但绝然没有将来成为公使或大使的勇气。即使那些没有任何烦恼的负有国家之重任的前辈以及上级的态度,也能使人感受到难以忍耐的不快,而自己只是不敢一味麻木下去。贞吉非常担心将来自己的一生,全都浪费在来往公文的抄抄写写上。

从歌剧院后面出来,沿着林荫路一路走下去,肚子饿了,他想到通宵营业的奥林匹亚酒场买个三明治吃吃。然而,那里经常会有日本人出现,今晚上肯定会碰到一两个。他不愿引起麻烦,于是干脆忍着饥饿,雇了一辆街头马车,载他回住宅。

实际上,贞吉自己也闹不明白为何这样讨厌日本人。那些来到西洋自以为功成名就、得意忘形的实业家,丝毫不起作用的政府视察员,对一切都看不惯的陆军留学生……这些人自觉不会暴露自己的私密,一边毫无顾忌地出入夜间舞场、逛窑子,一边凭借肤浅的观察,斥骂欧洲社会的腐败,最后由狭隘的道德观归结到至今仍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日本武士道等方面。此外,一些由文部省派遣的博士中,也有的人用功读书,令人敬佩。不过贞吉对于这些人,单单在勤勉这一点上就自叹弗如,抱着既羡慕又畏惧的心情,所以还是主动避免同他们见面为宜。

或许是因为饿了肚子,尽管昨夜睡得晚,翌日一大早就醒了。一坐上大使馆的椅子,就困得直打哈欠。晚上下班,顺便就近在一家便宜的小饭馆填饱肚子,回家就睡了。因为有了充分的睡眠,第二天总不至于再及早就寝吧。想起前天夜里看到纸条的女子,随即向布朗什那条横街的饮食店走去。

“正盼着您来呢。”

女子不顾当着好多人的面,一下子抱住贞吉,来了个响亮的吻。女子预先点好了菜,省得他再查菜单,问她“吃油炸的,还是吃鱼”什么的。要是点烧鱼,又会为新鲜不新鲜而担心。虽说味道不怎么好,但边交谈边饮葡萄酒,倒也醉醺醺的。这时的心情胜过一切。

贞吉满心欢喜,他兴冲冲地打算带女子去舞厅。女子说:“总得回家换了衣服才行。”贞吉不愿意长时间等她梳洗换装,只得提议到附近的游乐场随便玩玩。想来想去,两人走进了一家有民谣诗人即兴弹唱的娱乐酒吧。

从那里出来,贞吉再也不想游逛了。要是去女子那里,只能是早早睡觉,别无他事。随随便便度过一个晚上,那太没意思了。他提议再找个地方吃点什么,可女子对他说:“把钱白白浪费在巴黎,实在有些傻气。您也不是这两天才看到巴黎的人。”听了她的话,贞吉无言以对。于是,他们像新婚夫妇,饭后在外面散散步,十二时之前就回家了。

在法兰西,是有这类女子,她们都喜欢趁着一时酒兴,可怕地缠着你临时过上一段家庭式的生活。贞吉的交际对象就是其中之一。她关灯,脱衣,上床,两人的身体温暖地贴合在一起,随之燥热起来。翻身的时候,犹如打开烤肉的炉膛,一股油渍渍的空气冲开被窝,直接扑向鼻尖。街上的杂音逐渐变得幽远,邻室的谈话声奇怪地被断绝了。没有灯光的楼梯时时有疲倦人的脚步声登上来——那正是男人昏昏欲睡之前,女子瞅着时机向男人说一些琐碎小事的时候。贞吉的女人(那天晚上他才知道她叫罗莎奈特)同样不失时机地抓住男人,想同他过上夫妇般的生活。她要做个忠实的妻子干家务活,烧些可口饭菜给他吃。她喃喃细语,对他说:“夫妻二人的天地是极其愉快而惹人艳羡的小家庭生活。”然后谈起费用问题,女人起初就把他当作一个很好的外国人,她想获得贞吉毫不犹豫的回答。她说,“加上两个人的洗衣钱,每周三百法郎,我一切就能办好。”她用十分有力的声音说。

但是,贞吉只是一味傻笑,行或不行,从来都不作明确表态。不过,不拘何事,只要有人找他商量事情,贞吉总是采取自然的态度。他既不像有些人断然拒绝,也不主动接受下来,而是利用对方和时机的不同,获取出乎意料的成功。独自焦急的罗莎奈特终于气馁起来,最后,她乘机说道:

“两百法郎也可以将就。”她显得有气无力,“您就出两百法郎好了,啊,可以吗?”

“好的,知道了。”

贞吉用早已决定的口吻说,然后闭上了眼睛。然而,他并没有真正入睡,还在考虑关于决定下来的二百法郎的事。他的月薪和津贴加在一起共计八百法郎,即使两百法郎被骗,也并非太大损失,只是有点心疼这两百法郎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舍掉了。

翌日早晨,分别后两天,罗莎奈特拍来电报,说她花了一整天跑腿找房子,自巴蒂尼奥勒林荫路向北走,在某街道某短巷寻到一座三层楼房,发现那房子非常好。

贞吉去看了看,那条短巷相当安静而漂亮,但也不像女子所说的那般是什么了不起的发现,只是一座普通的出租房子,当然也不是说有什么不满意。

看到这女子一心为他奔波的样子,当然不会怪罪她。暖炉前边的小桌上罩上白色的桌布,打扮成临时餐桌,二人相向坐着吃饭。这和在闹市中的饭馆内陪着浓妆艳抹的女子共饮香槟相比,又是另一种情趣。灯光昏暗,那里堆着今早刚搬进来的东西,散乱一地,打开盖子的衣箱,女人穿的蕾丝的衣服滑落到地板上了。暖炉上的花瓶还没有插一朵鲜花。罗莎奈特把头发收拢在一起,打扮得很漂亮,脸上搽着脂粉,穿着古旧而开线的日本风格的衣服。贞吉看她一身劳作的装扮,打心里怀着深深的感动。

吃完饭,贞吉主动邀她外出散步,买了插在花瓶里的花束,以及悬挂在墙壁上的裸体画。归途上贞吉不由思忖着,这世界若是没有女人,将永远都是黑暗。

最初的一个月,不仅万事都觉得新鲜愉快,罗莎奈特也像说过的那样,拿钱干活儿,诸事料理得井井有条。到了第二个月,罗莎奈特说,每晚付给来家做晚餐的老婆子的工钱没有了。到了第三个月,又说七十法郎的房租也无法支付了。

对此,贞吉依然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而罗莎奈特的态度却变了。

“您别只是含糊其辞,到底行不行啊?要是行就请快掏钱。”她的态度倒强硬起来了。

贞吉有点儿不悦,但跟对方发火也不明智。比起独自气恼,不如生办法激怒她,以便彻底泄私愤……他想。

“这两三天内,我来想办法。”又故意加了一句,“两三天内给你好了,我尽力而为吧。”

果然,女人急了。

“您呀,真叫人没办法。要行就干脆说行,不就七十法郎吗,没问题吧?”

“我不是说过了没问题吗?”

“够了,够了,”女人声音打战,“好了,我不求您啦。”

“不求我就能办到的事,开始就不必对我说。”

贞吉胜利了,他身子转向一边抽起烟来。突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转脸一瞧,罗莎奈特坐在沙发一头,一只胳膊搭在扶手上,埋头哭起来了。

贞吉又泛起同情,靠近她身旁:“怎么啦,干吗生那么大的气?好啦好啦,明天一定交到你手里。”

女人获得安慰,反而愈演愈烈,她情绪激动,啼哭不止。这下子贞吉真的火了:“随你的便吧!”他说着就朝室外走去。女子吃了一惊,立即道歉,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是真是假天知道。以往的喜乐,说个滔滔不绝。这对于正在生气的贞吉来说,简直不堪忍受。他内心烦乱,随之后悔起来,早知如此,当初拿出钱交给她不就得了?眼下闹腾得不可收拾。贞吉独自焦急不安,他站在又哭又气的罗莎奈特身边,越发厌恶起来。别说七十法郎,就算一百法郎、二百法郎,只要能解决问题就把钱给她。贞吉一心想到外面走走,指望着到什么地方能遇上完全不同类型的新式女子。贞吉一度感到莫名的厌倦,再也无法容忍下去。喜新厌旧本是贞吉的性格。贞吉忍了又忍,当晚好歹住在女子房里,但心情极坏,他只等翌日早晨赶快来临。贞吉看着枕边女人的睡相,散乱的头发、剃得极高的发际,使他恶心地浑身起鸡皮疙瘩。镶着金牙的齿缝污秽不洁,自己竟然对此种女人的嘴唇反复接吻。油渍渍的小鼻头给人不快。眼角荡起皱纹,粉底斑驳的两颊没有血色。她身体上或许带着某种病毒吧。他甚至感到,就连和她的汗水、呼吸搅在一起也是危险的。

第二天晚上,他拿出七十法郎将她打发了。这是最后一次了,贞吉下决心再也不包养情妇、小妾之类的女人了。这件事情,无意之中让贞吉对结婚怀着深深的不快和抵触之情。所谓结婚,无非就是使生命饱享最初三个月的感兴,却得赔上一生的欢乐。每日每夜,一辈子面对同一个女人,同一个逐渐变冷的肉体,同一副动作,同一类爱情,同一种冲突,同一道波澜,无法跃进到一个崭新的范围里。但凡能够忍受模范丈夫般单调生活的,都是具有惊人毅力的人。贞吉为自己能够在一般人都结婚的时候来到国外,不受周围人的劝诱和干涉而逃出危险倍感庆幸。不过,这么一来,自己不得不一辈子打光棍,思来想去,自有一种难言的深深落寞之感。但是,他立即产生了反抗的力量,这个世界有的是女人和美酒。还是要尽量愉快地生活下去……想着想着,他疲倦地睡着了。

狂欢节临近了。天气有时下雨,有时刮风。又不时从云隙里窥见无比美丽的蓝天。大街上的商店里,摆设着漂亮的女装。可以看到各处都有令人流连忘返的化妆舞会。依旧寒冷的暮霭,推迟了灯火的辉煌。众多身穿奇装异服的男女,乘着马车疾驰而过。复活节也过去了。四月已经过半。香榭丽舍大街等地以及全巴黎的街道树,一起催芽了。碧空如洗的蓝天,处处闪耀着宝石般的光辉。来往于塞纳河的小汽艇上,可以看到女人们张开着鲜丽的阳伞。从欧美各国来到巴黎的一群外国人,大都在自林荫大道到歌剧院前附近一带徘徊。巴黎大皇宫前,为庆祝著名的美术展览会的开幕,飘扬着几面彩旗。各处十字路口以及街道的各个角落,贴满了众多令人目不暇接的选举运动的宣传广告。先贤祠前有学生大声吵闹。街道树的嫩芽天天都在长大,变成了比花朵还要美丽的娇柔的绿叶。午后的公园、大街和十字路口,虽说不是礼拜天,仍然挤满了散步的人流。咖啡屋和饮食店,只要有人聚在一起,大家谈论的都是赛马的事。

贞吉已经在这里度过三个春天了,只有巴黎的春天使他永不餍足。他每年每岁似乎都能感触到新的变化。人生最美是春天,这个季节能寻出新的快乐。散步的人群中,那些浓妆艳抹的女子走来走去,秋波流转,引人上钩。贞吉一旦看上一个未知的女性,必然独自陷入那种暗自多情、引人联想的风流韵事之中。一旦得手遂了心愿,便没有兴趣再和同一位女人交往下去了。由甲到乙,由乙到丙,到了无人可选的时候,就逮到一个是一个,开始和路上交肩而过的女人调情了。这时候,街道树的绿叶已经充分伸展,伴随着驶过这里的马车轰鸣,一串串七叶树的白花开始掉落在过往行人的肩头上。盛夏般酷烈的夕阳,辉映在马德莱娜教堂后面一排排人家的侧面墙壁上。夕暮中,林荫树似乎也在夕阳的火焰里燃烧。有一次,贞吉为了寻找曾经吃过晚饭的一家餐馆,一路走去,发现在这一带徘徊流连的窑姐儿,一大半都和他有过皮肉生意。对此,他自己也大吃一惊。

一时泛起的惭愧之念,使得贞吉不由得想藏起身子。但是从马德莱娜到卡普辛大街,都是一排排大商店,看不到一条叉道或小巷。幸好,傍晚时分行人纷至沓来,夹在其中硬着头皮只管走下去。不过娼妓们早已认出了他,有的朝他使眼色,打招呼;也有的互相议论着什么;还有一位挤奶工模样、又脏又胖的女子,张开大嘴笑了起来。趁着狂笑,随之露出吃人般涂着口红的厚嘴唇,令人看了实在有些说不出的恐惧。贞吉打心底里深感蒙受了难以拂去的侮辱。

啊,可恶,实在可恶。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已经堕入受辱的深渊。他急切盼望回到洁白、健全而认真的生活之中。

管它什么善恶,他在那里的餐馆匆匆吃了饭,虽说没有要紧的事,仍然急着想回家,一个人静静地待在没人的地方思考问题。其实也说不清要想些什么,只是沉沦于想象之中罢了。他急着想回家,哪怕乘马车也行。他走到协和广场,等待换乘沿香榭丽舍大街上行的马车,但一直不来。好容易来了两驾,但都满员了。

贞吉气急败坏地迈着大步前行。五月过半,白昼已经变长。远方的凯旋门背衬着如火般燃烧的晚霞的天空,黑黝黝地凄然耸峙,下部连接着笔直、宽阔而呈和缓坡度的香榭丽舍大街。路面上,无数的马车和汽车之列,看得人眼花缭乱。虽说是寻常司空见惯的光景,但唯独在巴黎,才能看到如此繁华豪奢的景象。他一边急匆匆赶路,一边更加入迷地随处眺望。车声隆隆震撼着大地,马蹄的脆响含蕴着怎样的坚强和沉着啊!乘车的男女……人种、职业、境遇以及年龄,千差万别,如今不是都倾听着同样盲动的命运之声吗?带着颜色的傍晚的水汽和人马的尘埃,一下子给周围披上一层纱。大道左右绿叶扶疏的林荫树,静静而立,同奔驰的车辆相互映衬。数也数不清的数千棵树木,树梢一起高高相连,由近至远,一株一株组成繁茂的队列,渐渐由绿变紫,由紫变蓝。极远处,对着黄昏的天空,乌云一般浓黑地拖曳着。

信步而行。一旦进入街道树的清荫,明显能感受到黄昏时凛冽的空气和嫩叶的馨香。高高耸立的橡树的绿叶,隐天蔽日。夏季黄昏明亮的光线,飘移于更加浓郁的、纵横交错的粗大树干之间。盘根错节的茂密而低矮的灌木,或远或近,呈现着朦胧的微妙的浓淡。通向其间的闪亮幽雅的灰色石子小路,引诱人们踏入梦幻之境。不知前方有些什么,一路走去,愈见迂曲。每个弯曲之处的角落里,都设置花坛,五彩缤纷的郁金香,红色的大丽花,颇具风姿的蔷薇花,趁着四围的薄暗,宛若闺房内灯火迷离照红装。阴影中的长椅上,传来纹丝不动的男女没完没了的喁喁情话。贞吉今天仿佛第一次发现这座公园,并有幸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不绝的车轮的轰鸣,越过郁香扑鼻的花坛,隔着街道树丛,越走越远,那声音听起来更加富有深味。树林的后面,可以看到永远静寂的加布里埃尔小巷,爱丽舍宫的白色土墙被辉煌的瓦斯灯映照得一派蔚蓝。瓦斯灯极有规律地排列在后街的左右,隐藏在青绿的叶荫之中。这一带有风雅的饮食店,专供那些夏天里一边乘凉一边欣赏节目的剧院。无数屋檐下的灯火,自罗纱般薄软的茂密青叶底层照射出来,不管从哪儿看去,浓绿的树丛都变得玲珑透剔,满眼辉煌,堪称巧夺天工。“啊,这里毕竟是巴黎啊!”贞吉想。岩石、杂草、激流、青苔、土块、砂砾、沼泽,从不安而动摇的暗色世界完全隔离出来,放浪于鲜花、绢丝、刺绣、香水和灯火之巷,既不忧国,亦不虑民,舍弃父母,无家无妻,极尽一朝之欢乐,不计后日之哀伤,这是多么风流倜傥的人生末路啊!自己真想趁着老迈、悲痛、悔恨等来袭之前,早一天沉湎于自我满足和情欲的恍惚之中,终其一生。夭折、猝死,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使将来更加幸福的手段了。

加布里埃尔横巷走过一驾驶向剧院的马车,车里坐着两位美女,随身穿着演出的服装,没戴帽子,头发之间缀满宝石,在灯火中明光闪烁。三个身穿燕尾服的男子,结伴在树荫里散步,或本来是知己,或主动和艺人调情,说了几句难于听清的话。其中一位女子,扬起纤纤素腕,将手中拿着的一束铃兰投了过来。马车载着美女银铃般清凉的笑声疾驰而过,一个男人弯腰拾起花束,半开玩笑地吻了吻。他的身影被瓦斯灯在闪光的地面上描画得既黑且长。先行离去的两个男人早已隐蔽于浓密的绿叶丛中——不管怎么说,这是一幅画,巴黎游乐的漫画里也有这样的情景。

贞吉早已将以往的悔恨和惭愧之念忘却得无影无踪了。只要兜里有钱,自己也想尽快走入今夜的剧场,站在后台入口等待哪位美娇娘,带她一同进入旅馆的小间包房5。不同女演员、女艺人交际往来,就不能算是真实地游历巴黎。不过,他的收入并不充分,外交官虽说是一个体面的头衔,但生活比俄罗斯等地的留学生还要寒酸。一旦来到巴黎,心中无限快慰起来,身子不由得一味沉迷酒色。但无论如何,他并不想回归日本,他想调往南美一带边境,换个地方,“村里没有鸟,甘心做蝙蝠”,倒也不错。

这时,树荫里突然响起饮食店的音乐声。因为在英国曾跟房东家小姐学过钢琴,贞吉立即听出那是歌剧《卡门》中的名曲。首先是西班牙斗牛场的音乐,干脆利落,骁勇华丽。接着是锐利震颤的小提琴演奏,犹如由高处跌落下来的怒潮,令人想起南国激烈的恋爱。不仅如此,贯穿整个音乐的东方式梦幻的抑郁色调,不愧是被誉为不朽的杰作,带着倾听者的灵魂去往神秘的远国之乡。

贞吉打从心里感受着天空、水色以及一望无垠的蔚蓝大海。他看见酷烈的阳光下,寸草不生的一派焦黄的荒原。他看见有着牢狱般厚壁的人家的窗户里,正在打盹的裸体的蛮女。

他想前往这些国家——懒惰、安逸、虚无的天堂,再也不回来了。如可能,今夜就做好出发的准备。贞吉从久坐的椅子上站立起来。

回到住所,他看到一封邮件,似乎是下午送来的,是以前的情人罗莎奈特的信。自那之后,谢天谢地,长久以来倒也平安无事,心想她也死心了吧,没想到又来找麻烦了。为着什么事?信中说她大病了半个多月,既不能出去工作,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不要说买药,就连吃饭的钱也没有。巴黎有养育院,政府也设有公立医院呀。贞吉独自生起气来。不管她!人无远虑,本属自身之罪,一时做了情妇,当时也给了相当的报酬。到了今天,已经没有义务关心其生死问题。贞吉对自己冷酷的决断感到痛快,遂将信笺揉作一团,扔进壁炉,钻入被窝。熄灯之后,窗外明亮,可以窥见夏夜的天空与星星。他想睡觉,但因经常在外通宵游荡惯了,心情改变,难以成眠。猛然回想起可怜的罗莎奈特,要是她果真死了,自己不是追悔莫及吗?想到这里,他有些害怕。真傻!贞吉极力想重新回到先前的冷酷心境中去。人,这种东西,为何不能像想象地那般断然转向冷酷无情,或断然转入慈悲情怀呢?没有比人更加优柔寡断、卑躬屈膝、藕断丝连的了。最麻烦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即使只有一位情妇,也竟然使人不得安生。

贞吉既想给病中的女子寄点钱去,又觉得不如利用这些钱亲近女演员为好。他在犹豫不决中睡着了。第二天到大使馆上班,看到桌子上放着三四封信,其中有一封封皮上涂满了红字,估计是经过再三转递才到达的。贞吉首先拆开这封一看,原来是久久失去联系的阿玛的信。

曾经深深爱着自己的华盛顿女子阿玛,因运河工程跟随众人前往巴拿马新开发区打工赚钱。却没想,不到三个月便感染了当地传染病,临死之前,将最终的祝福送给往昔的恋人。由难以辨认的文字中可以想象执笔时的痛苦,全文不足十行。贞吉一时茫然无措,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事也想不起来了。阿玛——三年以来,简直快把她完全忘却了。她为何去巴拿马?在贞吉眼里,这类早已失去美色的女子,步步零落,渐渐走上末路,其情景历历在目。阿玛一定是在美国活不下去了,只得跟着技工和苦力流落到那种地方去。她太可怜了!

电话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身边的同僚也注意到他的不对劲了。于是,他小心翼翼打开其余的信件。其中一封是美国商店出差的老朋友的信息,他说纽约生活花费昂贵,出差的补贴又很少,交际也麻烦,最后又羡慕起官员的待遇来了。另一封是一个毕业后十年如一日、在某所私立大学教书的男子,谈论巴尔干问题、德英海军缩编问题,以及德法干涉摩洛哥等事。他想听听处于世界外交中心地的贞吉的意见。在日本埋头读书的家伙尽皆如此,令人头疼。与其说头疼,勿宁说令人生厌而又可怖。我等只对报纸和娱乐新闻瞥上一眼,从来不读什么评论。贞吉打心眼里痛快淋漓地对自己的无知与懒惰大大嘲讽了一番。

午后有人打电话来,是平时稔熟的西洋人,邀请贞吉今晚到蒙马特剧院看戏。据说那个女演员某某小姐是他的红颜知己,是刚从美国演出回来的新手,有义务前去捧捧场。还有一位剧团明星很喜欢日本,务必请贞吉前去见面。信中写的都是震撼心扉的事情。

当晚,贞吉重新整理了头发,新修了指甲,剪短了口髭,换上整洁的燕尾服,对着大穿衣镜,吸着香味浓烈的土耳其烟卷。蓝色的烟霭,久久地飘曳于关闭的房间里,既不上升到天花板,也不从窗户流出去,纹丝不动,清晰地映在镜子里。电灯光照耀着并排摆在壁橱上的香水、剪刀、剃刀、熨斗、古龙水、护肤膏、剃须粉等各种小瓶子、小盒子以及小道具。贞吉就像小姑娘一般,用这些小东西将自己打扮得耀眼动人,满心高兴,为之感谢不尽。只有通过粉饰和妆扮,才可将我们同土人、野兽、草木、泥土区别开来。他联想起所有人工和技巧的力量,陶醉于十八世纪王政时代贵族宫女生活的幻想之中。

走出房间,看来值班人员忘记点瓦斯灯了,楼梯间黑暗,空气潮湿。一时间,又回忆起阿玛临终前的情景。阿玛现在可能已经死了。在热带的泥土里,那副美丽的肉身已经腐烂,生满蛆虫。美丽的身子——其实,又温暖,又丰腴,又光滑。整整两年,她同自己肌肤相亲,贞吉所触摸到的那副肉身,已经在千万里之外的彼方腐烂了。贞吉不由一阵恐怖,身子颤抖,下到楼底,推开出口的门扉,犹如捅破乐土之云,夏夜灯火爽净的巴黎小巷于眼前灿然展开。贞吉发疯似的叫住一驾街头马车,催促着尽早奔跑起来。

随着赶车人一阵鞭声,马车蓦地沿着香榭丽舍大街下行而去。前后相连的马车中,在两侧灯火的照耀下,美女的面孔看得十分清楚。化妆的香气随风扑面而来。贞吉忽然沉醉了。今夜的欢快使他浮想联翩。眼前出现化妆室内女演员脱净内衣的身姿。马车正巧从马里尼剧院6前经过。闪亮的灯光下,挤满了游人。来到协和广场,高高的方尖塔如白色的影子兀立不动。并排的巨大石像,看上去似幽灵一般。塞纳河方向吹来冷风,贞吉再度想起阿玛的事。然而,既不是最初的悲愁,也不是紧接而来的恐怖。广场对面出现繁华的大道,马车眼看着就要接近那个方向,已经能听见音乐了。过去恋人的死,就连花上一个晚上为她哀悼、痛哭都不肯,他深感自己很可悲。

五月下旬的一个下午,许多人躺卧在巴黎要塞周围的大堤上。土堤这一侧,灰色污秽的屋顶,组成海洋般的巴黎街衢。土堤的另一侧,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和天空。倘若一位久居于新桥咖啡馆附近和福布尔陋巷的人,因某一机缘来到这里,眼前一片阳光、一片蓝天,肯定会一下子心绪茫然,对于幽深、严冷的新鲜空气沁入肺腑,感到恐惧、惊奇,甚至骇怪。

面向大街一侧的土堤中段,稀稀落落地点缀着一些悬铃木树。堤上躺卧着的人们的上空,美丽的绿叶天幕般展开。然而,不久即将迎来枯水的护城河旁陡然倾斜下来的坡面上,自顶部起被随处疯长的青草所遮蔽。那浓密的绿色,在没有一点阴翳的酷烈的阳光照耀下,自豪地闪现着炫目的光泽。越过护城河对面的空地上,四五个女人在搓麻绳,虽然又远又小,但却看得十分清楚。连续不断的人家背后有菜园。繁花乱草之间,可以看到洗涤的衣物随风飘动。郊外的乡村城镇自此连续下去,四五幢巴黎风格的高大建筑物,工厂高耸起的两三座烟囱,将这种无遮拦的贫穷的背面,全都抖落了出来。但目光所及之处,新绿的树林和田园广阔无垠,时时通过的火车的黑烟,犹如女人帽子上鸵鸟的羽毛装饰,钻过茂密的丛林,喷薄上涌,摇曳空中。极远的彼方,阳光灿烂,一派迷蒙,浅灰色的地平线上,泛着银色光泽的云彩,排列着向东方徐徐飘动。

不知来自哪儿的种种声音,突破云层,几乎响彻天宇,直抵天边。即使如此,周围仍然十分寂静,能准确地分辨出从土堤这边通过的电车响声。突然,远方响起铁匠铺的锤音,再把耳朵转到近处,又能听到护城河外围人家的留声机播送的流行歌。

身穿浅绿色绵服的三四个工匠,躺卧于土堤上的树荫下大声地聊天。其中,有的人迅速竖起耳朵,看来没有辨出方向,又登上土堤顶,频频向发出声音的地方遥望;有的人摇头晃脑地合着机器的声音一同高唱起来。街头正在看报的老人透过眼镜片,转头望着这些毫无顾忌的工匠。一个正在照看小孩的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侧耳倾听,独自微笑。一个画家装扮的穷书生,正攥着风尘女子的手一起午睡,这时被音乐惊醒,他望着依旧陶醉于梦中的女人的脸孔,无端地抽起香烟来。两人的身边掉落一本诗集,春风“哗啦哗啦”翻动着书页。

留声机停了。

沉溺于午后怠惰中的人们的视线,此时不约而同地一起朝向土堤,望着自远方走来的一位风度翩翩的绅士。他戴着崭新的巴拿马帽,穿着灰色的背心、黑色的条纹西服,配着时髦的织锦领饰,手里握着镶银的拐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年轻的贵族迈着堪称和缓优雅的步履,在城郊这块地方,格外引人注目。绅士的样子,勾起了周围人的好奇心。外国人——日本人——那位绅士就是小山贞吉。今天,贞吉毫无理由地没去大使馆上班,他没有地方可去,竟然到这里散步来了。他在稍远的树荫底下坐了下来,伸展双腿,两手搭在膝盖上,凝神眺望着天空、云朵、阳光、绿草、人家……

那是昨天的事。正如老人遇见不祥的事以为就是死的前兆,他在黎明前回家的路上,看到沉落在塞纳河里的一颗流星,随即想到他来巴黎已经三年多了,最近大概会受命转任别处。凭着这副放纵无度的身体,想必是不能回归日本了。他幻想着调往堪称无能外交官墓场的南美或西班牙。他给外务省内一位有权有势的知己写信求助,快要写完的时候,窗外有小鸟鸣啭。

如今,远望地平线,一排排浓密的云层静静地向前移动,看上去有点儿不可思议。虽说景色晴明,但总有一些悲戚的感觉令人难以承受。贞吉想起两三天前,在蒙马特剧院结识的女演员,口袋里的钱花个精光,分文不剩,就连随身的钻石金手表也卖掉了,换来一夜之欢。翌日早晨,真想跳入塞纳河寻死,但又害怕曝露于无名尸体存放所8。要是那样,一定会闹得天翻地覆,每一家巴黎报纸都将用美丽的法兰西语言标出自己的姓名。所有这些内容,也将通过翻译刊登在印刷低劣的日本报纸上,这简直是自己无法忍受的悲惨结局。不知不觉,他恍恍惚惚陷入了空想之中。

“然而,我绝不会那样糊涂,演绎出这种荒诞不经的故事来。我甚至连死都觉得麻烦,而懒得去实行。假若今日回家途中,飞驰的电车发生撞车事故,自己因此而死,倒也罢了。”浮现于脑海里的这类想法,对他来说平淡无奇,无色无力,既冷酷又可厌。贞吉垂首顾盼着自己优雅而漂亮的双手,这双手正支撑着草地上伸展的两膝。明朗的阳光照耀着宝石戒指,发出璀璨的光芒。

突然,伴着口哨传来山羊的鸣叫。聚集在大堤上的人们又不约而同地将眼神投向那里。一位额前垂着长发的少年,身穿短裤,手持皮鞭,将七八只山羊赶上土堤。山羊似乎向他表示感谢,继续用干涩的声音鸣叫着,奔向下面枯水的深濠,开始没命地啃着青青的野草。

留声机里再度奏起流行歌曲。悠长夏日什么时候结束呢?这悠长夏日啊……

明治四十一年(1908)十二月

注释

1 红磨坊(Moulin Rouge),巴黎著名音乐厅。位于蒙马特高地脚下,即圣心教堂附近。红灯区,屋顶上的红风车是其标识。红磨坊1889年开业,是巴黎历史最久、最著名的舞场,也是法国康康舞(French Cancan)的发源地。

2 法语:bonbon,用威士忌、白兰地混合巧克力做成的糖果。

3 英语:让我睡在您的怀中。

4 始建于公元960年的英国中世纪哥特式建筑,正式称呼为圣伯多禄联合教堂。

5 原文为法语:cabinet particulier,小型包间。

6 位于香榭丽舍大街公园内的圆型剧场,建于1848年,当时以演出魔术戏剧为主,后来改建为歌剧剧院,后再经扩建为戏剧剧场。

8 原文为法语:morg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