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us, prêtre orgueilleux de la Lyre

Dont la gloire est de déployer

L’ivresse des choses funèbres.

L’examen de minuit—Baudelaire

沉醉在昏暗的诗意中

为这恍惚而歌唱

赞誉我们傲慢的诗之神

《夜半静思》——波德莱尔

某某伯爵偕同夫人,从华美的旅馆高楼上,贪婪地眺望着眼下香榭丽舍大街的风景。

四月初苍白的日光里,一排排橡树的嫩芽,犹如数不尽的连绵的珍珠,闪闪发光。天气尚未稳定的时节,刚过午后三时,散布的马车、汽车来往奔跑,宽广的大街也显得狭小多了。其间,电影广告队因难以通过马路,只得绕道而行。矗立在十字广场中央的喷水池里,尚残留着积聚的清水,花店也早已在四周栽满了花草的幼苗。混杂的人流中,被小贩绑在竹竿上的气球飘然而动。

伯爵趁着不久前内阁的更迭,辞去某某大臣之职,同夫人一起到欧洲休闲漫游。

穿着漂亮制服的旅馆侍者叩开房门,将盛在银盘里的信简恭恭敬敬地放下,出去了。

“季子,”伯爵回首望着夫人,“宫坂是谁呀?”

“不就是他吗?学美术的留学生,主动提出要为我们当美术馆导游的那位……”

“那么,肯定是关系到我们去意大利旅行的事。”

伯爵剪开封口,慢慢地读给夫人听。

***

伯爵及伯爵夫人阁下:

晚生得以陪伴伯爵夫妇二人实乃荣幸之至,祝先生及夫人身体健康。

前些时候,奉日本国大使馆之命,以不肖之身,陪同伯爵夫妇参观卢浮宫博物馆和卢森堡博物馆,获此意外之缘,此后又承百般庇护,除感谢之外,无可回报。美术文艺的进步,需要政府或贵族富豪的庇护,仅就这一点,在我等亲眼看到的法兰西艺术中也是很明白的事。我们日本美术界,能有伯爵及伯爵夫人这样的捐资人,不啻于晚生一人之身,相信亦是东洋艺术界全体同人之幸福。

来信得悉,此次意大利之行,责成晚生陪伴先生夫人,兼作向导与讲解,得此荣耀,无疑是一生最大的光荣。倘若可能,晚生宁愿将此荣誉让给美术专业其他学生。

晚生烦闷之余写下这封信。对于先生夫人赐给的特大光荣,我在接受上犯起了踌躇。我想毫无顾忌、毫无虚伪地陈述个中缘由,并相信这是对先生及夫人最真率的礼仪。

事情原委并非其他。实来自晚生深深挚爱的寂寞之故也。尤其是出自喜爱羁旅之寂寞。俗话说,旅行靠朋友,但对晚生来说,没有比旅伴之类更不堪忍受的了。

呜呼,世上还有比寂寥更为美好的东西吗?寂寥是无与伦比的诗神。我以为,所有的诗,所有的梦,都像是从寂寥的泉水中涌出的。晚生被一种信念所驱使,只有在不堪寂寥的瞬间,自己才可能成为大艺术家。

日常的散步,除恋人之外,不管什么场合,有别人交谈都是毫无益处的。尤其是一旦有谈笑风生的旅伴跟随,那么我等绝不可能触及山水自然的生命。先生啊、夫人啊,你们听过那位终生为孤独而哭泣的法兰西浪漫主义音乐家柏辽兹,根据拜伦长诗创作的曲子《哈尔罗德在意大利》吗?

倘若听过那首曲子,先生就很容易理解晚生的心情了。那首曲子很长,分成两段,最初一段是游览者观赏意大利阿尔卑斯山间夕暮时咏唱的祈祷歌;下一段则描写夜里山风静静吹拂之际,群星灿烂,主人公躲开山民,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恋人窗下,弹奏着诱人的曲调。一切关于山里的空气、色彩、声音,皆于近百人的乐师演奏之中。而其中,只有一架低音提琴(一种音色稍低而悲凉的类似提琴的乐器),奏出了不仅是恰尔德·哈罗尔德,同时也是其他旅人的满心忧愁,还有那些眺望清灵的意大利山间浮世而彷徨不肯离去的游客的寂寥之情。在如水怒吼、如风消逝的管弦乐演奏中,晚生终生难忘那断断续续的悲凉的音色。晚生只想在这种低音乐器的音乐中,继续进行孤独而寂寞的异乡之旅。

先生啊、夫人啊,晚生是个寂寞的人、寂寞的艺术家。正像人有着各种类型,艺术家也难免属于某种类型。有的艺术家与大多数人同一步调,具有一个时代的健全的思想,成为公平的代表者。与此同时,任何时代,也难免会有一位航行于社会的阴暗面、一味沉醉于有限的褊狭思想中的人。既有那些毫无选择地能够创作王侯贵族的肖像画的心胸宽大的画工;也有心中如果没有爱恋,就无法在画布上绘制美丽少女的画匠。

不用说,晚生只希望做第二类艺术家。晚生不知为何就是不能为日光、美人、宝石和天鹅绒、鲜花所打动,更不觉得巴黎除街衢、雨雾之夕暮之外还有其他更美好之处。比起繁华的林荫路,我更能于塞纳河左岸的横巷内寻出无限情趣;较之嫩叶滴翠的公园森林,于灰色的冬空下眺望塞纳河石堤沿岸一排排病态的枯木之姿,更能勾起我心中欢喜。

伯爵先生,晚生之所以害怕跟随先生一道旅行,将不得不与先生宿泊于庄严的宾馆,在宽大的餐厅里用餐。对于我来说,没有比看到那些穿着闪闪发光的金扣子的侍者、伙计,伫立于楼梯之畔,对出入客人毕恭毕敬的样子更加无趣的了。还有,在四方环立着身穿燕尾服服务人员的睽睽目光之中,红烛反射于石柱之处,坐在银器耀眼的餐桌前就餐,最令人不堪忍受。

与此相反,晚生始终忘情于住在巴黎曲折的小巷中廉价旅馆的情景。门外只写着某某旅馆的名字,入口的文字大都脱落,无法辨认。帐房里坐着毛发脏乱的老婆子,要么就是一位不打领结、只穿一件内衣的看门男子。沿着戏中舞台上萨福1所看到的螺旋式扶梯上登,走进一间十分低矮逼仄的房间,房内有被手触摸得龟甲般闪亮的木质寝床、模糊的镜子以及褪色的窗帷,等等。较之舞台上的大道具、沙龙的布置更具意趣。

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些收费低廉的旅馆,薄暗的秋日午后,分不清是白昼还是黄昏,不知不觉天就黑了。房内的空气使得墙上也带着些许湿气,仿佛停滞于漫长的白昼。唯有夕暮的余光透过窗户,照得窗帷一片灰白。借着这光线,寝床一角、镜台边缘,像打磨过的金属,光耀夺目。然而那些背影里已经盘踞着夜的影子的所有家具,其轮廓一概模糊,一眼望去,恍如病卧的动物。心灵倦怠,已经无力反复回忆昨日往事。窗下贫瘠的小路听到的女人的吆喝,孩子的喧闹,遥遥大道的远方没有驶过的车轮的轰鸣……此等物音之中,忽然传来的响声,那是徘徊于横巷的乞丐断断续续的手风琴的乐音。

横巷中廉价旅馆听到此种悲凉的音色,犹如在马拉美的散文诗《叹息》里所描写的那样,一边将一只手抚摸着沉默的伴侣家猫的脊背取暖,一边阅读自己喜爱的所谓“罗马末代的哀愁诗”。那种“怨艾、忧郁”的音色,于追忆的黄昏中,只能使人心情狂乱,最后为不让饮泣之音传向外面,我只得向窗外投钱。

晚生已经在巴黎的廉价旅馆住了两年多。除了不得已之外,绝不拜访别人。每天吃饭时,厌恶餐厅里那种众多熟人汇聚、鞠躬作揖的场面,总是爱去陌生的工匠敲着桌子、高谈阔论的城郊便宜饭馆就餐。丑陋侍女的脏污围裙,工匠们褪色的工作服,满是油渍的墙壁、桌椅,被煤气火照亮的卑俗的画等……黯然的室内同无比寂寥的心情调和一致。

诚然,寂寞之情、孤独之恨,最为尊贵。晚生即使前往剧场,若非独自一人斜倚在天棚下阶梯观览席的栏杆上,无论明星们多么精彩的演出,也引不起丝毫的感动;当我前往观看大型歌舞剧,尤其是音乐会的时候,也不会开启心扉。不仅音乐,诗、小说、雕刻、绘画、建筑之美,其作品的真正意义,也只能在心灵凄楚、独自悄然面对之时才能发现。犹如诗歌评论家所言,纵使亲兄弟间喜闻乐见的东西,若非真诚的好诗也不具备博得一笑的价值。先把道德置于一旁,我相信,艺术的真谛只有独自一人品味之后才能发见。

伯爵先生及夫人,晚生本该为陪伴和兼作翻译而前往意大利感到光荣,但现在却犯起犹豫,就是基于此种理由。请原谅晚生这个不知礼仪的艺术家的无理要求吧。

伯爵读罢,看向夫人:

“我懂了。这是新日本人啊,日本也必须有这种想法奇特的人。”

“为什么?”

“看看德国就知道了。正因为一方面有压迫的军国主义者,另一方面才会有极端的破坏主义者。进步和文明,同样都是极其复杂的事。像宫坂君这样奇怪的人,就是日本社会因进步而变得复杂的证据,不是吗?我以为这是可喜的。”

注释

1 “Sapho”,法国作家都德小说《萨福》(18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