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法兰西,我才知道,法兰西的风土气候是多么富有可感性啊!

与夏天的明丽华美相对照,秋天又是多么悲凉寂寥啊!而且,这种悲凉和寂寥与其说是从心底感知,毋宁说浸入了人的血肉,仿佛伸手就可以触及。法兰西的诗、音乐和德意志相比,有着根本的不同,道理就在于此。产生缪塞的法兰西没有出现歌德,产生柏辽兹1的法兰西没有出现瓦格纳。北欧森林的幽暗诉说着神秘,而南方优美的法兰西自然中所特有的悲哀里包蕴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美。与其说人们由这种悲哀而想起什么或感悟到什么,毋宁说直接沉醉于这种悲哀之美中而神思恍惚。

在星月交辉的夏日夜晚散步,在露清草香的夏天早晨徜徉,不知何时,早晚的风儿渐渐沁入肌肤。而那午后几乎要把人烤焦的明亮干热的阳光,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微弱,有时看起来甚至像昏黄的灯光。这让我更加想起拉马丁2的一首诗:

Oui, dans ces jours d’automne où la nature expire,

A ses regards voilés je trouve plus dattraits;

C’est l’adieu d’un ami,c’est le dernier sourire

Des lèvres que la mort va fermer pour jamais.

万象渐渐消失的秋日,

朦胧的光芒多么美丽!

这正像同朋友挥手告别;

又好似将死之人的唇边,

露出了临终的笑意。

夏时节,即便接近八九时,昏沉沉的天地还沉醉于难以言说的蔷薇色黄昏中。如今,我倾听每个寺院晚祷的钟声,秋天那无精打采、老朽乏力的夕阳已经西沉,只把一些余光留在天空,比起夏季,更增添了鲜明的紫色,一层似雾非雾的淡薄夕烟笼罩着四周。

这时候,伫立于市内各处建有喷水池、铜像和树林的广阔的十字路口,可以看到急急回家的匆促人影在昏黑的树林间闪动。天空一刻一刻变暗,尚未消泯的悲哀的黄昏之光里看不见星星,但是地上的灯火早已放射出夜晚特有的光亮,将树影投到黄澄澄的草地上。树叶一片、两片,无声地飘落,在这鲜丽的灯光里,形成了最为优雅的景观。

这时候,伫立于罗讷河几条长长的石桥边,可以看到河下、河上、两岸一望无际的房舍和波涛翻滚的广阔的水面,宛若一幅褪了色的水彩画。透过一望无际浓紫的夕霭,可以看到人家的灯火和堤上的街灯点点闪烁,发出朦胧的红光。桥上两侧的电灯光中,有些匆匆赶路的男女,他们的帽子忽闪忽闪地抖动,就像风儿扑打田野里农作物的叶子。结束一天工作和事务、急着回家的这些人的跫音,以及急驰而过的电车和马车的轰鸣,混合着奔腾的急流,奏出了一曲都市晚间生活苦涩的音乐。放眼望去,石堤下以洗濯为业的几艘篷船上点着灯,许多妇女卷着袖子正在河里浣纱涤布。秋天的河水想必很冷吧……

这时候,走在繁华的大街上,天还未暗,两旁的玻璃窗内就已灯火闪耀,人流如潮,显现着夜的热闹。街角路口的饮食店,从放盆景的门口到马路近旁,摆着成排的桌子,明亮的灯光下,身穿黑衣的侍者手捧杯盘,来往如飞。各处的咖啡馆里传出了小提琴曲和女人的歌声。纷乱的人影中,打扮得引人侧目、胁肩谄笑的女人往来不绝。这急切等待秋凉的长夜早些降临的法兰西都市的黄昏,有着别的国家所难得一见的风情。

这时候,到市郊的公园去,寂然无声的树林间点着煤气灯,人们仍在池畔或花间小径散步,然而却听不到夏日傍晚时爽朗的谈笑。水边生长着的芦叶,在秋风里瑟瑟抖动。黄昏的天光火影营造着既非黑夜又非白昼的幽暗世界。我眺望着悄然走动的女人们的白色衣裙和河面上栖息的天鹅羽毛,再看看远方夕霭弥漫的幽黑森林,心中感到难以名状的凄清。临水的柳树落叶纷纷。星星映在水中。潮湿的泥土泛出浓郁的香气……夜幕开始遮蔽大地。

白昼一天天变短,早已到了十月末尾……天空灰暗,细雨微茫。或早或晚都在下雨。有时云层飘动,露出蓝天,偶尔漏泄下薄薄的阳光。不过半小时或一小时,又下起雨来。原本碧绿澄澈的罗讷河水浊流宛转,眼看就要冲决高高的石堤涨溢出来。夜间,咆哮的水声摇撼着附近的街道。正是这个时节,罗讷河下游法兰西南部一带和加龙河流域经常洪水泛滥。

已经感觉不到天是什么时候黑下来的了,因为午前午后都和傍晚一样灰暗。窗少的房舍从三四时就得点上灯。即使雨停了,家中屋内屋外都是一样湿漉漉的,寒气侵肤。不管如何小心谨慎,也会突然打起喷嚏,流出鼻水,浑身哆哆嗦嗦,似乎患上了流行性感冒。

没有家,没有朋友,一个人羁旅在外,最怕这样的坏天气。去散步吧,这种天气下,公园和郊外当然不能去,只好撑一把伞,在晴日里司空见惯的大街上漫步。

雨水濡湿了枫树,河岸大道上落叶狼藉。看着有石像和纪念碑的花园、花草枯萎的广场,深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荒寥,仿佛这座城市刚刚发生过一场骚乱。离开这条中心大街,再进入横街短巷,凄清的景象更叫人难以忍受。

雨水打湿了银灰色古老的墙壁,房屋蹲踞在灰色的天空下,一扇扇窗户像盲人的眼睛,没有一丝朝气,也窥不到一个人影。这条小巷里有一家似乎从来没有人光顾的杂货铺或旧钟表店。在这个没有灯光、漆黑一片的店里,一定有个患了风湿病、双手不能动弹的当班老婆子,孤零零地看守。虽说是小巷,总不时有些穿戴龌龊的女人,一手拎着装满洗衣物的小筐,急急穿行其中。在这些见不到阳光的家家户户的门前,成群的瘦犬随处游荡,互相咬架,时时传来狺狺的狗吠……然而这叫声随着败阵之犬的逃遁而消失,一切归于原来的寂静。此刻,一时停歇的寒雨又沛然而降。这些横街短巷因为没有被车马撞伤的危险,盲人音乐家一齐拥来这里,随处彷徨。他们拉着音色蹩脚的小提琴曲,给这暮色渐浓的街巷更添一层哀愁……

我总是随手从衣袋掏出一些零钱投给他们,然后急急忙忙向繁华大街跑去。我巴望黄昏早点儿过去,灯火辉煌的夜晚快快到来。我一边想一边踏上回家的路。到了夜晚,比起灰暗的黄昏,心情或许有几分改变;晚餐喝上一杯葡萄酒,心绪总会快活起来吧。

可是,被连日的秋雨彻底败坏了的情绪,即使夜幕降临,即使酩酊大醉,也还是无力快活起来。桌上的油灯芯子已经拧到最大,窄小的屋里依然暗淡无光。迷醉的心反而堕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就是这样的夜晚——听到阳台上滴滴雨声,会使人无端地哭泣。魏尔伦的诗唱出了这个意思:

Il pleure dans mon cœur

Comme il pleut sur la ville;

Quelle est cette langueur

Qui pénètre mon cœur?

O doux bruit de la pluie,

Par terre et sur les toits!

Pour un cœur qui s’ennuie,

Oh! le chant de la pluie!

Il pleure sans raison

Dans ce cœur qui s’écœure!

Quoi! Nulle raison?

Ce deuil est sans raison.

C’est bien la pire peine

De ne savoir pourquoi,

Sans amour et sans haine,

Mon cœur a tant de peine.

雨洒落在街巷,

我的心中也泪如雨下。

这样的雨,

为何进入我悲哀的心中?

这震动大地敲击屋顶的

萧条的雨音雨调,

你不知道我的心为何忧愁,

只是无目的地润泽着它。

这是一种无名的悲哀,

达到极点的悲哀!

既非憎恶,也非爱恋,

我的心充满无量的哀愁……

我曾经从玻璃窗内俯视着雨中的大街,嘴里不时用法语吟诵这样一些词语:秋——雨——夜——灯——旅——肌寒。我觉得,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深深体味到这些词语所蕴含的隽永诗意。

刮了一夜大风。林荫大街、十字街头、河岸大道,城中的树木全都落叶了。这天早晨,街道上显得十分明朗。天气响晴,阳光普照。行人的呼吸化作白色的水雾。冬天来临了。

于是,郁悒的心境依旧郁悒,但已沉着冷静下来。因为我也和别人一样,有时笑着,有时坐在暖炉旁的油灯下,畅谈冬天的游兴。但我绝没有忘掉春天的欢乐和夏天的明丽。我并非喜欢冬天的寒冷。那么,已逝去的寒雨之夜的悲哀又是从何而来呢?我这么想——同恋人分别的人,会一时悲痛欲绝,但不久就会习惯于这种绝望,一边思念,一边让感情冷却,并逐渐淡忘。即便上了年岁以后,也还会是这样一番心境的……

于里昂 明治四十年(1907)十一月

注释

1 柏辽兹(1803—1869),法国作曲家,法国浪漫主义音乐的主要代表人物。

2 拉马丁(1790—1869),法国诗人、政治家。诗风朴素而抒情。主要诗集有《沉思集》《新沉思集》《诗与宗教的和谐集》《一个女仆的故事》《圣普安的石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