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将近月末的一个夜晚,我乘坐由西雅图发的电气火车回到塔科马。街上的时钟已经敲过了十一点,下车时,太平洋大街上人影寥落。

抬头看天,一丝风都没有的天空封闭于每晚的黑暗之中,回头张望,朦胧的秋雾正笼罩着整个地面。其实,这种天气并不罕见。凉爽的秋天已经过去,太平洋沿岸地区是该进入连日阴雨、黯淡沉郁的冬季了。

附近的街道高耸着五层或六层的楼房屋顶,全都包裹于雾气之中,看不分明。每扇窗户里辉映着美丽的火影,远处广告牌上霓虹灯的光芒,虽然只隔着一条街,看起来犹如纸灯笼的光点。就连寻常夜晚市政厅塔顶上空五彩斑斓的霓虹灯,今宵也好像是衰微的幻灯画,看起来是那么黯淡模糊。从浓雾封锁的远方开来一两趟电车,明亮的车厢里似乎没有一个人。车轮暴风雨般的轰鸣,沿着空漠的山坡,消失于邻近街道的彼方。

我独自一人,顺着水泥铺设的人行道,通过前方一派昏暗的大街走回家去。一排排毗连的商店都已关门闭户,屋内的电灯光明如昼,照耀着玻璃窗内的各种商品,引得几个路人驻足观看。穷人家的妻女,在严寒中瑟缩着身子,走到宝石店前再也不肯离开;衣衫褴褛的男子也不穿外套,戴着一顶歪歪斜斜的帽子,眨巴着凹陷的眼睛,凝视着点心店里排列整齐的面包……他们的心思大都很容易被看透,他们也十分坦然地展示着自己的欲望。

走到大街上的一个角落,听到喧嚣的声响,紧接着是嘈杂的人语声。一家酒店,入口的玻璃门大敞着,门内立着一道屏障,完全遮挡住内部的情景。然而,被酒气和烟草气熏染的空气暖烘烘地流淌出来,在明亮的灯光照耀下,从隙缝里可以窥见高高墙壁上挂着好几种裸体画。口中衔着大烟斗、两手插着衣袋、彷徨于夜间大街上的劳工大众,他们聚集在店门口,出出进进,乱作一团。室内极为广阔,脚步声、挪动椅子的响声、杯盘声……室内的一切响动,尽皆反射到天花板,致使这单调的响声变成暴风入洞穴的那种轰鸣。

我稍稍感到好奇,驻足观看了一会儿,只见出入其间的俗众的打扮及面色,胸中涌起一阵恐怖感。他们全都带着一副怪异的眼神,俯视地面,时不时摇头晃脑,公牛般的躯体显得愈加沉重,趿拉着厚底的鞋子,走路时那副慵懒的背影,忽地似阴影朦胧,消弭于秋雾之中。那副样子,就像野兽受伤后一时失去奔跑的气力,不是吗?我经常阅读西洋作家描写的劳工们的恐怖生活……尤其是左拉笔下的《小酒店》。

过了一会儿,突然我面前站住一个男人,毫无疑问,他是从店内出来的。这位醉醺醺的劳工,仿佛想戏弄我一番,我吃惊地走开了。

那些日本人或中国人拿最低的工资,出卖一天的劳动,渐渐侵入他们的领地,取代他们的地位。日本人是他们最可恨的敌人之一。我知道这一带的人,对日本人不会有什么好感,所以战战兢兢只想快速离开。

“你!等等。”他从背后喊道。很是意外,这是一口干涩的日语。

我更加惊奇地转过头去。

“我说你啊,你不是我们的同胞吗?我一定要花点时间,好好拉住你的手。”

他继续说着,脚步有点踉跄,渐渐靠近我的身边。

“什么事?”我平静地开口了。

他没有回答,锐利地注视着我的面孔。他年龄三十多岁,个头儿不算低矮,但两腿有着日本人特有的弯曲,颧骨突起,面孔粗糙,呈黄褐色。在同一国人的眼里,绝对谈不上好看。戴着风吹雨淋、布满尘埃的旧礼帽,一身皱巴巴的千疮百孔的西服,里面没有穿白衬衫,只有一件脏污的法兰绒内衣,打着歪斜的领饰。凭想象,他只能是临时雇用的铁道劳工,再不然就是白人家庭厨房里打杂的,大概就是这类人。

“你有什么事情要问我吗?”

我重复一遍问题的时候,他愈加恶狠狠地瞪着我的脸,忽然启动厚嘴唇,说:

“非得有问题要问才能叫住你吗?你和我不都是同一国家来的人吗?不是同胞国民吗?用不着对自己国家的人说些冷酷无情的话语。停止吧,停止吧!”他继续吼叫着。

“都说些什么呀,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问你有什么事,是你先激动起来的,不是吗?”

我依旧感到惊奇,但尽量保持说话时语气的沉着冷静。

“这是不言自明的事,我太激动了。我胸口简直要炸裂了。我只得和自己的身子赌气,连喝了几杯威士忌,力求忘掉难于消解的满心的愤懑。我有事,想抓住你这位同胞诉说明白啊。”

他一把抓住我的上衣袖子,弄得我十分狼狈。但已无路可逃,我无力地靠着商店的墙壁站住了。

“知道吗,我是一个没头脑的苦力,我不懂美国话,其实就连很多的日语字母都认不全。不过我很结实,有力气。凭借我的两只手,赚取了不少美元,我有了不少钱,但是啊但是……”

他睁着惊恐的眼睛,再次拉紧我的衣袖。

“怎么样?说话别这么大声。路上的人会觉得我们很奇怪。”

“他们要奇怪,那就让他们奇怪好了。就像我不懂他们的话,他们也不懂我的话,用得着担心吗?”

他狂吼起来。他身后忽然停住了两三个人,以那种不太礼貌的观看日本人的目光看着这里。我不知所措,困惑中感到面红耳赤,只好沉默不语。

“你担心吗?你害怕洋鬼子?你忘记了我们心中的大和魂吗?”

他露出黄黄的牙齿,阴鸷地笑着,回顾一下四周。突然,那双充血的眼睛敏锐地盯着什么。原来站在他身后的一伙人中,有位年轻的女子依偎在男人的怀里。她或许畏惧寒冷的夜气,用头巾裹着头,直到眼眉。微微泛黄的头发散乱地垂在淡红的面颊旁边。这个妖艳的女子,脑袋紧贴着男人的胸脯,似乎有些害怕地望着他的脸。她似乎说了句什么,那人禁不住愤怒地骂道:

“婊子!”

他大喝一声,对那里啐了一口唾沫。

唾沫沾在了女人的皮鞋上,女人大叫一声。那个同他在一起的男人,挥着拳头出来了。

我不知道这些深更半夜逛大街的女人到底属于哪个阶层。不过,从眼前这番情景看起来,为了尽力替那个女人雪耻,肯定要大闹一场的。人们言辞激烈,我也无路可逃,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忽然,四大金刚似的粗大胳膊,越过大家的头顶伸了过来,老鹰抓小鸡般一把揪住那个没有礼貌的日本劳工的肩膀。我大吃一惊,抬头见他身高八尺,原来是这个国家的警察。

他不说一句废话,只是如大象一般悠然地踱着步子,用力把那个身材矮小的日本劳工扼住,再轻而易举地将死命挣扎的日本劳工的双手反箍起来。那情景,比起街头滑稽剧更有趣。人们相互哄笑着,四散而去。

遮蔽街头的深夜浓雾越来越深,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众多的嘲笑者和作出牺牲的我的同胞,以及可怕的警察,影影绰绰,一律埋葬于模糊的雾气之中。过了一会儿,只剩我一个人,发现自己茫然地倚靠在店外冰冷的墙壁上,但我还没有从噩梦中摆脱出来。真不知我是如何沿着黑夜中的道路走回家去的。

***

几天之后,我从长期待在这里的日本人那里,听到下面一段故事。

一个来美国打工的姓某某的铁道工人,干了近十年,赚了五百美元,存进一伙日本人开的储蓄所。后来储蓄所因故倒闭,随之十年血汗钱全部泡汤。他绝望地不想活了。正在这个时候,想不到在清理倒闭的储蓄所账目时,他存款的一半——二百五十美元,忽然又回到他的手里。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使他喜出望外,这位可怜而单纯的劳工内心狂乱起来,思前想后,竟然踏上了赌场的楼梯。就在他拿到一半存款的第二天,他输了个精光,变成了一个街头徘徊、身无分文的乞丐。

如今,他已经被关进大街角落的疯人院,过着铁窗生活。大概你还不知道吧?一旦进入这个国家的疯人院,一般来说十有八九都不可能活着出来。他只能面对冰冷的墙壁,终日不停挠胸顿足地喊叫,最后得不到有效治疗而死去。

你问那家医院在哪里?不远,坐电车很快就到了。要不星期天我陪你去看看。不光是他,有的日本劳工也因失望而发狂,有两三个人被抓了起来……

我只是沉默地点点头,感到心头沉重起来。

于北美的旅舍 明治三十六年(1903)十一月

(陈德文译)

无论多么伟大的事业和人才,

人生终将迎来毁灭的时刻。

而这青春的狂欢,却是绝无仅有的。

——永井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