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以漂泊之身,乘上由北美洲开往彼岸欧罗巴的法国“布列塔尼号”轮船,准时离开哈得孙河口码头。

七月,天空高旷。纽约奇峰耸峙的高楼大厦,横空而过的布鲁克林大桥,矗立于水中的自由女神像——几年来,司空见惯的海湾的风景,逐渐地消隐在天空与波涛之间……轮船沿着绿色茵茵的斯塔滕岛岸边,驶离桑迪胡克河口,眼看就要漂浮在烟波浩淼的大西洋海面上………

啊,美国的山山水水,一瞬间,这一生再也别想看到了!一度离去,何日何时还有再来的时机?!

我背倚在甲板的栏杆上,心中一阵焦急。我还想再看一眼念念不舍的岛边的森林、村舍的屋顶——啊,一直到我上船前一天夜半,我在这里度过了夏季的一个多月时光。——然而,七月上午酷烈的炎暑,蒸腾的铅灰色的水蒸气,严严实实地笼罩着天空、海洋,不消说森林和人家,就连那高高的小山也隐蔽在村头的云层里,依稀难辨。

思念,流连,痴情——啊,怎么还有这么多剧烈而难堪的苦闷?心性文弱的我单身孤旅,今夜里悲冷的月光静静照射着船窗,我要发狂了,说不定会一头栽进大海……想哭的时候只好大哭,悲哀的时候只好诉说悲哀,借此获得心灵的慰藉。我于大西洋漂摇的海轮上,拿起笔来……

***

回想起来,四年前离开日本。如今,美国成了我的第二故乡。千头万绪,令人怀想。其中最难忘的,啊,就是昨夜才分别的小女子——可爱的罗莎莉小姐。

那是今年夏初,果树园里的苹果花散尽的时节。四年来,我想观看、考察的美国社会各个角落,大体上都经历过了,因而这个秋末,在等待故国寄来赴欧旅费的期间,为了躲避纽约的苦夏,我搬迁到横亘于湾口的斯塔滕岛岸边。

提起这个岛,大凡在纽约度夏的人都知道。不论是南部海岸还是内陆海岸,随处都是海滨演艺场、纳凉场和游泳场等设施。然而,我所选择的静养之地(虽然也在同一个岛上),却是交通不便、极为偏僻的海边小村庄。这里只有在周末,城里酷爱钓鱼的青年会光顾,其他人或许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乘坐屋形船似的扁平、椭圆状的大汽艇,横渡水面,驶抵对岸,立即换乘火车,只需半小时就能到达那里。平日,从看不到绿色的纽约市,忽然来到这座海岛,四周空气清新,原野颜色美丽而富于变化,使得人们大为惊讶,仿佛置身于梦幻之中。同是美国田园,拂晓时分那种大陆性广漠而单调的景色早已使我厌倦。而今尤其令我惊喜的是,这座海岛的景色完全相反,既小巧可爱,又不乏变化。以铁道线为界,一侧是小树林和细流涓涓的碧绿原野,穿过这里,可以窥见一带静谧的内海;另一侧是顶戴着浓密杂树林的小山,形状高低起伏,有的地方不由令我想起逗子、镰仓一带的景色。还有,一望无垠的平地,黄白野菊竞相开放的绘画般的牧场,芦苇、香蒲以及萍蓬等水草,郁郁青青、令人战战兢兢的沼泽地。

眼睛掠过这些总也看不够的景色,火车驶过四五处小小的木造车站后,就快到达我要下车的小村庄。车站是木板铺设的月台,下了火车,立即能看见道路两旁各有一家德国人开设的酒馆相向而立。门前各有海滨旅馆迎客的公共马车。附近民家簇居,有杂货店、菜场、肉店,以及贩卖日常必需品的村中小店。随处可以听到婴儿、小孩子的喊叫声,还有主妇们尖厉的斥骂声。

从这里沿着一条道路前行,时而向右时而向左,走过两三百米枝叶繁茂的枫树林荫路,两侧是未加砍伐的杂木林,以及绿草如茵、香花美艳的山冈,还能看到上面稀稀落落几处污秽的房顶。四面八方伴随着不间断的小鸟的鸣啭,一阵阵狗吠声和鸡啼声,一同在千里之外的远方回荡。

沿着越来越幽静的道路,跨过凹凸不平的小山丘,便是通向海边的小道。这条弯弯曲曲的小道一旁,矗立着带有回廊的两层楼宿舍,这里就是我租住的旅馆。前方是高高的杂草和灌木丛,密不透风;后面包围着蓊郁的槲树林。回廊边有两棵老樱花树,遮蔽着屋顶。稍远的草地上,生长着两棵粗大的苹果树,低矮的枝条向四方扩展。

房东是个刚满五十岁、头发赤褐色的小个子男人,被岛上的铁道公司雇用了近二十年。他每天乘火车到总局上班。这位美国人,虽说是个木讷、沉静的男人,但对我这个通过别人介绍办理租住手续,刚从城里搬来的房客,他像迎接十年未见的亲人一般,连同面貌恶俗、牙齿脏污的妻子一起,带我家前屋后——从菜园到鸡窝都瞧了一遍。他还特地把我介绍给他家的宠物狗斯波特,将整个斯塔滕岛的地理对我作了说明。最后,他搬出摆设在客厅里的《韦氏大词典》,叮嘱我说,遇到不懂的英语,可以查找这部辞书。

我租下二楼面向后方槲树林的一个房间。整个上午,我埋头整理这几年走过芝加哥、华盛顿、圣路易斯等美国各地时所搜集的各类书籍的目录和资料;午后则坐在廊缘边的樱花树荫里,沐浴着越过小山吹来的凉爽海风,或读书,或午睡,日影移动之中,等待着适合散步的夕暮。

同房东家人共进晚餐之后,正好是七时半。我照例手执拐杖,顺着灌木杂草之间的小径,越过小山冈,下行到海滨。水边是一片阴湿的牧场,不像纽约州海岸,看不到一块怒涛激荡的山崖巨石。这里就像沼泽地,一带芦苇丛生的长长浮洲,翠碧欲滴,突向湛蓝的海面。这条浮洲的轮廓呈现出明快而舒缓的曲线形状,初看起来,我自然地联想到仿佛是一位纵情于欢乐之梦的裸体美女太疲累了,慵懒地躺卧在那儿。

浮洲的背荫里。所幸平日海湾水面平静,潮水也不汹涌,挽系着几艘附近村子的钓舟、小船和机动船等。这些船只一律涂成白色,犹如公园水池里游动的天鹅。日落黄昏之顷,殷红的晚霞照映着碧水,与浓绿的浮洲相互对应,呈现着难以形容的瑰丽色彩。

我已经没有余暇探访岛内其他胜地美景了。我每天伫立于同一个地方,凝视着同一处海湾和浮洲,永远瞧个没完。不一会儿,四周次第黯淡下来,最后就连纯白的小船和黑沉沉的水面也看不见了。美利坚的黄昏消失了,不知不觉进入静谧而又明丽的六月的夏夜。

啊,这六月的夏夜,多么空灵而又迷幻的世界!日渐加剧的暑热,周围群聚的蚊蚋,同时,野外一派森林,无数的萤火虫骤雨般四面交飞。晚潮在繁茂的芦苇根下啜泣,水杨树和枫树叶在夜风中低语。蟋蟀和青蛙的歌唱尚未断绝,不知名字的小鸟又开始鸣啭。空气里弥漫着夜间猛然生长的野草的芳香。我这个天涯孤客,即使像所有诗人梦想的那样,一度幸遇瑞士的夏夜或意大利的春宵,但唯独这斯塔滕岛的夏夜,任何时候都不会忘却。为什么呢?我如今向海而眠,背对憩息的森林,半个身子埋在高高的野草丛中。我仰望着无限太空中的无数星辰,盗听大自然所有的私语,尤其是于苍茫中目睹声势浩荡的“萤火之雨”,此人此身,不知不觉,已不打算继续待在冬天将至的北美大陆,只想在颓废诗人所吟咏的梦乡“东方之国”的天空下彷徨,因为我被一种强烈的神秘和恍惚所打动……

搬来这个岛上第一周的夜间,按惯例饱览黄昏的浮洲之后,我还不想马上回家,便信步沿着来时草中小径,走向小山坡。

或许是气候原因吧。萤火虫比寻常更加苍绿、辉煌,星光也很明亮,野草浓郁的香气弥漫四方。啊,我比平时更加深刻地感到这才是真正的愉快的夏夜。没有花朵枯萎的冬日,没有风暴,也没有死亡和失望,什么也没有,身心和灵魂都陶醉于唯有夏天才有的快乐之中……我真想像兔子或狐狸一样,躺在杂草丛中,安然地睡上一觉。或者依杖仰望繁星如雨的夜空……这时,小山顶上一户人家,伴随着钢琴声,突然传来年轻女子的歌唱。

我侧耳静听。不料,钢琴声如露珠落地,即刻消失了,歌唱也只有一段,似乎是愁绪满怀的低吟也一下子停了下来,剩下的只有明丽冷清的夏夜,只有虫声与蛙鸣。

我忘记了群集的蚊蚋,久久伫立于草地上,最后蹲下腰来,凝视着山顶上的那户人家。

等了很久,再也没有听到歌声的希望了。树荫里透射出的窗内灯光也消失了。这时,两声狗吠,墙根小门哗啦打开了。

我这才从梦中醒来,感到极度疲惫。啊,今晚只想赶快回家,什么也不干,即刻上床睡觉。我快步越过山冈,沿着荒草离离的弯曲小路前行。突然,十多米远的前方有个纯白的影子在走动……是一位女子小巧的背影。夏夜空中明净,星月交辉,萤火明灭之中,我看到那女子挥动日本式团扇驱赶蚊虫的纤纤玉指,还有那纯白的衣服与白色的短靴。光线虽然晦暗,但却看得颇为分明。有时,幽暗与朦胧中,反而能看清微细的物象。

女人的身影一度隐没于超过身高的杂草丛中,同时,嘴里又开始唱起什么歌来。到最后,没想到她在我租住的家门口停住了。

我很惊奇,在十多米远的地方站住了。这位陌生的女子站在房子外,半开玩笑地用尖细的嗓音高声叫唤了一声——或许这就是对一切都不在乎,一点不讲礼仪的美国生活的特征。女房东在家里大声招呼道:

“Come in.”

然而,女子没有进屋,她说虽然有蚊子,但夏天还是外面好。说罢,她就在香气馥郁的忍冬花丛边坐下了。

这女子就是刚才唱歌的那位。她就是我至今不忘的罗莎莉。

啊,当初女房东向我介绍她时,自己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单凭这一点,我并不认为她可以成为密友。为什么呢?因为凭我这些年的经验,美国女子无论如何,谈起话来都不能引起我的兴趣。她们谈起极端的艺术论以及激烈的人生问题,显得十分快活,而且思想健全,所知甚多;而我有时在一个新场合,即使被介绍给新结识的女人,除了出于练习外语和观察人情之目的以外,绝不指望会有纯粹愉快的交谈说笑。

所以,那天夜间,我对初次见面的罗莎莉也一如从前。作为义务,一个青年男子对一个青年女子,不管是可厌的汽车还是教堂的什么事,作为见面的话题,什么都可以随便聊聊,对付过去。没想到,她劈头就问我,大意是:

“你喜欢歌剧吗?”

紧接着就谈到普契尼的《蝴蝶夫人》,她说今年是第四或第五个年头了,美国乐坛再度为之掀起狂热的高潮。她还谈到梅尔巴1,以及今年初春在美国演奏的施特劳斯的《家庭交响曲》。这些都是远远出于我意料之外的话题。此时才感到自己愚钝,犹如遇到一位百年知己,激动得我热泪盈眶。

我坦白,其实我很喜欢西洋女子。我最喜欢的是,和西洋女子一起,在西洋的天空下,于西洋的河湖边,用英语或法语等西洋语言,谈论古希腊以来的西洋艺术。我之所以对美国女子抱有成见,大多是出于我预先的设想。

房东女主人平时说话也很高深,不过,或许出于美国女子之习惯,当年轻人聚在一起,谈兴正浓时,不论母亲还是教师,都尽量不去妨碍她们。所幸,听到了某种响声,她便离开座席到后院的鸡房去了。

话题不知不觉转移到日本女人的生活、流行、结婚等方面,于是我不假思索地问罗莎莉小姐:

“作为美国女人,你也是独身论者吗?”

她似乎对被列于“一般”这种平凡人的例子中,表现出极大的愤慨,戏剧性地挥动一下手,说道:

“我绝不是独身主义。不过我以为,非独身不可。因为这绝非消极的结果,所以我既不会成为绝望的悲惨而忧郁的法国寡妇那样的人,也不会成为美国那种偏狭而冷酷的老处女。我受过美国的教育,但五岁之前是在英国长大的,而父母生来就是纯粹的英国人。英国人一直笑着战斗到死。因而即便一生独身,到死之前,我也将一如既往做个无忧无虑的女子。”

这种果断的口气里,包含着英语特有的强烈的语调,同时,似乎还暗含着英国人不可动摇的决心。但是,看着罗莎莉矮小而纤弱的身影,听着那激烈的语句,我感到莫名的悲哀。也有可能是因为这是个美丽而静谧的夏夜吧。

不一会儿,她反问我,这回该我阐述自己的主义了。然而,与其说什么主义、主张或意见,倒不如谈谈自己的梦想与呓语,我的胸中除了梦什么也没有。

我回答她说,我非常厌恶结婚,因为我对一切现实感到绝望。现实是我的大敌。我想恋爱,但与其说希望这种恋爱成功,不如说希望失败。恋爱一旦成功,我就会与之一同烟消云散。故而,我只想借助这难得的恋爱、易失的恋爱,使得我的一生光耀于真诚的爱的梦幻之中。这,就是我的希望。“罗莎莉小姐啊,你知道达·芬奇和贾孔多的故事吗?”2我问她。

这时,女房东从后院的水井里打来一杯冷水,又回到原来的座位。我和罗莎莉不约而同地转移了话题。不多久,瞅准机会,罗莎莉一边询问着时间,一边站起身来。早已过了十一点。

可是,房东主人去参加全村的扑克牌比赛了,还没有回来,家里的男性只有我一人,作为义务,我应该把她送回家里。我一手提着女房东为我点燃的小灯笼,一手轻轻挽着罗莎莉的手,走上那条通往海边的杂草丛中的小路……

啊,不曾登上舞台的现实生活,竟有如此美好的时刻!我来到美国之后,夜露花荫,与年轻女人相伴而行,已有好几次了。但只有今夜,不知为何,就像最初的体验一样,心中纷乱不堪。

这静谧的海岛的晚上,莫非夜越深,越安静?莫非像骤雨扑打树叶,飘摇不息;草叶沙沙,声音浩浩,时时可闻?虫声、蛙声,格外鲜明地回荡于繁星如雨的天空。天地之间,只有我和罗莎莉两人是完全清醒的。莫非这种意识强烈地打动了我的心扉?我不知道任何缘由。我心中焦急,唯恐我这纷乱的心态,被对方一眼看穿。不过,我手中提着的灯笼的火,只照亮脚下凹凸不平的小路,那灯光已经照不到自己的脸孔了吧?我只顾仰望着天空走路。

罗莎莉也沉默不语,快速地走着,依次登上坡道。越过高高繁茂的草丛,可以看到她住所的屋脊……不久到达小山顶端,突然两人的前方,天空无比开阔,黑沉沉的海面看不清楚,而海湾内远近几座灯塔,明灭闪烁。远方,大西洋的出口桑迪胡克港,探照灯终夜照耀着内海一带险要的航路。我身后以及眼前,绵亘着夏夜村庄黑黝黝的森林。

我不由停住脚步,她就像梦中之物。

“Beautiful night, isn't it? I love to watch the lights on the sea.3她说道。

在我听来,她的话好比那节奏感很强的漂亮诗句。

我回答什么好呢?我只是点点头,垂首不语。这时,她慌忙拽住我的衣袖。原来是鸟在鸣叫。

“那是什么鸟?是知更鸟吧?”她问。

可不,声音清朗,优美如笛,时断时续。

这回,我毫不犹豫地对她说,罗密欧幽会的夜晚听到的是夜莺。美国的夜晚,根本听不到所谓Nightingale或Rossignole4之类的小鸟鸣叫。她现在竟然说听到了优美的鸟鸣,无论如何都可以断定,那一定是诗歌里的鸟声。

实际上,生长在这个国家的罗莎莉,并不知道鸟的名字。我们两人没什么异议,权且当作“罗密欧听到的鸟鸣”。这时候,又一声鸟鸣,接着第二声鸟鸣,我们还想再听下去,鸟儿却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我一直送她到位于小山顶下一两步远、道路右侧的家宅。在广阔的草地和花园包围的墙角下,握手道别:“Good night.”就这样,分别后当晚我就回去了。

第二天,一觉醒来,总也摆脱不开昨夜的梦境。作为现实之事,过于诗性,过于美丽。我莫名其妙地一阵惆怅,感到这一生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奇遇了。

午饭时,没等我询问,女房东就给我一一谈起罗莎莉的身世。她父亲是英国商人,带着全家来到美国,将罗莎莉寄养在宗教学校的集体宿舍里,然后只身前往南非开普敦,在那里积蓄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七八年前又回到这里,眼下在这一带,建造别墅隐居了下来。罗莎莉几乎是完全脱离双亲而长大成人的,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她的性格极为急躁而孤僻。直到今天,她都没有交到一个知心的朋友,不管做什么事,都不与父母或其他人商量,始终我行我素,任意而为。而且,她从不会愁眉苦脸,露出悲戚的样子。

吃完饭,我照例前往樱花树荫下,打开两三天来正在阅读的马拉美的散文诗。读着读着,我兴趣大增,逐渐将昨夜的事,还有自己的事,尽皆忘掉。草地树影纵横,路面阳光炫目。啊,夏天实在是美不胜收。傍晚,散步时分,我去观望浮洲,心里想着必定要路过罗莎莉的家门口。

我抱着既想见她又不想见她的极其朦胧的心理,照旧走上草丛中的道路。尚未到达小山顶前,从暮色如烟的荒草里,听到罗莎莉云雀般的声音:

“Hallow! Here I am!”5

今晚,她(预先不曾对我说过)还要去看望我的女房东。

当夜,她们谈到很晚,像昨天一样,我一手提着灯笼,一边听着不知名的鸟叫,把送她到家门口。第二天上午,她去邮局的途中,我俩又在村里的主路上碰到了。于是,在她手中的阳伞下我俩齐步前行。

由于村子狭小,道路不多。散步的时间大致是一定的,其后我几乎每天都能在某个地方碰见她。结果有一次,下了两天雨,哪儿也不能去,因没有见到罗莎莉的影子,我心里备感寂寞。灯下,我静听着击打农家屋顶的哗哗雨声,实在忍耐不住了。或许在纽约的两年间,未曾听过如此静谧的雨音吧,所以每晚临睡前,我总是透过窗户仰望天空,心中暗暗念叨,明天务必给个好天吧,以便出外散步。

旱季的夏天,一如我愿,时常一天之中,骤雨过后,便是晴天。尤其是晚上,总是有月亮。今年夏天,我每个晚上都注视着月牙儿一点点变圆。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啊,眼下反倒恨起月亮来了。因为,即使有了月光,在夜鸟、虫鸣、草香,以及树叶的低语之中,不论夏季六月的夜如何美妙,我……罗莎莉……两人都不会轻易唇对唇亲吻!

或许在这个海岛上的绿叶将变未变黄之际,我就不得不离开美国了。这件事,以前我对罗莎莉提到过。有一次,我对她说,作为我四年来留美生活的纪念,希望能有一位经常通信的女友,信写得越长越好。……罗莎莉听了笑着说,那就用难读的罗斯福新式拼音来写信吧。看来,我们彼此都清楚双方地位悬殊,只需痛痛快快度过这个夏夜良宵就满足了。

啊,夏夜,对于只想游乐的年轻人来说,未免过于奢侈了。自从初月如线的这个时候起,宁静的光芒夜夜不漏地照耀着喁喁情话的两人的肩膀,自自然然,不知不觉间,将我们的魂魄诱入遥远的梦乡。

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说自己的意志软弱。我意识到,我不可能爱上罗莎莉,不管我心里怎么想,不到最后,我都不可向这位年轻姑娘表明我的心迹。

我们望着十五夜的满月一直到夜半。罗莎莉说,美国人认为月上有人脸;我回应说,在日本,人们认为那是站立的兔子。究竟谁说得对,没人说得清。第二天,我意外地收到故乡来信,不用等到秋天,两周以内我就得前往欧洲。面对这一事实,我毫不犹豫、极为冷淡地随口告诉了她,就像要到纽约市内玩一趟似的……

这时候的罗莎莉也一样,她不露声色地问我,这回是去法国还是意大利?何时出发?就像平日在客厅中同房东夫妇杂谈一样。

十时过后,我照常送她到外面,今宵是十六的晚上,月光胜过昨夜。虽说每天眺望,但依旧无比瑰丽,我俩不再言语,沿着草丛中的路径,走到山冈附近。此时,我倏忽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凉浸满全身。当我重新调整心态的一刹那,罗莎莉似乎被道旁的石头绊了一脚,突然向我这里倒来……我吃了一惊,握住她的手。她把脸孔紧紧贴在我的胸口上。

半个小时后,直到夜露打湿了衣服,加重了分量。两人还是一言不发,相互抱持着,站立于月光之中。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话语。我俩虽相亲相恋,但我是游子,她是有爹娘有家庭的少女,我们不可能永远陶醉于幸福的美梦中。这早已是不言自明的道理。不过,还有两件事应该说清楚。我是该脱离故国一切联络,永远留在这个国家,独力寻求生活之路呢,还是让罗莎莉离开父母之家,逃出美利坚的国土呢?只有这两条道路。然而,不管我如何不讲情义,还不至于走上这一步。我怎能让罗莎莉为迷恋一个男人而抛却浮世的一切羁绊呢?

啊,我俩是不是具有常识的人呢?美国这种周围的力量不知不觉掩盖了一切,还是我们的恋爱尚未达到那种水平呢?不!不是!我们的爱情,不亚于舍弃生命的罗密欧、保罗,朱丽叶、弗朗切斯卡,我对这一点确信无疑。如今,我们都知道,两人一旦分别不知何时才能再度相逢,但为了留住这瞬间的美梦、一生的眼泪,为了讴歌这一永恒的恋爱,从第二天起,每日下午,两人都在村头无人的森林中热吻、拥抱……

啊,好可哀啊!轮船早已渡过大西洋,眼看就要抵达法国的勒阿弗尔港。今朝,人们都说看到了爱尔兰岛的山峦。

已经很长时间无暇执笔了。仅仅一周时间,我已经离开她很远很远了。

越是离得遥远,眼前越是清晰地浮现出她的面颜。她有一头略带黑色的金发。她把西洋人罕见的又长又密的金发随意扎成一束,不断用手掠一掠额前的刘海。那向上撩的样子,富有多么深沉的情味啊!她同我站在一起,刚好到我的下巴颏,在美国女子中算是身形较为矮小的。但是,她身材丰腴,平时又站得极为笔直,有时看起来非常高大。海潮般深蓝的眼眸,细白稍显清峻的容貌,热心的话语,总流露出过敏的神经质。当她沉着冷静的时候,又显示出无可形容的威严和刚勇的忧郁。就是说,她和那些具有明朗轮廓、绘画般妖艳的南欧美女完全相反,于偶露锋芒之处,有一种悲哀;而悲哀之中,又蕴含着女性特有的优柔。她属于北方盎格鲁-撒克逊人种常见的那种类型……

突然,上甲板传来喧闹的人语,据说看到了勒阿弗尔海港的灯火。

“Nous voilà en France.”

船舱外的回廊上,有人喊叫一声,跑了出去。

甲板上男女一同唱起《马赛曲》:

Allons enfants de la patrie

Le jour de gloire est arrivé

我终于来到了法兰西。

啊,如何才能抑制内心的伤痛?我不由想起缪塞听到莫扎特音乐后写的一首诗:

Rappelle-toi, lorsque les destinées

M’auront de toi pour jamais séparé,

Songe à mon triste amour, songe à

L’adieu suprême!

Tant que mon cœur battra,

Toujours il te dira:

Rappelle-toi.

假若命运使我同你永久别离,

我的悲恋就会在回忆中泛起。

我回想着同你分别的时刻,

心中回荡着要对你说的话——“想你”。

口中继续念叨着。为了对初见的法国山峦表示敬意,我一步一步朝甲板走去。

Rappelle-toi,quand sous la froide terre

Mon cœur brisé pour toujours dormira;

Rappelle-toi,quand la feur solitaire

Sur mon tombeau doucement s’ouvrira.

Tu ne me verra plus; mais mon ame immortelle

Reviendra près de toi comme une sœur fdèle.

Ecoute dans la nuit,

Une voix qui gémit:

Rappelle-toi.

想你啊,

冰冷的地下,

永远沉眠着我破碎的心。

想你啊,

寂寞的花朵,

在我的墓上徐徐开放。

你将再度见到我。

然而,请于心灵澄静之夜,

侧耳倾听,

我的不死的灵魂,

如同你的胞妹,

还要返回你的身边。

低声道一句——“想你”。

啊,啊!

Rappelle-toi,Rappelle-toi.

船上,明治四十年(1907)七月

(陈德文译)

注释

1 梅尔巴(1861—1931),澳大利亚女高音歌唱家,歌剧演员。

2 据说达·芬奇的名作《蒙娜丽莎》,是以梦中情人、富商之妻丽莎·贾孔多为模特儿的。

3 英语:这不正是美丽的夜晚吗?我爱看海上的灯光。

4 分别为法语和英语“夜莺”之意。

5 英语:“哎,我在这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