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纽约市政大楼的广场,从平时总是车水马龙、行人熙来攘往的布鲁克林大桥入口处,沿着敷设高架铁路的第三大道向前走过四五个街道口,便到了查塔姆广场(Chatham Square)。再从这里往左进入犹太街,往右经过唐人街和小意大利街,则可走到宽阔污秽的十字路口。

被称为贫民窟的这一带,聚集了各国的移民和劳工,同样是在纽约市内,这里和代表新世界大都会的“西侧”有着天壤之别。如果说那里是成功者的安乐之地,那么这别有天地的“东侧”则是尚未成功或失败者的藏身之地。

因此,这里街上的行人,和在地铁里互相攀比谁的衣服更美丽的“西侧”不同,女人不戴帽子,脏污的披肩从脑袋裹下来,一边满嘴嚼着食物,一边走路。男人戴着褪色的挡雨帽,无领口的破旧的衬衣里裸露着胸毛,裤子口袋里塞着威士忌的小酒瓶,口里嚼着香烟末子,黄色的唾沫随地乱吐。

人行大街上被这些人的唾液弄得滑溜溜的,还有一些不明来历的怪异的纸屑、破布片,甚至还有女人的破布袜鞋1,如同蛇的腐尸一般横躺在地上。

车行道虽然都铺着石头,可是被重载的货车车轮碾压得到处高低不平,还没有晾干的驮马的小便,在坑坑洼洼之处沉滞着青黑。

大街两侧是出售各种各样物品的店铺,比如让人想象不到西洋也会有的——玻璃门上悬挂的看板上写着“无痛电文身”字样的文身店铺。毗连着的是坑骗人的宝石店和古衣铺。昏暗的账房后面,弓着背的犹太老爷子,滴溜转动着眼珠瞅着过往的人群。大街上饮食店里的意大利老婆子则在绿头苍蝇的嗡嗡叫唤中,无欲望地打着瞌睡。

就这样,无论眺望哪里,映入眼帘的房屋和行人的装束都同样暗淡无光,空气带着摊子上煮肉的味道、人的汗臭,还有其他无可名状的污物的臭气,凝滞混浊,压迫着人的心肺。一旦踏入这一地带,人生的荣华与欢乐之念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胸口仿佛一味被沉郁的噩梦侵袭。

曾几何时,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去犹太街看犹太的戏剧,回来路上在这一带闲逛。时间似乎已过十二点了,先前的那间古衣铺和宝石店连同其他店铺都熄了灯,唯有街角的酒馆交了好运一般,一派灯火通明。

我随即推开一扇门进去,只见身体倚靠着柜台的一群劳工,各人单手拿着杯子正高声谈笑。倏忽间飘入耳际的是从深邃的彼方幽幽传来的破损的钢琴声和女人的喧闹声。我试着推开又一扇房门,身体流水般地连同门扉一道滑入了漆黑的走廊。

女人的欢笑声似乎是从五六步前方的门里传来的,我毫不畏惧地前进着。接近第二扇门时,像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有人从里面打开了房门。原来是从钥匙眼窥探的看守,我一进去,他再次砰的将门关上了。

啊,从外面怎能想象此处有如此宽敞的大厅!房间周围靠近墙壁的地方摆放着很多餐桌和椅子,一角有一架陈旧的大钢琴。身穿马甲,从污秽的衬衫里露着臂膀的身材高大的男人时不时用一只手边擦着汗,边鸣响着这架钢琴。坐在他身旁,仅能看到苍白的侧脸的瘦小佝偻男人拉着小提琴。餐桌上的男女一组两组地站起来,绕着整个房间迂回迈着舞步。

不管望向谁,没有一个人让人觉得风采翩翩。夹在大裤衩的一群水兵中间,虽然也有在无垢的衣领上装饰领花试图精心打扮一番的,但从那比小孩胳膊还粗的手指头和马蹄一样的厚底靴上,立刻就能猜出他们是一帮白天修路、搬运砖头的家伙。

再看看女人,也很少有像人样的,年龄一概难以猜出,满脸涂着厚厚的白粉,不光有脸颊上涂胭脂的,还有下眼皮刺青的。身上是穿旧了的满是襞褶的裙子和洗褪了色的夏服,尽管如此,她们还是一心想学都市的奢华,脚蹬着可以上舞台表演的细高跟鞋,宛如戴了假发似的移植过毛发的发间、颈项、手腕、手指等处极尽辉煌地闪耀着玻璃制钻石的光辉。

随着钢琴和小提琴演奏的进行,水兵、劳工们和这些女人互相搂抱着群魔乱舞起来,于地板的尘土、香烟的烟雾和酒香、昏黄朦胧的灯光中疯狂地手舞足蹈。此刻的我已经超越了自我憎恶的境界,感受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悲痛——曾经在故乡晦暗的根岸乡间听到远方烟花巷的弦歌2时的那番悲痛。

舞曲终了后,男男女女各自回到先前的桌边,身着白制服的服务员开始来回接受点菜。有的水兵醉得已经直不起腰了,还在大口喝着威士忌,女人也不甘示弱,咕嘟咕嘟饮着宾治酒3,时而敲着桌子大声嚷嚷,听那腔调大概属于英语中最为劣等的下流话。

我在一旁的桌边独自一人饮着啤酒,不久我的视线从周围奇异的景致中转移到了挂在污浊木板墙上的镜框上。

一张照片里,大概是经营足球的一群女人,那肉色的贴身内衣显示着健壮的肌肉,手牵手站着。接下来的一张肖像画里,面如魔鬼的拳击手作两手向前摆好架势的姿势。对面墙上的照片估计是在这一带活动的消防员,身着制服,接连挂着两三张。

这时,忽然有两个女人在我桌边的空椅子上坐了下来,受好奇心的诱惑,我使了一个只有在这个社会才管用的眨眼示意的眼色。果然是一群只要能拿到钱,人种什么的一概不介意的家伙,她们立刻将椅子拉近我身边,又将一只胳膊肘支在我肩上,问道:

“你没有雪茄吗?”

我递上一支雪茄后,叫住从旁边走过的服务员。女人要了一杯鸡尾酒,我忍受不了那么烈的酒,又要了一杯啤酒。从各种玩笑话中打探这些人的身世,我不断提醒自己注意,可是总也不得要领……

“家在哪儿?”

“家啊……纽约的、布鲁克林的可以称得上旅店的都是我家。”……

“有色狼吗?”我问。

“哈哈哈哈哈,”她笑起来,“有钱的家伙都是色狼。”说着冷不防在我的脸上吻了一下,一边将我从头到肩左右摇晃,一边哼起了歌——Will you love me in December, as you do in May——顷刻间,重又响起了钢琴和小提琴的演奏声,一群人如同先前一样跳起了舞。

女人突然把握着的我的手拉到近旁,问道:

“今晚……可以吗?”

“什么?……”我故意不解地反问,她显出极不高兴的表情道:

“你不是知道嘛……酒店啊。”

我只顾微笑,没有回答她。

“不行吗?是这样啊……”说着她耸了耸肩,侧过身子,随即和着舞蹈的音乐继续哼起了歌。

我惊讶地注视着眼前的情景。少顷,女人看见远处桌子旁一群水兵朝这边使眼色,连招呼也不打,就急忙向那边奔去,又大口喝起了威士忌。

正当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准备回去的时候,两个音乐师从对面的房门进了大厅。

“哇,是乔治,意大利人乔治啊!”一个服务员看见乞食的音乐师叫了起来,近处桌旁一个地痞模样的男人说道:

“好久没见了啊,是不是找到赚钱的活儿了?”

“哪里,没什么大不了的,在乡下转悠了一阵子……”音乐师走到钢琴近旁的空椅子上坐了下来,进而解下斜挂在肩上的班卓琴4,靠在墙上,另一个将小型的曼陀林5抱在膝上道:

“怎么样啊,老板?”这次是他主动向钢琴手寒暄。

“还是老样子。”身着马甲、捋着袖子的钢琴手用一副沙哑的嗓音回答,“怎么样,来一杯吧?”

服务员将啤酒端到近处的桌子上。

“谢谢,我们就不客气了。”两个意大利人随即一饮而尽,钢琴手俨然一副老板的架势道:

“别客套啊,正好现在客人也多……把你平时的歌喉亮一亮啊。”

意大利人各自把班卓琴和曼陀林拿起来,直立在钢琴边,唱起了我等完全听不懂的南欧民歌。

不过,歌的曲调似东洋风格颇为缓慢,声音清脆带有抖颤,总觉得其中隐含着一种淡淡的哀愁,仿佛酩酊大醉的水兵、艺妓、工匠都在花街柳巷听着新内6。众人皆恍恍惚惚,场内好一阵波平浪静。

人们从各方五分、十分地将庆贺的银币投到地板上,我也从口袋里一下子豁出了二十五分银币。

哎,其实要是我不忌讳惹人注目的话,五十分、一块美元的也在所不惜。毕竟那些以众多母音完结的意大利语,听起来就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风流。再加上乞食的音乐师那歪戴的帽子和天鹅绒的敝衣,鲜红的印花布手帕围在脖子上的那种风致,垂落在额头上的浓密的黑卷发,黑睫毛,稀疏的胡须,还有那被南欧温暖的太阳炙烤过的面色,对于每时每刻都憧憬着南国的我来说,这些都自然而然唤醒了我深深的诗情。

两人唱完歌,拾起地板上从四面八方投来的庆贺的银钱,进而来到我的桌旁,我趁机问道:

“你是从意大利哪个地方来的?”

他望着我这个异邦人的脸也不觉惊奇,用破格的英语回答道:

“岛上,从西西里岛来。”

“来了多少年了?”

“刚来九个月,起初是为了挣钱,可是生来就是个不务正业的人,除了酗酒赌博以外最喜欢抱着班卓琴唱歌。哪能像北欧来打工的那些人,水深火热中还埋头干家业。懒汉到哪儿都一样,就这样到处提笼架鸟边走边唱。不过,应该说是神灵保佑吧,好歹每天的面包还是能吃得上的。”

舞踏的音乐再次奏响了,男男女女重新在梦幻般的烟雾缭绕中迈着舞步。

把贺礼拾得满满的两个意大利人,退到一角的桌子边,又饮了两三杯啤酒。

我因在不良的空气中闷得过于长久,想吹吹深夜凉爽的风便离开了座席。

再见了,这奇异的夜半的人们,Good night!

明治三十九年(1906)七月

(陈龄译)

注释

1 原文为靴足袋,即日本式的可以当鞋穿的短布袜。

2 弹奏琵琶、古筝和三味线等弦乐器演唱的歌。

3 一种含酒精的饮料,类似鸡尾酒。

4 鼓形的弦乐器。

5 形状类似半个无花果的弦乐器。

6 新内节,一种用三味线弹唱的富于煽情的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