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的贫民窟,时时传来死于暑热的消息。距离这里尚远,约有七八英里。如今,我住在堂兄素川子的公寓里,环境清幽,简直不像纽约市中心。自五楼窗口向西一带瞭望,越过哈得孙河面,可以看见东边哥伦比亚大学幽深的树林。虽说是闲静的山脚,但渗入铺地石板和砖瓦的暑气,早已趁人们熟睡未醒的时候,将整个房间变成了蒸笼。浑身冒油汗,早饭时坐在餐桌边,全然没有食欲,连喝完一盘燕麦粥的勇气都没有。

正好是礼拜天,素川子陪伴我到新泽西州的阿斯伯里公园岸边看看,据说这儿堪比逗子大矶的海水浴场。

早早离开家门,乘地铁从城市的北端到南端仅仅花了半个多小时。登上车站石阶,穿过高楼林立、堪称“纽约中的纽约”的商业街,前往南方码头。只见横在眼前的轮船甲板、售票处、码头前的公园,到处都是游人。即使那些刚来纽约的美国人,也对市内各个地方人满为患感到惊奇。胆小的我只好气馁地说:“实在走不过去啊。”素川子对这种修罗场般的地方早已司空见惯,他动作敏捷、不慌不忙地拉着我的手,迅速挤进人流,总算冲开一条道。终于登上轮船甲板,找到两把折叠椅坐了下来。

轮船五分钟后起航,当看见来往于码头上,女人们的衣衫如花园鲜花一样美丽的时候,方才确信正毫无遗憾地饱览哈得孙河口最为伟大的景观。以赫然耸立于夏季蓝天的纽约高层建筑为中心,右方隔着哈得孙河,眺望煤烟拖曳的新泽西市街。左方从世界各地港口集中而来的众多轮船,自由通过布鲁克林大桥之下,随后就是布鲁克林市区。然而,一直瞧着这片堪称可怖的和平战场的“人”,就是高擎圣钵、耸立于海港外面的自由女神像。

我至今未曾见过如此庄严威仪、不可侵犯的铜像,不知不觉就拜倒在她脚下。我浑身充满历代祖先遗传下来的偶像崇拜的热血,我正为此而惊怪,但不久又觉得,这种深深的感动主要来自建造铜像的第一要义——良好位置的选择。一切美术,一旦无视所谓装饰性,就不能全面展现美术品的功效。尤其是铜像,作为新大陆的代表、新思想的说明者,较之百万要塞,更重要的是强大的美国精神的保护者。当我听说这座铜像是法国寄赠的礼品时,回想作为建设者的美术家的力量,啊,不是可以与神灵相匹敌吗?

细想想日俄战争后,在日本,或许有计划建造代表东方的大纪念碑,然而如果是落到把美术事业等同于土木建筑的政府手里,我倒希望这计划最好不要实行。日本的美,并非因为有诸如楠公1与西乡的铜像或日比谷砖瓦建筑,而是在于乱云迷蒙的樱花、彩蝶翩翻的舞妓,有了这些,才闻名于世、为人所爱。故吾东方人可负的天职,并非醉心于某些人所说的东西文明调和之梦的空想中,而是要使男人们尽可能莳花弄草,女人们尽可能成为舞妓,举日本全岛为世界丝竹之乡!

我们的轮船驶入广阔的洋面,岸上的景物也变得模糊不清了。接着,再次沿着静寂的海岸而行。晴朗的天空满溢夏季明丽的阳光,照耀着水平线上漂浮的银白的云峰、平静的海水,以及枝叶茂密的海边树木。云彩的银白、海水的碧蓝以及树叶的碧绿,皆披上了难以形容的愉快光泽。放眼远望,沿岸绵延的低地或是牧场,水面上随处可见高高茂密的芦荻小洲,银白的小船扬帆穿行其间,群鸥起飞如鲜花散乱……我偶然于无名之地发现水彩画般的小山水,此时的喜悦远非游历世界文明之古迹可比。

去年,我从洛杉矶去到尼亚加拉瀑布的时候,这一世界奇迹并未像所预料的那般使我满心激动,恰恰相反,密苏里州的落叶村、密歇根州果园的夕暮,倒能催发我难忘的诗兴,感慨良多——啊,如能将那些集造化之工巧的名山灵水,恒久为世人所震惊、所敬慕的事物,比作弥尔顿的《失乐园》、但丁的《神曲》,那夕暮黄昏下无名的村落之景,不是也可以称为无名诗人失恋的杰作吗?与贝多芬的音乐相比,农奴的黄昏之歌更让托尔斯泰感动;比起名画,乔治·艾略特更钟情于小巧的荷兰画。而我较之那些博士、学者考究的玩物——宏大古典音乐,更能从屠格涅夫、莫泊桑的短篇小说中寻出几多雅趣。这也并非仅仅因为我等浅学之故吧?

轮船停靠两三处小小海水浴场的码头,午后一时余,到达普莱森特瓦利夏季乐园。临海一带的低地变成了公园、小小音乐堂、小饭馆、弹子房等,散落于各处绿荫之中。从这里乘电车,前进约一小时,抵达目的地阿斯伯里公园,一路上尽是度夏的旅馆、出租别墅和布满树荫的凉爽的牧场。

小院的枫树上吊着网床,年轻姐妹长身并卧,阅读小说。油绿的露台上,年轻夫妇时而眺望道路,时而亲密地聊上几句。从牧场采摘野花归来的年轻情侣,沿着铁墙根边的道路散步。几个小姑娘,手挽手,唱着歌,围成圆圈跑着。花园门前,好几堆访友的美少年。到处是欢笑声、口哨声和钢琴的音乐。

啊,如此晴朗的明丽夏日,爽快的海风吹拂的水村,不是阅尽俗世之梦的老人的隐居之地,而是青春男女醉狂于青春娱乐、青春安逸、青春红梦的极乐之乡。

我从疾驰的电车上看到少至几个人、多到无数的美丽的少男少女。当我见到这些少男少女时,是我对于现世最热爱、最喜悦的时候。不是科学家的天真的少女,只注意到野外花草的美丽之处,丝毫不管是不是毒草;不是道学家或警察的我,不具有洞察隐匿于肉体深处人性善恶的能力,因而,美男美女跑跳之处、欢笑之处,处处皆如理想的天堂。何况这夏日的海边,不似冬季城市的剧院舞场,也不是衣服和宝石如鲜花盛开的暖室,只是赤裸裸的雪肌馨香之乡。

男人穿着轻薄的外套,头戴草帽;女人打着雪白的阳伞,不戴帽子,夸耀着具有光泽的卷曲金发或黑发,短裙的前裾显露着无一皱纹的丝袜,足蹬可爱的小皮鞋。可以窥见胸脯的轻薄如罗的上衫的衣袖挽到臂腕,婀娜的腰肢因肩部而摆动,以便保持身体的平衡。他们走在灿烂阳光里的姿态,宛如空中飞翔的鸟儿。

我是西洋女子肉体美的首位鉴赏家。那种突显曲线美的腰肢、富于表情的眼神、雕像般华润的肩膀、丰腴的双腕、宽阔的前胸,以及穿着高跟小皮鞋的腿脚,不单是可爱;还有她们化妆之精巧,流行色选择之机敏,对此我都要寄予无上的敬意。她们为适应毛发的色感、脸型和身姿,分别选择衣服的颜色和材质,即便相貌平平的女人,也能使男人频频注目。再看日本儿女之态,他们完全缺乏这方面的能力,你说是吗?说起日本人来,因为是受到非难和干涉的国民,可想而知,生长于这种社会的纤弱的女性有多诚惶诚恐,很难养成那种天赋的丽姿。

电车停靠于阿斯伯里公园海滨大道的十字路口。

面对茫茫大西洋,一排四五栋高高的木造旅馆的露台,十字路一角的药店,建造于海面上的散步场,随处挤满了男女人群。雪白的衣服和阳伞,相互映衬着蓝天与海色,在观看的人的眼里,给予了难以形容的快感。

我和素川子顺着散步场的阶梯下行到海边的沙地,一边想把由远东太阳所滋育的五尺身躯浸入大西洋的海潮里,一边寻觅着附近哪里有出租泳衣的人家。四周环视了一下,多到不可思议的人群在岸边散步。没有人游泳,那些开设更衣场的小户人家都关着门。

“海浪并不猛烈,究竟出了什么事啊?”

素川子好一会儿望着四周的样子,忽然想起了什么。

“因为今天是星期天。”他回答。

在美国,由于宗教的原因,有的地方星期天禁止所有的游戏。阿斯伯里公园也是其中之一。

啊,禁止,规定!没有比宗教上的形式法则更愚执的了。礼拜天前往教堂唱赞美歌,甚至举行祈祷,就能满足宗教上的意义了吗?人生的疑问就能得到解决了吗?

来到这个州或城镇,周日虽然禁止一切的乘船游览,但却允许马车、汽车奔驰。这不是很滑稽矛盾的事吗?素川子自言自语。

我俩暂时坐在沙滩上,面对浮云飘动的无边大洋。不久再次来到散步场,喝一杯柠檬水滋润干渴的喉咙,然后回到先前登陆的普莱森特瓦利乐园,等待回程的轮船起航。我们商量小睡一会儿,再去搭飞驰的电车。

我俩在乐园门口下车后,沿着水边的树荫前行,坐在柔润的青草地上。眼前一望无际的景色,隔着夏季白云辉耀的平静的港湾,低处茂密的树丛里突露着农家的屋顶和风车,令人想到和平的荷兰画。

我一味沉湎于幸福之中,身子半躺在草丛上,随手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烟卷吸着。眼睛转向平静的水面,定睛一看,不知何时一叶雪白的扁舟悄然而出,浮现于湖一般的海湾中央。我怀疑那是《罗恩格林》2中自天而降的天鹅。然而,划船的似乎只有一对青年男女。男的看来腕力过人,拼命划行,小船迅速前进,眼见着进入一片茂密的芦苇丛中不见了。

与此同时,我举首眺望的脑袋“啪嗒”一声倒在草地上,仿佛卧于睡床之上,俯伏着身子,目光正好与水面平行。忽而觉得全身仿佛浸在满满的潮水里,越过青青的枫叶,仰望夏季的天空,只觉得比平时更加高渺,更加广阔。懒懒飘动的白云与之相反,渐渐地下沉,似乎要包裹住我的身子。我怀着愉快的心情等待着,啊,这情景该如何比拟?不一会儿,四周景物如同隐匿于模糊的水雾中,时时掠过水面的微风静静抚摸着面颊,浑身骨肉尽皆熔化为气体。剩下的部分只有薄如罗纱般纤细的皮肤,对什么东西都易感,自己似乎比游鱼飞鸟更自由更轻盈,翱翔于悠悠湖水和荡荡白云之间。……啊,我的白日美梦!

我在故乡时,面对红花绽放的庭院,把那帘外风铃叮咚响的夏令小客厅,以及弦歌远闻的水楼的午睡,视作最富风流之物爱之弥深。然而,当出外旅行时,来到这广漠异乡的天空下,横卧在葳蕤的野草丛中,情味深沉,全然不可用言语道尽。

待在密歇根州乡下时,正逢五月末,枫、榆、槲等大树的绿叶,蓊郁地包裹着村庄,碧草萋萋,遮蔽着牧场。登上小丘顶端,果树园里盛开着苹果花、桃花和樱花。人家的小院里紫丁香、银白的雪球花和绯红的蔷薇,争妍斗艳。此时,北国的春天已经过半。从南方飞来这里安度春夏的知更鸟和黑鸟,不论庭院、墓场、街头或村落,但凡有树木之处、花开之所,低声咏唱着悠闲的歌谣。作为大陆的常态,这样始终晴暖的白天,日本只有七月才会有如此强烈的阳光。我为改换一下久久关在褊狭居室内的心情,穿过村头起伏的小丘之间,沿着铁道线,渐渐进入无人的槲树林中,投身于野草之中。周围开满了雪白的雏菊和金黄的金凤花。我引起的响声惊动了好多小松鼠,四散逃出草丛,随后从槲树的梢顶,传来唧唧的叫声。

虽然照例携带着那本诗集,但面对奇妙的自然,任何美术、诗篇,都只能被看作是怪异和夸张,全都是虚伪之物。我已经不想触及人工的东西,只是尽情放松身体,越过高高树梢,仰望天空,嗅着湿土和草香,侧耳静听鸟的歌唱和松鼠的鸣叫。我感到我已完全抛弃世间,或为世间所抛弃。要是在日本,即便走进遥远的山里,因为土地早已被开拓尽净,随处都透露着浮世之风。但这里毕竟是广漠的美洲大陆,如果走出城镇两英里,都有可能会出现无人之境。在这里,愈加能体味出异乡寂寞的主观情趣。茂密的树木、水流、空中行云的形态,对于我来说,都是难以表达的悲愁之美。空想如泉涌,随着我对自己放浪生活严冷快味的回忆,又进一步想到,要是能同阿拉伯女子并肩骑骆驼游览沙漠,睡在帐幕之下,该是多么美好!或者在旅行中忽然患病,倒卧于没有阳光的穷街陋巷的小旅馆,假若碰到这样的命运……这么一想,不由战栗起来,恨不得明天就回日本。由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到头来心性疲惫,沉落于迷茫的梦境之中。

啊,异乡的白日梦!给我单调的生涯平添未曾经历的事情,使我尝到无尽情味的正是这种白日梦。今日,我又无端地伏卧于大西洋潮水涌入的普莱森特瓦利一旁,梦中忽地听到美妙的音乐,猝然醒来一看,公园一端的饮食店里的乐队正在演奏一首舒缓的古典乐曲。

但我眼下依旧处在睡后意识的朦胧之中,我从眼前的海湾眺望着森林、云影,其心情如同望着十年前的旧游之地,总也看不够。不久,后方不远处传来足音,回头一看,是素川子。他刚才睡醒之后,去码头问清了回程轮船起航的时间。我俩走出树荫,进入演奏音乐的公园中的饮食店,点了冰镇水果和姜酒润润喉咙,随后乘上下午五点多出航的轮船。

归途中,太阳西斜,大西洋上晚霞似火焰般美丽,让我大饱眼福。当轮船缓缓驶入纽约港附近的水面时,在那座自由女神高举的手臂的上端,看到了早已点亮的一星灯火。紧接着,暮潮高涨的远方,山脉般参天而立的纽约的高楼,停泊于布鲁克林桥头的难以计数的轮船,连续不断的码头和码头上的煌煌灯火,较之白天眺望的景色更加壮丽无比,更加富于深刻的含义。

轮船停靠码头的时候,正好是晚间八时。我和素川子两人为了吃晚饭,来到特别繁华的第十四街,进入一家法国餐馆。

于纽约 明治三十八年(1905)七月

(陈德文译)

注释

1 楠木正成(1294—1336),日本南北朝时代著名武将。响应后醍醐天皇讨伐镰仓幕府的计划,同幕府军英勇奋战,是建武中兴的功臣。

2 德国作曲家瓦格纳创作的三幕浪漫歌剧,脚本由作曲家本人编写。虽然剧中有历史成分,但其性质属于童话歌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