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百老汇四十二条大街,以高耸如塔的时代报社大楼为中心,周围大小剧场、宾馆、饮食店、俱乐部、酒吧、弹子房、咖啡屋等地,每当深夜,皆为人们游乐之处。还有不少地方是专门应对那些不满足于普通游乐的人而开设的。

纽约剧院门口,总是悬挂着一些赤身露体、穿戴香艳的舞女的招牌。即便一般剧院休息的酷暑季节,那些观众踊跃的小剧场也照例演出。而拐过这些小剧场的一角,就来到了寂静的横街。

这里就是自百老汇一直穿越电车来往的高架铁道第六大道的横街。站在这条横街上,一眼所能看到的,就是与纽约剧院背靠背的哈得孙剧院的后门口。对面是视野较为开阔的兰心剧院大门。离这里不远处有两三家专门接待深夜里女艺人和舞女住宿的小旅馆,屋顶镶着大玻璃,门口摆着圆盘大盆栽。此外,除了有三四幢类似上町1那一类现代风格的高级公寓之外,两旁都是六七十年前建造出租用的五层杂居楼房。几乎家家户户的窗口都悬挂有小招牌:Ladies’Tailor(女装剪裁),或印度来的Palmist(手相师),以及音乐指导等,其中交杂着为家庭旅馆招聘管理人的广告之类,有时还能看到挂着红灯笼的中国菜馆。

这条横街,白天几乎没有一个行人,自黄昏时候起,路面上渐渐出现长裾飘曳、足登高跟皮鞋的女子,她们个个如上路的水禽,扭动着腰肢,风摆荷叶,来往于深夜的街道上。各个角落停满了专供两人乘坐的鸳鸯小马车。

俱乐部周围的青年人,谁都知道那些鳞次栉比的出租杂居楼有着许多有趣的地方。

然而,为了避免被纽约城里可恶的警察盯上,大门口不放任何引人注目之物。仅凭众人之口传闻,知道的人都心中有数,不知道的人也会被大街上待客的马车车夫,为了高额的小费,硬是送你来这里。

那些外表看起来古旧的杂居楼,似乎不忍一睹,但进去一看,底层是三大开间的宽敞客厅,天鹅绒窗帷,墙壁被涂成深蓝色,天花板描画着淡金色的蔓草花文,椅子和沙发一律铺着相同的深蓝色天鹅绒。天花板上缀着一盏玻璃吊灯,一眼望去,十分气派,我真想说就像乡下戏台上看到的某公爵家的宅邸。

外面客厅的一面墙壁上,悬挂着罗马时代迫害基督教的巨幅绘画,还有众多女人赤身抱在一起等待着,眼看就要成为猛兽的食饵。下面一间,画着四五个裸体美女,浑身沐浴在树木的绿波里,同天鹅相嬉戏。这幅画也很大,画面的人物像真人一般。大厅内的角角落落,摆放着人工制作的椰子树盆栽,枝叶青青,几近乱真。

这家的老板娘名叫梅塞丝·斯坦顿,谁也不知道她生在何处。据说她从年轻时代起就在妓院里打杂,不知不觉呼吸着那里的空气,成为家政行业中的一名厨房总管,辗转于芝加哥、费城、波士顿等各地妓院,打工赚钱。待小有积蓄,便来到纽约,独立开设眼下这家店口,至今已经做了三十余年的生意了。

她腰肢肥硕,令人联想到竖立于旅馆大厅的大理石柱。她大嘴巴,小眼睛,方脸盘,头发银白,但一直擦白粉,甚至将“一”字形的眉毛涂得漆黑。

年轻时,她也曾喜欢过男人,但她从不为此耗费金钱。她吹嘘自己最大的爱好是搜集宝石,可不,五根指头一个不剩地穿满指环,和人对话时,总喜欢将手整齐地放在膝头,不住用手帕揩拭宝石。除了指环之外,夫人视同生命的宝贝就是钻石耳坠,一对耳坠价值两千美元。然而,平素戴耳坠太惹眼,有一天跳舞归来,一路上三次被强盗盯梢,使她吓破了胆,后来干脆藏进箱底,下了两道锁。——这个有名的故事,家中女子无人不晓。

面临通道的二楼一个房间,是夫人的起居室兼卧房。天花板上吊着阳伞和赤鬼灯笼。门口附近放置着看来是日本制的二曲屏风,黑底上绣着锦鸡的图案。这些华丽的东方色彩同古老的寿山石以及黄铜大型寝床摆在一起,显得极不协调,令人不解。

房间中央,总是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记者》、带有插图的《纽约新闻》等报刊,还有一只漂亮的鹦鹉笼子。笼里的鹦鹉生活在这个家里已经十年,早把这个社会使用的下贱语言全都学会了,从早到晚,叨啄着栖木,尖声鸣叫。旁边的安乐椅上,蹲着一只老鼠大小名叫“汤姆”的家犬,转动着耳朵,等着人来抱它。

午后一时过后,夫人渐渐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抱起汤姆亲吻。她一边斥骂鹦鹉的鸣叫,一边吃完黑奴女佣端来的早餐,接着花上半天时光看报纸,照顾窗边的盆栽,等着傍晚六时的到来。然后就是这家的黎明。女佣首先敲响铜锣钟,夫人悄悄抱起汤姆走进地下餐厅,煞有介事地坐在主人席上。接着,睡在二楼、三楼、四楼各个房间的女子,光着身子,只穿鞋袜,围着宽松睡袍,一副不知是几点的表情,个个眨巴着颇为怪讶的眼睛,跑下楼来,各就各位。一共五人。

夫人的右侧坐着伊丽丝,其次是布兰奇,再下边是鲁伊兹,左侧则是赫塞尔和约瑟芬。

这五人各有各的历史和人格。

首先是伊丽丝,她有爱尔兰血统,生于美国南部的肯塔基州。年龄大约二十三四岁,桃圆脸。这种人的特征是下巴颏短,幽深碧蓝的小眼睛,光亮的金发。且削肩膀,显得很文弱。然而,从腰肢到两脚秀美的姿态,连她自己都很感自豪。证据是,据说她曾两次充当过美术家的模特儿。

伊丽丝老家财雄一方,她在十六七岁前,一直在天主教学校念书,时常在人们意想不到的场合,只要心中似乎想到了什么,嘴里就会随之唱起圣歌。她的性格并不浮躁,陪男人喝酒也不喧闹,生病或遇到什么不幸的事,也从来不显得愁容满面。

和她相反,坐在她一旁的布兰奇,没有父母兄弟,在纽约道旁和狗一起长大,天生的水性杨花。听说三十岁了,身形十分矮小,清瘦而苍白的脸孔上画着很厚的妆。掺着很多假发绺的额前刘海上,扎着红蝴蝶结,夜里打扮成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借此欺骗男子。她酒量很大,手脚不干净,甚至因偷窃嫖客的金钱而被关进“海岛”监狱。她有两个黑奴情夫,一个是书场艺人,一个是马车夫。同行的人站在白人立场上都更加厌恶她。

第三个是鲁伊兹,头发、眼睛乌黑,是个稍稍肥胖的巴黎少女,似乎有一定的岁数,但或许因为高超的化妆术,看起来总是很年轻。两年前,听说美国是美元之国,同情夫一起来美国打工,只要能赚钱,干什么都不在乎,因此成为男人的玩物。但听女伴们说,她从来不肯为买一瓶酒而掏腰包。

左边的赫塞尔,生于加拿大,是个健硕的大块头女子。胸脯像揣了球,两只臂膀和双肩显得很有力气,似乎油光光的,让人觉得一旦靠近,就能感受到体味和浑身的热量。同身形相比较,可怖的小圆脸,口唇松弛,眼睛迟滞,如同往昔牧场上挤奶的女子。虽说一直被当作老好人遭人戏耍,然而一旦喝醉了威士忌,照例有人一边顾忌着她的强健臂膀,一边厌恶她,对她冷嘲热讽。

最后是约瑟芬,她是这个家庭中容姿最美丽的女子,年龄刚过二十岁。父母是意大利西西里岛的移民,目前在东区的意大利大街经营一家蔬菜店。丰腴的下面颊显现出桃红色,令人联想起南欧美人的面影。双目闪耀着黑宝石般的温润光泽,眉毛描得又细又长。

从十四五岁时起,她就在东区的戏院和啤酒花园等场所演唱流行歌曲,获得好评。其后,曾一时成为女歌手在百老汇舞台上演戏。最后,身体垮了,得了病,毁掉了最重要的嗓子。所幸,出院后又恢复了原来的声音,但已养成懒惰的恶习,最后寄身于花街柳巷。然而,她还不知道那些浮世底层的全部辛劳,同时也不曾尝过死去活来热恋某位情夫的味道。她正逢豆蔻年华,爱穿漂亮衣服,喜欢同年轻男人嬉戏调情。她正值青春鼎盛,倒也谈不上有什么不好。飘零的身子,理想的境遇。吃喝睡眠的时间之外,昼夜不分,有个时期,还继续演唱老本行的流行歌曲。有时没什么好笑的事,她也会咯咯笑上一阵子,在逼仄的房间里走来走去。

这五个女子每天总要为某件事争论一番。但就像刮过一场暴风,时候一过,一切都忘了,又成为好朋友,在一起异口同声地大谈别人的坏话。

每天都吃固定的烤牛排,或者烤猪排和土豆、酸果、调制芹菜,饭后作为点心,再吃一片酥皮饼或布丁。晚饭后,各回自己房间,花很长时间精心化妆,夜间十点,夫人摇铃,大家一起在楼下客厅集合,等待相约的客人。不愧是商业化国家的女子,一整夜都在做生意赚钱。

到了这个时刻,还有五个女人同夫人特别相约,每天夜晚来这里出差,所以人数有十多个。有的业余者穿着白西装,系着领带;有的穿上缀满花边的夜礼服,仿佛出席贵族的家庭舞会,各人手里拿着扇子,占据着大厅的每个角落。

十一点过后,附近的剧院演出结束时,道路上一下子充满了人的脚步声、车辆声和马车夫的吆喝声,又忽而寂静下来。十二点敲响之后,直到凌晨一两点前,正是从饮食店、俱乐部、弹子房归来的人大肆涌入的时刻。今夜,来了三个店员打扮的年轻人,手脚不干净的布兰奇和法国女子鲁伊兹,还有夜间前来打工的弗洛拉,一起把他们带进二楼、三楼的房间。那个弗洛拉本是电车司机的老婆,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她同丈夫商量后,就来店里打工赚钱。三个女人将三个男人关入房间之后,门口再度响起了门铃声。

那位叫作玛丽的黑奴女佣打开门扉。看到一个头发半白、身子肥胖的商店掌柜模样的男人,以及身后三位当地商人打扮的来访者。夫人一看有钱可赚,立即亲自出迎,陪他们进入楼下大客厅。

掌柜模样的男子,也不给几位同来的青春洋溢的朋友讲点礼仪,先是装着无动于衷,坐下后就立即环视眼前的所有女人。当他一眼瞥见艺人出身的年轻女子约瑟芬的芳姿时,仿佛发掘了宝物,忘记了廉耻,主动坐到同一张沙发上,握住女人的纤腕,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说道:

“怎么样?一起去喝杯香槟酒吧。”

当地出身的三个人一走进客厅,迎面看到悬挂的迫害基督徒的大型裸体画,似乎就吓破了胆。他们并排坐在椅子上,那表情就像参观美术展,一时凝视着画面,不吭一声地干坐着。原来坐着的女人不用说了,就连隔壁客厅的三两女子,也在忙着收拾中间的帷幕进进出出。这时,她们凑过来,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黑奴女佣捧来两大瓶香槟,注入酒杯。

“来,为了好运,干杯……”

白发的掌柜首先举杯,将杯子里的酒喝了一口,然后拿酒杯硬是抵在约瑟芬的朱唇上,将剩下的酒“咕嘟”一声全都给她灌了进去。

夫人端着酒杯原地站立,朝三个男人瞅了瞅,说道:

“三位要是觉得有哪个中意,就……”

她看着客人的表情,三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一个劲傻笑。这时,客厅外缘的走廊上传来一声“再见,欢迎再来”的招呼声,以及接吻的响声。二楼的三个女人送客了。布兰奇哼着小曲,扭动着腰肢;鲁伊兹抚弄着鬓角的头发;弗洛拉像狗熊一样俯伏着身子,忸怩作态地进入客厅。

其中两人到达较远一个角落的椅子边,而布兰奇一见到客人,就有些疏远其他姐妹。她依旧哼着小曲,独自走近一位客人身旁,突然坐在那人的膝盖上。

“对不起。”她含情脉脉,吸了一口夹在手指间的香烟,静静地对着男人的面孔吹着烟圈。

看样子,那男子刚刚喝下一杯香槟,渐渐恢复了精神,一只手将女人口中含着的烟卷摘下来猛吸一口;同时,另一只手抱住女人的腰向上提了提,以免从自己膝盖上滑落下去。

看到这番情景,另一个人虽然没喝醉,但也毫不踌躇地将肩膀靠向看似最柔顺的女人——金发伊丽丝那里。剩下的一个人,贪欲使他不去挑三拣四,而是全部包揽,从右至左,从左至右,也不看全室女人的脸,只是凝视她们隐藏在衣服里的高耸的胸脯,夜礼服露出的雪白的香肩,独自沉醉于卑俗的空想之中。

看到全室形势已定,第一个离席的是加拿大出身的大块头女子赫塞尔。其他人也跟着她,一个个跨出帷幕,回到下一间客厅。赫塞尔坐在椅子上,憎恶地咂咂舌头,说道:

“真是太不要脸了。那个手脚不干净的布兰奇……她什么时候来的呀?一屁股骑到一个陌生客人的膝头上,简直叫我目瞪口呆!”

“找黑人为情夫,真是恬不知耻……”有人为她帮腔。

如此这般,每夜都为争夺嫖客而生气斗嘴,直到第二天,都是背后说人闲话的资本,一旦被对方知道,对方也不肯罢休,难免为之再争吵一番。

不过,眼下倒很难得,邻座的恶言淹没在男人们的狂笑中,根本听不清楚。布兰奇坐在男人的膝头上,套着真丝袜的两腿摇来摇去,双手抓住男人的肩膀,上身就像划船,一仰一伏。

“我们上楼吧。”短兵相接,直截了当。

她们将“时间即金钱”的格言当作护身符。金钱之都的女人们,只想利用短暂的时间赚大钱,她们绝不会专门围着一个男人而浪费时间,这可是大忌。但是,夫人不一样,对于夫人来说,酒钱就是她的全部收入。故而,只要看到能喝酒的客人,哪怕多一分钟也要留在客厅卖酒给他喝。这里往往就是夫人同女孩子之间发生利益冲突的地方……“昨夜,全靠我的本事卖掉五瓶香槟,可房租延长一周都不肯答应。”类似这样的不满从未断绝过。

眼下夫人二次巡回斟罢香槟酒,为了准备下一拨来客,主动弹奏起钢琴来了。

“约瑟芬,唱支歌吧!”

夫人转头看看一直坐在沙发上的意大利女子约瑟芬,她正陪着头发斑白的掌柜说话呢。于是,这位舞女出身的姑娘依仗自己年轻开朗,很少私欲,也不管听的人如何,主动拍着手大声唱起来。掌柜的也跟着一道唱:

I like your way and the things you say,

I like the dimples you show when you smile,

I like your manner and I like your style;

... I like your way!

布兰奇看起来有些焦急地说:

“我已经醉了,太痛苦了。”

都已经三十多岁了,却嗲声嗲气地把脸紧紧贴在男人的胸口上,大声喘息着。

金发的伊丽丝模仿她。

“到二楼再慢慢说吧。”她握着男人的手指,拉他走。

掌柜的看到这副情景,说:

“不,我跟她呢,都早已配好对了。夫人,再开一瓶!”

夫人飞快离开钢琴,喊道:

“玛丽,快,快去拿香槟酒!”

好一个布兰奇,如今绝望了,只得听天由命了。

“您尽头十足啊!”她有气无力地说。

掌柜的越发高兴起来,他浓浓地抽了一口雪茄,说道:

“只要有钱,随时就能有酒和女人……约瑟芬,刚才那首歌再唱一遍给我听。”

I like your way eyes, you are just my size,

I'd like you to like me as much as you like,

I like your way!

正在这时候,大门的门铃又响了。“对不起,”捧出最后一瓶香槟的玛丽急忙放下酒,请夫人斟酒,迅速跑出走廊。

众多客人涌向下间客厅,接着,在场的有大块头女子赫塞尔,法国来的鲁伊兹用发音奇怪的英语在说话……不久,一个声音干枯的男人大声吼叫:

“没有香槟,我就不付钱!”

有的出,有的进,人们络绎不绝,直到过了凌晨三时,客人这才开始停止进出。

女人们每夜熬到天亮,已经习惯了,眼睛疲劳,不知不觉之中胡乱喝着香槟、啤酒以及嗨棒2,头脑沉重。就连活泼开朗的约瑟芬,眼下也没有力气唱流行歌曲了,只是将一只胳膊支撑在琴盘上,连连打哈欠。布兰奇在角落里,做出把袜子脱下、拉高的姿势,仿佛在心里计算着袜子中到底可以塞进多少纸币。

伊丽丝、赫塞尔、鲁伊兹、弗洛拉,她们都并排坐在沙发上,绣眼鸟似的肩膀挨着肩膀。看来话题都说尽了,谣言完结了,整夜不住地抽烟也已经厌倦了,不时地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此时也有人说“啊,我饿了”,但没有一个人提议“那就买个什么东西吃吃吧”。

突然,门铃声唤醒了全家的疲倦。

或许为了振作精神,夫人不等玛丽开门,自动走出门口,迎进两位头戴礼帽、身穿皮外套、手戴白手套、执洋手杖的绅士。他们一身打扮,处处看来都是交际场上老手的做派。夫人恭恭敬敬将他们领进下一间客厅,喊道:

“姑娘们,来客啦!”

大块头的赫塞尔第一个站起来,在进入下一间客厅之前,按照女孩子们的癖好,先偷看一下究竟是不是真客人。她拉开布幕的一道小缝一看,突然露出怪异的神色,回过头来,“嘘”的一声制止了大家。

“那家伙?”

同伴们立即明白了,互相对望了一下。这时,布兰奇走过去,又从幕缝里瞅了瞅:

“嗯,没错。”她蹑手蹑脚回到大伙身边。

“是暗警,还穿着夜礼服呢。……夫人怎么没认出来呀?我清清楚楚记得那家伙的长相。”

一句话引起吃过苦头的女孩子们的警觉。纽约警察每月必有一次清查逃漏税的酒贩子和夜间街头的卖淫女,他们装扮成客人暗地查访。这种倒霉的事每人都遭遇过一两次。因此,大家也不惊慌,脚步轻轻从廊下经地下餐厅离开,或者自后院潜入邻家,或者伫立于地下出口做好准备,一旦情况紧急就逃向大街。

夫人毕竟对这个社会看得很透,她对大家吆喝两次,见没有一个人出来,心中完全明白了。于是,她在那人索要香槟的授意下,故意拿出一大瓶来,咕嘟咕嘟斟满之后,说道:

“先生,不行啊,不能开这种玩笑……”说着,便从袜筒里捻出二十美元纸币,塞进那人的口袋。

“得罪啦。”她说着笑了。

两个暗警立即会意的样子:“哈哈哈。没办法,这也是工作,好吧,最近还会再来……”说罢,站起身来。

“还望多关照。”

多么奇妙的对话,夫人好不容易送走了瘟神,“啪啦”关上门。回到客厅的沙发上,仿佛倒了酒桶,将沉重的身子“扑通”倒下来,大声骂道:

“哈,这些畜牲!”

好大一阵,家中寂然无声,一切声音都断绝了。不一会儿,“丁零零”,家犬汤姆从幕间露出脸来,担心地望着夫人的脸。接着,从餐厅上来了布兰奇,她同样瞅瞅客厅:

“夫人!”她叫了一声。

可是夫人已经心灰意冷,懒得回答了。

“夫人,不过今晚上倒是老老实实回去啦。”

“是呀,”夫人气呼呼的,“给了他们三四张美元现钞呢……”

“三四张二十美元……”聪明的布兰奇心想夫人想必太夸张,故意加了一句,“真不幸啊!”

这时候,接二连三,逃往后院的人都回来了。“啊,冻死我喽……”

大家喊叫着,看到危险已过,一起跑回客厅。布兰奇故意恶作剧,再次夸大其词地说:

“夫人给了他们七八张二十美元现钞呢。”

“哇……”大家瞧着夫人的脸孔。

夫人在女孩子的一片同情和惊叹声中,显得更加气急败坏,忽然将靠在沙发背上的上半身挺直,扫视着大家,说道: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五十年跌打滚爬混来的本事。只要瞧上一眼,就会明白,有的五美元就能打发他默默回去,有的十美元也不放在眼里……你们最关键的本领,就是要修炼出这副眼光。怎么说也度过五十年了,当年罗斯福和麦金莱大总统还都是拖鼻涕的毛孩子呢。”

“五十年……”有人重复着,另一人问道:

“当时,安德鲁·卡耐基3还是个没有分文的穷光蛋呢。”

“是吧,我那时候连一枚戒指都没有也活过来了。”

大家再也不知道如何应对,都一概不出声了。夫人扬扬自得地反转过身子,说:

“这完全是实话,五十年前,我没有一枚戒指……”

她回忆过去的经历,对于眼下人生中打拼而获得的成功,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她静悄悄离开沙发,回头瞧了一眼女孩子们,便到楼上去了。

她衣裾的摩擦声似有若无之间,约瑟芬早已耐不住了,她倒在沙发上,天真地大笑起来。

“大总统罗斯福还是拖鼻涕的时候……”布兰奇模仿夫人的语调,赫塞尔跟着说:

“五十年前,我没有一枚戒指……”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大家一同笑起来。

不知从哪间房子里传来钟鸣,司机老婆弗洛拉侧耳倾听。

“已经四点了,今晚上很不吉利,我得回家了。”她转头看了看从外边来做临时工的朱莉娅。

“是呀,那就走吧。”

两人上了三楼,褪掉夜间装束,换上外出的便服,戴上帽子,面纱里再围上围巾,轻轻敲一敲夫人的房门。

“四点多了,我回去了。明天晚上再见。”

说罢,“咚咚”跑下楼,在走廊上拖着长长的嗓音向伙伴们道别。走到路上,不巧碰到鲁伊兹的情夫,这家伙是和鲁伊兹一起从法国来打工的汽车工程师。

“晚安。”他来了个欧式的怪动作,摘下帽子,问道,“鲁伊兹呢?”

“她在客厅,晚安。”

每天凌晨五点左右,是情夫们一同涌来的时刻。这些白马王子登上台阶,按响门铃。

“好冷啊,好冷。”他们故意颤抖着身子。弗洛拉和朱莉娅向第六大道走去。已是十二月半,一整夜奔驰于城中的电车的轰鸣,如拍岸的惊涛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不知从何而来的深沉的寂寞充溢全身。自街角的小剧场扩展开去的百老汇,就像天刚黑时一派通明,街灯的光芒比月清白,较水冷艳。就连名副其实的大都市,眼下也一样面临着无边的静寂。

她俩不约而同地相互依偎着身子,走出十来米远,来到那座歌女们住宿的旅馆前边。两三辆待客的马车的阴影里,走出一位嘴含大烟斗的男人。

“今晚上真早啊。”

朱莉娅透过四边灯影,说道:

“啊,我们走早啦。好久不见。”

这人是电车乘务员弗洛拉的丈夫,他每天凌晨四点在附近的车站交接班,下班后依旧一身制服,来到这一带等着妻子回来。弗洛拉轻轻吻了他。

“今天运气不好,有暗警进来,四点钟就结束了。”

“是吗,生意还算好吧?”恬不知耻的丈夫问道。妻子也很平静地说:

“这个嘛,没啥了不起。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各忙各的。是吧?”她说着,回头看看朱莉娅。

“嗯。”朱莉娅点点头,“最会拉客的当属布兰奇,我到底不能像她那样。”

“弗洛拉,你应该向人学习学习。”

“说什么呀,瞎管闲事!”

“我不是为你好吗?”

“算了吧。”弗洛拉脱下手中的暖手套,抽了一下男人的脸。

“哈哈哈哈哈,别生气嘛。”

走到第六大道,来到酒吧前,门外的灯火熄灭了,房子里彻夜灯火通明。

朱莉娅的丈夫是这家酒吧的职员。弗洛拉夫妇打着招呼:

“好吧,再见。”他们刚走出不远,被朱莉娅叫住了。

“不要这么急嘛,方便时我想让你们见见那位相好的。”

“没错。”

朱莉娅先走了。弗洛拉夫妇一起推开写着Family Entrance(家庭入口)不太起眼的里院的门扉,走了进去。

冬夜的黎明尚有些时候,没有行人通过的一条大街那里,大概因为醉酒,或为了驱寒,传来一位男中音的歌声:

... I wish that I were with you, dear, to-night;

For I'm lonesome and unhappy here without you,

You can tell, dear, by the letter that I write.

我的爱,今夜里只想同你在一起,

没有你,我哪里有幸福,我很孤独。

我写信告诉你,我的爱,

我向你诉说,我的真情。

突然,自远方袭来地动山摇的高架铁路上的声响,不知狗在哪里狂吠。

明治四十年(1907)四月

(陈德文译)

注释

1 日本东京世田谷区上町车站附近的高级公寓。

2 英文为Highball,威士忌混合碳酸饮料的一种鸡尾酒。

3 安德鲁·卡耐基(1835—1919),出生于苏格兰,美国实业家、慈善家,卡耐基钢铁公司的创始人,被世人誉为“钢铁大王”和“美国慈善事业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