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美国的日本人一旦聚在一起闲扯,总是爱谈论自己对美国的看法,从政商界到一般风俗人情,其中对女性的谈论尤甚。

西方女子——特别是受教育的美国女子,意志坚强,很少会像日本女子那样受男人欺负后,堕落下去……当晚聚会结束前,座中一人下了这样一个论断。

接着,另一个人忽然插进来说:

“可是,在美国,也不是每个人都那样坚强。我就听说过很多超出想象的事情……”

“那是什么事呢?是真事吗?”

“当然,确有其事。不信我随时可以把当事人叫来!”

他拿起啤酒润了润喉咙:

去年十二月,圣诞节前夕的一天黄昏,阴沉的天空飘下第一场雪。风不大,也不十分寒冷。我接受好友家人的邀请去看戏。从公司一回到家,我就快速地刮胡子、洗脸、梳理头发。再穿上黑色燕尾服,戴上礼帽,打上纯白的领结,套上洁白的手套。出发前,瞥一眼衣镜里自己的打扮——哎呀,真是神清气爽。

当晚的演出,既有歌剧又有喜剧。剧中的名角是从德国来的女演员,她的歌喉比容貌更令人陶醉。戏一散,观众们就争先恐后涌入街角的香兰饭馆,吃东西,闲聊。再次走出店外时已过午夜一点,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雪,道路变得白茫茫一片,多么猛烈的暴风雪啊!

招待我的那家人,因回程路线与我不同,便在近旁的地铁口道别了。我打算去乘坐高架火车,拐过四十二街的街角,迎面风雪扑打而来,我压低帽檐遮住眼睛,低头俯下身子前行,冷不丁猛地撞在一位路人身上。猜想对方也是只顾低头走路,正想道歉,只听那人先说道:

“哎呀,对不起。”

是一个娇媚女子的声音。我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哎呀,K君?您去哪儿了?瞧,这样的鬼天气。”

这个女人我认识,身份不说也知道,午夜一点多还徘徊在百老汇大街中的一员……

“我正想问你去哪儿了?大雪天可别只顾留恋于温柔乡啊。”

“哈哈哈哈哈。我的温柔乡就在你这里呢,再有一个人就多了……”说着她把身子靠上前来,“说实话K君,有一段时间不见了不是?我还以为您肯定一声不吭回日本了呢。”

“原来你把日本人当作麻烦了……看来今晚你很可怜啊。”

“您说什么呢,您要是再说我可生气了。”女人隔着面纱,假装生气地斜睨着我,说,“走吧,冻得我实在受不了啦。你瞧,就跟冰块似的。”说完两颊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

“去哪儿好呢?喝一杯驱驱寒吧。”

“小酒店太晚了,我家……去我家吧。很久没来了。”

她只顾自个儿说着,挽起我的胳膊,将肥胖的身体重重地倚在我身上。

我被她的强烈攻势弄得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又一起回到了百老汇大街。两边的建筑挡住了强风,比其他地方好待多了。

我和女子挽着胳膊,站立于街角良久,这条被称为不夜城的戏剧街——风雪之夜的四十二街,正是我期待已久的风景!抬头仰望,从高处的Times(《纽约时报》)社、阿斯托里亚酒店,低处的歌剧院、房屋到远处的梅西、萨克斯等百货店所在的先驱广场,鳞次栉比的建筑披着雪的盛装,如云似雨,朦胧地耸立在黑暗的天空下,房顶被大雪掩盖,只有窗户里透出的灯光高高低低如萤火,又如星星般闪烁。从傍晚开始,剧场门上、酒馆、饭馆门口点亮的五彩斑斓的电灯依旧闪耀,沐浴在强烈的风雪中,看似稍有距离,却映出宛若春夜绝好的灯火的色彩。

马路两边的人行道被白雪覆盖,在霓虹灯的照耀下,犹如彩带一般染成不同颜色,或蓝或红。夜深还未归家的欢乐的男女们挽着臂膀,忽左忽右地走着。有的人坐上无声行进在雪地上的电车,有的人则拦下驶来的小轿车或马车,一对、两对,人影渐渐地消失而去,我只将这戏剧街午夜的印象留在了雪景里。欢乐殆尽后显得倦怠的深夜里的灯光,似乎与催生出一种无法侵犯的静寂之情的雪之间,相互产生了一种深深调和感吧。

回家的路虽说不太远,我还是听从了街上等候客人的车夫的劝说,扶女子上了马车。雪夜里男女同乘一辆车在日本也是别有妙趣的。况且这是一辆坐着很舒服的胶皮轮胎马车。我俩握着手,相互依偎在一起,尽情地嬉闹,这天地只属于我们俩,不多一会儿女子的家就到了。

这是一栋分层住宅,进了大门,女子住在第三层。她从手袋里拿出钥匙打开门,引我进了最里面的客厅。

客厅的墙上挂着两三幅彩印的裸体画,房间的一边放着钢琴,另一边则用便宜的土耳其织布围起一个小小的空间。我们挤在里面喝酒,唱歌,或接吻,或挠痒逗乐。啊!诸君,如果你想无拘无束尽情取乐,比起踌躇不决的日本女人,西洋女人才是你的首选!

玩得正欢时,客厅门上传来轻轻的叩击声,是这家的老板娘:

“贝茜、贝茜,出来一下。”

我的女人贝茜嫌她太吵,便用尖锐的声音回应道:

“什么事?”

“啊,用不了你很长时间。那个丫头又撒起娇来了。”

“真烦人,我已经喝醉了。”

贝茜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还是起身开门出去了。

隔壁房间的粗嗓门男人不停地唠唠叨叨,还听见与贝茜不一样的陌生年轻女孩子的声音,他们之间好像发生了争执。

这种地方见到色鬼,也不是稀罕事。过不多久,粗嗓门的男人再也不肯留下,看来已经走了,这时传来老板娘的说话声,接着是大门关闭的响声……家中又恢复了宁静。

“啊,吵得快受不了了。老板娘为什么要把这类女人弄到这儿来呢?”

贝茜气乎乎地回来了。她径直走到我身边坐下:

“对不起。我把贵客一个人丢在这里……”

“真是闹得不可开交啊。”

“是呀。没办法。四五天前刚来的女孩子。”

“听客人的话吗?”

“甭说听话了,根本对人置之不理。不过她本来就不是自愿来的,是被骗来的。”

“被骗的……被男人骗?”

“上了坏人当了,遇上专门拐卖农村女孩的骗子。”

“那么,就是说不是遭情人欺骗的。”

“是的,这种事常有。”

“是吗?这么说美国也有把女孩拐卖到妓院为生的人贩子。”我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感到很新奇。

“到底是怎么行骗的?即便是女人,也不那么容易被骗吧?”

“这也得由当时种种不同情况而定。那样的坏家伙,一定是变着法骗人呗。”贝茜慢慢说出自己的推断。她先将火柴在高跟鞋内侧一划,“噗”点燃了一支香烟,“来这里的那个女孩叫安妮……在离布法罗1几十英里的乡下一家药店工作。一个自称为纽约保险公司干部的男人,在当地借住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巧言劝说安妮和他一起去纽约玩玩。住在乡下的人谁都想瞧瞧这座城市呀。安妮不小心就上了当,跟着那个男人来了纽约,本想之后求他找份好工作,结果却成了上了鼠夹的老鼠。她一到车站,就被领着转了两三家旅馆,结果送到我们这里。不知道男人去了哪儿,反正一溜烟走了。安妮没有钱返乡,在这里闲待了几天,最终不得不干起了这个行当来。”

“虽说这是这帮人的惯技,但如果是内心坚强的女人,死也不卖身,结果会如何呢?”

“心性坚强的女人,哪里去找啊!”

贝茜可是个见多识广的女人,一句话就把我说得哑口无言。

“起初谁都意志坚定。就说我吧,从前可是很倔强的。家在新泽西,来到纽约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百货店里当店员,一周只领五六美元的薪水,实在不够用。如果只花在食费上,勉强熬得下去,也就是维持生命不至于饿死。年轻人不可能对纽约的繁华熟视无睹,看见别人穿流行服装,自己也想穿,别人看戏自己也想看,一心就想着过奢华日子。第一次约我的是店里一起工作的男同事,随后我就一步步深陷泥潭。我也是人呐,有时候做了那种事,心里感到很胆怯,甚至也曾想过干脆回乡下算了。可是一旦沐浴过纽约的风,最终你就会感到即使倒在路边也舍不得离开这片土地,这就是纽约的魅力。对于年轻人来说,哭过笑过都是纽约呀。

“说得对。就说安妮吧,即使去了坚实可靠的家庭,也不能什么事都不做。既然待在纽约这个地方,乘着年轻,终究要靠自己。同样的事物,带着找寻快乐的目光去观察,就会产生不同的认识……”

果然,从那之后我多次来访贝茜,开始一块儿喝酒,接着一起说笑聊天……每次的到来,我总是对渐渐学会和人周旋的少女安妮感到惊讶不已。

“如今,你看,她已经很娴熟了。手向后优雅地提起裙子,纤细的法兰西式样的鞋后跟踏在百老汇大街的石板路上,咚咚作响。怎么样?要是感兴趣,我就给您介绍一下吧。”

我们一起笑得更厉害了,再喝几口酒,再抽几口烟,接着开始更多的闲谈。

(陈若雷译)

注释

1 美国纽约州西部的一座城市,又名水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