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〇四年夏天,我去参观在圣路易斯举办的世界博览会,随行的是一位令我喜出望外的好向导。

他名叫S,美国画家,过去与我同住在芝加哥郊外的公寓里,因此非常亲密。从公寓搬走后,他一直待在离圣路易斯不远的密苏里州希兰乡下。他说这次博览会上会展出自己的作品,于是我先给他发了电报,然后从北部的密歇根州坐火车开始了十五六个小时的旅程。——沿途景色不外乎美国大陆常见的无边无际广袤的玉米地,时常还能看到小河边饮水的家畜,山冈上两三间人家和茂密的果树林。即使单调,我一个人开始各种愉快的幻想,并不感到多么劳累。当火车驶过伊利诺伊州,连接东圣路易斯并横跨密西西比河的有名的伊兹桥也消失在视野之外了。

透过火车车窗,可以看见河对岸圣路易斯市郊外的房顶,以这个中部城市为终点,从北美新大陆的各个方向汇集而来的铁路线如蜘蛛网般不计其数。在沙尘与煤烟的漩涡之中进入站内,各种杂音汇聚而来,轰鸣不已,巨大如山的几辆机车喷吐着黑烟出出进进。开往东部的两辆列车先后出发了,我本以为要与它们擦肩而过,不想在另一侧的线路上,与我们的列车同向而行。所有美国铁道公司的列车都排着队顺次抵达这个中央大站的月台。

我下了火车和众人一道穿过长长的月台,走出高大的铁栅栏大门,这里的屋顶很高。水泥铺就的广场上,男人和女人的帽子如波浪起伏。作为美国人的S早已习惯了这样混杂的场面,他很快发现我,迎上前来,以西洋人惯用的应酬话“How do you do”,满怀热情地跟我握手打招呼。

我省去了寒暄的话,直截了当地问他送展的是什么作品,他露出很满足的表情连说了两遍谢谢,说要把这件高兴的事放到稍后再慢慢谈论。天气炎热,城市中心的旅馆楼上楼下都挤满了人,无法久待。毕竟已经来到他居住的希兰,于是我跟着他走出宏伟的石砌火车站,冒着夏日如火的阳光,在车水马龙的道路上走了二百多米远的距离。

“坐那辆蓝色的电车,只须一个小时就能到我家对面的街角。”

他一边说,一边叫住一辆快要驶过的电车,我一跃跳上车,渐渐离开了圣路易斯这座喧闹的都市。

脏污的小屋、小酒馆以及木造的小客栈,和高大的砖砌工厂混杂在一起——处处都是同样的风景——驶过街道尽头,碧绿草地上繁茂的枫树和橡树林在电车线路的两旁显现,绵延不断,永无尽头。层层交错的树叶间漏泄下来的阳光和那不时透过树枝窥见的青空的色彩,何等美妙!回头想想,比起喀斯喀特山、落基山,还有占据北美西北岸一带那只能让人感到恐惧的黑暗潮湿的深林,这密苏里州的山林是何等亲切可爱!

“我爱这里的树林!”听我这么一喊,S露出非常兴奋的神情。

“我住的地方,就在这种枫树林里的一个小村子里,翠绿的草地,缎带般的流水,天空总是蓝蓝的,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我的女房东饲养了壮实的母牛和羊,我可以请你吃手作的甜奶油。”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表看了看,“快到了。马上就能看到柯克伍德树林里的村庄了,从那儿再穿过一条大道,就到希兰了。”他话音未落,电车驶过绿葱葱的树林,眼前或许就是那座村子吧,居民区里耸立着高大的石砌寺院。电车沿着坡道缓慢行驶,时而上时而下。过了一会儿,S拍拍我的肩膀:“就是这儿,就是这儿!”

下了车一瞧,正如他所说,蓝色的天空,静静的村庄,周围满眼翠绿。想起圣路易斯那样的大城市,炎热的夏天,温度高达华氏一百多度,而这里微风拂拂,送来阵阵清凉。透过树林极目眺望远处的牧场,夏日午后,传来牧牛慵懒的叫声。附近人家后院的农田里,还传来声声鸡鸣。回想起一小时前还处在圣路易斯市中心的喧嚣里,这儿带给我如梦如幻的心境。

“博览会场离这儿较远,不过坐电车也只花四十分钟,你和我一起在这儿附近找一家旅馆住下,你看怎么样……”

S这么一说,我没有理由反对。正好今年,这里的村子为了招揽参观博览会的客人入住,每一家村民都准备了最干净的房间作客房,我暂时在S隔壁第二户民宿里住了下来。

翌日,我们早早去博览会参观,不,比起参观,更重要的是我们首先得去看S的展品。

我和他一同坐电车到了博览会的后门,然后穿过树林径直来到有三栋展馆的美术馆前。中央的那栋是合众国的专属展馆,那里面就有他的作品。我立即恳请他带我去参观,他领我随便看了几间展室后,再来到一间狭窄细长的房间,停下步子朝向我,指着西墙上挂着的一幅裸体画说道:

“是那幅。”

画里的模特儿大概是埃及或阿拉伯地方的妇女吧,有着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眼睛,这个肥硕的女人仰卧在长椅上,脸庞稍稍朝观众的方向倾斜,手里捧着半杯葡萄酒。幽深的黑眸子陶然微醉,硬睁着沉重的眼睑仿佛在凝视着什么,透出一种无法言喻的神情。S对着自己的画,沉默片刻,接着说道:

“这微醉的眼神我当然是花了一番苦心的,不过,更加专注的地方却没有被人们注意到,那就是有色人种皮肤的颜色。随着酒的热力胀满全身,我所有的血管里都涌起温暖国度的情热——为了传达这层意思,与其通过眼睛的表情,不如着重于灯火映照下皮肤色彩的描摹。怎么样,你说对吗?”

我始终没有回答,无言地看着画,他继续说道,“或许这样的题目本不该出现在美术作品里。我是从一位曾经熟识的法国友人真实的故事中,忽然产生这一灵感的。……”

他的话音未落,就有五六个女人高声吵嚷着走进来,他朝那边望了望,说道:

“怎么样,我们一边走一边看吧……陈列参考画的展室里还有一些英法大家的作品,如米勒、柯罗等。”

我们朝那间展室走去。不知不觉,中央馆展出的作品也差不多看完了,接着我们走进东边的展馆,那里陈列着英国、德国、荷兰和瑞典等国家的作品。时间飞速流逝,转眼快到关门时间六点了,我们打算改天再去看西边展馆里陈列的法国、比利时、奥地利、意大利、葡萄牙和日本的展品。我们随着人群一起走出了东侧的美术馆,正前方是大音乐堂,宽广的三级台阶前的大水盘里,瀑布喷涌而出,我们坐在堂下的椅子上休息一下精疲力尽的腰肢。

方圆七英里多的大会场中,这里是最为壮观的地方。从对面遥远的正门眺望高大的纪念碑和众多雕像矗立的广场,宏伟壮丽的各种建筑如城堡般整齐地排列着。建筑中间有一个如湖水般广阔的池塘,从高耸于我们头顶的水盘流经一节节高大的阶梯后跌落下来的瀑布的水流正汇入那里。气势磅礴的喷泉周边,浮着各种小舟和画舫,一切景象尽收眼底。

单这些,就足以让人惊叹了。随着场内某处敲响的钟声,太阳沉没于身后的森林,这时眼前所有雪白的建筑都亮起红色和蓝色的彩灯。苍茫天空下排列着的无数裸体雕像沐浴着灯光,似乎可以看见他们自阶梯周围以及各个展馆的屋檐上,从死寂的睡眠中醒来,伴着各处奏响的音乐,浮现出美妙的姿影,翩然起舞。

多么让人惊艳的不夜城啊!这是美利坚人民依靠财富的力量创造的一个魔幻世界。我陶醉其中,茫然地望着眼前的风景,S一边不停嚼碎嘴里专供吞食的香烟,一边望着登上阶梯的人群。他打量着那里的每一个人,看到年轻漂亮的妇人就连连点头,全神贯注地目送对方的背影远去。

“有没有可以成为模特儿的呢?”听了我的询问,他毫无顾忌地吐了口含着烟草的吐沫。

“很难找啊。可是即使找不到模特儿,看看这些体态丰腴的年轻女人也是件很愉快的事。这种愉快是神授予我们的一大特权,作为男人,研究女人是我们一生都要履行的义务。毫无疑问,法国人能做到这点,我的一个好友是法国派驻外国的记者,那个男人为了研究男性身体能给女人带来多少愉快,中途英年早逝,牺牲了自己。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曾经想把这个男人做的一个实验表现在我的作品里,于是就创作出了那幅画。我告诉过你画的标题了吧,微醉的裸体美人……标题叫《梦前的瞬间》。”

我之前忘了交代,这个S非常喜欢法国,可还没有去过那里,也不精通法语。他本人有一世纪前移民新大陆的纯正法兰西人的血统,尤其是祖父和一位法兰西女演员结婚,凭这一点,他相信自己身体里流淌着美术家的血液。此外,他还武断地认为意志坚强、头脑过于清楚的美国人,是绝不会在美术上有所成就的。

他将嚼碎的烟草吐干净,然后拿出雪茄,递给我一支:

那个男人的研究对我们是有价值的。他叫蒙特罗。刚到美国的时候,他感到不会在如此大煞风景的野蛮之国待下去,这里虽然不缺活力四射的女人,但也都是些鼻子尖挺的犹太人和嘴唇厚实的黑人。晚餐也没有一处好吃的地方,他常常抱怨满腹,但这其中最令人费解的是,他竟然爱上了一个有黑人血统的混血女人。

究其原因,某天晚上,他在街上的餐馆吃完晚饭,一个人闲逛的时候,偶然路过一座污秽的小剧场。剧场门口摆放着各种彩色的广告牌和照片,其中有一幅画是一个微胖妇人高高跷起一只脚跳舞的样子。这样的画,如果放在法兰西,只要在路上随意转一转,一个小时内就能看到几百几千张。当然它没能引起蒙特罗太多注意,然而他却停下脚步,买了张票进了戏院。

这是美国街头随处可见的杂耍剧院,有杂技、滑稽舞和各种乐器的弹奏表演。等表演结束,门口广告牌上的那个主人公出现了,她是一位混有大部分黑人血统的女子——短短的头发自正中分开,穿着露出半身的短裙,一上台便热烈地扭动起来。可是在蒙特罗的眼里,这一切并不稀奇。他好不容易忍耐住忽然涌到喉咙口的哈欠,但他没有马上将目光转向别处,他无可奈何带点漠然地望着舞台,突然注意到黑人女子特有的肥胖身体有多么丰满,与白人女子的体态比较起来,到底哪里不一样呢?蒙特罗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却感到这是个值得研究的重要问题……他渐渐陷入思考之中,舞台上的女子跳完一段舞后停下来休息的间歇,她大大的黑眼睛脉脉含情地望着台下观众,这又引来蒙特罗更多的注意。文明世界的人不会有那样的眼神,那是动物的眼神,是被驯养的家畜向主人乞讨食物时的眼神,想到这儿,蒙特罗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不,这样的好奇心是他强逼着也忍不住起伏的,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自那天之后,蒙特罗又接连去了三个晚上,这也不是奇怪的事。起初两人只握了握手,不到一个小时就已经亲密地挽着肩一同往那女人租住的地方去了。

关系发展到这一步,他很容易地觉察到,这个混血妇人和文明世界的女人一样,一举手一投足都富有艺术的美感。她卖弄风情的言语里余韵缭绕,使男人心荡神摇,她虽然没有一丁点渴望愉悦的野心,但身体的神经所能感受到的强烈愉悦,甚至从睫毛细微的颤动和指尖微妙的表情里都传达出来了。

那是一个寒冬的夜晚,她关紧房门,升起熊熊炉火,把罩着丝绒布的柔软长椅拉到近旁,和男人一起舒展四肢。她先脱掉鞋子和袜子,让脚趾和脚心暖和起来,然后两手向后交叉抱住头部。随着全身渐渐变暖,她几次用力挺了挺身子,又朝各个方向扭转几次,这一来全身的肌肉就完全放松下来,最后从手指到脚趾都憋足全部气力。完了之后,她又用力吐出一口气,同时将无力的半个身子倒在男人的躯体之上。嘴里土耳其烟的香味越来越浓烈,那不断冒出的青烟停滞在淡红色灯罩透出来的光影里,拖曳着几缕烟雾。她若有所思,朦胧地注视着。

她和男人抽完了一两支卷烟后,又一口喝干了一杯香槟,这酒对于她身体来说,比宝石更加珍贵。一时间,名酒的热气从体内,暖炉的烈火从体外,分别催促着女人全身的血潮极度猛烈地喷涌。她的眼睑变得沉重,似乎连睁眼的气力也没有了,可她仍一动不动地望着男人以及四周屋内的景象。这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她全身的骨头好像被抽走一样,搁在长椅上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在地上,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了。进入梦中的瞬间,她相信自己来到了现世之上的天国。

蒙特罗想必对这个珍奇的发现感到无比满足吧。三月的每一个晚上,他必定要去女人的住处,没有一天缺席。然而这样的男人始终是随着气候变化会产生想看看其他奇异事物的心思的人。因而今晚,他决定最后一次来看女人,他朝向她,直截了当地撂下一句:“我因为工作忙暂时不能过来玩了。”说罢就离开了。

第二天晚上,他照旧去了那家餐馆。街上的路灯闪烁着美丽的光辉,在他眼里,往来的女人的身姿比白天更具风情,他久久地站在十字路口的街角。这时,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一阵迫不及待的心情,迫使他没有目的性地快速迈动脚步。奇怪的是,当他缓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那个女人的家门前。

男人不甘心这么简单地回头,他敲敲门,女人迎了出来。因男人前一天晚上所说的话,女人略显出既惊讶又喜悦的表情,她习惯性地快速拉起男人的手,来到二人常坐的长椅边,看样子女人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到来。

正因为如此,前夜当男人说不会再来的时候,女人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恋恋不舍的样子,反而非常冷静:“哦,是这样啊。”看来,那个时候她已经判断出我会再来这里,这么一想,男人心中莫名恐惧起来。他越发想冲出门去,刚要起身,女人一把握住他的手,将沉重的上半身投在他的膝盖上。

女人灼热的身体,宛若一团燃烧的烈火。热度经过紧握的手传递,还不到一分钟,胸口就痛苦地喘不过气来,他感到自己身体中的热气渐渐地被女人吸干净了。这时候,女人又黑又大的眼睛的瞳孔久久地纹丝不动地注视着他的脸,用极其沉静的语调说道:“你就今晚不出去吗?”他已经失去了回答的力气。

那凝视的眼神明白地投射出一种威力,带着激烈的感情:无论你多么急着逃走,一旦被我看穿,就再也不会让你自由来去任何地方了……他全身颤抖,却毫无办法。自己是这个女人的饵食——就如出现在猫眼前的老鼠、站立在狼前的小羊羔,他的心底不由得做好了无谓牺牲的准备。

真令人悲哀。最初相识之际,蒙特罗有着男人兼主人的自信,把她当作被驯化的柔顺的家畜般怜爱嬉戏,不知不觉中却被一种包裹她全身的看不见而又奇妙的力量束缚,落入无法挣脱的境地。你也许听过波斯和土耳其的古老传说,动物迷上了美丽的皇妃,最后进入她的身体的神秘故事。再看看这位法兰西绅士,可以说他也是被流淌着动物血液的黑人女子牢牢盯上了。

他渐渐衰弱,只有眼睛含着光,他想着要如何才能远远逃离女子的身边,这让他陷入无边的苦闷,然而他依然被女子所吸引,是的,就这样一年过去了。从身体健康着想,为了避开美国的寒冬,他先回法兰西,后又去了温暖的意大利,却不小心染上了伴着南风吹来的热病,衰弱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下去,他死了。

S说完,微笑着望着我:

“你怎么想,蒙特罗在自己热爱的道路上倒下了,就如同军人死在战场上,我为他的死感到悲哀,同时又表示赞赏。

已经很晚了。我们今夜也效仿他的主义,让这舌头尚能品味的神经尽可能地享受美酒佳肴的滋味吧。我们愉悦的话,创造我们的神也一定会愉悦。哪儿的饭馆好呢?我们下去再说吧……”

S从久久坐着的长椅上站起来,我也跟着起身,从几座巨大的裸体雕像下一同沿着一段段宽阔的阶梯走了下去。

凉爽的夏夜,无数对男女徜徉在池畔和广场的树影里。彩灯闪耀的不夜城正沉浸于各类音乐和不断涌起的欢乐浪潮之中。

(陈若雷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