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善寺村名兼寺名,这件事我来之前早就知道了。然而这座寺用敲鼓代替撞钟,却是我未曾料到的。我完全忘记是何时知道的了,只是现在我的耳鼓上还遗留着想象中的大鼓时时发出的咚咚的响声。每当这时候,我也必定会想起去年的病。

一想起去年的病,就会想起新的天花板、新的壁龛,以及悬挂在壁龛里的大岛将军的从军诗。同时,也想起当时从早到晚无数遍反复背诵这首诗的情景。新的天花板、新的壁龛、新的房柱,以及开关不很灵光的新贴的障子门,如今历历在目,但是那首从早到晚无数遍反复阅读的大岛将军的诗,却老是读了就忘,眼下只记得白墙般的白缎上到处都挂着同样宽窄的文字,头尾都折叠出一道黑线。至于诗句,除了开头的“剑戟”二字外,其余都不记得了。

每当想象的大鼓在我耳畔咚咚敲响的声音,我就想起了当时的一切。诸般事情中,我想起仰躺着一动不动,强忍着屁股的阵阵疼痛,静待天明。修善寺大鼓的响声带着一种难以言状的联想,随时都会在我的耳朵里猝然鸣响。

这种大鼓发出的声音,最少风流,最煞风景。这粗劣的响声仿佛斩头去尾,只把中间一段自暴自弃地向暗夜抛掷,随着一声“咚”的音响,蓦然静止了。我侧耳静听,一度静下来的夜气很难再动荡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怀疑是否是错觉,又是“咚”的一声。这种干枯无味的响声,如落水的石头一样,迅速消失在夜里,静寂的表面没有任何动荡。失眠的我犹如埋伏的士兵,静待着下一次鼓声的到来。这下一次鼓声也不是轻易来临的。终于,像第一次第二次一样,那干涸的响声——很难称为响声,于黑暗的空气里,突然毫不客气地“咚”的一声,隐藏着笔直的音响,叩击着我的耳鼓。于是,我越发感到了夜的深沉。

当然,夜也有漫长的时候。到了那时节,暑热次第过去,逢到下雨天气,斜纹哔叽上罩着羽织外褂,要么干脆一早就穿上夹袄,否则,很难抵挡阵阵寒冷。太阳从山端沉落的时候,便是白天最短的日子,似乎一过中午就是夜晚,得赶快点起灯来。我每天晚上很害怕渐渐蚕食白昼的漫漫长夜。一睁开眼,准是黑夜,心里念叨着,还要好几个小时被活活埋葬在这寂静的暗夜中呢。想到这里,我就忍受不住自己的病痛。我再也不愿凝视着新的天花板、新的房柱、新的障子门。我最不忍再看到那写在白缎上的斗大字体的挂轴。啊,我只巴望快些天亮!

修善寺的大鼓此时又“咚”的响了。那稀疏的间隔仿佛故意使我等得着急,一声一声在暗夜里震荡。每五分或七分响一次,接着渐渐繁密,最后赛过暴雨的雨滴。照我的理解,这是报告不久就要出太阳了。一阵鼓声过后,不一会儿护士起来了,她到室外的走廊上打开挡雨窗。这是我最高兴的时候,外面总是一派朦胧。

大凡去过修善寺的人,或许没有谁比我更精密地研究过寺庙大鼓的了。结果呢,直到现在,“咚”的一声毫无余音的钝响,一直错觉般地保留在我的耳鼓上,一遍又一遍,不断重复着同一种难以言表的心绪。

梦绕星潢法露幽,夜分形影暗灯愁。

旗亭病近修禅寺,一幌疏钟已九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