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迷糊糊,不知不觉进入梦乡。这时,鲤鱼的泼剌声将我惊醒。我居住的二楼客厅下面,紧连着中庭的水池,饲养了好多鲤鱼。这些鲤鱼每隔五分钟必定“噼噼啪啪”地击打水面,发出巨大的音响。白天声声入耳,夜间尤甚。隔壁的房间、下面的浴场、对面的三楼、后山……尽皆寂悄无声,我总是被这种水声惊醒。

英语中有个词叫“狗打盹儿”1,我忘记是何时学到的了。“狗打盹儿”的真正意味,我正是此时此地体验到的。这个“狗打盹儿”弄得我彻夜苦恼。好不容易即将入睡,又马上醒来,天空还没有泛白,于一分一秒中等待天明。一个被捆绑在床铺上的人,于岑寂的夜半,独自感到活着的时间格外漫长。——鲤鱼激烈地跳跃,用尾巴重击自己搅起的水波,发出的声响一遍遍将我惊醒。

室内依然点着电灯,灯光比夕暮还要昏暗。吊在天花板上的灯泡,严严实实裹着一层黑布。暗弱的光线透过布缝,微微照射着八铺席的房间。黯淡的灯影下坐着两位身着白衣的人。两人都沉默不语,一动不动,手搭在膝头,互相肩并肩,寂然无声。

看到被黑布包裹的灯泡,我想起黑纱卷着金箔的吊旗2的端头。这种同丧章有关的球体中发出的光线,薄薄照耀着白衣护士。于沉静的一点上,美好仪态的一点上,她们看起来像幼小的幽灵。这些幽灵的雏儿,每有必要就无言地动一动。

我既不出声,也不呼喊。尽管如此,我所躺卧的位置只要稍微有些变化,她们肯定就要动一下。只要我在毛毯里缩一下手,或者稍稍从右向左摇晃一下肩头,在枕头上蹭一蹭头皮——每当醒来,头颅必定发麻,或者因为麻痹才醒过来——或者腿脚。腿脚是决定睡眠的要因。我平生的癖好是将一只脚叠放在另一只脚上,一觉睡去,下面一只脚的骨头就像压着一块腌菜石,剧烈的疼痛使人梦醒。于是,我必须强忍剧疼和沉重改换一下脚的位置——所有这些状况,白衣人都必定随着我的变化而动。也有的时候,她们预想到我的动作,主动采取行动。有时,我的手足和脑袋都不动,只是睡醒了,突然睁开眼来,白衣人便立即来到我的眼前。在我来说,一点都不了解白衣女郎的心情,然而白衣女郎却能洞悉我的心情。就这样,她们如影随形地变化着,应声而动地工作着。黑布缝隙漏泄的黯淡的灯影下,一身洁白衣裳的女郎抢在我的肉体的前面,悄无声息,规规矩矩地随着我的心情而动,令人感到惊恐。

我怀着恐惧的心情睁开眼来,茫然凝望着映入眸子的室内天花板。接着,我又望着被黑布包裹的灯泡,以及布缝漏泄的灯光照耀下的白衣女郎,于朦胧之中,白衣人动了,她们向我走来。

秋风鸣万木,山雨撼高楼。

病骨稜如剑,一灯青欲愁。

注释

1 英语,dog-sleep。

2 为表示哀悼而升的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