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我吃惊的是身体的变化。发生骚动的第二天早晨,在某种必要的唆使下,我本打算将横在肋骨左右的手举到脸的旁边,谁知这双手仿佛换了主儿,忽然一动也不能动了。我本不愿麻烦别人,硬是撑起胳膊肘,从手腕开始用力向上抬。仅仅抬了几寸的距离,在空中划着短短的弧线,而这努力所费的时间已经很不寻常了。我缺乏利用渐渐涌上来的劲头,继续上抬的耐力,因而中途断念,又想把胳膊放回原来的位置。但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当然,只要放宽心,只管听任自然的重量照旧倒下就好了。然而,想到这倒下的震动,又不知会如何震动到全身,我心中就非常害怕,终于没敢这么做。我意识到现在这胳膊肘既不能放下又不能抬起,也不能一直支在半空中,实在是一筹莫展。渐渐地,我的尴尬引起旁边人的注意,随即用自己的手抓起我的手,毫不费力地送到了我的脸旁。他回去时,又把我的两只手一起放回床铺上。我真是难以想象,自己怎么会变得这般空虚乏力呢?后来想想,那极度的呕血,就像炸瘪的气球跑光了气,气球外皮也“咻”的一声,缩成了一团。我断定,这是呕血对身体的影响所致。尽管如此,气球也只是萎缩。不幸的是,我的皮除了血液之外,还包裹着许多大且长的骨头。这些骨头——

我出生以来,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的骨头如此坚硬。那天早晨,醒过来的第一个记忆,就是浑身骨节剧烈的疼痛。那种疼痛犹如夜间酗酒,同众多的人打群架,最后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手足失灵,麻木不觉了。我想,放在衣砧上捣过的布也不过如此吧。如果为这种不堪收拾的状态寻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的话,那就只有一个下等阶层所用的词——“揍趴下了”。稍微挪动一下身子,关节就剧痛难忍。

昨天,一直用被褥隔开的我的逼仄的天地,又变得更加逼仄了。如今,我失去了挣脱出部分被褥的能力。所以,直到昨天还觉得狭窄的被褥反而显得更加宽大起来。同我的世界相接处的几个支点,至今只有肩膀、脊背和细长双腿的脚后跟。——不用说,头是搁在枕头上的。

即使住在这般局促的世界,再也不允许出现昨夜那种情况了,身边的人大概也在暗暗注意着我。对于一个完全失去辨别能力的人,这是很可怜的。只有身子接触的被褥才是属于自己的世界,这种触点丝毫没有变化。因此,我同世界的关系非常单纯,完全是static(静寂)的,因而也是安全的。就像长眠于铺着棉花的棺材里,脱不出自己的棺材,也不会袭击别人的棺材。这是一副亡者的心情——假如亡者有心情的话——这时我的心情与此没有什么距离。

过了一会儿,脑袋开始麻痹,腰部仿佛只有骨头顶在木板上的感觉,两腿沉重。就这样,我由危险的社会中被安全地保护出来,在我一个人的狭窄天地,也还得忍受相应的苦楚。而且,我没有能力逃脱出这痛苦的哪怕一寸之外。我没有注意坐在枕边的是什么人,又是如何坐着的。那些守护着我的人,占据着我的视线达不到的一侧,他们对于我来说,如同神灵一般。

我一直仰面躺在这个安静而痛苦多多的小世界里,时时扫视着那些身体所不能到达的地方。我每每盯着天花板上长长垂挂下来的冰袋的系绳,这根系绳同冰冷的冰袋一起,在我的胃部一阵阵有节奏地跳动。

早晨的寒冷呵,

撼不动鲜活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