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约定杉本大夫从东京赶来给我看病。我不记得雪鸟君是几点到大仁迎接他的,我想大概是普照山中的太阳尚未离开山坡的午后吧。我不能让照射山野的阳光离开床铺,也不能走出室外。从早到晚几乎看不到什么,每天只能想象着眼前面对的是屋檐下剩余的一片蓝天。——我虽然在修善寺住了三个月零五天,但哪儿是东,哪儿是西,从哪一方翻山可以到伊东,从哪一方翻山就是通往下田的国道,对这些我一概搞不清楚。

杉本大夫按预定到达旅馆。在这之前,我从妻子手中接过鸭嘴壶,通过细长的玻璃口喝了一杯热牛奶。自从胃出血之后,按规定我只能严格保持静养状态,吃流食。无论如何,都得依靠这种方式喝下去。我接受的是这样一种疗法:尽可能让病人摄取营养,利用恢复体力的办法抑制溃疡出血。说实话,这天从早上起就食欲不振,当我看到鸭嘴壶里涨满粘稠不动的白色东西,立即想到舌尖上即将黏附一层浓厚的牛奶味道,未曾靠近就起了反感。当我被强迫喝下去时,只好不得已反转倾斜着细细的玻璃管,不知热冷,先在舌头上试一试。等到通过咽喉之后,就留下了一股黏糊糊的浓烈香气。为了改改口味,我又要了一杯冰激凌。但那平时的爽适之感,一旦越过喉头又很快消融,胃再次凝固似的极不稳定。两小时之后,我接受了杉本大夫的诊察。

诊察的结果出乎意外,病情不算太坏。之前雪鸟君老听森成大夫说我的病不容乐观,现在得到这个诊断结果,高兴之余,他立即向总社拍电报告诉这一喜讯。不想诊察一小时后的黄昏时分,我又突然吐血了。使人难忘的八百克的血量,迎头推翻了前面的喜讯。

一次呕出如此多量的血,从那天傍晚起经过没有阳光的深夜,再到翌日天明,其间事无巨细都留在我的记忆里了。过些时候,我读了细心的妻子记下的日记,其中写道:

出现nao-pin-xue(狼狈的妻子因着急,一时忘记“脑贫血”三个汉字的写法),人事不省。

读到这里,我把妻叫到枕边,详细询问了当时的情况。我本来以为我是在十分清醒的状态下接受注射的,实际上我有三十多分钟大概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夕暮将近,俄而胸中似乎被什么东西堵塞,憋闷之余,我对坐在床边亲切照料我的妻子,毫不留情地下命令道:

“我太热了,你往后退一退!”

就这样,我还是受不住,医生要我安静地躺着,我偏偏违反他的提醒,试着向右侧翻过身去。我未曾有过人事不省的记忆,据说就是因为我当时由仰卧硬要转为侧卧而引起的结果。

听说当时我喷吐而出的鲜血都溅在了慌忙奔向我身边的妻子的浴衣上。雪鸟君颤动着声音说:

“夫人,您可千万要挺得住啊!”

据说,直到给总社拍电报时,他的手依然颤抖得不能写字。医师接连不断给我打了一针又一针。后来我问森成大夫打了多少针,他说记得一共是十六针。

淋漓绛血腹中文,呕照黄昏漾漾纹。

入夜空疑身是骨,卧状如石梦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