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住院

终于又回到医院1来了。算起来,我在这里度过的酷热朝夕,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那时二楼的屋檐向外伸展着六尺长的苇帘,遮挡着太阳,使得燠热难耐的廊缘稍稍暗淡。廊缘上放着是公先生送的枫树盆景,以及其他前来探病的人带来的花草,倒也为我解除了几分烦闷与暑热。对面高楼的阳台上,出现两个光膀子的人,不畏赤日炎炎,跨过危栏,故意仰面躺在细长的横杆上。看到他们那副恶作剧的样子,我感到羡慕,自己何时才能有那样的好身体呢?如今,这一切皆化为过去,再也不会回到眼前了。往事如梦,飘渺难寻。

那会儿出院时,我遵照医师的嘱咐,决心去异地疗养。谁知,我于异地再度罹病,躺着回到东京。回东京也未能进入自己家门,而是乘着担架又被抬到原来的医院。命运当此,出人意料。

回来那天,出发时修善寺下雨;抵达时东京也下雨。我被扶持着下了火车,前来迎接的人们中,有一半未曾见过面。理应行注目礼的不过二三人。尚未来得及打招呼,我已经被簇拥着早早躺上担架。为了防备黄昏的雨水,担架上遮挡着油布。我觉得仿佛被放入了土坑,时时于暗中睁开眼来。鼻子嗅着桐油的气味,耳朵听着淋在油布上的雨声,还有跟随担架的人们轻轻的话语。然而,眼中却空无一物。火车上森成大夫为我插在枕畔提兜里的一枝大野菊,下车忙乱中也被折断了吧?

人卧担架上,

眼前不见野菊花,

只闻桐油味。

我把当时的光景缩写进十七字中。就这样,我乘着担架直接上了医院的二楼,在三个月前睡过的雪白病床上,安静地躺下,伸展开枯瘦的手脚。静谧的夜晚,雨声潇潇。我病房所在的病区只有三四个病人,人语断绝后,比起修善寺来,这儿的秋夜反而更加寂悄无声。

这个沉静的夜晚,我裹着白毛毯安然地度过了两个小时。这会儿,护士送来两封电报。拆开其中一封,写着“祝贺平安返京”,发报人是身在满洲的中村是公。拆开另一封,依然写着“祝贺平安返京”,同刚才那封一字不差。我颇感兴趣地看着,觉得虽然字句寻常,但其中有着某种暗合。是谁拍来的呢?我看了看发报人的名字,只标着“suteto”,使人不得要领。再看发报局,写着名古屋,终于弄明白了。所谓suteto,是铃木祯次和铃木时子两人名字的约音,亦即小姨子夫妇。我把两封电报折叠在一起,打算明早一看到妻子,就将这事告诉她。

病房的榻榻米是青绿色的,隔扇也被更换了,墙上新涂了漆,一切都让人感到舒心洁净。这情景使我立即想起杉本副院长第二次来修善寺巡诊时,给妻子的话:“新换了榻榻米,正等着他来呢。”按副院长的话屈指一算,已经过去十六七天了。青绿的榻榻米,早已恭候多时了。

思来又想去,

空房静静盼我来,

几夜鸣蟋蟀?

从这天晚上起,我又把这座医院当作第二个家了。

注释

1 指位于麴町区(今千代田区)内幸町的长与胃肠医院。夏目漱石于1910年6月住进该院,7月底出院转赴修善寺温泉疗养,8月大吐血,10月再度住进这家医院。